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卫国公赵云彦,不算什么喜事。
他有一门娇妾,是他的解语小青梅。
还有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红玫瑰,养在外头不清不楚。
一个陪伴他的童年,一个惊艳他的少年。
无论如何都没有我这个正妻的位子了。
阿娘哭着说我性子憨直,捂不热夫君的心,日子要怎么过?
我宽慰阿娘,我不求真心,不害妾室,自尊自爱,如何过不好这日子?
1
京城略有些根基的人家,都不愿意跟赵家结亲。
出嫁前夜,我娘搂着我哭了半宿,「娘不只怕这些妾室不善,还怕侯爷不真心待你……」
「既然她们都有赵侯爷的真心,那贞儿便不要真心真情,只要侯府的荣华富贵。
「阿娘,我是您的女儿,李家的女儿怎么会比不上别人呢?」
我宽慰娘半宿,又逗趣几句,娘亲才止住泪。
其实我心底也有些忐忑。
那赵云彦如今三十岁,虽未娶亲只纳了一门娇妾,还有一个养在外头的外室。
那娇妾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性子温柔解语,二人恩爱自不必说,还有个五岁大的女儿。
那外室是三年前的事了。赵云彦在茶楼被人寻衅,茶楼的琵琶女美救英雄,伤了弹琵琶的手,却不想赵云彦原来是个侯爷。
琵琶女性格侠烈如玫瑰,说侯门公府的富贵她瞧不上,名分她也不稀罕,只认他赵云彦这个人。
一个温柔解语小青梅,一个明艳风情红玫瑰。
将他的心一剖为二。
赵云彦心里是没有我的位子了。
2
谁知第二日迎亲,轿夫险些摔了花轿。
轿帘摇晃,荡起一角,叫我瞧见楼上一个红衣身影。
她并不避讳我的目光,堂而皇之与我对视。
「什么事?」我在轿中问。
「小姐,是有人从楼上丢一对死雁,吓到了轿夫。」
死雁是她丢的。
赵Ṱű̂ₒ家怕误了吉时,并不去跟那女子计较。
拜堂时,赵母格外满意自己促成的这桩亲事,将手上绿得快沁出水的玉镯顺势推到我的手腕上。
众人纷纷附和,说李家女儿如何好教养,又是如何好福气。
直到入洞房,骤然安静下来。
隔着雾蒙蒙的盖头,我才看见我的夫君,赵云彦。
他拿起秤秆,要挑盖头。
外头突然通报,徐小娘心口疼,要他过去。
赵云彦走得匆忙,连多余的眼神都没给我。
关门的风带得龙凤花烛猛地摇晃,又是一屋的寂静。
我摘了凤冠,脱了吉服,拈了几块点心吃。
我带来的陪嫁丫鬟,冬晴和春明替我打抱不平,见我不甚在意,春明又骂了几句,只好愤愤地为我铺床:
「一个人睡好,省得姑爷抢咱们姑娘被子!」
瞧她言语天真,冬晴和我相视一笑。
谁知第二日请安敬茶,赵老夫人知道这件事后,当着我的面斥责了赵云彦。
我忙说是我让赵云彦去的,却不想赵老夫人立刻赞我宽厚不计较。
一骂一赞,落到赵云彦耳朵里,就成了我故作贤惠的设计。
果然,走出赵老夫人的寿康堂,赵云彦的脸色倏忽冷了下来:
「李贞儿,我根本不想娶你,不过是为了母亲心安。
「我本来也不想苛待你,想着咱们面上过得去就好了。
「是,你很聪明,耍点花招,就能让母亲喜欢你。
「但是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种别有心机的女人!」
他一点情面也不给,拂袖而去。
「备轿,去城西杨柳巷子。」
城西杨柳巷子,是他那位外室住的地方。
摆明了,就算不去徐小娘那里,他也不会踏入我的卧房。
春明在我身旁,急得快掉眼泪了。
「春明,人前不许哭。」
春明一路憋着,低着头。
回到我兰竹轩,春明终于没忍住,抱住冬晴哽咽:
「咱们姑娘什么时候受过这么大的委屈!那么多人姑爷也不避讳!让咱们姑娘没脸。
「我不要叫他姑爷了,他算什么姑爷?」
冬晴只忧心地问我:
「小姐,咱们怎么办?」
方才一路走来,我已经拟好对策。
春明和冬晴说话间,我的家书已经写好。
「冬晴你将书信带给母亲,春明你去厨房炖盏两燕窝,要最好的血燕。」
这桩婚事是赵老夫人请旨,结得匆忙,我对赵府了解得不多。
后宅如用兵,攻心为上,兵战为下。
前些日子和婆母请安闲聊,再加上母亲的书信,我大致了解了赵老夫人和赵云彦。
原来除了那位娇妾和外室。
赵云彦此生另有意难平。
3
这几日,赵云彦不在家,我进了他的书房。
我要知己知彼。
那些诗集和帖子告诉我,赵云彦骨子里是渴望被认可的。
可惜,真的资质平平。
无论是策论还是花间词,都乏善可陈。
甚至不如我闺中的姐妹们。
翻到一篇亮眼的,却是遒劲飘逸的字迹,大约出自他早夭的兄长赵云章。
据说赵云章十四岁伴驾,一篇古体赋,叫圣上赞不绝口。可惜天妒英才,二十岁生了场急病,不治而死。
相较之下,赵云彦科举三试不第,从不得圣上青眼。
赵老侯爷在世时,也曾拿过赵云彦的诗赋呈给圣上,圣上却叹气:
「若得大郎三分才,不至如此闺阁气。」
现在我知道了,赵云彦喜欢李后主和温飞卿的词。
而不如哥哥,是赵云彦心中的一根刺。
仅仅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
春明手艺好,那盏燕窝炖得赵老夫人赞不绝口。
她慈爱地拉过我的手:
「贞儿,我活到如今这个岁数,顶满意的事就是云彦娶了你。」
我心里叹了口气,跪了下来:
「贞儿有一件事求母亲。
「母亲以后若是训斥侯爷,请先骂贞儿。
「不然母亲只赞贞儿,责备侯爷,就将贞儿和侯爷对立起来了。」
赵老夫人忙将我扶起。
「我的儿!我怎舍得骂你!就算哪里做得不对,也定然是旁人先欺负你的!」
「母亲想想,是不是每次你骂过侯爷,或是罚了那徐小娘,二爷就更疼惜她?
「母亲这样,只会让侯爷和徐小娘同病相怜,更加抵触母亲。」
赵老夫人连燕窝都忘了吃,拿着汤勺思忖了半日:
「是了,定是半夜在一起说我坏话呢!」
赵老夫人不住赞我,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
「那吴红袖的事,我的儿你可知道?」
我大婚那日,往轿子上扔死雁的那位,是他的外室,吴红袖。
据说,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赵云彦曾求到老夫人面前,想收她做妾室。谁知吴红袖反不愿意了,说只在意云彦这个人,宁愿在外头没名没分。
可前段时间不知怎么,又闹腾起来,想要进府。
想到那日扔下的死雁和她坦然挑衅的目光。
这吴红袖,倒真有几分快意恩仇的侠气。
老夫人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只道:
「她既然不贪图富贵,那这孩子应当是侯爷的,她既然愿意入府,咱们推在外头也不像,毕竟生产凶险,总归府里条件好些。」
「我的儿!你竟然有这般容人的肚量!」赵老夫人惊叹。
……别再说我的儿了,我的头有点痛。
我并不是毫无私心,这吴红袖在外头养着终究不像话。
等她生下孩子,血脉明确,赵老夫人不会不认孙辈的。
就像赵老夫人再讨厌徐小娘,也不会苛待徐小娘那个五岁的女儿。
既然她愿意入府,我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
更何况,她能不能入府,最终在于赵云彦这个一家之主。
我这个正妻就算不愿,也不过拖上半月十日。
接下来这半个月,我要做的事情很多,磋磨妾室,没什么意思。
4
没过半月,吴红袖进了门。
一顶大红轿子将她从正门抬进时,我见到了自我成亲便连日心口痛的徐小娘,徐晚意。
她一袭淡黄衫子,白玉簪,如一把鲜嫩的迎春花。
皓腕戴着一串鲜艳欲滴的相思子红手串,看着并不贵重。
冬晴打听到,那是侯爷十四岁亲手为她做的,甚至磨珠子时还伤了右手。
少年的情谊,在她手上日夜不离。
只是今日,向来乖巧柔顺的徐晚意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
「云彦哥哥,当初我也只是偏门,小轿抬进来,为何、为何……」
「晚意,红袖她有了身子,自然顺着她来。」赵云彦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连……李贞儿都没说什么,你就不要闹了。」
什么正门偏门,我并不在意这些虚礼。
徐晚意怔住,红着眼低下头去,看得赵云彦心疼,正要说什么。
轿门已经被撩开,那只手看得我怔住了。
那手和徐晚意可谓天差地别。
手腕处狰狞的伤疤和指腹粗粝的茧子。
与我一道晃神的是赵云彦,他甚至来不及心疼徐晚意,忙去迎吴红袖。
「那是从前在教坊弹琵琶,又在茶楼为侯爷挡刀留下的。」徐晚意看出了我的诧异,戚戚道,「那都是情意。」
吴红袖没有盖头,更也没有娘家为她置办嫁妆。
她只一身常穿的红衣,抱着那紫檀螺钿琵琶下轿,冷眼打量了我们一圈。
她与徐晚意的温婉解语不同,是另一种张扬肆意的美了。
眉梢眼角皆是风情,就如仲夏时节火红的虞美人花,只凝眸一瞥,就轻易叫人从肺腑处燎原。
她盯着徐晚意手腕上的相思子手串,冷哼一声。
徐晚意只是柔柔地笑,并不生气。
赵云彦将听雪阁给了她,那里好在临水而建,借着水光敞亮又安静,连雪声都听得清。
最适合她弹琵琶。
今夜赵云彦是陪她了。
我原以为徐晚意会将赵云彦喊走,结果雁霞阁那边静悄悄的。
徐晚意是很谨慎的人,或者说她总是三思后行,顺势而为。
我进门前,她明白赵云彦根本不爱我,把他唤走正好顺了他的意。
而今天看出了赵云彦对吴红袖的重视,她便安静了许多。
