我爹赵永安去当兵前,说若他死在外面,允我娘改嫁给村中猎户。

我爹赵永安去当兵前,说若他死在外面,允我娘改嫁给村中猎户。



可那猎户虽瘸了一条腿,却最是凶狠,一拳能打死老虎,据说还打死了前妻。



我娘嫁过去,等同送死。



三年后,果然传来爹的死讯。



奶奶和族老们收了猎户二十两银,强行将我娘卖了出去。



1



爹死讯传来的那天,娘正在河边洗衣裳。



寒冬腊月的,河里的水漂着冰碴子,冷得刺骨。



奶奶不许她用热水,说柴火珍贵,不是她这样生不出儿子的贱蹄子能用的。



我去山上努力多捡柴火,捡回来却都给二叔烧火盆用了,我们娘俩哪怕多用了一根树枝,都要被奶奶毒打一顿再骂上三天三夜。



我想帮忙,被娘撵到一边去。



「河边冷,囡囡去那边玩,那边能晒着太阳,暖和点。」



我们娘俩穿得薄,大冬天只有中午头晒晒太阳才能暖和点。



衣裳洗完了,回到家里,奶奶和族老们已经等着急了。



他们着急,却没去河边找。



奶奶是要等我娘把今天的衣裳洗完。



「洗这么慢,又不知道上哪儿浪荡去了,真是个贱蹄子,永安不在,心就不知道野到哪儿去了。」



她一如既往数落,丢了个包袱过来。



「官爷送了消息来,永安被你克死了,自打娶了你,我儿就没遇上好事儿。现在永安没了,你也赶紧嫁出去,别留在我们老赵家祸害人。」



那包裹很小,是我娘的两件破衣服。



奶奶这么迫不及待,似乎也没为我爹的死伤心什么。



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村里的老狗。



我娘没说什么,只是紧紧拉着我的手。



「娘,能让我把囡囡带走吗?」



娘也没多少伤心,只担心我。



我奶奶横眉立目,「看看那猎户愿不愿意给银子,这么大的丫头要是卖给人牙子,也能换十两银子。」



我娘拉着我的手更紧了。



我们都知道,等娘一走,奶奶就会把我卖掉,绝不会多养一天。



2



我娘背着包裹,紧紧牵着我的手,被奶奶和族老们撵到了张猎户家。



他正在家里磨刀,霍霍声不断,断了的一条腿不能弯曲,只能支在一边,看起来姿势十分怪异。



他脸上一个伤疤从左眼角下方一直横到右嘴角上方,仿佛把脸分成了两半,更显得凶狠。



我往娘身后躲了躲。



在奶奶家,跟在这里,区别似乎也没多大。



张猎户看了看我们。



「你们强行把这女人卖给我,二十两银子已经太过分,别的就别多想了。」



他看起来似乎并不乐意娶我娘,更别说加上我这个拖油瓶了。



我奶高声道,「我家永安当年也算是救过你,现在他没了,把这贱货交给你,你也该感恩戴德。



这贱蹄子现在就向着你,要把这死丫头带给你当女儿,你也是有福气,一下子有妻有女。我也不多要,你再给个十两银就行。」



很多人家一年也才赚二三两银子,十两银子能买一亩良田,是很多银子。



我根本不值这么多银子。



张猎户又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村民都说他沉默寡言,但一睁眼,能吓死人。



我奶推了娘亲一把,推得她单薄的身子差点摔倒。



我娘拉着我往前两步,直接跪下了,「张……张大哥,我囡囡吃得少,能干活,能不能请您给个活路?」



张猎户这才看过来,皱眉看我,眼神莫名。



娘亲拉了一下,我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了。



「叫人。」



我看了看张猎户,还有他脸上凶恶的刀疤,哆嗦着嘴,「爹!」



张猎户愣住,刀疤看起来更狰狞了。



我奶一脚踹上我的后背,「你爹才刚死,这就着急叫别人爹,你个贱蹄子,跟你贱货娘一样,心早就朝着外人了。」



她一脚一脚踹过来,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敢反抗更不敢喊。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只要让她打得高兴,她就不会打了。



