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出生便不哭不闹。
因为这是我第二次做人。
我觉得我已经够古怪了,没想到我的双胎姐姐更是古怪。
「我们不是亲姐妹。」
这是她开口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吓得呆愣在原地,不知道刚满一周岁的婴孩该做什么表情。
就听见姐姐继续道:「既然占了你姐姐的身份,我就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的心这才缓缓归到原处。
原来她说的是她自己。
1
我时常怀疑她能看到一些我看不见的东西。
私下里没人,只剩我们俩时。
床榻里的她对着空气捏住粉拳,张牙舞爪,露出满眼痴狂。
「好大一碗麻辣烫,我踏马吃吃吃。
「嚯,还有一杯芋泥波波奶茶,我喝喝喝。
「哇,炸鸡、汉堡、薯条薯片、奶油蛋糕,快都炫我嘴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忍不住爬远一点。
生怕她把我也吃了。
2
姐姐性格活泼,娘取名喜儿。
我沉闷些,娘叫我巧儿。
爹娘都是高家的奴婢。
爹为了保护小少爷被马匹踩断了肋骨,没多久就去了。
我和姐姐是家生子,也是遗腹子。
这辈子除了主家,没有人能决定我的生死,哪怕是我的相公。
我欣喜不用像上一世被屠户丈夫打死。
代价就是世世代代为奴为婢,包括我的子嗣。
我俩从小学的就是伺候主子的本领。
娘亲教我们的第一句话也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夫人。
「我们的一切都是夫人给的,夫人就是我们的天。
「整个高家我们只听夫人的,夫人要我们死,我们就得死。
「夫人有难,哪怕要拼上性命,你们也绝不能含糊。」
每当这时,姐姐就在娘身后冲我做鬼脸。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迎接我的是娘亲的怒目而视。
白天我听我娘的长篇大论,晚上姐姐就给我灌输一些大逆不道的理论。
「你可别听娘的话,夫人有难自会有护卫保护她,你可别傻傻地上去,咱们的命可就只有一条。
「一定要多攒点银子傍身,将来要是能脱离高家,自立门户,那才是最好不过的。」
3
娘忙着照顾小少爷,我和姐姐是相互依偎长大的。
我听她嘴里总念叨着无线网、手鸡。
手鸡是什么我不知道,线网我倒是知道。
前世穷苦的时候我也打过几次鱼。
于是在我俩十岁生辰的时候,我亲手织了一张渔网送给她。
她一开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解释过后她笑得前仰后合。
她捏着我的脸:「我的妹妹实在太可爱了。」
我皱着眉头打在她的手背,说起来我的年纪兴许比她还要大呢。
她献宝似的拿出两个馒头:「过生日怎么能不吃生日蛋糕呢。」
我眨了眨眼睛,纠正道:「这是馒头。」
她冲着我一吐舌头,摸出两根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蜡烛。
略显霸道:「我说是蛋糕就是蛋糕。」
她将蜡烛强硬地插在馒头上,催促我闭上眼睛许愿。
我早已经习惯她的与众不同。
于是按照她的要求开始许愿。
我闭上眼睛,神情虔诚,我希望姐姐永远幸福快乐。
一睁眼就见姐姐冲着我笑。
我好奇道:「你许愿了吗?」
她笑着说:「我的愿望是带你去我们那个时代。
「这样我就能带去你吃真正的生日蛋糕,去游乐园,吃冰激凌。」
她一口气罗列了许多听起来很好吃的东西。
最后意犹未尽道:「你要是在我们那个时代就好了,肯定特别有意思。」
她表情落寞,声音戛然而止。
我正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她突然停了。
「怎么不说了?」
「你真想听?」姐姐许是憋久了,见我点头立刻滔滔不绝。
那一夜,她和我说了很多我无法想象的东西。
也为我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4
姐姐性子活泼,加上气质与众不同。
少奶奶怀孕的时候,少爷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耐人寻味。
少爷赤裸裸的暗示,姐姐也察觉到了。
自那以后每天她都心事重重。
这天晚上,她罕见地没有和我调笑,而是认真问道:
「你觉得少爷爱少夫人吗?」
我满是羡慕,语气憧憬:「当然。
「少夫人孕吐,少爷会让人买她最喜欢的蜜饯,还会差人去请最好的大夫呢。」
她点了点我的脑袋。
「傻瓜,他动动嘴皮子使唤人就是爱了?
「真爱她还会三妻四妾?」
姐姐叹了一口气。
「男人的真心可以分给很多人。」
我有些不解:「可是三妻四妾自古以来不都是如此吗?」
「自古以来便是对的吗?」
听着姐姐的反问,我觉得胸口好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她抚着我的头发。
「我前几天听说,少爷把他的小妾送给经常来喝酒的好友了。
「要是像一件货物一样被送来送去,我宁可去死。
「还不如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子嫁了,死也不能做妾。」
我轻声道:「平民家的妻也不是那么好做的。」
上辈子我就是因为和熟客多说了几句话,被屠户怀疑水性杨花,活活打死。
像我一样的女人,数不胜数。
姐姐不知想到什么,竟点点头:「也是,那以后我们就不嫁人了。」
我笑了笑:「怎么可能?爹娘不会同意的,夫人也不会同意的。」
毕竟我们这些稍微有点姿色的丫鬟,会被夫人赏赐给顺眼的小厮,笼络人心。
没人会在乎我们的想法。
姐姐叹口气,托着腮:「哪怕是一千年以后都还在催婚呢,更不要说现在了。
「真希望我可以多攒点银子,等向夫人讨个恩典,到时候我带你一起离开高府。」
5
这天我正在洒扫,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来。
「喜儿姐快被夫人打死了!你快去看看吧!」
我后脑勺一阵发蒙,想起姐姐和我说少爷的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我让她赶快去通知我娘,我则急急跑到夫人那里。
还没进屋我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夫人的唾骂声也随之传来。
「我本来念着你娘伺候我那么多年,将来给你找个好婆家,没想到你竟急成这样。
「你个小浪蹄子,是不是已经开始惦记我的位置了?」
姐姐虚弱的声音满是倔强:「夫人明鉴,我、我从来没有勾引老爷……」
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老爷。
姐姐时常跟我吐槽,老爷又老又秃,都能当她爷爷了。
这样骄傲的姐姐怎么能看得上老爷?
她可是连少爷的妾都不愿意做啊!