半夜,听雪阁要了三次水,春明咬着毛笔杆子替我发愁。
「唉,冬晴姐姐,我今天去要咱们屋里的炭,底下奴才都懒懒的。
「管家权还在徐晚意手里捏着呢,小姐你也不争一争,主母才配管家呢。」
冬晴正为我卸妆,我逗春明:
「我明儿要来了,你会看账本不会?」
春明支吾道:
「小姐会!冬晴姐姐也会!我给你们做好吃的!」
「冬晴姐姐和我看账,她就没空陪你上街逛,我也没空教你识字了。」
春明不吭声了。
「我们不了解赵家,强要过来万一弄巧成拙叫人笑话。」我笑笑,「操心易老,不争这一时。」
春明觉得有道理。
我告诉冬晴,谁懒声懒气只管回我,打发了出去,别让春明受气。
第二天,冬晴告诉我。
徐晚意送了许多补品给听雪阁,听雪阁的人瞧不上,都扔了。
我想了想,明白吴红袖怀着孕,戒心重,必然不会收的。
「小姐,咱们送什么吗?」
我摇摇头。
「小姐是怕好心当成驴肝肺?」
不,我是舍不得,好好的东西她扔了,我又不好意思捡回去。
「不怪她多心,怀着孕谨慎些是应当的。
「和管事的王大娘子说一下,过些日子,我娘会请保生堂的顺妈妈来一趟,那位是妇科圣手,在京城中很有声望的,不止为吴小娘,也为家里女眷都看看。」
说这话时,却有不速之客掀开了兰竹轩的帘子,吹进来一片雪气。
我回头望去。
5
是赵țũₒ云彦,不知他听了多久。
我沏了一壶银针,此刻屋内满是清冽的茉莉香。
他是有些尴尬的。
毕竟他才说过这半年都不会来我这。
「喝茶么?」
他点点头,我递给他一杯。
冬晴悄悄拉着春明走了。
「……红袖的事情,还是谢谢你在母亲那里说话。」
他不习惯跟我好声好气说话。
我温温一笑:
「是母亲早就想好的,我不过说了一嘴,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室沉默,烛火温温。
「前些日子有点事情缠身,没陪你回门,下个月陪你回去吧。」
我抿嘴一笑:「正好前些日子我也不大舒服,下个月是好日子。」
「什么好日子?」他不解。
「是我生辰,侯爷能陪我回家,是喜上加喜。」
赵云彦一愣,才意识到我嫁进来这些日子,他冷落我至今,对我一无所知。
有几分尴尬,他转了脸去看我手头的书,想找些话说。
是《郡斋读书志》,正翻到李煜集那页。
「……你喜欢李后主的词?」
「读来只觉得绮丽哀愁,并不十分懂。」我叹了口气,「若是谁懂李后主,能与我讲讲也好。」
赵云彦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还想再说些什么。
外头老夫人的丫鬟琥珀却来通传,说老夫人来请我们了。
我们匆匆赶来,赵老夫人却冷脸看着我:
「李贞儿,你跪下!」
我忙跪下,却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那一刻,赵云彦下意识替我解释:
「母亲,不知贞儿做错了什么?」
他未必是向着我,大约是习惯了为身边的女人向母亲求情。
「我儿,你不要护着她。」赵老夫人看了我一眼,厉声道,「是你的主意吧?」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
「李贞儿,我是同意了那蹄子进门,但你坏了规矩,不过纳个妾弄这么大阵仗,不知道以为我赵家倒反天罡!贬妻为妾了!」
「母亲,这不是贞儿的主意……」
「你倒是娶了个听话媳妇,我罚她跪,你闭嘴!」赵老夫人斜睨了赵云彦一眼,「不然你和她一起,去祠堂跪上一日?」
赵云彦还想说什么,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摇了摇头。
「李贞儿,你去祠堂跪着思过。
「灵芝琥珀,看好了门,不许给晚饭。」
「母亲……」
赵云彦还想说什么,却被赵老夫人打发了出去。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没再为我说话。
门关上,灵芝琥珀守在外头。
赵老夫人冲我眨眨眼:
「我的儿,是这样不是?」
我猜出了三分,却也出了些冷汗:
「母亲!」
「跪久了吧?快起来,心疼死为娘了,娘怎么舍得你真去跪祠堂,你呀在我这睡一夜,就说昏倒了,等你醒了,就没这事了。」
她倒是学来了徐小娘的手段。
「既然母亲罚跪,做戏做全套,祠堂当然要去的。」
初冬的夜冷得刺骨,我跪在祠堂里。
祠堂幽深,我知道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这里。
夜静时,我听见墙角的私语,听声音似乎是徐晚意身边的丫鬟,玉堂和玉荣。
「你看到了?真跪了?」
「灵芝姐姐说老夫人吃饭时脸色都不好看,我看不像装的。」
「唉,主君又不喜欢大娘子,怎么可能心疼她?」
「唉,大娘子也怪可怜的。」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又是一片寂静了。
不知到了几更天了,忽然极低一声:
「贞儿。」
竟然是赵云彦。
「这个给你。」
他递给我一对护膝,上头还有男子衣上常绣的竹云花样。
一看便知,是他从前用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他却不好意思起来:
「从前冒失,总被罚,就留着了。」
我似乎看见了十五六岁的赵云彦,调皮莽撞却也有一肚子机灵劲。
虽然这机灵劲都拿来对付赵老夫人了。
我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唇角,真心实意地说:
「谢谢。」
猝然与我对视,他一怔,忙别过眼睛。
他并不习惯与我这般亲密独处,放下护膝就匆匆走了。
「你戴着,我走了,别和母亲说。」
我在祠堂跪了一日,并不知外头已经闹了起来。
竟然是吴红袖。
她和赵云彦不知为何吵了起来。
摔了香炉,火星子燎了听雪阁的纱帐。
那是赵云彦为她千金一掷修的听雪阁。
纱帐是仿唐制的红丝罗帐,一尺不下十金。
所用器物非金即银,还有些汝窑瓶碗,价格自不必赘述。
我吃饭时,冬晴已经得了消息,说是昨晚吴红袖醒来发现赵云彦不在身边,疑心他去了徐晚意那里。
赵云彦只说自己去小解,吴红袖不信,说将她娶进府吃定她怀孕后,赵云彦的心思就变了,不再对她上心了。
吵到后头,赵云彦也烦了,不愿意哄她了。
雁霞阁的玉荣柔声来请,他长腿一迈就走了。
那吴红袖哭着说,后悔进侯府了,也后悔跟了他。
我并不觉得赵云彦对她的情意淡了。
至少他还愿意费心遮掩,哄她高兴。
「人家浑话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春明托腮,「不过,我今天听救火的小厮说了,听雪阁的东西好贵,比雁霞阁还贵,吴小娘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我叹了口气:「因为她一直在失去。」
「失去了什么呢?什么都没有啊,她那么漂亮的帐子烧了也有新的,现在又有名分,将来还有一个孩子呢!」
到底还是小孩子,不懂这里头的弯绕。
晚上赵云彦又去了听雪阁,说是二人只在门口对视一眼,吴红袖佯装着骂他,却掌不住自己先笑了,二人又和好如初了。
这晚听雪阁的琵琶声响了一夜,弹的是《霸王卸甲》。
又听吴红袖在红罗帐下拨弄那把螺钿琵琶,浅唱: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6
前几天,我寻了机会将护膝悄悄还给赵云彦,并未惊动任何人。
他放下手中的书,旁敲侧击问我圆房的事。
我脸上一红,推脱说自己月信来了。
我月信并没有来,只是我知道这些天徐晚意月信来了,顺妈妈又特意叮嘱了孕妇前三月胎气不稳,谨慎起见,不可有房事。
赵云彦打了半个月饥荒。
我不愿成为他饥不择食时的替代品。
当晚半夜,雁霞阁忽然吵闹起来。
我才知道徐晚意不是月信来了,是病了,而且病了很久。
不知是不是年下侯府人情往来的琐事太多,将徐晚意累病了。
她本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女儿,门户清净,没有学过迎来送往的,偏又要撑着管家,这几年下来很是辛苦。
大夫也疑惑,说本来下红止住了,怎么又复发了。
徐晚意低头不语,赵云彦在一旁沉默着不接话。
但我猜赵云彦要留宿雁霞阁,徐晚意是不会把他推走的。
她性子最是柔顺,哪怕忍着不适,也会让赵云彦尽兴。
「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厉害,若是这下红淋漓不止,将来也很难有孕。」
大夫一句话让徐晚意白了脸。
第二天,徐晚意的两个丫鬟玉荣和玉堂留在了赵云彦房中。
静养六七日,徐晚意的身子到底好了许多,瞧着脸上也有血色了。
这边赵云彦不知怎么,主动来了我房里。
他来时,我正靠着窗户看书,见他来了,为他煮了一盏茉莉银针。
他忽然谈起词来。
「贞儿觉得温老的词如何?」
「哀怨绮糜,也是花间第一等。」我想了想,「但也有人说李温二人为男子作此闺阁之词,有失气度,总觉得男儿该做豪放词。」
「闺阁气」曾是圣上对赵云彦所做诗词的评价。
这话正戳中赵云彦的心事,他怔住片刻:
「……你也这么想吗?」
我摇摇头:
「若只看见闺阁词,便是只见一叶,不见泰山了,好比屈子喜美人香草之喻,难道屈子只知美人,不是忠臣?担不起骨鲠之臣的美名?