娘亲爬过来想救我,被族老踹到一边去。



在赵家一直是这样,娘救不了我,也救不了她自己。



「够了!」



张猎户站起来,进屋,丢了十两银子出来。



「这丫头以后是我家的孩子了。」



3



我抬头看向张猎户。



娘没注意到他的话,但我听到了。



奶奶拿了银子就要走,但张猎户拦住了她,要求写下契约。



奶奶不肯,不愿意写什么契约,但张猎户一把将银子抢回来。



「不签,银子还来。」



最终,还是Ţŭ̀⁽在族老跟村长的见证下写了契约,我和娘都成了张猎户家的人。



娘丢下包袱,就开始干活。



她希望自己勤快点,多干活,张猎户看到她的勤快,能让我多吃几口饭,可以不打我。



张猎户家里布置得很简单,三间正房,中间堂屋,两边各一个卧室。



但只有一个卧房有床,另一个卧房是空的。



娘带我去看了看柴房。



这里柴火收拾得很干净,屋里也干净。



娘把柴火弄了弄,找木板子给我搭了个床。



「囡囡,别怕。」



这里就是我晚上睡觉的窝了。



我把稻草往床上铺,「娘,我不怕。」



反正在赵家也一直是这样的,爹在家的时候嫌弃我妨碍他跟娘生小弟弟,总是把我撵到柴房去。



赵家的柴房比这脏多了,还有老鼠有蛇,冬天冷的刺骨夏天热得像蒸笼,这些年我也都过来了。



娘抱了抱我,「可能……等娘给他生个儿子就好了。」



我却隐约觉得,也许爹对娘不好,也不是因为她没生儿子。



「娘,爹为什么让你改嫁张家?」



以前爹看娘看得严实,不许她出村子,不许她抬头看人,奶奶也总骂娘,让她少在外面勾搭人。



怎么会突然间要她改嫁,还这么迫不及待。



娘的苦笑闷在胸腔里,声音也极小,「因为,只有张猎户才拿得出这么多银子,也……」



也后边的字她没说出来,但我知道,爹是让娘来送死的。



4



原来,爹在走之前就想过把娘卖掉换钱。



他回不来,却也不让娘亲好过,把娘卖了换银子,还要绝了娘的生路。



我猜得到这些,不是因为我心眼子够多,实在是他们做得太明显。



村里人都这么说,便是听不到都不行。



没一会儿,张猎户回来了。



他没搭理我们娘俩,只是拿着很多木板子进了屋里,叮叮当当地好一通敲打。



他打得用力,一下下的就好像打在我们娘俩心上。



娘站在屋外,好几次想去问问家里粮食在哪儿,她好去做饭,但又不敢。



过了一会儿,张猎户就出来了,见我们娘俩都在,不禁皱眉。



「有事儿?」



他声音凶恶,我吓得想往后缩。



可这里只有我跟娘,我往后缩,娘就只有一个人了。



我挺住了,拉着娘亲的手跟她站在一块。



张猎户看到了我的举动,眉毛动了动。



娘犹豫着问,「我,我想问,该做晚饭了,你把晚饭的粮食拿出来,我好去做饭。你,你累了一天,也该吃饭了。」



张猎户又是皱眉,很疑惑地上下打量我们,随即指了指灶房。



「那里。」



我娘看了看,「那,钥匙……」



张猎户眉头皱得更深,过去一脚踹开了门,回头看我们。



我总觉得,他是在用眼神问我们是不是傻。



没有锁哪儿来的钥匙?



可在赵家不是这样的。



赵家的灶房上锁,就连家里的粮食油盐鸡蛋都锁在柜子里。



家里的饭都是娘来做,但用多少米面用多少油盐和柴火都是奶奶说了算。



她会把做这一顿饭需要的米面油盐都拿出来,放在灶台上,盯着我娘做饭。



哪怕掉了一粒米,她都要骂半天。



她说我娘是贱蹄子,说我们娘俩饿死鬼投胎,「每天只知道吃,一点活不会干的。」



她怕我们偷吃。



我娘带着我进了灶房,看到米面油盐都摆在那里,有些犹豫。



看了看张猎户,他又出门去了。



娘有点不敢动。



她怕做不好,张猎户回来会打人,像奶奶那样。



也怕被怀疑偷吃。



5



最终,娘还是做了饭。



饭摆在桌上,我跟她站在院子里,都没敢动。



张猎户又扛着两个大筐子回来,进了没人住的西屋。



见到桌上的饭菜,又看看我跟娘,眉头皱得更深了。



他洗了手,坐下,见我们还站着,就粗着嗓子叫我们都坐。



他盛了一少半的饭,「做少了,明天多做点。」



他吃饭很快,呼呼啦啦地吃完,却只吃了不到一半。



吃完就坐在那里,一边磨柴刀,一边看着我们吃。



娘犹豫着给我盛饭,我们俩一边吃一边看他。



我很快发现了问题。



我吃得快,他就不看。



我吃得慢想放下筷子,他就会皱眉。



这是,让我吃?



我跟娘战战兢兢把剩下的吃完,等着挨骂挨揍。



但是张猎户没骂人,也没打人,只是把柴刀收起来,叫我娘烧热水,「洗洗睡吧,忙活一天了。」



娘赶紧烧了热水,等张猎户洗完,想了想,给自己也洗了洗脸和手脚。



「毕竟是第一天,洗干净,他就没那么嫌弃了。」



她一边洗一边念叨,神色晦暗不明,也很紧张。



我就着她用剩下的热水洗了洗,感觉手脚都暖和起来。



原来用热水洗脸洗脚是这么舒服。



难怪二叔和奶奶一到了冬天就总使唤我多烧热水呢。



洗过澡,我进了柴房。



娘叮嘱我,「捂着耳朵,不管听见什么都别出来,装没听见,知道吗?」



我狠狠点头,我知道的。



以前爹狠狠欺负娘,我哭着来哀求,让他放过娘,他就狠狠踹了我一脚,踹得我疼了大半年。



这一次,我不会再叫。



我们娘俩都得小心地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希望在哪儿。



只是,很快,柴房门就被踹开了。



张猎户拿着灯,站在门口,盯着在稻草中躺着的我。



我吓得往后缩,冷汗直流。



有一次,爹大半年喝醉了从外面回来,也是进柴房来,把我打了一顿。



他说都怪我是个赔钱货,害的他没儿子被人笑,怪我害的他输钱。



那一次,我差点被打死。



是我娘拿了柴刀要跟他拼命,才把我救下来。



张猎户力气更大,是不是三脚就能踹死我?