我顾不得礼仪,推开门冲进夫人的屋子。
姐姐死尸一般趴在地上,下半身已经被血水淹透,头颅依旧倔强地抬起。
我「扑通」一声跪在夫人面前。
双手紧紧抓她的裙摆,拼命磕头。
「夫人明鉴啊,姐姐对夫人忠贞不贰,从没有过二心啊!」
我的到来让夫人的怒气更盛。
「我看我就是对你们太宽容了,一个两个都没把我放在眼里。」
她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顿时感觉呼吸不畅。
就在这时,娘也来了。
我无措地看向娘,期望她可以帮姐姐说说话。
哪知她看也没看向我们,直直跪在夫人面前俯下身子。
「两个奴婢而已,要打要杀都随夫人。
「望您保重身子,千万别为了我们这些奴婢气坏了自个儿。」
听了我娘的话,夫人似乎气消了些。
她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
娘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起身想要扶我的时候,被我闪身躲开。
6
姐姐趴在床上,气若游丝,嘴唇干裂到发白。
原本如同向阳花的姐姐,此刻几近枯萎。
我拿着帕子帮她擦额头的汗珠,眼泪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
姐姐嘴角扯出一抹笑,语气微弱:「你哭得好丑。」
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在她床边哀号起来。
姐姐侧过头不敢看我,她声音颤抖:「我所有的银钱都放在我的匣子里,你拿去吧。」
我哭得涕泗横流,扑上去抱住她:「我不要银子,我要你。」
「傻瓜,就当你替我保管了。」
我想到自己能带着记忆投胎。
这一世可以,下一世说不定也可以。
或许有一天,我真的可以将保存好的银钱还给姐姐。
我将我转世投胎的事全盘托出。
末了,我询问道:
「如果我们真的能在未来相遇,我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姐姐听了我的话,眼中生出几分神采。
她认真思索起来。
「2025 年 9 月 9 日,江省广汉市,和平街与红星街交叉路口,我被从天而降的广告牌砸了头。
「被砸了以后我就来到这个时代,如果我们真的可以在未来相遇,那请你,救救我……」
她的声音带着浓厚的鼻音,说话越来越哽咽。
「我不想再来到这个吃人的时代,我想妈妈,我想回家!」
7
姐姐当晚就去了。
我把姐姐的遗物收拾好,又把没来得及送给她的簪子放在匣子里。
上次元宵节出府,姐姐看这个簪子看了好几次。
只是簪子太贵了,我攒了一年的钱才买回来。
原本打算给她个惊喜的。
我对娘有恨,不肯让姐姐用她买的棺材。
娘一脸苦涩:「喜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又怎么能不心疼她?
「不把夫人安抚好,我怕是又要失去一个女儿了。」
府上没因姐姐的消失而改变什么,日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地过。
后来我才听丫鬟们说。
老爷喝多了,强迫了守夜的姐姐。
夫人不想和老爷正面冲突,却也想敲打敲打他。
于是打了姐姐三十板子做给老爷看。
我简直不敢相信姐姐的死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们夫妻之间的博弈,为什么要用我姐姐的命去敲打!?
那一刻我才知道。
不仅丈夫可以杀死我,主子也可以毫不念及旧情地杀死我们。
8
我依旧在府上本本分分。
直到某天守夜时,老爷喊了和我一起守夜的小丫鬟进房间。
没多久,丫鬟的求救声传来。
「老爷,夫人已经将我许了人家,求求您放过我。」
「什么人家能有老爷家好?我明天就抬你做姨娘,跟着我吃香喝辣,小美人,快让我亲一亲。」
「老爷,夫人会杀了我的,喜儿姐就是这样被打死的,求求您放过我。」
「臭婊子,吵死了,真他妈扫兴!」
「啪啪——」
两声清脆的巴掌声传来。
小丫鬟惨叫一声,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在门外听得如坠冰窖。
我不禁想到,骄傲的姐姐是不是也曾这样恳求老爷放过她。
回应她的是不是同样是两巴掌?
凉风穿过衣领,激得我一个冷战。
大脑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缓缓推开老爷的房门,抽出一直放在腿上的匕首。
这原本是打算将来被凌辱,用来保全自己的。
可谁说匕首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是自保呢?
我走到老爷身后,眼睛泛起猩红。
我曾无数次幻想这个场面,幻想可以救下和我相依为命的姐姐。
我一连捅了他十几刀,老爷只惨叫了几声就死了。
我见那小丫鬟早就昏死过去,便直接去了夫人屋子。
今个儿我怕是活不成了,还不如直接给姐姐报仇!
9
许是亏心事做多了,夫人睡觉很轻。
平日只有我娘一个人守着。
我满身是血地出现在我娘面前,她有些发蒙。
我率先急急地开口:「老爷死了,有刺客,快通知夫人。」
她没想到这么严重,急忙进屋去通知夫人。
我尾随在我娘后面,趁夫人还没清醒时狠狠地将匕首插进她的胸口。
我娘蒙了,她指着我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他们杀了姐姐,该死。」
我想起姐姐死前的模样,眼泪不自觉地流下。
我忍不住对着娘控诉。
「你明知道错不在姐姐,却还是心向着夫人,姐姐的死你就是帮凶!」
我娘张了张嘴,一个字都没讲出来。
我拔出插在夫人胸口的匕首,拿在手里。
「你现在可以叫人来,让家丁把我就地正法,我毫无怨言。」
娘几度想要开口,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快走。」
她似乎比我还急切。
「你来的路上有人看见你吗?娘带你去换衣服,今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你回去以后好好睡一觉,一切有娘在。」
面对我意外的表情,娘不自觉地低下头。
「就让我为你和喜儿做一点事吧。」
我被她搀扶着离开房间。
远处家丁的叫喊声传来。
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我一把推开我娘,在她错愕的目光下,将匕首插进胸口。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大喊一句:「有刺客!娘快保护夫人!」
随后便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的灵魂飘在半空中,看见家丁安抚我娘,而我娘抱着我的尸体号啕大哭。
我很满意我这一生,起码比上辈子壮烈些。
我没有辜负娘的教诲,也没有忘记姐姐的仇恨。
10
我在黑暗中浑浑噩噩了许久,终于看到了一道亮光。
等到我走进亮光,就听见几道声音。
苍老的女声说:「恭喜老爷,贺喜夫人,是个千金小姐。」
年幼的男孩说:「快给我看看妹妹,我也是有妹妹的人了!」
沉稳的男人说:「你个皮猴子莫闹,别吵到你娘和妹妹。」
虚弱的女人说:「相公,快让我看看咱们女儿。」
听到这些话,我的心慢慢归到原处。
今生我是带着爱意降生的。
11
这辈子我的出身很好。
爹爹是朝廷官员,娘亲是世家小姐。
自小我就接触了许多上辈子想也不敢想的东西。
我不再学习如何端茶倒水、伺候主家。
而是跟着娘亲识文断字、琴棋书画、刺绣女工。
我喜静,哥哥就要闹腾多了。
他最喜爱舞枪弄棒。
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能听见他在院子里呼呼哈哈。
不论严寒酷暑,从不懈怠。
这点我倒是很欣赏他。
喜欢什么就拼尽全力去做,而不只用嘴说说。
哪知他做得太过,竟瞒着全家偷偷报名了府兵。
征兵文书下来的那天,娘亲的泪水都快流干了,爹爹也拧着眉毛久久没有开口。
哥哥却顶着稚嫩的面庞,掷地有声:
「我这辈子最大的目标就是精忠报国。
「爹、娘,你们就成全孩儿吧。」
12
哥哥随着大军去边疆,一去五载。
再次传来消息时,他已经成了陛下亲封的将军。
我和他哪怕多年未见也并未生疏。
他会托人给我送些边疆的稀罕玩意,我和娘也会亲手为他缝制衣物。
他随大军班师回朝那天,我们全家都在门口翘首以盼。
一道精瘦的身影快步下马,「扑通」一声跪在爹娘面前。
「爹、娘,孩儿回来了。
「儿子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我和娘都泣不成声。
因为他坚毅黝黑的脸上,一刀狰狞的伤疤贯穿半张脸。
提起这个,哥哥却不以为意。
「陛下待我恩重如山,为了朝廷安稳,区区小伤算什么?」
哥哥成了虎威将军,是朝堂重要的定海神针。
由于哥哥的原因,我的婚事也得到了不少瞩目。
娘亲帮我相看人家,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想了想,只提出一个要求。
「我要做当家主母。」
还有半句话我没说出来。
我要做掌握自己命运的主母,而不是可以随意被打杀的小妾和奴婢。
我没等到娘亲为我安排婚事那天。
反而等到了一封将我接入宫里封妃的圣旨。
13
我因贤良淑德被陛下封为贵妃。
我自己曾经就是底层人,所以从不难为手下人。
在后宫多年,也没有同其他人红过一次脸。
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
虽不是当家主母,却也地位尊贵。
我再也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被人当成货物随意折辱。
这些年我和陛下恩爱有加,三世为人,我第一次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事情总不那么圆满。
唯一的心病就是没有为陛下生下一儿半女。
我曾怀了一胎,只可惜身子弱,孩子没有保住。
每次提起这个话题,我都说不出的伤悲。
而这时陛下就会搂住我的肩膀宽慰我。
「或许是上天太嫉妒你我夫妻恩爱,不愿降下更多。
「朕这辈子有你就够了。」
这份温柔的爱意让我沦陷。
让我更加欣慰的是,陛下很器重哥哥。
14
又是一年冬天。
我像往常一样在宫里看书,贴身丫鬟叽叽喳喳地从门外冲进来。
「娘娘,大喜啊,虎威将军收复燕北失地,几百年没人做到的事将军做到了!」
我惊诧地扔下手中的书。
燕北被前朝割地给外族,被侵占数百年,现在终于在哥哥手中结束了这份耻辱。
陛下也应该会很高兴吧?