「人说文以载道,可见闺阁是为文,闺阁绮丽之笔后另有警世之言,如一面风月宝鉴,不可只正照风月。」
赵云彦怔愣地看着我,久久不曾开口。
桌上茉莉香雾久久不散,他手中的茶已经冷了。
外头积雪压断了一棵枯枝,他才如梦初醒。
他哑着嗓子,并不掩饰喜色与愧色,他覆上了我的手:
「前些日子云彦走眼了,贞儿原来是我知己。」
我红了脸,将手抽开,别过身去:
「只说了一点闺阁浅薄见识,如何就是知己了?」
看我脸红,他只管笑。
瞧他得意,我抿嘴一笑:
「晚意妹妹也是书香门第,二郎为何不与晚意妹妹聊诗词?」
「她倒也喜欢背我写的诗,可她不喜欢李温的词,和我讲不出许多道理。」他叹了口气,「她敬我爱我,可为美妾,却不可为我知己。」
他得意说罢,又打量我的神色,想从我的脸上寻得一丝醋意:
「为何突然提起她?」
这就是男人,我在心中叹了口气。
哪怕是对着异性知己说文论道,却也盯着裙子底下那点事儿。
我轻哼一声:
「你、你就当我没问。
「难道我嫁了人,还不能为知己醋一醋了?」
被我这么一说,赵云彦来了一点禁忌的兴味,他低声笑道:
「你那位夫君同你说不了这么许多吧。
「可惜,知己已嫁了人,不然赵某定要一亲芳泽。」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脸上已经红透:
「他哪里比得上二郎。」
瞧我脸红,赵云彦禁不住凑近瞧。
我忙推开他:
「后日我要同夫君回门,还不知道他记不记得呢。」
「他自然记得!」
「你又不是我夫君,如何知道?」
被我这么一问,赵云彦语塞,忽然捏了我的脸:
「我说记得就是记得。」
一室茉莉的香气混着新雪的清冽寒气,屋内暧昧又微妙。
赵家人都生得好看,赵云彦也没有落于人后。
赵云彦的眉眼称得上艳绝,他看向你的眼睛是深情的。
ŧű̂⁶有人的眼睛像澄澈的湖水,有人的眼睛如引人下坠的旋涡。
赵云彦可以又是湖水,又是湖水之下的深湖,静谧神秘又危险。
他贴在我耳边,一字一顿,是情场的老手说最简单的情话:
「从前怎么没有发现,我的妻竟然这么好看。」
太暧昧,太熟稔,像极了我期盼的琴瑟和鸣,仿佛一句话就让我从揭盖走到了白首。
7
我依然没同赵云彦圆房。
一推再推,从三日推到五日,就推到了回门的日子。
娘亲早早等在门口了,瞧赵云彦随我下了轿子,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姐姐,姐夫对你好不好?」贤儿妹妹才七岁,仰起头看着我,「给不给你买糖吃?」
赵云彦被这句话逗乐了,他弯腰摸了摸贤儿的头:
「给。」
母亲偷偷拉过我,问我过得如何。
我一再说好,她才略放下心来:
「你父亲官位不高,人人都说赵家求圣上赐婚,咱家算高攀。
「只有娘心疼你,知道你担心影响将来贤儿议亲,不得已在赵家受些委屈。
「最要紧的是有个孩子傍身,将他好好养大。
「不管侯爷以后怎么不着调,有孩子日子就好过了。」
那一日认我为知己后,赵云彦很愿意给我些面子,府中热闹寒暄了一日。
晚上,赵云彦宿在我卧房,听我说了许多小时的趣事。
我希望他先了解我的过去,明白他的妻是个活生生的人。
「原来还有比丘尼要度化你呢,说你有看破世俗的慧眼。」赵云彦兴致勃勃地翻着我的博古架,「这白瓷兔子拜月的样子实在可爱。」
「说什么慧眼,那时我不过才十岁,焉知不是为了我母亲多捐些香油钱?」
我忙抢过来那兔子,宝贝地放好:
「那兔子是我七岁时母亲送的,正好我又叫……」
我意识到不妥,忙打住。
赵云彦却不依不饶:
「叫什么?」
「……没什么。」
这么亲密的事,我防备着他,不大愿意对他说。
他见我不招,放下兔子就来挠我的痒。
他人生得高大,很轻易地将我摁在书案上。
我不住求饶,他却不肯放。
不知何时,气氛悄然暧昧起来,他贴得很近,近到我脸都热起来。
「好贞儿,告诉我。」
「告诉你,你就放过我?」
「告诉我,我就放过贞儿。」
「叫月奴。」我脸一红,小声道,「是闺中小名,早就不这么叫了。」
赵云彦轻声念了两遍月奴,眼神也渐渐幽深。
他将我整个抱起,大步往绣床边走。
「这是我闺房!起码、起码明天咱们回了家再……」
「闺房不是更好吗?」
听我央求,他反而更加嚣张。
我发现赵云彦在闺中事上总有一种隐秘的兴味。
越是禁忌的感觉,越是让他食指大动。
「二郎不是说放过我吗?」
「说放过贞儿,没说放过月奴。」
一夜灯烛未熄,是赵云彦不许。
那真是让人恍惚的夜晚。
外头窸窸窣窣下了小雪,屋内却一室溺死人春光。
他是风月场的老手,再繁复的罗裙也愿意听他的话。
他与我十指相扣,在我耳边一遍遍唤我月奴,逼迫我应他。
好像那一刻我们真是相恋多年的情人终成眷属。
床榻上情浓处,饶是冰雪也能融化,八风不动的旌旗都无风自卷。
哪怕我这些时日收着心冷眼观他,这一刻也无法不爱他。
他怜爱地绕着我的发,满意地看着罗裙上的血:
「月奴,如今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成了亲。
「你端庄持重,和她们都不一样。」
外头的冷风骤然吹进来,提醒我这依旧是冬日。
「徐晚意太逢迎柔顺,吴红袖又深谙此道,终缺意趣。
「持重守礼又娇怯解意,这是月奴的好处。」
徐晚意婚前失贞给他,吴红袖歧路回首为他。
他都觉得不好,终缺意趣。
他这么说时,让我想到了祠堂里的贡果。
那是炸得金灿灿的糕点,从初一摆到十五也不化,专门给死去的祖宗们看的。
可每当我想品尝他时,才发现里头是烂的。
赵云彦尝了甜头,回府的日子又被他推了三日。
赵云彦很乐于待在我的闺房中,像寻宝一样一点点琢磨出我的过去。
「原来月奴喜欢小兔子,也喜欢水仙花。」
他找到了一些我捏的兔子泥偶,还有幼岁的裙子上,一溜的水仙花。
「我还以为月奴事事都做得好。」
他寻到我的字帖,笑得得意:
「原来字写得不好。」
我慌忙夺下来:
「不许笑!写字这事,强求不来。」
赵云彦趁机将我环抱住,暧昧道:
「那我教月奴写字好不好?」
「当真?」
「我教月奴写字,月奴要拜师,拜师礼嘛……」
「怎样?」
「拜师礼就……给我生个孩子吧。」
我啐了他一口,他笑得不知羞:
「月奴,咱们的孩子,一定是很好的。」
「若是跟月奴一样,写不好字,岂不是把你这个师父气得半死?」
「子不教,母之过,定要罚你。」
他又熟稔地勾住了我的衣带。
这些日子,赵云彦知道了他的妻李贞儿不是李氏,李大娘子。
李贞儿是一个喜欢水仙花和小兔的大家闺秀,可也不是处处优秀。
诗文上她不如她的夫君赵云彦,写不好字又读不懂后主词。
情事上她萌动怀春又不深谙此道,端庄持重又只禁不住他的撩拨。
亦夫亦师,亦闝亦父。
这都太符合赵云彦对自己想象。
三日无知无觉地过去,回府那日,母亲和父亲笑得合不拢嘴:
「云彦我儿,我这个女儿实在淘气又粗苯,若有什么错处,你只管来跟我告状。」
赵云彦握住我的手,眉眼尽是深情:
「贞儿不会有什么错处。」
「纵然有错,难道二郎还不肯饶我?」
我故意做出骄纵模样,好叫他们安心。
赵云彦也愿意做出惧内的样子,惹得一众仆妇纷纷附和我们夫妻情深。
车帘放下,周边尽是热闹喧嚣的市井气。
赵云彦忽然凑近,笑得促狭:
「晚上自然不饶你。」
8
我们不在府中这几日,府内面上风平浪静。
「我倒是没看出来也是个狐媚的!缠得侯爷连家也不回了!」赵老夫人冷哼。
赵云彦下意识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不必烦恼。
晚上,灵芝却悄悄地把补品送来:
「太太可高兴坏了,不住地念佛呢!」
「最好生个大胖小子,气死那两阁妖精!」
我哑然失笑,这赵老夫人真是演上瘾了。
当晚,赵云彦来了我兰竹轩,欲言又止。
我猜出了三分缘由,因为下午时,听雪阁摔了三个汝窑瓶。
「二郎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我摸了摸他的侧脸,「不必顾忌贞儿。」
赵云彦本来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听我这么说,不禁愧疚:
「贞儿,本来说好陪你的。」
「不要紧,二郎快去看看吧,别让红袖妹妹动了胎气。」
赵云彦去了听雪阁,我拿了赵云彦字帖来瞧。
我叹了口气,还真是平平无奇,若要夸,也只能说一句清丽。
我瞧了半日,正要熄了灯睡下,忽然帘子被掀开。
赵云彦来了。
我看他神色怏怏,就猜到了一半。
和吴红袖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厉害。
我不问缘由,只撤了帐子下来:
「二郎要歇息吗?」
他脱了外衫,上床揽住我,叹气道:
「红袖真是不懂事。」
第二日日中,听雪阁的灯穗来请赵云彦,人跪在外头半日了,赵云彦只冷着脸吃茶:
「就是她吴红袖过来跪断了腿,年前也不见!」
灯穗低声诺诺,回去了。
赵云彦拿了笔,将我环住,一横一竖教我写字。
「月奴写得很好。」
「是师父教得好。」
赵云彦很吃这套,教着教着又开始不老实。
才放了帐子,外头一个大丫鬟带着两个小丫鬟却来问话了。
赵云彦的丫鬟柳儿说:
「二爷,徐小娘打发玉荣来问,年下各王爷府中的礼如何备。」
那丫鬟是玉荣?