可是,他没喝酒,也没有发怒,只是过来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我进了西屋。



我娘正小心地站在屋里。



本来空荡荡的屋里多了一个很宽大的木板床,床上堆着几床虽然有些旧却干净的棉被,被子上还有两套旧的棉袄棉裤。



张猎户把我放下,转身就走,回了他的东屋,门一关,没一会儿就传来他打呼噜的声音。



我跟娘面面相觑。



6



这一晚,我们睡得很忐忑,却也很暖和。



我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小声说,「娘,好暖和。」



我在冬天从来没这么暖和过。



而且,晚上吃了饭,肚子里也暖暖的。



我觉得,现在好像才是活着。



娘摸摸我的头,「囡囡,你今天叫他爹了,明天也这么叫,以后都这么叫。」



我点点头,「嗯。」



张猎户比我爹对我好多了。



之后,娘做的饭慢慢多起来。



她不敢一次就做太多,是一点点增加的。



过了好几天,她才终于摸清楚了张猎户的脾气跟饭量。



他吃得多,有我跟娘两个人的饭量加起来那么大。



但他从不会不许我们吃。



我们吃得少了,他反而会皱眉。



他会上山打猎,打到了猎物,大的就去卖掉,偶尔会留小鸡小兔子,让娘炖了吃。



他只吃一半,剩下的一半留给我和娘。



我长这么大,只吃过三次肉,这是第四次。



肉真好吃啊,怪不得奶奶和二叔那么喜欢。



娘看我吃得高兴,多给我留了一些。



我只顾着吃,也没注意到,当晚吃多了,大半夜肚子疼。



我在床上疼得打滚,娘给我揉肚子也不管用,跑出去挖了锅底灰给我冲水喝。



但我喝了一口就全吐出来,肚子疼得像是要死了。



张猎户冲进屋里,见我这样,直接用棉被裹着我,扛着就跑。



我娘跌跌撞撞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



他扛着我跑到村头,直接踹开了郎中家的门。



村里的郎中全家被他吓了一跳,埋怨他,但在看到他的脸之后就不敢说话了。



郎中给我把脉,又问这几天都吃了什么。



「吃多了,积食,招娣平时吃得差,一下子吃这么多肉,消化不好。没事儿,开个药吐出来,回去用热水温着肚子,这几天吃清淡点,过几天就好了。」



他弄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往我嘴里一灌,我哇啦哇啦吐出来。



一屋子都是难闻的臭味。



郎中家的婆娘在一边嘟哝,「这就是没吃过好东西,没那个福气,享不了福。」



张猎户抬头狠狠剜了她一眼,吓得她缩回屋里。



我也觉得丢人。



吃肉吃多了吃出病来,果然跟奶奶说的一样,我就是个饿死鬼投胎,没出息。



张猎户又把我扛回去,路上闷闷地问我,「没吃过肉啊?」



我以为他在质问,小声说,「这是ƭû¹第四次,以前只吃过一两块。」



家里连肉汤也不会给我和娘,我是真的没吃过好东西。



他闷闷地嗯了一声,「以后多吃点就好了。」



我在被子里被裹得严实,也没听清楚。



7



我生了病,之后的几天只能喝粥。



张猎户带了小米回来,还带了红糖。



小米和红糖都是金贵东西,只有坐月子的女人在生产完能喝上那么两碗,再加点红糖。



我每顿一碗小米粥,加上红糖,喝得滋润,比我娘坐月子吃得都好。



张猎户每天盯着我吃,看我脸色渐渐好了,他的脸色也终于好起来。



他去给郎中修大门,又把郎中拽来给我把脉看了看,等郎中说没事儿了,才把人送出去。



他说要去山上守个大家伙,要好些天不回来,让我娘烙了很多饼子给她带着。



娘和面的时候加了猪油,还在里面加了红糖,饼子烙得香喷喷的。



又把这几天做的厚棉鞋垫和棉帽子给他。



张猎户拿着饼子,看了看鞋垫跟帽子,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柔和了很多。



「要过年了,我卖了大家伙就去买年货,你们想想要买什么。」



娘拉着我的手,在门口送他。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忍不住大喊,「爹,早点回来。」



张猎户的身影顿了顿,头都没回,跟我们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



我们等了五天,他也没回来。



天气更冷,第五天的时候开始下雪。



娘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又看了看我。



她指了指灶房里的粮食,叫我照看好自己,饿了就自己做着吃。



「娘去找他,很快就回来,你照看好自己。」



她换了衣服,拿了柴刀绑在身上,又弄了盏油灯。



我也拿了一把小镰刀,偷偷藏在身上,紧跟着她。



「娘,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们去找爹回来。」



张猎户就是我爹,他比我亲爹对我好多了,我以后只有一个爹。



娘叹气,「我们要是真的出事,你一个人活着也是难,罢了,一起吧。」



我们娘俩手牵手,上了山。



我们只在山边上捡过柴火,很少往里面去。



里面有狼有野猪有老虎,会吃人的。



但跟娘在一起,想着张爹爹还不知道在哪儿等着我们,我就觉得不怕了。



8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明明才刚下午,天都黑起来。



在林子里走很难,深一脚浅一脚的,有时候不小心还会掉进个都是树叶子填满的坑里。



娘把我拉出来,拿了棍子在前面探路。



我们没走多久,就听到前面有很重的脚步声。



娘拿着柴刀,我拿了镰刀,我们一起小心又惊恐地盯着前方。



如果真的要死在这里,最起码是跟娘死在一起。



而前方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出现了一个高大瘸着腿的男人,他拖着一只老虎,艰难地走着。