当天夜里,陛下来到我的寝宫。
我拉着他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我欣喜于哥哥平安归来,也得意他立下不世奇功。
却没有注意到陛下僵硬的脸色。
15
我从不主动过问朝堂事,也不会差人特意打听。
哪怕对政治不那么敏感,我也察觉到了朝堂的剑拔弩张。
明明收复失地是好事,群臣怎么会弹劾哥哥呢?
我第一次过问前朝政事。
得到的消息是:「带兵期间,哥哥与将士同吃同住,恐有笼络人心之嫌。」
我傻眼了。
这也能成为罪名吗?
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陛下竟真的听信这些话,把哥哥打入大牢。
哥哥对他忠心耿耿,一片赤诚,难道他看不到吗?
我坐不住了,直接去找了陛下。
「朕也是没有办法,弹劾虎威将军的折子朕实在是压不住了。
「爱妃别急,等风头一过,朕就放他出来。」
我信了。
想着哥哥在狱中肯定吃不好、睡不好,我便差人给他送去吃食。
还一直派人告诉他,陛下会想办法救他出来。
只是哥哥好像并不是很乐观。
我天天掰着手指头算,哥哥到底什么时候能出狱。
等到的却是一句,他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进宫十数载,我第一次失态。
我冲进陛下的御书房,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知陛下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浓情蜜意,而是用我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斥责。
「贵妃,朕是不是平日太娇宠你了,才让你如今这样不懂规矩?
「来人,贵妃即日起禁足,没有朕得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
16
我就这样一头雾水地被皇帝囚禁了。
这些年,我不参与后宫派别斗争,也从不干涉朝堂。
在这深宫中,我好似聋子、瞎子。
幸好我平日对宫里的小丫鬟们不错,有人愿意冒着风险ṭü⁵为我传递爹娘的近况。
当知道爹爹病死,娘亲自尽的时候。
我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我捏着爹爹临死前送来的诀别信,胸口一堵,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我好悔啊!
明明姐姐告诉过我,男人的真心不可信。
可我却在甜蜜的谎言中沉沦。
忌惮哥哥在军中的威望,便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他。
还有我那未出世的孩儿!竟也是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害死!
曾以为今生紧握命运的ŧű̂ⁱ缰绳,到头来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付错了情,误信了诺!
我好蠢啊,我好蠢啊!
我眼中被恨意占满。
爹娘、孩儿、哥哥皆因他惨死。
这种胆小如鼠、自私自利的狗东西怎配做皇帝!
17
我用尽了全部家财,买通皇帝身边的公公,只求将一支金钗送到皇帝桌案上。
这是他托匠人为我制的金钗,当初我收到金钗的时候感动不已。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
姐姐说得没错,动动嘴皮的爱意最是廉价,曾经的我居然会沉溺其中。
皇帝如约来到我的寝宫。
我娇滴滴地哭着扑上他的怀里,用头使劲在他胸口蹭。
「妾身行事鲁莽恼了陛下,今日向陛下请罪,认打认罚,妾身绝无二话。」
我性子沉闷安静,往日不会这样撒娇。
许是没有见过我这一面,皇帝对我的态度柔和下来。
他揽住我的腰肢,语气稍缓:「朕怎么会怪你呢?你可是朕一直珍视的贵妃啊。」
说着他拿出我托人递到他面前的金簪,温柔地插在我的发髻上。
我香肩微露,双眼含羞,引着他来到软塌。
褪去衣衫,交合之际,我停下动作开口问道:
「陛下可知是谁杀了哥哥吗?」
皇帝脸上的欲色快速褪去,声音冷淡:「贵妃莫不是糊涂了?虎威将军是自杀。
「你可知道朕从他府上搜出了龙袍,若不是念及虎威将军为国家做出的贡献,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我笑眯眯地朝他身下伸出手。
「那龙袍,不是您自个儿放的吗?」
皇帝暴怒,他刚想开口训斥我。
下一刻,他脸色大变。
「放肆!朕的龙根!」
我完全不受威胁,握住那两个东西,狠狠一捏。
「你害我无子,我也让你无子,这笔账我算是原谅你了。」
皇帝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
他捂着中间,身体弓成了虾子,痛得几乎昏厥。
我笑着抬手拔下发间他为我打造的金簪。
「这双眼睛既然已经瞎了,那留着也无用。」
趁他痛得打滚,我直接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
等侍卫从外面赶进来时,皇帝已经成了瞎了眼的阉人。
面对森冷的兵器,我大声怒斥皇帝的罪行。
「忠臣良将反遭屠戮,满朝文武皆是帮凶!
「狗皇帝昏庸无能,枉杀忠良,必将背上千古骂名!」
「大胆!敢对陛下不敬!」
听着这道怒斥,我嗤笑一声。
「这等又蠢又瞎的阉人也配称帝?
「狡兔死,走狗烹!虎威将军的现在就是你们的未来。
「我会在天上看着,待到蛮族南下,朝堂诸公是何下场!」
听到我的话,皇帝的声音恨意滔天,撕心裂肺。
「把她给我活捉了!凌迟,凌迟!