我瞧着怎么不大像。
不等我问,柳儿笑着说:
「前些日子玉荣玉堂手脚不干净,偷了小娘的簪子出去卖,就打发出去了,因为侯爷和夫人都不在府中,又是小娘自己房里的人没脸,所以没特意跟夫人说,又提上来两个丫鬟用,小娘叫惯了玉荣玉堂,也就不改了。」
原来是这样。
赵云彦烦闷:
「你们主子这些事都要来问吗?」
「两位王爷府里添了千金,又有一位王爷遭了圣上斥责,所以主子拿不定主意。」
赵云彦又是半日不语。
我瞧见玉荣身后那两个丫鬟年纪小,衣衫单薄,冻得缩头拱背的。
「二郎给那两个孩子句话吧,这么冷跪在外头怪可怜的。」
「回你们主子,晚些时候我去跟她说。」
外头没了声响,赵云彦才叹气:
「晚意什么都好,唯独性子柔弱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这也是她的好处,不曾出什么错。」
末了,他看着我:
「我还是觉得月奴心思细,更何况本就该让你管家。」
我笑笑,示弱道:
「先把这字教会吧,光习字就是苦差事了!」
不等赵云彦再说话,外头玉荣又回来了:
「主子说,看大娘子只有冬晴和春明姐姐,怕人手太少,把雪团和雪绒送给大娘子使唤。」
赵云彦搂住我:
「晚意见你多问了两句,怕得罪了你,送人讨好你呢。」
「好好好,我是那夜叉,二郎也离我远些,别我学不会这字,还要记恨你呢。」
赵云彦吻了吻我的额头,说有些事,晚些时候再来看我。
雪团和雪绒不过十五岁大。
雪绒是机灵的,进来先拿眼在屋内乱瞟了一圈,又磕了个头。
雪团笨笨的,雪绒都起来了,她才忙跪下。
「雪绒跟着冬晴,雪团跟着春明吧,我这里事少。」
将二人支开后,冬晴问我:
「姑娘不怕她们是雁霞阁的眼线?」
「这侯府哪有什么秘密呢,不让她们近身伺候就好。」
冬晴看着我,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听说玉堂和玉荣被徐小娘配给底下人了,一个滥赌鬼,一个打死过老婆,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笔一顿,忽然想起玉堂和玉荣的样子。
她们是一对姊妹,玉堂是姐姐,玉荣是妹妹。
姐姐一头绿云长发,妹妹的样子我不大记得了。
只记得二人踮脚扒着门,叹息着说我可怜。
当初赵云彦找不到地儿消火,徐小娘下红不止时,将姐妹都送到了赵云彦的床上。
赵云彦已经忘了她俩,连意趣都懒得咂摸。
我想了想,问冬晴:
「那和外头周总管说一声,敲打下她们丈夫,让这俩人也知道畏惧,收敛些。」
冬晴红了眼圈,我并不知道冬晴何时与玉堂和玉荣交了好。
冬晴素来稳重大方,少有这么惶恐的样子:
「奴婢害怕……玉荣玉堂和奴婢,又有什么分别。」
是啊,就像徐晚意和吴红袖,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冬晴,你信我,我定会为你和春明寻一个妥当去处,你若愿意,咱们三个一辈子这么过,也挺好。」
「好,咱们就一辈子这么过……」
「我都听见了!」春明忽然探出头来,手上还端着一盘板栗糕,「冬晴姐姐,你说话算数!不然不许吃糕!」
一室笑闹,外头一双眼睛悄悄收了回去。
一转眼过了年,吴红袖的肚子渐渐大了。
大夫说约莫初夏时就能生了。
但她和赵云彦依旧没有和好。
她不愿吃饭,赵云彦去哄她,劝她为了孩子也得吃,彻底惹恼了她。
我大约能明白吴红袖在生什么气。
她认为赵云彦只在意这个孩子,并不在意她。
我劝赵云彦,少提些孩子,多问问她。
赵云彦不明白,也不愿意拉下脸,只将头一扭,说知道了。
末了又觉得自己话茬太硬,恐怕落了我的脸色,想找些话说。
忽然瞧见雪绒衣襟上绣着的水仙花,赞道:
「到底是你身边调教的,人跟花一样水灵。」
雪绒得了夸奖,喜不自胜。
正月初七时,也许是天冷了,下人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也许是吴红袖自己想明白了。
她大着肚子,听雪阁又响起了琵琶声,留住了赵云彦。
「姑娘劝她做什么?我巴不得他们日日吵架呢!」
「只是看她怀着身子,想到了我娘。」我叹了口气,「当初爹也是在娘怀孕时与她争吵,娘动了大气险些小产。」
天下女子不管强悍还是柔弱,到了怀孕生产这一关,都是可怜的。
都是女子,都有难处,我生不起嫉恨和害她的心思。
「我知道,咱们姑娘通透,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不问旁人。
「她不比咱们姑娘,夫人添了多少嫁妆给姑娘呀,人都到了赵府,那嫁妆还有老长一截在路上呢!姑娘可有底气了!
「况且赵老夫人也喜欢咱们姑娘,虽然咱们姑娘不管家,可上次那个下人对冬晴姐姐甩脸子,第二日就打发了。」
春明说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托腮叹了口气:
「那吴小娘什么也没有,真难为她。」
「前不久有些人还说人家有名分,有孩子,什么都有了呢。」
「冬晴姐姐,说来奇怪,我觉得名分甚至那孩子……都不是吴小娘的。」
「又说傻话了,她肚子里出来的孩子,怎么不是她的?」
「我不知道。」春明想不明白,也许是直觉使然,她往冬晴身边靠了靠,「冬晴姐姐,我有点怕。」
「不怕,今晚我搂着你睡。」
冬晴摸了摸春明的脸蛋,春明一改往常的嬉闹,竟然安安静静靠着她。
听雪阁离得近,又是冬夜寂静,借着水声传来琵琶声。
冬夜松香粉涩,她大着肚子弹琵琶,手上的旧伤冷天发作,所以琵琶声音不如往日。
依旧是那曲《霸王解甲》,虞姬是要留她的霸王在帐中的。
她唱得哀愁,京剧的词却用昆曲水磨腔唱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9
元宵是大节。
赵云彦想带我们出去走桥看灯。
吴红袖的身子重了,怕来往人推搡,故不出门。
过完年,徐晚意手头的事情也少了些,这些日子赵云彦很少去她那里。
元宵是徐晚意的生日,赵云彦会去陪着她的。
我没想过他会过来看我。
可是上午我去老夫人那里吃茶,老夫人冲我挤眉弄眼,笑得合不拢嘴:
「云彦那孩子真是对你上心了,还叫我支开你,你快回去瞧瞧吧。」
我回了兰竹轩,却发现从床帐到被褥都换了。
月白的绫罗帐,被褥也换了苏绣的。
这并不算什么。
可是罗帐和被褥上都绣了水仙。
「姑爷很喜欢咱们姑娘。
「还瞒着不许咱们说呢。」
当天下午,赵云彦送来了我一套衣裙,白绫袄子月华裙。
他是用了心的,月华裙和白绫袄子都绣了水仙和小兔。
我一愣,忽然觉得心底有点松动。
「看你出阁前的衣服都绣水仙,总不能嫁人了就没人记得了。」他笑笑,竟然也有几分年少情窦初开的羞赧,「我喜欢你穿裙子,明艳又好看,兰竹轩藏凌波仙。」
「这套裙子只给月奴,别人都没有。」赵云彦贴在我耳边道,话语中都是偏爱,「月奴穿着一定把她们都比下去。」
赵云彦说情话时,饶是我戒备着,心里也会一颤。
因为真的太像爱了,太像他把一颗完整的心都捧给了你。
我摸着裙摆上那两只娇憨的兔子,心底有个声音在为他说情。
李贞儿,爱他其实也没关系的。
他是你的夫,他和这许多男人都不一样。
哪怕一颗心分成三份,你也拿的是最特别的一份。
华灯初上时,徐晚意牵着那个五岁的孩子念云,想起过去,柔声笑道:
「从前小时候,云彦哥哥就是这样,牵着我的手去看灯。
「云彦哥哥还记不记得,那兔子灯只剩一个了,你为了买给我,还跟旁人打了起来。」
提起过去,赵云彦的眼睛也柔和了:
「记得,待会还给念云和你买兔子灯。」
提到兔子灯,念云的眼睛亮了,甜甜地喊了声爹爹。
徐晚意状若无意地问:
「往年元宵,李姐姐是怎么过的?
「我听说姐姐这样规矩森严的人家,难得能借这个时候出来走走。」
「母亲会抱我去看灯,大了些就是买灯在府里看了,没有外头热闹。」
徐晚意红了眼睛:
「真好,若是我阿娘还在,也会这样疼我吧。」
徐晚意的母亲在她出嫁前就病死了,后来徐家嫌她名声不好,也不大与她来往了。
赵云彦却像想了什么,疼惜地揽过她:
「别乱想了,念云看着呢。」
徐晚意方才止住泪:
「让姐姐看笑话了。」
衣带香风,宝马雕车香满路。
灯从街头点到巷尾,还有袅袅而上的烟火气。
赵云彦不喜欢一大家子黏黏糊糊地走在一起,便说大家各自玩耍,一个时辰后仍在这碰头。
春明拉着雪团,冬晴身后跟着雪绒。
「去玩吧。」
我想了想,又掏了些碎银给她们:
「有什么喜欢的就买吧。」
雪团跟春明拿了钱,早欢天喜地跑了个没影。
雪绒却盯着我:
「奴婢想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冬晴见状,笑着挽着她走:
「我们姑娘不喜欢拘束,以后你就知道了,去玩吧。」
「那冬晴姐姐不用带我,我要自己逛。」雪绒甩开了冬晴的袖子。
冬晴一愣,倒也不放在心上,随她去了。
有卖面具的,我随手拿了个兔子的,戴在脸上也觉得有趣。
又瞧见有卖汤团的,排了很长的队,是刘记,我记得从前母亲带我吃过。
「姑娘戴这个很好看。」
走到巷角,肩上猝然搭了一只手,我猛地抬起头,戒备地看着他。
眼前男子戴着面具,披着一身黑色大氅,宛如高大威武的神祇。
见我戒备,他却来了兴致:
「不知姑娘多大?可许了人家?」
不等我跑,他将我揽进怀里,大手将我的嘴捂得严实。
我瞥见雪绒在暗处,我拼命挣扎,她瞧见了,却一眼也不看我,低头溜走了。
我狠狠咬了他的手一口,又用力蹬踢,却根本无济于事。
他一只手就足够将我两只手禁锢住,另一只手很轻易伸到了月华裙下,摸到了系带。
我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求求你,我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您就当放我一条生路,我一定千金酬谢。」
他不语,却依旧解下系带,将我整个笼在暗处。
腿上一凉,我绝望得连身子也僵住了,他却觉得我就范了,手上松懈了力道。
忽然我想到脑后一根银钗,我猛地挣开右手,拔下钗子往他脖颈一抵:
「松手,不然你也死在这。」
求求你……
求求你放过我……
时间像过去了半年一样漫长。
他喘着粗气,一面将手伸进我的衣下,一面在我耳边赞我的恐惧:
「月奴,真是贞烈。」
月奴,真是贞烈。
月奴,真是贞烈。
我只觉得一阵目眩。
那支发钗猝然掉在地上。
他送我的月华裙,绣了水仙和兔子的。
如烂泥一样瘫软在墙角,沾了泥,也脏了。
他整个身子掩在大氅底下,也许这种感觉格外禁忌,让他比往日更兴奋。
我木然看着他自顾自地从我身体里退出去,满足地在我颈间长叹了一口:
「我还以为,月奴会假意就范呢。
「我特意挑的这条裙子,很好解开吧。
「怎么哭了,放心这边没人,不会有人看见的。
「月奴难道不喜欢吗?明明你也……」
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哭。
也不知道为什么动弹不了。
那些往日沉着的、冷静的、克制的思绪,在这一刻纷纷冷眼瞧我。
你自以为是高门贵女,自以为是冷静自持,自以为拿捏住了赵云彦的心。
自以为不爱他,你就赢了。
多么可笑呀。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到了徐晚意。
底下人嘲讽她是书香门第养出的下贱坯子,下红不止还拼命留住赵云彦让他尽兴。
自以为攻心为上的我,作践身子讨好赵云彦的她,和大着肚子弹琵琶的吴红袖。
谁又比谁高贵呢?