我们愣了一下,他看到我们也愣了一下。



我甩开娘的手,冲了上去。



「爹!」



我抱住了他的腿,抬头看他。



他身上的老虎掉在地上,震惊又愕然看向我们。



「你们娘俩怎么来了?」



他伸手掐住我的腋下,好像想把我抱起来,但手上没了力气,没能抱起来。



我紧紧抱着他的大腿,「爹,我们来找你。」  



娘也赶紧过来,「当家的,你出去五天了,又下了雪,我是怕……」



她没敢把担心说出来。



以前我那个死鬼爹赵永安出门好些天不回来,娘也去找过他,「我是怕你出事儿。」



明明是担心的话,赵永安却一巴掌扇在娘脸上。



「出事儿出事儿,老子这么大个老爷们能出什么事儿?就是你整天咒我,不盼着我好,我才这么倒霉。」



娘以后再担心赵永安,也不敢说什么。



其实,我觉得,她是不再担心赵永安了。



毕竟,那真的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爹,甚至不是个好人。



张爹爹却是看着娘,扯了扯嘴角。



他想笑,但可能常年不笑,不会笑了。



但他解释了。



「这个大家伙太大,回来得晚了点。」



他又把老虎扛起来,叫我们先回去。



「你先回去烧水做饭,我很快回去。」



那么大的老虎,他不知道拖了多久才回来,已经累到脱力,拖不动了。



但他也没使唤我们,想要自己拖回去。



娘看他这么累,很犹豫。



不敢不听话,却又想帮忙。



我跑上前,拖住了老虎腿。



「爹,我们跟你一块回去。」



我没多少力气,摸到老虎腿的时候,还有些怕。



那老虎太大了,就算是死了,看起来也很凶。



娘犹豫了一下,也鼓起勇气跑过来,「一块回吧。」



张爹爹的嘴巴抽动了几下,最终说了好。



9



我们三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老虎拖回家。



这时候,地上的雪已经有厚厚一层,整个村子里黑漆漆的,街面上一个人都没有。



终于回到家里,大老虎就在雪地里卧着,看起来似乎更凶狠了。



我却不怕,还围着转悠了几圈,又跑回来,趴在爹腿上,「爹爹好厉害,连老虎都能打死。」



张爹爹累得动都动不了,还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嗯。」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也很重,但摸在我头上的时候却很轻,很暖。



赵永安的手也很大,但不粗糙,因为他很少做事。



他的力气其实也不大,每次出去惹事被人揍,他都抱着头倒在地上,连反抗都不敢。



但他对我和娘动手的时候,力气却很大,每次都打得我的头嗡嗡作响。



这个村子里,很多男人的巴掌都会扇在婆娘孩子的头上身上。



我一直以为,所有当爹当相公的都这样。



没想到,有人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一大早,天都没亮,张爹爹就去弄了牛车回来,叫了我们娘俩起床,一块进城把大老虎卖掉。



到了县城,他熟门熟路找到一个大户人家,叫了人来。



里面出来一个管事,看到他很热情,两人抱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



原来,爹爹也会有这么鲜活的时候,也会说这么多话。



我跟娘缩在后面,看着这厚重门板、高门槛和门口的石狮子,都有些怕,不敢上前。



爹爹指了指我们,那管事打量了我们一下,从身上摸了一个小荷包出来。



「来,孩子,拿着。」



我不敢收,却被硬塞进手里。



爹爹也点头,我这才敢收下,「谢谢伯伯。」



荷包里是个小银子,我把荷包塞在爹爹手里,「爹,给你。」



管事伯伯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好,老张,你有了个贴心小棉袄,以后有福了。」



他又给我一个荷包,「那个给你爹,这个给你,自己留着吧。」



管事伯伯把老虎买下来,还请爹去喝酒,爹摆摆手,拒绝了。



「家里什么都没有,赶着买年货。」



「那行,下一次咱们再喝酒,你可别不来。」



10



老虎卖了好些银子,爹爹带我们上街去。



先去馄饨摊子,吃早饭。



千里香大肉馄饨,每人一大碗,薄薄的皮儿大大的馅儿,沉在鸡汤里,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娘不太敢吃,但爹爹已经买了,不吃就是浪费。



她想给我吃,被爹爹挡住了。



「小孩子吃太多,又要肚子疼。」



娘瞬间想起我上次吃太多肚子疼的事儿,不敢给我吃太多了。



吃了馄饨,娘的脸色也好多了。



爹又带着我们去买肉买米面买油,还有一些炒菜用的香料什么的,最后去了布店,买新棉被跟新棉袄。



娘赶紧摆手说不要,「之前的棉被和棉袄都好好地呢。」



我也说不要。



刚来的时候,爹爹给的棉被和棉袄虽然都有些旧,但很暖和又干净。



这已经很好了。



我长这么大,都没穿过这么好的棉袄。



但爹爹大手一挥,非要买。



「之前没银子,只买了一些旧的,现下有了银子,买些新的吧。」



最后还是买了,但没买成品,是买了布跟棉花。



「我会做,手也快,年前保证能做好。」



娘还是不舍得花太多银子。



她还给爹爹选了一块青色布,比划了一下。



「当家的,这块布你穿好看。」



俩人第一次距离这么近,我好像还看到了爹爹的脸似乎红了。



他脸一红,好像更高兴了。



把我举起来,架在他脖子上,让我能高高地看到老远去。



我哈哈大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看这么远。



娘小心护在一边,又不断去看爹的腿,生怕他累着。



过了一会儿,爹又去买了一些芝麻糖跟糖人给我,还给我和娘各买了头绳跟头花。



那摆摊的大娘夸赞,「大兄弟,你媳妇儿和闺女都长得好,戴这个头花最好看,这可是府城来的货。」



爹和娘一块红了脸。



回去路上,我们坐在牛车上,我举着糖人舍不得吃,只觉得这大概是我长这般大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



回去路上,经过赵家,我看到奶奶在院子里用热水洗衣裳,原来她也知道冬日里洗衣裳要用热水。



二叔懒洋洋在屋檐下坐着晒太阳。



二叔至今Ţů⁹也没说到亲事,更无事可做,每天就是在家吃吃喝喝再出去混日子。



把我和娘卖了三十两银子,有了钱,他更不做事,说是等媒人给找个好人家的姑娘呢。



奶奶总说我跟娘太懒,可其实我没敢说过,难道二叔不是最懒的吗?