「朕要一片一片割下她的肉!朕要活剐了她!!」
「想得美!」我举起金簪,放在脖颈。
「我自己的性命,只有我自己能做主。
「我会在后世看着,看着你这个阉人皇帝如何成为千古笑话!」
说完,我拿起金簪,决绝地插入脖颈。
18
当「生」没有那么容易的时候,「死」就容易多了。
依旧是熟悉的黑暗,脖子传来阵阵剧痛。
黑暗中,我思索了很多。
本以为今生我会幸福到老,没想到一切都在枕边人的算计中。
我懊悔自己的愚蠢。
明明第一世就是被丈夫打死的,今生居然还会相信男人的鬼话。
本以为帝王和普通农户会有所区别,没想到本质都一样。
有求于你时,千般好,万般好。
所图越大,便对你越好。
等你放松警惕没了价值,他再狠狠扑上来咬掉你一块血肉。
所以当我再次投胎,不得不进宫中当秀女时。
我买通了嬷嬷,希望将我指到公主身边伺候。
这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皇帝的妃嫔我不做,皇子的宫眷我也不做。
19
我被安排到华阳公主身边做贴身侍女。
嬷嬷说她是整个皇家最受宠的公主,待人和善,没有架子。
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想在她身边伺候。
可仅过了一日,我便后悔了。
华阳公主李灵秀今年十五岁,的确和善,就是太闹腾。
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么会有使不完的牛劲和天马行空的想法。
平日陪她胡闹也罢了。
某日看了阅兵回来,她把自己关ţṻ₂在房里,待到出门时,她宣布了一项重磅消息。
她要组建一支女兵。
20
「采青,你说本宫的想法怎么样?」
我抿了抿唇,还是决定撒谎。
「公主的想法很好。」
她愿意折腾,就让她折腾吧。
反正她向来都是一刻钟新鲜。
公主听了我的话信心大增,她豪情万丈。
「好,你去把宫女都喊来,本宫要给她们训话!」
宽阔的广场上,站着几排宫女。
大家交头接耳讨论着公主又要胡闹什么,有人还吐槽手头上的活还没做完。
等公主来了,现场才安静下来。
她站在场中不知道幻想了什么。
看着下面站得歪七扭八的宫女,掷地有声。
「采青应该已经告诉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李灵秀的兵。」
公主平日里没有架子,宫女也大着胆子发问:
「公主莫不是在说笑,女子怎能当兵?」
「就是,当兵是男人们的事,我们女人学习女工刺绣就好了呀。」
李灵秀眼中满是野心,豪情万丈。
「胡说八道!凭什么男子做得,女子便做不得?
「没有女兵岂不是更好?本宫便要开这个先例,做这古往今来第一人!」
21
李灵秀是认真的。
当消息透露出去,全国都在讨论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
没人相信她可以训练出一支女兵,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武夫轻视她,哪怕是她许诺重金,也没人愿意来教学。
她放下身段去求人,希望有人能来给我们教课。
人家一听是来教女子,便直接告辞。
她也不恼,直接挑灯夜读,把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教授给我们。
或许是真有天赋这一说,女兵还真被她练起来了。
我们不再是弱柳扶风的模样,反而带上些杀肃气。
她为我们取名「娘子军」。
区别于男儿的军队,却也能看出这是一支由女人组成的队伍。
娘子军正式在世人面前亮相,是在皇家猎场上。
22
那日皇帝在猎场狩猎,一伙刺客从天而降。
皇帝追猎物跑远了,身边只有几个护卫,剩下的就是李灵秀带来的一百多个娘子军。
他们算准了猎场前后没有支援,想围剿陛下。
敌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想从外部绞杀。
危急关头,李灵秀站了出来。
她红衣似火,长枪指天,声音振聋发聩:「娘子军听令!随本宫杀出去!」
回应她的是一群女子独有的尖细嗓音,直冲天际。
「娘子军!杀杀杀!杀杀杀!」
公主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头开路。
我们一群女子拼死抵抗,等来了援军。
皇帝得救了,朝廷第一次承认了娘子军的地位。
而我隐隐有些担忧。
23
我犹豫许久,还是将心中的忧虑说出口。
「公主可还知道前朝的阉人皇帝?」
她笑得调皮:「采青莫不是在考我?
「阉人皇帝的大名有谁不知?他眼盲心瞎,因忌惮手下将士便过河拆桥,那贵妃倒是有血气,就那样为哥哥报了仇,最后金簪自戕,让那狗皇帝成了千古笑话。」
我脸色微红,轻咳一声才继续道:
「我想说的正是如此,以前旁人都以为娘子军是玩闹,现在……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李灵秀低着头,半晌才道:
「本宫会想办法的,你放心,你们既然是我娘子军的人,本宫拼死也会护住你们周全。
「哪怕将来……本宫也会为你们寻个好去处。」
24
公主请命扩军娘子军,陛下同意了。
公主自请去苦寒的边疆,陛下也同意了。
我们随着李灵秀离开养尊处优的皇宫,走进了苦寒的边疆。
入了冬,蛮族为了掠夺物资过冬,也开始南下入侵。
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
她多次率领娘子军与外敌作战,屡战屡胜。
刀剑无眼,一个不注意公主受了伤。
我急匆匆来到公主的营帐,一眼就落在她缠着纱布的左手上。
她嘴唇干裂,睫毛颤抖,睡得并不安稳。
怕惊扰了她休息,我悄声退去。
走出营帐,我看着鹌鹑似的女兵,面色冷凝:「公主是怎么受伤的?」
一女兵站出来,痛哭流涕:「公主为了保护我被箭矢穿透了掌心,我真是该死啊。」
她拔出匕首:「呜呜呜,我这就砍下我的手给公主赔罪!」说着就要朝着左手刺。
我伸手夺过匕首,大声呵斥:
「胡闹!你这样伤害自己,公主岂不是白受伤了?」
女人低头啜泣着:「我只是想时刻提醒自己,以后不可以这样粗心大意,免得害了同袍,害了公主。」
见她自责,我让人找来红笔,在她手背留下鲜红的一点。
「这样不就好了?以后莫要伤害自己的身子,公主可是会生气的。」
其他人看得稀奇,也纷纷开口:
「采青姑姑,我也要点。」
「我也要!我也要提醒自己,免得成了大家的拖累!」
「还有我!」
我见大家兴致高涨,便让所有娘子军的女兵都在左手手背留下一抹红色。
一女兵抚着手背:「我以后要给我的女儿也点上,你们要是看见有红点的女孩可要关照一些啊。」
「女子艰难,不如我们将来都给女儿点上红点,这样大家看到同袍的女儿也可以帮衬帮衬。」
「好主意,以后大家就看红点认人,只要有红点的,都是我们娘子军的亲人!」
「要是外人点了怎么办?红点又不难伪造。」
我沉吟着开口:「愿意承认娘子军的女子,我们帮一把又如何?」
25
公主要成亲了。
她本人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大军班师回朝那天,我陪公主一同赴宴。
一臣子站起来指大义凛然:「女子天性柔弱,理应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为本。」
此言一出,得到了大多数朝臣的附和。
「自古女子主内,男子主外,此乃天理人伦。这行军打仗之事,终究不适合女子参与。况且,若女子长期在外抛头露面,恐有失风化,影响我朝风气。」
「是啊陛下,让女子回归内宅,各司其职,方能使社会秩序井然。」
一时间,朝堂之上,要求女子回内宅的声音此起彼伏。