我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去的。
似乎是冬晴扶着我?
不对,好像是赵云彦将我抱在床上的。
那个冷眼的,自持的,自以为是的李贞儿飘在绣着水仙花的绫罗帐上,冷冷地看着绣满水仙花的床铺上,凌波仙玉体横陈,像一具艳尸。
这就是夫,不必比我聪明,也不必比我冷静,哪怕愚蠢肤浅俗气,也可以轻易将我撕碎。
赵云彦尝到了滋味,以为我僵着身子,是在迎合他。
他更兴奋。
兴奋是从知己到师父,从师父到奸夫。
我其实不大记得他说了什么,又或者让我说了什么。
那一夜他比往常更耐心,耐心地品尝我的尸僵。
10
我不饮不食,躺在床上第三日时。
竟然是吴红袖找上了门。
她还没看见我躺在里面,第一句话劈头就骂:
「你家主子这是死了?」
「怎么说话呢!我们夫人不舒服!」春明呸了一口,将水往地上一泼,「嘴巴干净点,大早晨屎堵到嘴边了不成?」
被春明这么一骂,吴红袖倒愣住了:
「雪绒那蹄子是你们屋里出来的不?」
「怎么了?我正要骂她呢,去取个线到现在也不回来!」
「取线取到侯爷床上了,没有一个时辰怕是回不来。」
我挣扎着起了身子:
「妹妹,怎么了?」
猛地被我吓到,吴红袖一愣,正要骂,却看见我憔悴着脸。
「……你、你这是撞鬼了?」
「呸!你才撞鬼!我们夫人身子懒,不想搭理你!」
「怕是心里有鬼吧。」吴红袖冷笑一声,「你的人雪绒爬了侯爷的床,我好心告诉你一句,她跟那个什么叫雪球的和徐小娘准备去老夫人那里告你呢。」
去老夫人那里告我什么?
我强行撑着要下来。
却险些摔在地上。
吴红袖下意识要扶我,却被冬晴抢先一步。
她有些尴尬,便抽了腰间的手帕掩饰:
「我也不是帮你,是乐得瞧热闹,你好自为之吧。」
春明和冬晴并不懂我和赵云彦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是我不说,她们也不问,只每日劝着我振作。
「姑娘先洗漱吧。」冬晴劝道,「如果那吴小娘说的是真的,待会老夫人传咱们,好歹脸色好看些,姑娘不是常说,不在外头露怯吗。」
我勉强点点头,由着冬晴为我梳妆,忽然瞧见了那床帐的水仙,只觉得刺眼:
「把那些都收拾起来吧。」
「怎么了?」
「不喜欢了,以后都不要拿出来用了。」我觉得头依旧钝痛,「若是旁人问起,就说……舍不得用。」
午饭毕,赵老夫人那边过来传话了。
寿康堂坐了徐小娘和吴红袖,雪团和雪绒在底下跪着,赵云彦不在。
见我来了,赵老夫人难掩怒容。
只是我知道,这一次不是装的。
「不知母亲有何事要问?」
「你跪下。」赵老夫人并不看我,ẗũ⁹却要我跪下。
「雪绒,你说。」
「奴婢元宵那日,看见了大娘子跟一个男人在角落里拉拉扯扯。」雪绒忙跪下,「回去后三日,大娘子一直躲在兰竹轩,心神恍惚不愿见人。」
徐小娘皱着眉头,轻言细语道:
「可是你瞧错人了?那晚大娘子都说了不许你们跟着,指不定是你这蹄子瞧错人了。」
她说完,老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雪团,雪绒说你跟她在一起,你可也看见了?」
雪团一怔,忙跪下,却不敢看徐小娘:
「奴婢……奴婢没看见,奴婢那时不知道去哪,也跟了大娘子一段路,可她身旁确实没人,更别说男人,大娘子是冤枉的。」
我不知道为何雪团要帮我说谎。
「奴婢有证据。」雪绒将那条月华裙拿了出来,「大娘子回去后,那衣裙都脏了,大娘子要奴婢洗了,可奴婢实在不敢销毁证据,就偷偷留着了。」
冬晴和春明看到那裙子时的微怔,也让老夫人尽收眼底。
「李贞儿,你有什么话说?」
不是没有话说。
是不想说。
我才想开口,却发现跪了太久没了力气。
眼前一黑,我倒下了。
再醒来,是在兰竹轩,围了一圈人。
赵云彦握着我的手,满脸喜色:
「母亲耳根子软,听贱婢挑唆两句,就无端疑心贞儿。」
「为娘哪里知道你们年轻人的荒唐!」赵老夫人说了两句,也不好意思再提,「贞儿没错,总归是你不好。」
「是是是,都是儿子不好,贞儿嘴笨又老实,万一母亲心狠再罚贞儿,你这嫡孙还要不要了?」
嫡孙?
我努力睁开眼,赵云彦忙扶起我:
「小心些,贞儿你如今是有身子的人了,大夫说快一个月了。」
有身子?是我吗?
「大夫说你这几天没吃东西,身子虚,让春明给你拿些吃的。」
他亲自喂我吃了两口燕窝粥。
这时我基本已经明白过来了。
后宅中没有那么多的精妙诡谲的手段和计谋,就像野兽狩猎要有足够的耐心,大多数时候是在等对方犯错。
然后抓住这一个错处,将对方踩得翻不了身。
「雪绒,你过来。」我冷下脸,「既然你认定我与男子拉扯,为何当时不救我,却要事后诋毁呢?」
「奴婢怕,怕大娘子日后算账,奴婢也想着兴许看错……」
「不必解释了。」我放下粥,靠在赵云彦肩上,忽然瞧见雪绒衣摆上绣着的水仙花,忽然一阵反胃,「二郎,我不想看到她,打发了吧。」
赵云彦握住了我的手:
「让周婆子把人打发到窑子里吧,不必要她卖身钱了,太脏。」
雪绒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哀求徐小娘:
「主子你救救我!看在奴婢服侍一场的份上……」
徐小娘低头摩挲着手腕上鲜红的相思子,蹙起眉头:
「云彦哥哥,晚意心口疼。」
赵云彦不耐地摆摆手,示意她自己回雁霞阁休息。
「雪团,你还是跟着春明吧。」
说完这些,我已经累得喘不上气了。
忽然瞧见徐晚意的背影,我贴在赵云彦耳边叹了口气:
「二郎,有人想害我。」
「你安心养身子,雪绒我已经发落了。」
我说的是谁,赵云彦心里清楚。
但是他不会追究。
因为徐晚意要害的不是他,因为徐晚意捉奸也是为了维护他。
想到这里,我也忍俊不禁。
这么烂的一个人,我瞧不起他,竟然也懂他。
11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天气渐渐暖了,已经是五月。
赵ŧų⁺云彦察觉到了我的疏远,却认为我是因为怀了孕,心情不好。
他常去徐晚意那里,再就是吴红袖。
那天吴红袖会过来告诉我雪绒的事情,我挺意外的。
虽然她说只是想看热闹。
知道我怀孕后,娘和赵老夫人就开始忙了。
不知男女,就各做了一套小衣服。
抓周礼,平安锁,送子观音,善缘寺开过光的小褥子堆成了小山。
我叫冬晴挑了一些小衣服和如意平安的首饰,春明和我一起给听雪阁送去。
因为我猜吴红袖那样的性子,未必会做女红。
可能也没有娘家人为她备这些。
「我讨厌她,比讨厌徐晚意还讨厌。」春明一边走一边生气。
等到了听雪阁,才发现这里比我想的冷清。
她和赵云彦总是吵了好,好了吵,哪怕她还有两个月就临盆了。
我猜的不错,吴红袖正在跟一团针线较劲,瞧见我来了,忙往身后藏。
其实她不必自己亲自做,府里还养着做活的绣娘。
但是为母亲,总想着要为孩子做点什么。
「你来做什么?」她满眼戒备。
「好心当成驴肝肺,我家夫人当然是给你送东西的!」春明回嘴。
她并不信任我,却也没有当面发作:
「你放那吧,谢谢了。」
「雪绒的事情,也谢谢你。」我想了想,「要不是你先和我说,我也没个防备。」
吴红袖见我谢她,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也是谢你劝侯爷。」
春明眨眨眼,不明白怎么忽然气氛就微妙起来了。
「你这刺绣,若有不明白的,可以问我,虽然我琵琶不如你,但刺绣你应该比不过我。」
她犹豫着看了我一眼,见我眼中真诚不像有假,终于将身后那个绣了小老虎的肚兜拿了出来:
「这边总是锁不好,会跑线。」
我接过来,挑了几针,将那边锁得平滑规整:
「巧了,当初我也是不会锁边,去问我娘,还挨了一顿数落。
「这就好了。」
吴红袖接过来,连连称赞。
春明很有眼力见,将那送来的礼中,挑出了活计鲜亮的绣品来,引得吴红袖连连惊叹。
一来一往,我们也就聊了起来。
「那日的死雁……对不住。」吴红袖满眼歉疚,「我只是不服,想吓你一吓……」
「没吓着我,倒是吓着了轿夫。」
我不以为意,那一下颠簸,还没有赵云彦踹轿门的力度大。
「顺妈妈交代的都周到,说不要贪吃,要多走动,胎大母危。」
「我妹妹是顺妈妈接生下来的,她调皮,怀她的时候娘就很辛苦,总是吐,反而怀我的时候安安静静的,不闹她,我娘还说我打小就孝顺。」
听我说到我娘,吴红袖一怔,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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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娘的……都是什么样子的。」
把我问住了。
这、这该怎么说呢?