我举着糖人多看了两眼,奶奶和二叔也刚好看过来。



两人都不敢置信瞪大了眼,接着就露出恶狠狠的神情。



「赔钱货,贱货!」







11



奶奶咒骂的声音刚落,一块石头刚好打Ṭů⁾在了二叔的头上。



他被砸得蹦起来,怒道,「谁打的?」



爹爹又砸了一块石头过去,这一次砸在了奶奶的水盆里。



「她们现在是我妻女,以后再辱我妻女,就是跟我过不去。」



他很凶,虽然瘸了一条腿,但是身形高大,站在赵家门口,就像一座大山。



奶奶和二叔一向是欺软怕硬的,两人都很羞愤,但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娘紧紧拉着我的手,红了眼。



走远后,我回头看去,还能看到二叔和奶奶怨毒的眼神。



我突然有了胆子,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糖人,跟他们做了个鬼脸。



我有了真正的爹,他们再也不能欺负我们娘俩。



回去后,娘就抓紧时间准备过年吃的东西,还有棉被棉袄。



爹则是把家里能修的地方修一修,能补的地方补一补,有空就去捡柴火,一会儿也不闲着。



他再弄了兔子野鸡回来,也不再卖,而是都腌好挂在屋檐下,说是以后慢慢吃。



这一次我听清了,他说等我以后多吃肉,就不会再因为吃太多肚子疼了。



我要跟着上山,他也不许。



「小孩子家家的,玩就行了。」



我要给娘帮忙,她也叫我玩去。



「你爹说了,叫你去玩,玩去吧,咱囡囡还没好好玩过呢。」



以前在赵家不敢玩,也没空玩。



现在能玩了,我也不知道该跟谁玩,就举着我的糖人在街上走。



这糖人很威武,是个大将军,很像爹,我不舍得吃。



只是我出门就遇见了几个熊孩子。



他们上来就抢我糖人,还骂我是贱种。



「你娘早就跟瘸子勾搭上生了你这个贱种吧?啊呸。」



「她奶奶亲口说的,肯定是真的。」



「一个破鞋,一个贱种,怪不得她爹刚死,丧事都没办,她娘就带着她改嫁了。」



我奋力抵抗,「才不是,我和娘是被奶奶赶出来的,我娘不是破鞋,我不是贱种。」



但我太小,根本打不过他们。



我衣服脏了破了,糖人没了,就连新买的头绳都不见了。



他们抢了我的糖人扬长而去,我坐在地上哭得满身泥巴。



二叔和奶奶站在门口,恶毒地看过来。



「贱货,活该。」



「当时就该把他们娘俩卖到窑子里去。」



我对着他们高声喊,「我才不是贱货,你们才是,你们才是。你们想过卖了我们,是人家不收,你们怕卖不到这么多银子。」



我是个豆芽菜,我娘又生过孩子,窑子不可能花这么多银子买。



他们以为我是小孩子不懂,可我听见过他们说话。



他们才是最恶毒的,他们就是要把我们留在村子里,希望看到我们被张猎户打死。



可他们没想到,爹爹没打我们更没折磨过半分,还对我们这么好。



所以他们受不了,又在背地里说坏话,各处编排。



明明他们才是恶人。



12



我弄丢了爹爹给买的糖人和头绳,不好意思回去,犹犹豫豫在家门口附近徘徊。



爹从山上下来,见我一身脏污,脸上还有血,吓得丢了柴火跟野鸡。



「谁打的?」



我从没见他这么凶过,吓得哆嗦,「对不起,对不起。」



他吓得手足无措,胡乱擦我脸上的泥巴,「告诉爹,谁打的。」



他的手很粗糙,但却安抚了我慌乱的心。



我磕磕巴巴将事情说了,越说,他的脸色就越难看。



他将我带回去,交给娘照看,自己拿了柴刀要出门。



「当家的!」



娘拉了他一下,摇摇头。



爹爹想了想,丢了柴刀,拿了挡门的棍子。



当天,那几个打我的熊孩子的爹都被揍了。



「子不教父之过,你们教不好孩子,我不打孩子,我揍你们。再有下一次,我打断你们的腿。」



几个好手好脚的大男人,被我爹这个瘸了腿的人跟撵兔子Ṫū́₂一样在村子里撵得到处乱跑。



爹爹走得慢却稳当,总能跟上他们,一棍子一棍子地抽过去。



那几个男人被打得鬼哭狼嚎,村子里很多人都来看热闹。



爹又去了赵家,将二叔狠狠揍了一顿。



「当时是你们非要将芸娘跟囡囡卖给我,我给了银子签了契约,以后要是还想在背地里编排,就让你家老二仔细些,晚上别走夜路。」



二叔被揍得惨叫连连,赶紧喊着再也不敢了。



爹又转头,看向那些在背地里看热闹的人。



「以后有什么闲话,来我跟前说。」



村民们哪儿敢去他跟前说?



一个个吓得都摆手表示没说过。



还有人说,「这赵家磋磨Ťų₁芸娘和招娣,整个村里都知道,谁不知道他们什么坏心思啊。」



「就是就是,你看看芸娘和招娣现在过的日子多好,还是老张你会疼人。」



「芸娘和招娣跟着你,那是进了福窝啦。」



爹拿着棍子回来,看了看我,又摸摸我的头,牵着我回家。



「谁给你起的名?叫什么招娣啊?」



这是我奶起的,很多女孩子都叫这个名字。



招娣保娣来娣盼娣,反正都是跟生弟弟有关。



爹不喜欢这个名字,他看了看外面,「以后就叫昭昭吧,昭昭如日月,以后就跟那太阳月亮一样,有个光明的前程。」



13



我长到六岁,第一次有了正经名字。



「张昭昭,我以后就叫张昭昭了。」



我跟娘笑。



看,我也有正经名字了。



娘红着眼睛擦了擦泪,爹只怔愣了一瞬,喃喃道,「张昭昭,张昭昭。」



当天晚上,娘抓紧把新被褥做好了,跟我商量。



「昭昭,你大了,明天开始自己睡,成吗?」



我自己睡,娘去哪儿睡?



