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得知,我夫君是当朝五皇子,冤屈已洗,即日回京。
来接他的,是他未婚妻,国公府嫡女。
「西棠,上了宗室玉蝶的才是皇子妃,我们的夫妻名分,不作数的。」
「妤儿等了我两年,她愿给你贵妾身份,已十分委屈。」
他让我收拾收拾,过几天随他回京。
我不想去京城。
他不耐烦:「离了我,你还能去哪里?」
他不知道。
除了京城,我还有别的去处。
阿爹给我寄了关引,我可以出关互市,从此天高海阔,一别两欢。
1
我挑着炊饼回家。
谢九霄正推门而出。
以前洗得泛白的青衣已经换下,如今锦服华衣,玉冠束发,说不出的骄矜贵气。
我刚刚得知,他是当朝五皇子,冤屈已洗,圣上下旨,寻他回京。
来接他的,是他在京城的未婚妻。
我竟从不知道。
桑妤站在他身后,秀丽端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谢九霄上前一步,声音清冷梳离:
「西棠,上了宗室玉蝶的才是皇子妃,我们的夫妻名分,不作数的。」
「妤儿等了我两年,她愿给你贵妾的身份,已十分委屈。」
「你收拾收拾,过几天随我回京。」
我视线落在他们十指交握的手上。
他恐委屈了桑妤,迫不及待要在人前展示。
他对桑妤的情深义重,郎情妾意。
这样的柔情蜜意,对我从未有过。
他转过头,敛了眼底的柔光,望向我时,眼中一片冰寒,像初春时节要化不化的寒冰。
我安静了许久,再问:「我们不是夫妻?」
他眸光闪了闪,嘴唇微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不算。」
我迟钝地点了点,又问:「可以不去京城吗?」
他楞了愣,眉头微蹙,有些不耐烦,说:
「你不要闹,你是商户女,能当皇子贵妾,已是我最大的让步。离了我,你还能去哪?」
我抬起头,很轻地说了一句:
「行。」
然后转过身,开始忙碌起来。
这个月鬼节,出门的人不多,炊饼不好卖,剩得多。我要好好存起来,明天还能卖。
我低下头,收拾起担挑来。
没人看见我要哭的脸。
谢九霄云淡风轻:
「别收拾了,这些炊饼,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后也不必吃了。」
我充耳不闻,自顾自收拾着。
箱子的下面,我今天我从信局拿到的信。
是阿爹给我的,他打通了大梁和西域的商道,邀我一起行商。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张关引。
我不是没地方去的。
我可以出关互市,从此天高海阔,一别两欢。
2
两年前,我跟着马帮去湘西贩盐,在路上遇到谢九霄。
流民没房没地,他混在一群流民里,在道上踉跄瘸行,突然脚下一崴,翻到沟里。
无人关心。
沟里,他一身刀伤,衣衫褴褛。
他攥着我的衣袖,目光希冀:「小姐,救我……」
洗干净脸后,我十分诧异。
谢九霄竟是个俊俏郎君。
纵然我跟着阿爹走南闯北多年,也没见过像他那般俊俏的人。
我呆滞了片刻,脸瞬间有些红。
谢九霄跟我说,他是京城人,一个书生,家里牵连反诗案,全族抄家,沦为流民。
「请小姐救我,小生定衔环以报。」
为了他,我在蜀中停了下来,赁了一间院子,悉心照料。
邻居说他冷峻清高,对我未必感恩。
我只是笑笑。
那一日,我外出采买,顺手给他带了一把折扇。
他缓缓展开,眸光闪了闪,温声问:
「小姐对我这么好,我不知如何回报。」
我玩笑说:「那不如你娶我吧。」
他说:「好。」
春节前,他腆着脸去市集摆摊写对联,赚了半吊钱,给我打了一支铜簪,那簪子的样式还是他画的。
他说,他身无长物,没有拿得出手的聘礼,唯有以簪相赠,为君独挽三千青丝。
我觉得我捡到宝了。
我与阿爹写了信,告诉他,我找到如意郎君,便不跟商队行商了。
至此,我成了家,有了夫君。
3
半个月前,镇上来了个千金小姐,京城国公府的嫡小姐,她千里迢迢,南下养病。
作为镇里的新鲜事,饭桌上,我忍住不住说了起来。
当时,谢九霄神色淡淡,并不搭话,说了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他对我总是惜字如金。
但一日日暮回家时,杨柳荫荫下,我见到那姑娘呜咽垂泪。
谢九霄将她搂进怀里。
我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当时我是怎么想的?