公主立于场中,一身华服却仍是满身杀肃。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一扫众人。
「诸位大人,今日之言实在让臣心寒,所谓女子柔弱,不过是世俗偏见。
「娘子军的姐妹们在战场上毫不逊色于男子。
「再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女子亦是国家的子民。
「国家危难之时,怎能以性别为由,剥夺她们保家卫国的权利?」
一年轻臣子站出来。
「公主所言固然有理,但女子在外征战,终究有诸多不便。且长此以往,恐会引起家庭不和,影响社会稳定。」
公主冷笑一声:「大人此言差矣,家庭和睦与否,不在于女子是否在外,而在于人心。
「娘子军的姐妹们皆深明大义,她们为了国家和家庭,同样愿意付出努力。
「若因一时之偏见,而扼杀她们的才华和抱负,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
最终,还是皇帝拍了板。
将公主赐婚给大皇子的文臣,并上缴兵权。
26
宴会散去,我来到公主的房间。
她一身珠光宝气的华服,倚靠在软榻上,双眼迷茫地看向窗外,像是丢失了目标的孩子。
「公主。」
我轻声唤回她的神智。
她冲我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公主既然不想嫁人,可以去找大皇子说说,他好歹也是你的哥哥。」
我第一反应就是让公主向大皇子求救。
前世我和哥哥的关系很好,如果我不愿意嫁,哥哥一定不会强迫我。
公主给我解释了其中门道。
她手上的兵权,是皇帝留给下一任皇帝的筹码。
皇帝将她许给谁的下属,就代表他选择谁做皇位的继承人。
最终,大皇子被皇帝选中。
她轻叹着摇摇头:「局势已定,没用了。」
我难以置信:「他们可是你的哥哥啊,怎能如此?」
ƭûₔ李灵秀笑得苦涩:「哥哥又如何,世间手足相残的事还少吗?」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不仅丈夫和主子有靠不住的,兄弟也有靠不住的。
我一咬牙:「兵权算什么?交了就交了,我们认的是你这个人。
「只要公主愿意,娘子军愿意拥护你成为女帝,历史上第一个女帝。」
连我自己都没发觉姐姐对我的影响有这么大。
我居然可以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李灵秀眼神微动,最终还是摇摇头。
「刀尖是对准异族的,而不是指向同袍的。」
听到这话我就知道,那个争做第一人的李灵秀还是有了软肋。
娘子军就是她的软肋。
27
在皇帝承诺会善待娘子军后,公主到底是嫁人了。
曾经那个鲜活肆意的公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困在方圆之间的尚书夫人。
成亲后她深居简出,渐渐消失在大众视线。
她和驸马的感情并不好。
她也是婚后才知道,驸马原本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
大皇子为了皇位,竟让这男人伪装深情去求娶公主。
这年京中大雪,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兆。
果然蛮族雪灾,举全族之力一路南下。
新帝登基,各路守备军不是一合之敌,蛮族竟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打到了皇城边。
新帝派出自己最精锐的守城军,于城下大败。
敌军压境,兵锋直指城下,皇城已无兵可用。
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不知是谁提起了娘子军。
「娘子军曾在边关八年,对蛮族最是了解,似乎可以一战。」
这一提,仿佛在死寂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
圣旨突然降临。
深闺中的公主再次披上戎装。
她身披铠甲,目光坚定。
「姐妹们,曾经我们并肩作战,击退了来犯之敌,证明了女子亦能在战场上绽放光芒。
「如今,国家需要我们再次挺身而出,为了百姓的安宁,为了国家的尊严,我们必须全力以赴!」
回应她的是女子的齐声高呼。
「保家卫国,万死不辞!」
28
李灵秀看准时机,带领一队娘子军直捣敌军中军。
敌军阵脚大乱,纷纷溃败。
战斗极其惨烈,娘子军死伤大半。
蛮族大伤,精锐全部被歼灭,起码十年内不会南下。
举国皆大欢喜,李灵秀和娘子军的威望达到顶峰。
全国歌舞升平,新帝第一道命令就是让娘子军的姑娘嫁给他的亲兵。
美其名曰:「娘子军的姑娘年纪大了,再大就不好生养了,许配给朕的亲兵也不算辱没了她们。」
或许他也知道,嫁了人就能让女子拘于尺寸之地,不再想着带兵打仗。
这样的话,娘子军算是彻底名存实亡,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威胁。
当我把消息告诉公主的时,本已决定退居内宅的她突然有了行动。
她大摆宴席,招摇过市,甚至公然养起了面首。
皇家本就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出了这样一个荒唐的公主,满大街都是她的风流韵事。
从保家卫国的女将军到残花败柳的荡妇,只需要几场宴会。
这场无声的较量还是公主胜了。
她用名节对抗皇帝。
为了皇家的尊严,皇帝低头了。
他允许娘子军的姑娘们自行婚丧嫁娶。
可经此一事,倒没人想嫁人了。
29
公主将财产交给我打理,让我做慈善。
用她的话讲,钱财放在那里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的。
还不如做点善事,免得最后便宜了外人。
我用公主的钱财收留被抛弃的女婴,开办了育婴堂。
凡是育婴堂长大的女孩,都会在手背刺上一点红。
我会为她们讲述红点的来历,也会讲述公主的事迹。
我告诉她们,曾经有一位女子为我们争取和男子同等的权益。
只可惜,她败了,被关回内宅里。
她用行动告诉世间女子,你们还有很多种可能。
成人礼时,我会让她们在李灵秀的长生牌前起誓。
「今日立誓,永为姐妹,巾帼同心,誓言铮铮。
「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此誓不渝,天地可证!」
这是娘子军的姑娘们一起决定的。
没有李灵秀,就没有娘子军,也不会有现在的育婴堂。
30
安稳日子没过几年,公主病了。
我翻遍医书都没能治疗她的病症。
大夫给出的结论是郁结于心。
她油尽灯枯之际拉住我的手,拼命想发出声音。
我知晓她想问什么。
「娘子军很好,育婴堂也很好。」
公主双眼含泪,满意地闭了眼。
这辈子是我唯一平安终老的一世。
我和娘子军的姐妹将育婴堂的孩子们养大,又教她们识文断字。
这些女子聪慧不输男儿,打理起育婴堂的产业也是井井有条。
渐渐地,也打出些许名气,有些酒楼也会雇用她们。
女人的工钱比男人更加便宜,做事也更加细心。
不少商铺也开始接受女子管事。
李灵秀到底还是在男人掌控下划开了一道口子。
再次从黑暗中醒来,我感觉到很不一样。
我好像来到了姐姐说的那个时代。
等三岁时,我看着我娘把我的脚裹起来,我才知道,这不是姐姐说的那个时代。
31
「你不裹脚,将来怎么能嫁一个好夫婿?」
我好像在某一世听过类似的话,抑或者在姐姐口中听过。
「你不学着执掌中馈,将来公婆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你只生了一个女儿,在夫家怎么抬得起头?
「你性格太强势,哪个男人能驾驭得了你?