我琢磨了一下,狠狠点头。



「好,娘你跟爹早点生弟弟妹妹,我带他们玩。」



这一次,我是真的想要弟弟妹妹,跟爹爹一样的弟弟妹妹,一定很好。



第二天,爹一大早就把我拉起来,跟我嘱咐。



「昭昭,昨天爹打那些坏人厉不厉害?」



我狠狠点头,「厉害。」



爹又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头,「想保护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靠爹,得靠自己。昭昭想不想跟爹一样厉害?」



我再次点头,「想。」



我想跟爹一样厉害,可以保护爹娘,保护以后的弟弟妹妹,也能上山打老虎,赚很多银子。



爹很欣慰,让我围着院子跑步,先跑五十圈。



五十圈下来,我累得几乎站不住,他咬着牙,不肯让我停。



娘看得心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多做了一些饭。



跑完步,就是扎马步,还要举爹弄回来的石墩子。



石墩子很重,刚好够我举起来。



练了一天,累得手上脚底都是泡,娘给我洗了脚,把泡挑开。



「昭昭,好好练,你爹是为你好呢。」



「娘,我知道。」



一般人家只会让女孩子干活,哪儿会教这些?



爹的好,我都懂。



14



当天晚上,娘给我们都换了新被褥,抱着她的那一床,进了爹的屋。



两人在屋里说了几句话,才关了灯。



这一晚上虽然闹腾了点,但我在新被褥里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爹起晚了。



我都在外面跑三十圈了,他才起来。



这一天,他跟娘就老是红脸,还老是偷偷地互相看。



想看就看呗,干嘛还偷偷看?



看一眼就跟被抓到一样,赶紧转头,红着脸笑。



咦……大人真是奇怪。



过了一个丰厚的年,年后,爹拿银子,买了一些良田。



农忙时种田,不忙的时候就上山打猎。



爹也开始带我上山,教我怎么打猎,怎么分辨动物的粪便跟脚印等。



他也教我怎么用刀怎么射箭,怎么样用最少的力气把人打晕。



可我力气终究是小,进步不够大。



一家子的日子过得美满,但村里还是会有闲言碎语,多数都是赵家人传出来的。



「倒是让那瘸子捡了ťûₑ个便宜,白得了媳妇儿跟闺女。」



「那贱货再怎么得意,不也是跟了个瘸子?张瘸子哪有我儿永安长得好?」



赵永安长得好又怎么样?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明明是农户,却什么都不愿意干,最大的本事就是打老婆孩子。



我再回来,多看了爹的腿几眼。



爹意识到了,走路的时候,都小心了些。



娘趁着没人,一把打在我头上,「你爹待你多好,昭昭,咱不能没良心,不能跟村里人一样看你爹。」



她以为我也成了白眼狼,气得很,又不舍得打我。



我赶紧说不是的。



「娘,我想去学医,说不定学好了,就能治好爹的腿。」



我才不在乎爹是不是瘸腿,更不在乎他脸上的疤,我只是心疼他。



明明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却因为受伤,走路不方便,阴天下雨走路多了都会腿疼。



娘知道我的想法,也是发愁。



因为做学徒没那么容易,人家也不喜欢收女娃子。



只是,爹在门外听到了我的想法,沉默了两天。



他又带我进了县城,找到之前那个大户人家的管事伯伯,请他帮忙。



伯伯仔细看我,很高兴。



「好,包在我身上。只是,昭昭,学医可辛苦,给人当学徒更辛苦,你能吃苦吗?」



我拍拍胸口,「我能,等我学了医,治好爹爹的腿,赚了银子,养活爹娘和弟弟妹妹。」



伯伯哈哈大笑,「还弟弟妹妹那,有信儿啦?」



这话问得爹脸红,赶紧说还早那还早那。



15



我进县城开始学医,半个月才能回家一次。



我只要求把家里练武用的石墩子带来。



娘舍不得我独自出门,站在医馆门口不肯走,我摆摆手,叫她尽管走。



「娘,等我出息的时候回去孝顺你们。」



娘又被我说得笑起来,「行,娘等着。」



医馆的大夫是管事伯伯的老相识,平时对病人脾气好,对店里的药童和学徒却很凶。



我们太笨要挨骂,学得不好要挨骂,给ṭŭ̀ⁱ客人端水晚了也要挨骂,有时候还会挨打。



有几个小童被打得委屈,没多久就回家去不肯再来。



我不怕,这点打算什么?



先生打的时候只打肉厚的地方,而且打的力度刚刚好,不会太疼也不伤人,也就是刚挨的那一下疼,事后半点不适也没有。



这跟赵家打人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我早就习惯了。



而且,先生也是恨铁不成钢,爹看我练武进步慢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我知道。



先生虽然凶,却总是给我们吃饱饭,从来没在吃穿上苛待过。



我虽然笨,但谁好谁坏,我还是分得清的。



我依然会按照爹爹教的办法练拳脚,每天举石墩子,力气越来越大。



我力气大,跟先生学推拿按摩学得好,先在先生身上试。



先生平时也很累,被我按得舒舒服服,对我也多了笑脸。



半个月回家一次,我先给爹按摩他的断腿。



他一开始不肯,扭扭捏捏才许。



过了一会儿,就红着眼。



再起身的时候,走路都利索多了。



「昭昭真聪明,学得快。」



娘让我也教教她,「你不在家,娘也给你爹按一按,他太累了。」



我一块教了他们两人,「昭昭不在家,爹娘可以互相按一按。」



这话说得俩人都红脸。



大人果然是奇怪,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我在城里学了三年,医术和武艺都进步很快,也长成了大姑娘。



只是这期间,娘一直没能怀孕。



村子里已经在传,说爹不能生。



「芸娘能生昭昭,说明她肯定能生。现在生不出来,不就是张瘸子的问题?」



我回村的时候听见这话,气得想跟他们吵。



娘拉住我,跟村民们喊,「是我在赵家落下病根不能生,跟我当家的有什么关系?你们少胡说。」



爹的身体没问题,娘也确实是落下了病根,这三年一直在调理,却也一直没动静。



娘很着急,爹劝她别急。



「咱们把昭昭养大也挺好,昭昭一个顶好几个不省心的儿子。」



只是这时候,赵永安竟然又回来了。



16



我在医馆看到了赵永安。



他打扮得人模狗样,跟一个年轻贵妇人走在一起,看起来很亲热。



我震惊地看过来,他也看到了我,却没认出来。



三年多,我已经不是在赵家的那个瘦巴巴黑乎乎的豆芽菜,他当然认不出。



只是,他的样子,我却能认得出。



他不是死了吗,怎么会还活着,且人模狗样地回来了?