你的娘,我的娘,好像大家的娘都不一样吧。
见我诧异,吴红袖才说起她的身世。
她不叫吴红袖,红袖不过是花名。
她生下来就没见过娘,跟着一个昆曲班子长大的。
班子里学会了琵琶,也会唱几句昆曲。
后来长到十二岁,被一个老地主看上了,赎身做了妾。
再后来灾年,地主被流寇杀了,她也逃到了江南,在茶楼里弹琵琶。
然后就遇到了简装出行,被人为难的赵云彦,帮他挡了一刀。
再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赵云彦为了博她一笑,一掷千金盖了听雪阁。
说到听雪阁,又免不了说到琵琶。
玳瑁做的甲片,镶金嵌玉的拨片都算不得什么稀奇。
连松香粉都掺着金粉,说是有金粉,弹出的音色就暖且醇。
「那、那这也是侯爷送你的琵琶?」春明感慨,「光这上头的螺钿就得多贵啊!」
「这不是他送我的。
「这楼里其他都是,唯独这螺钿琵琶不是。」
提起这琵琶,吴红袖满脸骄色。
「当初茶楼老板跟对家打赌,对家请来的琵琶名手,说是原本在宫中待过的乐师,人人都不敢应,唯独我不怕她。」
「那乐师跟我打赌,她要是输了,就把官家赐的螺钿琵琶给我。」
春明听得入神,瞪大眼睛:
「那你有什么东西给她?」
「她说要是我输了,就把这双手给她。」
「你不怕输?那可要砍手……」春明白了小脸。
「可是你们也看到了,我没有输,这琵琶是我的了。」
她说了许多事,什么斗琵琶救风尘,纨绔散尽家财买她一曲,可她看不上那人,哪怕给金屋子她也不肯弹。
说到最后,我们连茶也忘记喝。
吴红袖看出了我们眼中真情实意的钦佩,摸了摸肚子,也有一点无法曲赠知音的遗憾:
「可惜我现在肚子大了,不好弹给你们听。
「等我出了月子,一定为你们弹一曲高山流水。」
晚些时候,Ŧůₖ赵云彦来了我这里。
他第一句话就让我愣住了。
「等红袖的孩子生下来,不管男女,都养在你屋里。」
不等我拒绝,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几个稳婆看了都说是男孩,这是我赵家长子,必须养在你屋里。」
我想了想:
「可是咱们的孩子也快生了,我怎么顾得过来……」
「不要紧,六个奶母都在你院里,不要你操什么心的。」赵云彦握住了我的手,「贞儿,你不明白,孩子一定要是你养着才好,你是清贵人家的千金,又是我赵府名正言顺的妻,你不必推了,母亲也说合该这样,才是赵家的礼。」
虽说不管嫡庶都喊主母为母,可也不都是养在主母房里的。
「如果是女儿呢?」
徐晚意的女儿念云,就可以养在徐晚意身边。
赵云彦沉吟片刻:
「自然也是你养着。」
「为什么?」
「难道我赵家的千金要跟她那个娘学唱曲吗?」
我忽然想到吴红袖一脸骄色地抱着她的琵琶,说宫里的乐师都不如她,说她用一曲让老鸨落泪,救了差点陷落风尘的良家女。
说别人都笃定是个男孩,但她其实更希望这是个女儿,以后就能教她弹琵琶,也许将来会遇到一个像赵云彦一样懂她的夫君,也是她的知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很替那个傻傻的吴红袖难过。
「吴妹妹会愿意吗?」
她不会愿意的。
「她愿意的。」
赵云彦笑了笑,覆在我手上,满眼柔情:
「等咱们的孩子也生了,执掌中馈,教养孩子,这些事都要交给贞儿了。」
12
吴红袖临盆的日子渐渐近了,我怕惊扰了她生产,不敢说赵云彦已经决定将她的孩子抱到我这里养。
我心里存了一点幻想,等孩子生下来,吴红袖同赵云彦好生商量,未必没有回旋的办法。
何况如今我和吴红袖还算要好,兰竹轩和听雪阁离得近,这孩子就算养在兰竹轩,她也可以常来我这里,长住也不要紧。
我并不想夺人所爱,孩子当然还是养在生母身旁最好。
但还是走了消息。
徐晚意身边的玉堂玉荣给听雪阁送礼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当晚我敲了吴红袖的门,无人应我。
她不肯见我,是否觉得抱走她的孩子这件事也有我的处心积虑?
听雪阁没有点灯,三面邻水,幽暗如这四面楚歌的垓下。
「红袖,我与你真心说一句,我是不愿意的,你知道我也要有自己的孩子,都是母亲,我怎么忍心抢走另一个母亲的命。」
门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不要伤心,如今你要生产,女子生产就是过鬼门关,你最要紧的是不要动气。如果那天咱们说的话是交心的,你愿意为我弹高山流水,我兰竹轩也愿意是你的娘家。」
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她忽然开了门,一双哭红的眼睛,像雨打过的虞美人。
「姐姐,我要怎么办——」
我宽慰她几句,又想了许多话叫她高兴起来。
说什么女儿跟着咱俩,将来又会弹琵琶又会做针线,又多了个娘疼她,将来咱们一起为她掌眼挑个好夫婿,再不会叫她被人欺负。
她在我膝上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
明明这是一个该与我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再不济也是一个死生都与我无关的女人,男人常说女人善妒又藏奸,不然嫉妒奸嫌,为何以女子在旁?
可见她哭,我不妒也不嫌,也没有一点胜者的窃喜。
夏夜中寂静,连虫鸣都清晰可闻。
我的心又冷又沉。
那一个夏夜,没人知道,我的心为哭着睡去的她下了一万年的雪。
半月后,吴红袖生了。
哪怕前一日,她还冷脸与赵云彦吵了一架。
可是生产时的狼狈和痛苦,让她没了一点脾气和骄傲。
她满头是汗,焦急地往外张望,想透过门,找到赵云彦的身影:
「云彦呢,他不能陪着我吗?」
赵云彦在祠堂跪着,求列祖列宗赐个男儿给他。
「产房男人是不能进的。」顺妈妈耐心地握着她的手,
「妈妈,我、我想让云彦来陪我……」吴红袖哭着,「好痛,真的好痛,我觉得我撑不住了……」
「闺女别怕,女人都要走这一遭的,都这么过来的。」顺妈妈劝解,「生孩子那里血呼啦的,男人看了以后会吓得不能人事,你忍忍啊。」
我在她身旁为她擦汗,看着春明和冬晴进进出出送热水和干净帕子:
「有顺妈妈在,你不要怕。
「我妹妹也是顺妈妈接生的,她有经验,你别怕。」
徐晚意几次在产房外张望,她不想帮忙,却看到吴红袖痛苦的样子,犹豫着还是探头进来,开了口:
「妹妹,你别喊了,留着点力气。
「我生云念的时候也是这样,喊到最后没了力气,差点死了。」
我以为生孩子是片刻的事情,疼了就生了。
但是吴红袖的孩子折腾了快一日。
孩子在子时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孩子被七手八脚包好,交到了老夫人的怀里,一众妯娌丫鬟们簇拥着逗弄他。
吴红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她费力地偏过头,希冀地看着我:
「姐姐,孩子好看吗?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云彦?」
……不好看,像猴子皱巴巴红通通的。
……所以就像赵云彦吧。
「像赵云彦。」
她有一点失落:
「姐姐,我不能教他弹琵琶了。」
「我也很难过,不能教他做针线了。」
我们看着彼此,忽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孩子给乳母喂了,乳母饮食都是精细的,奶也好,你安心歇着,等你恢复精神,我再抱来给你看。」
吴红袖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袖子,点了点头。
我理了理她粘在脸上的湿发,又照着顺妈妈说的,叮嘱丫鬟们不要见了风,产褥要勤换,伺候前定要净手。
我真的很替她高兴。
娘说有了孩子就有了盼头,哪怕以后夫君指望不上,孩子却是终身的依靠。
以后不用盼着赵云彦来,也会有一个小孩子也愿意听娘的琵琶。
赵云彦给他取了名,叫赵文易。
「文易、文易……」吴红袖念了两遍,「姐姐觉得这个名字好吗?」
「好,作文章易,将来可不是要中状元嘛。」
吴红袖也笑了。
我把孩子抱来,孩子身上已经褪了红,又白又香,她怎么看也看不够。
「小孩子这么软呀姐姐!」
「是呀。」
「姐姐,你看他的小手小脚呀。」
「我看过了呀。」
乳母抱去喂奶了,她还依依不舍往襁褓里头张望。
「现在看不够,以后还有的烦呢,识字念书,娶妻生子,可有的讨厌呢。」我打趣她,「当初我娘生我妹妹也是,看也看不够,后来我妹妹淘气,把我娘都气哭了。」
正说着话,赵老夫人那边的灵芝过来:
「大娘子,老夫人有话跟您说,」
赵老夫人拉住了我的手,先问过我的胎相,又叹了口气:
「孩子到底养在你这里我放心,不要常带去给那吴小娘看。
「他是我孙儿,该在主母房里养,才不会学了下流。」
我知道赵老夫人的意思是没人能驳回的。
她的意思,也是赵云彦的意思,不要我常常把孩子带到听雪阁。
「娘知道你对那吴小娘好,是想挣个宽容待下,善待妾室的名声,你是李家嫡出的小姐,不必做出这些面子上的功夫,娘是相信你的,云彦也相信你,全家上下哪个不赞你好性子?
「娘也想了,你快生产了,也不能叫你做这个恶人,在你出月子前,文易就养在我寿康堂,谅她也不敢说些什么,等咱们嫡亲的孙子生下来,都抱到你房里,两兄弟自然要从小亲近。」
赵老太太想了想,又想起最要紧的事:
「那文易是庶长子,但你也别担心,侯府的爵位将来定是我嫡亲孙子的,娘跟云彦都不会糊涂。
「等嫡亲孙子生下来,徐小娘那里的管家钥匙,娘也会帮你拿过来,娘知道这半年,你是看过账本,心里有主意的。」
她为侯府大娘子李氏打算了许多,字字皆是真心实意。
有这样的婆母帮着筹谋,是李氏的福气。
也是李大娘子嫁进侯府时盘算过的,一要管家的权,二要后继有人,三要体面尊荣。
但这些,是李贞儿想要的吗?