「你花钱大手大脚,哪个男人能养得起你?
「你忙工作不顾家,哪个男人能一直容忍你?
「你不会做家务,哪个男人愿意跟你组建家庭?
「你不化妆打扮,怎么吸引到优秀的男人?
「你不会做饭,难道让男人回家吃外卖?」
原来这千百年来,一直都没变。
「裹脚都是这样,忍一忍便好了,忍得这一时的疼,往后的日子就甜了。
「女子脚大,人家会笑话咱家没规矩的,好婆家看得就是女子的端庄娴静。
「你脚越小,越不需要干活,养尊处优就好,等你长大就知道娘的苦心了。」
虽然这辈子父母很爱我,但是这份爱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我拿起剪刀抵在脖颈。
「你要是非给我裹脚,还不如直接让我去死!」
这一刻,我是真的想死了。
这些根深蒂固的传统束缚压得我喘不上气。
我气她为什么要把好好的脚掌折断。
她的脚皮肉溃烂,脓血狼藉,看着就让我发怵。
长长的裹脚布沾染着脓血汗气,走起路摇摇摆摆。
明明她自己也很痛苦,非要把这些痛苦再强加到我的身上。
偏偏她自己也是裹了脚的,这让我无从指责。
因为她真的觉得这样是为了我好!
这份压抑的爱意让我无比难受。
如果实在说不通,我真的不想活这一世。
好在娘到底还是疼我的。
「罢罢罢,不裹便不裹吧,希望将来你别恨我。」
我家是书香世家,祖父曾是前清官员。
礼仪要比寻常百姓更注重,平日里要晨昏定省,侍奉饮食。
自小爹爹便给我定了娃娃亲。
男人名叫程望,十几岁的时候便去国外留洋。
我一直在考虑怎么推掉这门婚事。
可没想到留洋归来的程望给我带来了好消息。
32
「伯父,我这次是来退亲的。
「时代变了,现在奉行自由恋爱,我在国外遇到了我的结婚对象,我们俩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你也不想婉宜妹妹做妾吧?
「这次是我不对,你要打要罚我都接受,只要能让你们消气,说出来的补偿我都认。」
见程望被我爹打出去,我眼眸一闪,急忙跟了出去。
「婉宜妹妹,你那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论已经过时了,我们这样的包办婚姻是不会幸福的,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我懒得解释,索性就让他误会吧。
「那你说我要是想像你一样进步的话,该去哪里呢?」
程望生怕我纠缠他,给我指去了女校。
「你要是真想学习先进的思想,就去我妻子的女校,她从国外回来被女校聘用,留校当老师了。」
我不在乎什么妻子不妻子的,我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33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个前清古董?从坟里挖出来的?」
我低头看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宽袖大袍,嘴边礼貌的微笑拉回一条直线。
「不要胡说,这是我世伯家的女儿,陆婉宜。」
「哦~这就是你家给你包办婚姻的妻子?」
程望刚想开口,就被眼前女子打断。
她上下一打量我,主动伸出手:「你好,我是甄妮。」
我看了看她示好的手,别过头去。
甄妮也不恼,她笑嘻嘻直接拉过我的手,放在她手里,口中振振有词:「算我们认识喽。」
得知我要上女校,甄妮便带着我去购置衣物。
「你去外面看看,现在哪有你这身打扮,人不人鬼不鬼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唱大戏呢。」
我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发簪,又看向甄妮的披肩卷发,任由她拉着我。
34
我不自然地将裙子往小腿下面拉,走路也是别别扭扭的。
活了几辈子,我还是第一次穿成这样。
以往的中衣还是能遮住身子的,现在小腿全都露在外面,像是没穿衣服上街一样。
总觉得谁都在看我,连路都快不会走了。
甄妮拿出折扇,拍在我身上:「走路抬头挺胸,别像个鹌鹑似的。」
我低头看了眼胸口:「还挺、挺胸?」
「笨蛋,看我。」
她走在我前头,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旗袍包裹住她曼妙的曲线,随着她莲步轻移,裙摆也微微荡漾起来。
扭动的腰肢,柔软而富有节奏。
左荡,右荡,右荡,左荡。
她昂起头颅,边走还边说:「看到了没?就是这样自信起来。
「左右左,左右左。
「你越是扭捏,在人群中越显眼。」
我觉得这话不对。
明明路上人都在朝着Ṫûⁱ我俩的方向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觉得我俩现在就挺显眼的。
我脸色暴红,终于还是受不了了,拎着大包小裹飞奔似的逃离人群。
甄妮见我半晌没有回应,回头便看见我仓皇逃窜的背影。
「哎哎哎,你别跑啊,你认识家吗?」
35
开学那日,我已经习惯了新式女子的打扮。
我一身蓝色学生装,两个麻花辫,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来的模样。
甄妮教的是外语,我对再学习一门语言是抵触的。
可她的理由让我无法反驳。
「你不学外语,那些鬼佬骂你你都听不懂,不是白让人骂?哪怕你学几句脏话也是好的,到时候骂回去。」
我又多选择了一门医学课。
前世我为公主调养病情的时候记住了很多方子,这辈子倒是可以整理一下。
程望去了外地,我便从学校搬过来和甄妮一起住。
我觉得甄妮有事情瞒着我。
她努力装出一副正常的样子,表情却是一脸心不在焉。
甄妮平时在家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她说在做翻译工作,怕被人打扰。
哪怕是挺着怀孕的肚子,她也没有空闲下来。
我劝她不要过劳,她笑嘻嘻的:「有你这个未来女神医,我还怕什么?」
36
课堂上,一伙巡捕冲进教室抓走了正在讲课的甄妮。
校长出面询问,得到的结论是。
「以『新耕者』的笔名在月报上发动反动言论,现已被批捕。」
「新耕者」这个名字我知道,耕者,民也。
这个笔名名下发布了许多宣扬解放思想的文章,呼吁全国人民团结起来,共御外敌。
还曾大骂军阀割裂内斗,当权者只顾贪图享乐。
言辞犀利,直戳痛处。
新耕者的文风,时而婉转以小见大,时而激烈大开大合。
没想到这些文章竟然出自甄妮这个女子之手。
当天学校不再上课,我也就直接回了家。
一进门就看到了程望。
「你回来了!」
我急忙把甄妮在学校被抓的事情讲了出来。
回应我的是程望捂着脸的啜泣。
我想起甄妮前段时间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你不是去外地了,而是被抓走了!对不对?」
程望没有开口,而是哭得更大声了。
「甄妮的笔名是你出卖的!!」
我这下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这男人竟然为了自己活命出卖妻儿!
我抬手一个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呸,畜生!她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气得几乎快要昏厥。
我抄起手边的台灯就要往他脑袋上砸,紧急关头,我停下动作。
「因为你这个烂人把我搭上不值得,要是放在以前,我早把你给剁了!」
当务之急,是先把甄妮救出来。
37
学校出面请求将甄妮等一众爱国者释放。
当局互相推诿着,踢皮球。
甄妮的笔名从上到下都把他们骂了一遍。
哪怕最后不得不释放她,也会好好让她吃些苦头。
我担心她还怀着身孕,便上街游行,想要逼迫他们快点释放甄妮,可惜效果甚微。
我想起路上人对我和甄妮的侧目,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我剪去及腰的长发,直接剃了个光头。
我穿上甄妮以前的旗袍,跑到最繁华的街道。
一个女人不会引起注意。
一个摇曳身姿的女人可能会引起侧目。
一个摇曳身姿的光头女人就会引来极大的好奇。
我穿着旗袍,顶着光头,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果然引起了极大的瞩目。
我像甄妮教过我的那样挺起胸膛。
「同胞们!醒醒吧!睁开眼睛看看这惨无人道的一幕吧!