我悄悄问了,赵永安跟那女人是夫妻,来看不孕之症的。



那女子不能生,吃过很多药都不管用,知道我家先生医术好,便走了很远的路前来看诊。



两人出去的时候,赵永安小心地扶着那女人的手,就像在伺候祖宗。



我娘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嘴脸。



我晚上熬药差点把病人的药熬煳了,被先生打了手板。



「我看你是越学越倒退了,张昭昭,你还想不想学成啦?」



我捂着手说,「先生,我就是想不通,一个人死在战场上却又回来了,会怎么样?」



先生愣了一下,讥笑道,「那就是逃兵,抓住要杀头的。」



我跟先生告假,想回去看看,先生深深看我一眼,允了我假期。



回去后,我跟爹娘说了这件事儿。



爹看了看娘,娘神情淡漠,「赵家的事儿跟咱们没关系,昭昭,别管了。」



爹很高兴娘的态度,抓着娘的手不放,「对,跟咱们没关系,昭昭别管。」



行,我也就是回来报个信。



刚好有假期,就想在家里多待两天再回去。



可这天晚上,赵永安却来了家里。



他是大晚上偷偷来的,还带着一个小盒子。



「这二十两银子,就当是还你当时买芸娘的钱,你只要让芸娘跟我生个儿子再养几年就成。」



爹娘跟我一块震惊看他。



我真想问问,他是失心疯了吗?



他却说得理所当然。



「我现在的婆娘不能生,我总要找个别人生,芸娘跟我生过一个,上次生了女儿,这些肯定能生出儿子来。



还有你,张瘸子,你又不能生,芸娘生了儿子,你就说是你的,也免得村里人总在背地里戳你脊梁骨。」



他打算得很好,就是把我爹娘当傻子。



他想要个自己的儿子,但又不敢告诉现在的妻子,就偷偷找人生,再养在村子里。



他只说养几年,看来是打算过几年把那孩子再带回身边去。



那他现在的妻子能同意?



恐怕,他也想到办法,让那妇人不得不同意,或者是只能同意。



他现在吃得好穿的好,人模狗样的,也很得意猖狂,毫不掩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那女人家里是绝户,没有儿子,招我入赘,等过些年她死了,那偌大的家业就都是我跟我儿子的了。



芸娘,这事儿你不亏,到时候我让儿子也孝顺你,手里随便漏出点银子也够你们花用的了。」



他说完,还终于朝我看过来。



「你是招娣吧?到时候爹给你找个好亲事,你长得比你娘好看,那大户人家就喜欢你这样的,到时候去高门大户做个妾室,富贵日子你想都想不到。」



17



我没想到,赵永安回来后,第一次正眼看我,竟然是让我以后去给人做妾。



他说的是什么畜生话?



而我爹在他没说完的那一刻就拿了棍子猛然砸过来。



「我打死你,你才做妾,滚,想我昭昭去做妾,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他拿着棍子,愤恨无比,将赵永安打了出去。



赵永安被打得生疼,却不敢喊。



「你们好好想想,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别死心眼,我对芸娘这种老货也不稀罕,就是借她肚子生个儿子,到时候媳妇儿还是你的,我还可以给你银子。」



他小声嘟哝着污言秽语,气得我爹打得更狠了。



娘也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撞翻了赵永安,扑到他身上不断捶打。



「赵永安你个王八蛋,我现在是张家的媳妇儿,你别想再打我主意欺负我,别想再欺负我闺女。」



这是我娘第二次反抗赵永安。



第一次是为了救我,第二次是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我。



爹站在一边,看着她打。



赵永安想伸手反抗,就被他一棍子抽老实了。



等我娘打过瘾了,爹才拉她起来,抱她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听着她低声呜呜地嚎哭。



赵永安最终跑了,走的时候还让我们都等着瞧。



我们没搭理他。



这一晚,娘哭了很久,把这么多年的委屈跟愤恨都哭了出来。



我跟爹一直陪着她,看她哭到最后像孩子一样睡着了。



爹摸摸我的头,「昭昭,记住,别给人做妾,高门大户的日子不是那么好过的。」



我狠狠点头。



我才不会像赵永安那么没出息。



我很快就回了医馆,只是在出去买东西的路上,被人劫走了。



那美妇人叫婉月,和赵永安一块坐在高椅子上盯着我。



赵永安骗婉月,「大师都说了,先开花再结果,有了这个女儿,肯定就能引出儿子来。婉月也不用管她,给点吃的养着就行,等生了儿子再把她丢出去。」



婉月捂着嘴笑,「好歹是你女儿,哪儿能丢出去?到时候找个婆家,嫁出去便是了。」



我被堵住了嘴,恶狠狠瞪他们。



两个神经病,你们算个屁啊?



管得着我找不找婆家?