13
八月的天,燥热难熬。
赵云彦好像察觉到了元宵那日,我确实生了气。
我知道赵云彦吃软不吃硬,他和吴红袖吵架,向来都是吴红袖低头。
可我确实无法原谅,没办法像从前一样伏低姿态去投其所好。
桌上不会为他备银针茉莉,唤月奴时我也不会理他,连那套水仙的寝具我也收了。
好笑又浅薄的生气姿态,像冷着脸为丈夫洗亵裤,还要精神胜利地说虽然我依旧陪他睡觉,为他料理后宅,为他生儿育女,可我的心已经不爱他了。
可我还能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
话本上说,这时应该和离,然后就会有另一个爱慕我已久的男人出现,他没有任何男人的毛病,比赵云彦有着更加煊赫的身世和昳丽的容貌,他又贞又洁却不会嫌弃我不贞不洁。
到底是话本,读起来痛快,痛快后是无尽的失落和迷茫。
我还没有想明白,还有哪条路可以走。
说来也可笑,见我生气,赵云彦倒格外谨慎小意起来。
几次徐晚意在花园里撞见他给我赔不是,还赌咒发誓以后只要我不愿,他绝不会胡闹轻薄我。
赵云彦道歉的时候,徐晚意的脸色白得很难看,像手腕上殷红的相思子手串,一瞬间吸去了她的血色。
他依旧喜欢陪我习字,与我读诗,只是规矩了很多。
若是他小心唤我月奴,我也愿意嗯一声。
他就狂喜,像得了糖的孩子。
他患得患失的样子,忽然让我想起当初那个老尼同我讲的八苦禅:
「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阴炽盛。
苦,皆是苦。
吴红袖被赵老夫人罚了禁闭,因为她顶撞了老夫人。
老夫人不许她看文易,她闯了寿康堂,被老夫人责打了。
老夫人叮嘱下去,谁敢把消息说出去,惊扰大娘子养胎,一并打,打死不问。
消息还是玉荣为我送人参时,说了出来。
我心里不忍,便唤赵云彦:
「二郎,让吴妹妹瞧瞧孩子吧。」
「你不要操心这些事情,母亲总不会错的。」
午饭毕,我去寿康堂,灵芝却闭门:
老夫人歇下了,告诉夫人一声,谁也不见。
我无奈,去了吴红袖的听雪阁。
她被打了板子,强撑着身子,一旁的丫鬟玉拨扶着她。
她满脸泪痕,也无心梳洗,哭哑的嗓子说不出话,却指着窗边的五弦琵琶。
春明红着眼抱着琵琶给她。
她并不弹,却把琵琶递给春明:
「……春明,你把这琵琶、拿去卖了。」
春明惊到了,忙摇头:
「姐姐,你病糊涂了,这怎么能卖?」
「是不是底下人刻薄?缺了吃穿?」我忙拦住,「冬晴,你去查查,谁敢克扣,先把人拿来我兰竹轩!我那还有两百的银子,闲着不用的,让雪团拿来!」
吴红袖只死死咬着下唇,摇头间又是眼泪落了下来,她连话也说不齐整了:
「姐姐,没人短我吃穿,是我不要他赵家的了。
「春明,卖了琵琶,劳烦你去银铺,打一对镯子,金的也好,银的也好……
「我见不到文易、我见不到啊……这镯子是我给他的,不是他赵家给的……」
春明哭得说不出话,只呜呜抱着琵琶哭。
吴红袖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痴痴地看着那把琵琶,温柔地摩挲着上头的螺钿。
那是她十七岁赢了宫中乐师得来的琵琶,这么多年的奔波流离,娇贵的螺钿上竟一丝岁月的痕迹也无,比她的手养得还要金贵。
那不是她的琵琶,是她老友,她的魂魄。
用她唤霸王卸甲回转郎心,用她扮红拂女风月救风尘,
陪她看汉宫秋月,陪她赏阳春白雪。
不知她看了多久,仰头冲我一笑,竟然有些抱歉:
「姐姐,对不起呀。
「我恐怕不能给你弹高山流水了。」
那把琵琶卖了五锭金,打了一个金项圈。
又转头被我十锭金赎了,等着哪一日把琵琶再还给她。
春明不解,问我为何白花五锭金。
我摸着琵琶,叹了口气:
「不一样的。」
红袖要我等着,等她病好了,雨停了天气也好了,跟她一起把项圈给文易戴上。
雨下了五日,五日后天晴了。
我听见春明慌张地跑进来。
她脸上藏不住事,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泪水浸透了的宣纸,心事一点就破了。
冬晴担心地看着我的肚子,冲我摇摇头。
「别瞒我。」我先坐下,沉声道,「我不是经不住事的人。」
春明的眼泪刷地下来,她捂着眼睛,张着嘴:
「红袖姐,死了。」
……
……
红袖?
死了?
是红袖吗?
真的是她吗?
她不是要跟我一起给文易戴项圈吗?
下了五日的雨上午就停了,正是好天气,正适合我们去看文易呀……
为什么,是为什么啊……
「老太太把孩子养在寿康堂的阁楼上,不让红袖姐进去看。
「红袖姐就夜里偷偷爬上去,前几天下了雨,也许是青苔滑,红袖姐手又有伤,没抓住……」
我恍惚着去看那把琵琶。
它静静靠在窗边,午后的斜阳照在螺钿上,有细碎明灭的彩光和金粉混着松香的醇厚气味。
无人弹奏所以她不声不响,不喜不悲。
我发觉自己说不出话了。
一低头,泪湿了满手满身。
最后恍惚间,我依稀听见听雪阁远远的琵琶声。
是未唱完的霸王卸甲。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虞姬?虞姬呀——
「姑娘?姑娘?」
14
我也许很幸运。
心上的痛,竟然让生产的痛也显得没有那么痛了。
顺妈妈的脸和娘亲的脸恍惚间重叠在一起。
痛到极致时,我想说些什么,可说什么呢。
说我不想要红袖死?说我好疼?说孩子是男是女啊?
我听见一声啼哭,又听见自己很小很小的一声:
「阿娘,我想家了。」
那是一个很可爱,很爱笑的女孩。
让我意外的是,赵老夫人和赵云彦没有不高兴,他们忙着逗弄她。
因为她太懂事太乖巧了,只有赵老夫人和赵云彦抱她,她才笑。
连奶妈们都哄不住。
这份偏爱让赵老太太和赵云彦每天都乐不可支。
她叫赵宁椒,椒兰玉质,宁静淡泊。
「是个女儿也不要紧,咱们还年轻着。」
我并没有告罪,赵云彦却先恕了我的罪。
「月奴,我真的好开心,哪怕念云出生到现在我都没有这么开心过。」
喜欢宁椒很好,可一定要拉上另一个无辜的孩子吗?
吴红袖死了以后,他悲痛欲绝,时常去听雪阁久坐,也不许旁人动里头的东西。
他写了许多悼亡词和闺怨词拿给我看,字字泣血,婉转哀怨。
让我想起一个笑话,说有个秀才很擅长写悼亡词,句句念亡妻令人闻之落泪,有个乡绅慕名去拜访,却发现这秀才连老婆都没娶过。
他那么认真地深情,却没有发现听雪阁的琵琶不见了。
他把那些悼亡诗誊抄一份,又取了个「听雪居士」的别号,说这些诗如果有一日要付梓,可以署这个别号。
说来可笑,我越来越懂他。
他的爱,本质是一场自私的自恋。
红袖拿五锭金打的金项圈,我担心老夫人疑心,就照着模样又打了两幅,一大一小,大的给的念云,小的给了宁椒。
三个孩子戴上齐整,也看不出端倪。
徐晚意是晚上来的,牵着念云的手。
她们靠在门边往里头张望时,我正在为吴红袖抄经。
徐晚意见我抄经,眼中了然:
「吴小娘不敬姐姐,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我放下笔,淡淡地看着她:
「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不知徐晚意是怎么想的,是觉得我设计害死了吴红袖然后猫哭耗子?是物伤其类对我产生了忌惮?
我很讨厌徐晚意,因为玉堂玉荣的死,因为她刻意放出消息刺激红袖。
她忽然跪了下来,拉着念云,猛地跟我磕了头:
「大娘子可怜可怜我,我身边就念云一个孩子,大夫也说了我以后怀不上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没有想夺走她的念云。
「这孩子六岁了,老夫人说以后她不管念云的教养,才来求大娘子。
「我见到大娘子送给念云的项圈,就知道大娘子心善。
「大娘子如果肯教导她,这孩子以后、以后定能说个好夫家。」
徐晚意说到这里,已经把念云推到我面前:
「快,快叫母亲。」
念云与我并不亲近,她才六岁,努力地想明白为何母亲忽然不许自己喊她母亲。
她想不明白,所以哭了出来。
当赵云彦过来时,就看见徐晚意抱着念云哭成一团。
赵云彦冷了脸:
「把念云带回去,在这里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哭到伤心处,徐晚意捂着心口,也许是心口疼的旧毛病又犯了。
烦躁的赵云彦没有注意到,只告诉她们不要来求我,朝中人心惶惶,御史草木皆兵,别拉着整个赵府倒霉。
后来我听说,徐晚意的父亲似乎是站错了队,遭了贬,说是要流放岭南,终身不许入京。
再多的,我也不清楚了。
赵云彦揉了揉眉心,很自然地躺在了我的膝上:
「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觉得舒心。」
他为红袖的死恸哭买醉,我也在旁边与他一起落泪。
桌上是他爱喝的银针茉莉,还有抄经时淡淡的墨香。
赵云彦是喝过酒来的,此刻屋内热起来,酒气也上来了。
「贞儿,我总觉得看不透你。」
他喝醉了,拉着我的袖子。
「你好像很爱我,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我。
「贞儿,你Ŧű̂⁰看看我呀。
「自从红袖去了,不对,自从元宵以后,我就觉得你……
「我就觉得你雾蒙蒙的,像隔着一层纱。」
他迷迷糊糊枕着我的膝头睡去。
「如果再早一点,再早一点遇见你就好了。
「贞儿……我很爱你,你也爱我好不好……」
这种无赖的求爱近乎求情,又近乎命令。
每当我的心略生出一点亲近他心思,便有血淋淋的尸首在我面前,叫我畏惧。
洞房夜花烛照见的应该是一对羞红的脸。
而不是旧人哭红的眼睛和新人遍身的伤疤。
我理了理他的鬓发,他才放心睡去。
我看他的侧脸,心里却想着你不配。
「你实在不配。
「实在不配有女子真正爱你。
「你想要你的妻懂诗词歌赋,却又不要她太懂,免得她看穿你的平庸。
「你想要你的妻懂闺房情趣,却又要她三贞九烈,只做你贞烈的荡妇。
「最让我难过的是,嫁给你是我做不了主的事,哪怕嫁个泥塑木偶,我也只得守着他,用余生一点点为他雕刻上色,让这木偶的脸不至于看上去太讨厌。」
15
一转天冷了,徐晚意父亲的案子拖了再拖,终于审了。
徐晚意的父亲幸运又不幸,幸运的是圣上恕罪,不幸的是关押受审时染了疫病。
徐家有些家底,不至于靠徐晚意去接济。
赵云彦知道徐晚意总偷偷跑去徐家看她父亲,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直到京城的疫病开始严重起来,赵家开始有发热和咳喘的下人,赵云彦才意识到不对。