「那些爱国者一心为我们苦难的民族奔走相告,他们何罪之有?
「当局自私懦弱,帮着侵略者打压自己的同胞,民众不会坐视不理,历史也不会饶恕你们!
「请你们!立刻释放爱国者!释放新耕者!」
38
甄妮回来了。
看着她瘪下去的肚子,我什么都没说,直接和学校请了长假。
她振作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登报和程望解除夫妻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离了婚的程望像是卸下最后的脸皮,彻底站在了人民的对立面,大骂曾经的战友。
而甄妮也不装了。
在笔名被暴露后,她更加大张旗鼓了。
「婉宜,你说我们要怎么做才能救这个国家呢?」
「如果我的血能唤醒更多同胞的觉醒,那便也值了。」
她文风更加犀利批判。
这天我发现甄妮居然也剃了光头。
「你既然为了救我剪掉了长发,我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受嘲笑?」
她拉着我来到一处庙宇。
看着上面雕像熟悉的装扮,我一时间恍惚了心神。
「这是……」
甄妮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灵秀将军你都没听过?亏你还读史书呢。
「男人结拜拜关公,我们女子结为姐妹当然要拜灵秀将军啦。
「只要在灵秀将军面前立誓,再在手背上刺下红点,我们两个生生世世都是最好的姐妹。
「不过以后看见手上有红点的姐妹有困难,能帮也要帮一把,这也是拜灵秀将军的规矩。」
时隔几百年,我再一次喊出了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
「今日立誓,永为姐妹,巾帼同心,誓言铮铮。
「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此誓不渝,天地可证!」
39
我去了前线医治伤者,而甄妮留在后方。
我们唯一的联络方式便是通信。
有时候她会大骂自己眼瞎,当初看上程望这个墙头草,哪方赢了他就舔哪边。
有时候她也会伤感,觉得自己只能写几篇文章,于国家无用。
更多的还是叮嘱我,千万注意安全。
她一直没有停止创作,闲暇之余也翻译国外先进的工具书。
战争向来无情。
一场战火,我们的营地被偷袭了。
我倒在了漫天纷飞的炮火里,看着手背上的红色,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可惜没看到战争胜利的那天。
我只能走到这里了,剩下的就靠你们了。
40
「又是个女娃,拿出去溺死吧。」
「咋又是个不带把的?」
「送去弃婴塔吧。」
一连三次我都没有投胎成功。
不是被溺死,就是被扔到满是婴孩腐烂尸骨的井里头,再不就是扔到野外被野兽啃食。
活了几世的我第一次慌了。
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
太不正常了!
好在第五次,我投Ṫṻ²胎成功了。
父母虽然嫌弃我是个女孩,可他们没有别的孩子,只能先留下我。
我一直以为我的名字是「幺妹」,某天突然知道居然是「夭妹。」
我爸给我起这个名字,是希望我身后的妹妹都死掉。
或许我身后全是妹妹,他再也没有一个孩子。
为了传承香火,他从大伯家过继了堂哥,免得死后没有个摔盆的。
我从小就有做不完的活,而过继来的哥哥什么都不用做。
「赔钱货。」
他这样叫我,是妈妈教他的。
每次听到这个称呼,我都会上前和他扭打在一起。
我习过武,知道哪里打人又痛又不留痕迹。
他打不过我,便去找我妈告状。
这个时候我妈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
她弯了一辈子的腰终于在我身上挺起来了,对待我像是对待仇人一般。
这个时候,我往往都不吭声,任由她的棍子落在我身上。
只是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哥哥的方向。
下一次,我打他打得更狠了。
几次以后,他便不敢招惹我了。
41
干活的时候空闲了,我也会到附近的学校偷偷听课。
希望可以从里面听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今天我们来学习新耕者的文章。」
一孩子举起手:「老师,新耕者听ẗųⁱ起来怪怪的,是人名吗?」
老师笑着解释:「新,新时代,耕者,民也,可以说是新时代的人民。
「有一种说法是新耕者是甄妮,但是被大家接受更广的说法是,这个笔名的拥有者是她的前夫程望。
「大家都觉得一个女人不会有这么犀利的思想,她是为了给前夫顶罪才承认这个名字的。
「当年程望被抓,没过多久他的妻子就主动承认了自己是新耕者,要求释放程望。
「两人的反目,包括离婚登报都是出于对程望的保护。
「当然也有一些人并不同意这个说法,两个派别争论不休,所以新耕者的文章便一直没有确切署名。」
她笑了笑:「说不准两人感情好着呢。」
「胡说八道!」我从墙角跳出来,怒斥,「你这是误人子弟!」
女老师双ťũ̂⁺臂抱胸:「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课本上就是这么讲的。」
「课本上难道就一定对吗?」
我好像某世听过类似的反驳,但我没空细想。
「老师你可知道陆婉宜?」
女老师的确有些文化:「你说的是和甄妮并称『光头姐妹花』的陆婉宜?」
光头姐妹花?
那是什么?