他们这就上了路,只把我捆好了丢在马车上,也不管我。



晚上赵永安来看我,拿着我的手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纸上写着威胁我爹娘的话。



「你真以为我想养你这个贱蹄子?你在我手里,你娘才会听话,等生了儿子,你就没用了,找你那个瘸子爹去。」



我被松开了嘴,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



「你个畜生,啊呸。」



他想拿着我威胁爹娘,做梦去吧。



赵永安狠狠一巴掌打在我脸上,「贱货,跟你娘一样贱。」



我忍着脸疼,讥讽道,「你怎么知道是人家不能生,说不定是你不能生那。」



先生说过,生孩子这种事其实很复杂,不是一个人的问题。



而赵永安跟婉月去医馆的时候,只有婉月看过郎中,当时先生让赵永安也把脉,他不肯,说自己有过孩子,肯定能生。



他走后,先生还摸着胡子嘲讽,「以前能生不代表现在也能生,真是无知,难怪生不出来。」



我听见这话,就知道赵永安的身体肯定也出了问题。



哼,他活该断子绝孙。



18



赵永安又打了我一顿,丝毫不怕被人听到。



苛待我折磨我,更能让他的新夫人放心,确定他没有对前妻念念不忘。



他们带着我走了三天,几乎不给我吃的喝的。



就在三天后,我听见后方传来了马蹄声。



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赵永安喊着他不自量力,让家丁上前动手。



但很快,就听见家丁们的叫喊声。



接着,是赵永安的求饶声。



爹将我救出来的时候,我已经气若游丝。



爹气得又打了赵永安一顿。



婉月在一边吓得哇哇大叫,「你这个刁民,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爹冷冷看她,「你收留逃兵,先想想衙门会不会放过你吧。」



婉月的脸色变了变,不敢置信看向赵永安。



原来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捡到个听话的男人呢。



这么有本事,就不能找人打听打听?



我笑道,「赵永安打算等你死了吃你家绝户,你还护着他,有钱人家的小姐真是好人。」



衙门的人很快就赶来,把赵永安带了回去。



管事伯伯在后面跟着,看到我和爹都没事儿,才松了口气。



「老张你啊,看到昭昭没事,放心了吧?」



我爹沉默点头。



后来,管事伯伯跟我说,爹是知道消息后,一路不停歇地追了三天才追上我们。



就算是普通人,骑着马这么跑都受不了,更别说他的腿上还有伤。



回去后,赵永安被收监,赵家全家都被抓进去。



因为赵家都知道他没死,这些年收过他的信和银子。



这也是他们这几年什么都不做依然有银子花的原因。



赵家人被抓进去的时候还喊着冤枉,说不知情,又骂赵永安害死全家。



赵永安骂着,「你们收银子的时候怎么不怨我?」



一家子打起来,狗咬狗。



那叫婉月的女子也不能幸免。



收留逃兵也是重罪,一家子都受了牵连。



我也没空管这些人,还忙着给我爹治腿。



他为了救我,跑了三天,腿伤发作,疼得很。



我把他接到医馆,每天照看,针灸按摩上药。



先生在旁边指导,教我要怎么做,一个劲地夸赞。



「好,就这样,对。」



爹疼得很,看先生夸我,却笑得高兴。



「咱们昭昭出息了。」



19



爹的腿治疗了一个多月,渐渐好转,才跟娘一块回家去。



再半年后,赵永安被判了秋后问斩。



他被拉出来砍头的时候,人已经快不行了。



当时他绑架我三天,经常打我,没注意到我身上不同寻常的香气。



我给他下了毒,让他在牢里逐渐消瘦,夜不能寐,总是不断做噩梦。



他是我跟娘以前的噩梦,现在轮到他做噩梦了。



在他死前,我也该把仇报了。



赵永安死后,还有村里人说我该给他收尸守孝。



我爹拿了契约出来,「昭昭是我张家的女儿,让她给别人守孝,当我这个爹死了吗?那赵永安是个逃兵,你们这么向着他说话,是跟他有什么牵扯?」



村民们不敢再说什么,更不敢说跟赵永安有牵扯。



这时候在我不断按摩治疗下,爹的腿已经利索多了,走路也没那么一瘸一拐的。



现在他更是春风得意,因为娘终于怀孕了。



先生给娘把脉, 说她之前郁结于心, 现在心结打开, 身体也好多了, 自然能怀上。



我心想,应该是我娘终于揍了赵永安,又看着他身首异处, 心里的愤恨终于消解,心情自然好。



几个月后,娘生了个小弟弟, 跟爹长得很像,虎头虎脑的,调皮, 但孝顺可爱。



之后,娘又生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爹对我们四个孩子一视同仁,习字练武都要学,教我们自强自重。



但弟弟妹妹总说爹其实最疼我。



「每次姐姐回来, 爹总是格外高兴。」



「对,爹就是偏心姐姐。」



「不过我也喜欢姐姐,大姐和娘都好。」



很多很多年后, 爹娘都老了,有一天, 娘无意间问起当年的事。



「当家的,你那时候怎么舍得拿了三十两银子买我们娘俩?」



三十两银子啊,可是一大笔钱。



就算爹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些银子存在家里, 但拿出来三十两也会肉疼。



爹看了看村外的山。



「有一年, 我上山打猎, 腿伤发作,在山上动不了,是昭昭叫了你来,将我扶起来的。」



那时候娘的日子难过,不敢跟外男接触, 出了门都不能抬头看人。



她也是犹豫了一下, 看四下无人, 还是把爹扶起来, 送到了山下。



这是一件很小的事,我年纪小早就不记得,娘也早就忘了。



但爹记了很多年。



看到娘, 见到我跪下叫他爹的那一刻,他就拿出了银子。



「我想着,你们若是不愿意跟我这个瘸子过日子, 等昭昭大些, 我给你们找个别的去处就是了。」



谁知道,我真的把他当爹,我娘也是真心跟他过日子。



大雪天, 我跟娘一块上山找他,让他下定决心跟我们成一家人,再也不分开。



爹问我什么时候把他真的当爹的。



我笑道,「你拿出银子, 说我以后是你家的孩子了。」



他说我是他家的孩子,而不是说把我买下。



他从来没把我当个买来的物件。



这就是我爹,我唯一的真正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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