赵府开始烧艾煮醋,将发病的下人撵出去,三个孩子养在寿康堂,除了送饭和倒恭桶,再无旁人出入。
雁霞阁单独关了起来,因为徐晚意发了热,前日她才从徐家回来,她的父亲病死了。
赵云彦也很害怕,因为昨日他才睡在徐晚意身边。
他回来,命下人将暖房烧得滚热,将身上彻彻底底洗了一遍。
犹嫌不够,晚上就宿在了我房中。
他很怕,觉得在我这里安心些。
那些染病的人,先是发热咳喘,久咳后咳血,最后药石无医。
说真的,我并不十分怕,甚至想着如果赵云彦得了病,不治而死。
如果他能先我一步死,哪怕早我三日,我也得了三日的痛快。
唯独放不下的是椒儿和文易。
回过神,我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头笑了笑。
徐晚意病得早,竟然也好得快。
后头病倒的就是赵老夫人,赵云彦和我了。
赵云彦病了,就搬去了雁霞阁。
赵云彦怕下人带着病,所以徐晚意卸了妆饰,跪在床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徐晚意的温柔小意,让赵云彦生出了愧疚,后悔前些日子对念云太差。
徐晚意照顾得细致,赵云彦的病却好得却比我慢,甚至更重。
他不咳了,却开始吐血,后来严重到开始尿血。
赵老夫人尚且昏迷不醒,我病好后忙着看护三个孩子,没空管他。
直到赵府来了御医。
御医诊出是毒,却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毒。
因为突发疫病,药材短缺,府内用药登记都十分严苛,哪怕是外头药铺,寻常药都一拿三记,更别说是平日就难拿到手的毒。
御医施了针,又灌了金汁,赵云彦吐得昏天黑地,又在舌下含了参片,才恢复一点气力。
御医抹了把汗,叮嘱我一定要问出是什么毒,才好对症解,也能防着后手。
雁霞阁,徐晚意静静地跪在一幅烟雨图前,眉眼柔顺,如一尊玉雕的观音。
这是我第一次踏入雁霞阁,才发现与兰竹轩其实很像,装饰简洁并不过奢,书架上是累得如太湖石一般的书,书页微皱发黄,一看就知并不是充脸面,而是常常翻阅的。
我认得里头许多名家孤本,一定是费了许多功夫搜罗的。
我不是悲悯世人的菩萨,可在那一刻,我也想如果我再早一点认识徐晚意。
是不是可以与她说上许多话,是不是也像吴红袖一样冰释前嫌。
「……为什么?」
赵云彦青着脸,不敢相信温柔乖顺的徐晚意会给他下毒。
哪怕一个瓷碗砸破了她的额头,血流如注,徐晚意也并不答话。
她越安静,赵云彦就越恐惧。
「贱人!到底是什么毒?你说啊!贱人!」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她仰起头开了口,也是笑着的:
「……原来你也会怕。」
「你疯了!」赵云彦忽然瞧见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贞儿,你来审这贱妇!」
我不审她,只静静坐着听。
我早猜到了是什么毒,我也知道她有许多话想跟赵云彦说。
那些很早之前就想说,可惜赵云彦从来不会听的话。
「云彦哥哥,前些日子,我的爹爹死了,你知道吧。
「可第二天你还要睡我,我怕呀,像条狗一样跪着给你睡。
「从十岁那年你骗了我的身子,告诉我我不跟你就没人敢要我,我就开始怕。
「从那以后,你要我听话我就听话,你要我跟你睡我就赶紧躺好,就连我病了你要我我也忍着疼,我强迫自己爱你。
「我原来以为,你只是不明白体贴人,后来你强迫了李贞儿,她跟我不一样,她有脾气,她不理你,你就跟她道歉赔不是,你就把她当成个人看。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把我当傻子。」
我从她的话语里拼凑出,一个被竹马诱哄,失了身子的少女,被恐惧胁迫着跟了他。
九岁的徐晚意很崇拜赵云彦这个兄长。
她期待在父亲的书房看到他,期待他见面会夸赞自己可爱。
若是再贪心一点,徐晚意希望他可以摸一下她的头,留意到她又长高了。
赵云彦留意到了。
她不仅长高了,连腰肢都细了。
在无人处,赵云彦带她读温老的词,念到入骨相思知不知时。
他环抱住她,将自己亲手磨的相思子手串,推到她的腕上。
一瞬间徐晚意的脸红得熟透,仿佛一簇才结在枝头的葡萄花,一夜被催熟成酿。
后来是十岁生日夜,葡萄架下,兄长将手伸进了裙下。
他喘着气,欣赏她的哭和笑,欣赏她来不及长大就被迫成熟的脸。
「为什么哭?晚意不是说想嫁给我吗?
「太爱你了,晚意,我只是太爱你了。」
徐晚意不明白,这种爱,和她的爱是一样的吗?
她不明白,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水中浮沉。
她紧紧抓住那串相思子手串,用力告诉自己你也是爱他的,仿佛这样就可以得救。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他擦净了身子,咂摸着后主这首偷香窃玉的艳词极好,极真。
既然极好极真,为何还会有无媒苟合这个词呢?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不是好向郎边去,是她无路可走了。
「当初跟你,我气死了唯一疼我的阿娘,爹也不认我了。
「去年这时,我,我病得很痛,你说、你说不能做就走了,你说没关系,关灯就看不见血了。」
「你是真爱我,怕正室欺压我所以不娶妻吗?你说的那么真,把我也骗到了。
「你不是,你比谁都在意,在意出身,在意门当户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你娘早就看中了李家。」
徐晚意跪了很久,说了许多,身子摇摇欲坠。
似仲夏来时,谢了枝头的迎春花。
「她李贞儿比我聪明,她名正言顺,她不真心,所以她过得好。
「就连吴红袖也聪明,她死了,她死得正是时候,还没有来得及被你作践……
「这赵府人人都聪明,就我傻、就我傻……」
她说到这,忽然坐在地上呜咽起来。
不是徐小娘在哭,是十岁的徐晚意在哭。
16
徐晚意被关押起来了。
赵云彦沉默许久开了口。
我以为他要歉疚或者忏悔。
赵云彦拉住了我的手,哑着嗓子:
「不是骗,十岁的她什么都懂,她知道赵家富贵,所以半哭半笑的,也很享受。」
什么都懂,半哭半笑,也很享受。
桌上的贡果,原来连外头也烂透了。
赵云彦真的怕死。
「先把刑都用一遍,问出是什么毒。
「这些药都换新的!她用过的东西全都烧了!」
他很恐惧,怕雁霞阁的空气都是毒的。
奇怪的是,他搬出了雁霞阁,病得却越来越重了。
御医说是毒入骨髓,活不了几日了。
妾毒杀夫,如此有违纲常的事,惊动天家,天家自然震怒,要将毒害夫君的徐晚意凌迟,可徐晚意在被关押的当夜已经一头碰死了。
那是一个很晴朗的天。
赵云彦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弥留之际,他有很多事放不下,气若游丝地叮嘱:
他写的那些闺阁诗,要我在他病逝后为他整理成册,署上听雪居士的名。
他这辈子,唯一意难平,是自己的才华被早逝的兄长遮蔽。
他自认为从未被看见,被认可。
在他渴求的目光中,我如他所愿,将架子上的诗词拿出来。
当着他的面,一页页将它们撕下,一页页慢慢地丢进火盆。
他不可置信,挣扎着最后一口气要去抢,却已经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
「无论诗词还是书法,赵云彦,你真的很平庸。
「可惜你哥哥二十岁病死了,那篇赋成了绝唱,连我在闺中都仰慕他的才学。
「世人说得对,赵云彦你真的处处不如他。」
他拼命想去夺那些绞尽脑汁,搜肠刮肚的心血之作。
却只能抓住火盆上的飞灰。
「徐晚意招了,她说了给你下的是什么毒。」
他猛地看向我,充满希冀。
「但是我觉得,三十岁死了的话,别人提起夫君,多少会感慨一句英年早逝。
「或是臆测你多活些时日,也许就大器晚成,不输兄长。
「不然庸庸碌碌地活到八十岁,依旧平平无奇, 世人就记不住赵云彦了。」
他想骂我,想拿起手边的药碗砸在我的脸上。
可是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躺在床上, 直勾勾地瞪着床帐。
我真想告诉赵云彦,他死不瞑目时,也是半哭半笑的。
那串年少时送给徐晚意的相思子手串磨成了粉, 是剧毒。
可惜徐晚意只用了一半,一次没能将他毒死。
那我再下一次也没关系吧。
17
徐晚意,赵云彦,赵老太太。
家里同时有三个人死,喜事丧事一起办, 真是一件很忙的事。
我要一直哭, 一直哭到体力不支昏倒。
来赵府吊唁的有男有女。
男人们不住地叹:
「没有男人, 这女人的日子可怎么过。
「你瞧她哭得不知怎么办了, 真是夫妻情深。
「真是可怜哟, 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要守活寡。」
女人们也叹,小声地叹:
「好福气呀。」
「才嫁过去这些日子, 就神不知鬼不觉弄死了两门妾,还得了两个孩子,哦对, 丈夫婆母也死了,真好命哟!」
「什么好命好福气, 是好手段呀!这才是咱们这种贵女出身, 做当家主母的风范!」
跪在灵前,我常常会想。
那些当家主母提到御夫治妾的手段, 难道尽然是得意吗?
主母们自以为的胜利,又真的是胜利吗?
女人哪怕笑到最后, 依旧是赔进了青春和性命为养分,让夫婿的家族繁衍生息, 蒸蒸日上。
温柔解意的徐晚意, 没来得及明白十岁那年的事, 分明不是她的错。
鲜妍明媚的吴红袖, 自应该有她的一片天地, 而不是围困垓下。
她们再也没有机会了, 可赵府依旧后继有人。
打醮诵经,停灵起灵。
下葬这日, 又下了雨。
纸钱和雨纷纷, 将天地的界限模糊。
我站在侯府门外,回过头望。
庭院深深, 回廊幽幽。
天地间俱是混沌的灰白二色,只有赵府殷红正门突兀地立在混沌中。
如一张吃人的嘴,如一只饮血餍足的兽。
吃掉了温柔解意的徐晚意, 吃掉了鲜妍明媚的吴红袖。
凝视深渊后死里逃生的, 却也喂了半颗真心给猛兽。
说来可笑,我明明最不喜温八叉的词。
如今竟然觉得他的诗应景。
「梧桐树,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