想起我俩的确都是光头,我承认道。
「正是她,我有她和甄妮来往的书信,里面清清楚楚写着,程望是一个墙头草、负心汉。」
甄妮要是知道后世编排她和程望恩爱有加,估计能气得从坟里爬出来。
42
老师说如果能找到信件,将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历史不历史我不在乎,我只是想让程望这个渣男得到应有的评价。
我告诉她我认识一个奶奶,她临死前说她是陆婉宜战友的后人。
曾听家里人说过书信的事,还告诉我一个地址。
当天老师来到我家,想带我去外地。
爸妈死活不放我走,最后硬是讹了老师五十块钱。
「我叫张玫瑰,叫我张老师就好。
「我每次讲课我都能看到你,怎么不来上学呢?」
我解释了一下我复杂的家庭,换来她怜惜的表情。
「你不怕我骗你吗?」我开口问道。
她笑了笑,不在意:「骗就骗喽,就当带你出来长长见识了。」
我没有让她失望。
趁着夜色,我凭着记忆一个人来到我几世埋东西的地方。
我没有什么财产。
以前存下来银钱基本都补贴给育婴堂和后来的抗战了。
留下的大多都是些我私人的东西。
我看着这些熟悉的旧物,脑中也在走马观花。
其中有姐姐当年给自己攒下赎身的银子,还有我想送给她的簪子。
算了算年月,再有十几年我就能见到姐姐了。
我按下欣喜,看向和甄妮往来的书信。
当时只是想留下些东西自己回忆,没想到如今还有这份用处。
我将东西都收起来,悄悄溜回了招待所。
书信被张玫瑰上交,闹了一百多年的笔名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程望的事迹也被翻了出来。
他当初跪舔当局,怒斥爱国者。
等到战争胜利了,他立刻又调转枪头,反过来骂那些剥削者。
十足的两面派、墙头草。
被翻出来的还有甄妮给他的评价:【远看是条狗,近看是程望。】
这样私人的信件,都如此讽刺程望,再也没有人说甄妮和程望恩爱了。
43
我那个便宜哥哥要结婚了,但是彩礼不够。
女方说要在大城市买房,我家拿不出来。
别人给我爸妈出了个好主意,为我说一门亲事。
男人是离了三次婚的屠夫,据说三任妻子都是被他打跑的。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第一世,也是嫁了一个屠夫。
有次我和买肉的熟客多说了几句话,屠夫将我打得奄奄一息。
自那以后,他打我便上了瘾。
不顺心了打我,烦闷了打我,稍有不如意还是打我。
我被打得受不了,拼着最后一口力气找到母亲,求母亲让我回家。
母亲抹着眼泪,苦口婆心地叫我忍一忍。
「我们女子生来就是这样的,哪怕你嫁了别人也是一样的。
「屠夫算是好的了,你且由着他的性子,卖肉的时候少和别人搭话。
「不惹他不如意,日子就好过了。」
我当时的爹去找到屠夫,我以为他会帮我理论,结果听见我爹说:
「你不该那么打她,就算那么打一只畜生,时间久了也会心寒的。
「只要你在她犯错的时候狠狠地打她,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我心灰意冷,没熬过去,病死了。
这次的屠夫也是一样。
来说媒的媒人说屠夫人好,为人热心又能赚钱。
说我简直是掉进福窝里了。
听到这话,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在他们眼里,打跑三任妻子的屠夫居然是个好人?
那些被他打跑的女子难道不是人?
我爸听到我的发问,嘲笑道:
「真是可笑,从未听过女子还算人的。
「非要算的话,在你怀孕的时候顶多算半个吧。」
当初的处境和今天何其相似。
不过我不再是当初的我了。
这烂泥一样的家庭,休想把我拽下去!
44
张老师因为书信的事升了职。
临走前她给我留了地址,希望我将来可以去找她。
我看向地址上面的江省广汉市,当时就知道我一定会去的,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拿着家里的钱,坐着火车来到了江省。
张玫瑰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给村里打电话。
我拦住了她:「他们要把我嫁给离婚三次的屠夫,你要是联系他们,我现在就走。」
「胡闹!你还是个小孩子呢!他们怎么能逼你嫁人!」
她怜惜地让我进屋,又帮我煮了一碗面。
在她的照顾下,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待听到她和别人说明天要带我去买洗漱用品时,我才放心地睡去。
她带我上了户口。
我不再叫夭妹,而是张明珠。
45
张玫瑰要筹建女子高级中学,我想在她的学校帮她打下手,可她却不同意。
「你年纪还小,也得来读书,我的学校是免费的。
「只要你愿意,我供你到大学,你要是能一直往上考,我能一直供你。」
我以为她只对我一个人这样,没想到整个女校的都是不收费的。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很多女孩子在懵懂无知的年纪早早辍学,结婚生子。
「只有通过教育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个问题,教育起码能消除愚昧。
「不能让她们的后代也重复她们的命运,大山的女孩也要有走出去的机会!」
哪怕让女孩免费上学,有些人家还是让她们辍学。
我陪着张老师来到一户人家,这是今天走过的第三家。
某天放假以后,女孩便没有再回来上学。
我俩走了很久,找到女孩的家里。
她问女孩为什么不上学了,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张老师对不起,有人上门提亲了。
「与其读那么多书,还不如趁着年轻,赶紧把自己嫁出去。」
在她的眼里,读书无用。
即便读了书,以后依旧改变不了嫁人生子的命运。
既然如此,读书有什么必要呢?
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张玫瑰的良苦用心。
她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只觉得大山外面还是大山。
张玫瑰做的这些就是为了让女孩们知道。
人生不止有嫁人生子这一条路,除了生孩子、做家务,人生还可以有别的模样。
46
张玫瑰病了。
在学生高考的前半个月,我也是不小心看到她的化验单才知道的。
她的肺部有病灶, 需要立刻手术。
我让她在家休息,剩下一个多月可以让别的老师代课。
她却死活不同意。
「她们一直都是我带的, 都已经习惯我的上课风格了, 现在换班主任肯定会影响她们。」
我要去告诉其他同学,她立刻和我冷了脸。
最后我拗不过她,只能白天看着她站着讲一天的课, 晚上趴在书案上大把大把地吃着药片。
47
在把学生送进考场后, 她终于扛不住倒下了。
手术仅过了 24 天,她又站在了讲台上。
这一批女孩也没有让她失望, 全部考上了大学。
学校没有毕业典礼。
用她的话说:「我不要你们这些眼泪,我要的是你们满怀信心,走向另外一个目标。」
几年后我考了熟悉的医学, 想从根本上缓解张玫瑰的病痛。
当我为她检查身体的时候,我才知道,她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得多。
发作起来碰一下皮肉, 她都是痛的。
她最需要的是休息,可我劝不住她, 只能尽可能帮她调理身体。
女孩们都亲切地叫她「张妈妈」, 她是我们几千人的妈妈。
有的女孩毕业放弃城市的高薪回到学校当老师, 有的女孩会从工资里抽出一部分捐献给学校。
从这里毕业的女子,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学妹们,就像当初学姐帮助自己一样。
我和药厂合作, 交出了一些我几世收集的方子, 大大缓解了学校的资金问题。
十几年间, 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女孩走出大山。
而我也到了约定的日子。
48
2025 年,9 月 9 日。
这一天, 我站在江省广汉市和平街与红星街交叉路口。
我身穿古装,头发上插着一根有些陈旧的银簪。
时间越来越近,我的掌心都在出汗。
我生怕没能救下姐姐,又怕姐姐记错日子。
我在按照她讲过的装扮,在人群中巡视起来。
一抹亮色撞入的眼睛。
「呀——快躲开!
「广告牌掉下来了!」
我看着广告牌下的女子, 想也不想地扑了过去。
「哎哟!」她大叫一声, 被我扑了个趔趄,随后看着刚才站过的位置白了脸色。
巨大的广告牌将砖石地都砸出一个坑。
女孩后怕地捂着胸口,不住地拍了拍:「嚯, 吓死我了, 真是谢谢你啊!」
我微笑着摇摇头,应该是我谢谢你。
如果不是因为她, 我恐怕没有勇气支撑这么久。
这次, 她可以做自己,不用再做那个吃人社会的喜儿。
我忍住鼻酸开口:「你长得好像我姐姐。」
我眨眨眼看向她, 又摘下头发上的银簪。
「这个本来是想给我姐姐的,既然咱俩有缘,这个就送给你吧。」
跨越千年,这根簪子终于到了她手里。
我帮她把发簪插到头上的时候, 余光瞥见她手背的一道红色。
我刹那间红了眼眶, 脑中闪过许多熟悉的面孔。
我想起了李灵秀,想起了甄妮,想起了张玫瑰, 想起了千百年来遇到的许多人。
薪火相传,薪火相传。
世界总有一天会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