我应该像隔壁卖果子的秀娘一般,知道夫君眠花宿柳,țùₚ抓起烧火棍就杀上去。
但两个人女人撕咬抓挠,太难看了。
我静了下来。
许是我误会了呢?
如果不是误会,我也侥幸地想着:谢九霄纵然才情卓绝,可只是流民身份,那小姐是名门贵女,哪怕两人有些旖旎暧昧,也断断走不到一块去。
没错,是这样的。
桑小姐深闺简țū́²出,我再没见过谢九霄与她相会。
直到一日,那是我生辰,我特意收摊得早一些,想回家过寿。头天晚上,我见到枕下放着一支新步摇。
我满怀雀跃回家。
谢九霄却送了我一方棉帕,他表情依旧不咸不淡:「你做炊饼,手上容易油腻,正好用得上。」
「我囊中羞涩,也没别的好东西了。」
而我心心念念的步摇,第二天出现在桑小姐的髻上。
她来买炊饼。
柳弱扶风,说了一句:「我真羡慕你。」
旁人听了,只觉得没头没脑。
可那瞬间,我明白了。
一股子酸酸苦苦的滋味涌了上来。
她红着眼走了。
夜里,谢九霄则红着眼回来。
他醉得厉害,我上去搀他,他甩袖将我推开。
我摔在地上。
看着他,摇摇晃晃地摸索着,摸到箱笼里的一把折扇。
他把那折扇当成了我,满腹怨恨,借着酒意,都宣泄了出来:
「穆西棠,是你恬不知耻,挟恩要报,要我娶了你!」
「若不是你,当初我就宁愿死在沟里,也不做这负心薄幸的伪君子!」
一向清冷的谢九霄,眼里泛着泪光。
「是我负了她,是我伤了她。」
「她就不该等我。」
语气里都是怨恨。
原来,桑姑娘是他未婚妻,在京城已经苦等两年。
郎有情,妾有意。
却是我一个突然冒出的妻子,生生拆撒了他们。
他拿着折扇,突然猛地用力,「撕拉」一声,扇裂了。
一下。
两下。
夜里很静,绢纸撕裂的声音无比清晰。
我的心底也有些什么东西碎了。
我哑了声音,硬噎着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接着,谢九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落寞地对着圆月发呆,嘴里念着「妤儿」,最后醉倒,沉沉睡去。
我呆站在檐下,眼眶再也盛不住更多的泪水,滚落腮边。
山风很凉,吹得我透心凉。
谢九霄醉酒后什么都不记得。
但他看见地上那把被他撕得稀碎的折扇。
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静静将它捡起,又放回箱笼里。
他什么都没问我。
我什么也没提。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4
半月后。
一群神色肃穆的侍卫出现,人头攒动,将我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恭迎五皇子回京。
人群前头,是泪光闪烁的桑妤。
昨日里,他们只能偷偷摸摸想见,唯恐桑妤落了不好的名声。
今日,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示于人前。
只因,桑妤与谢九霄,婚约尚在,是未来五皇子妃。
而我,只是乡下无媒无聘的野妻。
谢九霄说完,便转出了门,指挥着一群侍卫,在院子里搭了两个营帐。
一个是他的,一个是桑妤的。
他说,给我几天时间收拾,到时一起回京,桑妤就不回她的国公府别院了,待在这里等我。
也是从这天起,谢九霄没再进过我房。
这样挺好的。
他便不知道我写信给阿爹。
五天后,我会出城,只消半月,便能到西关与他汇合。
我搁下笔,把信卷进袖里。
此时,谢九霄沉着脸,踏进门。
桑妤怯怯地跟在他身后,脸色有些青白。
谢九霄很生气,冷冰冰质问:
「不是让你别再做炊饼么?」
「你知道那味道有多油腻吗?妤儿闻了反胃。」
我身后是厨房,灶上暖热,还煨着肉馅,肉香飘香十里。
我救他的时候,第一顿便是炊饼,他眸里有光,说这是他吃过最好的珍馐。
他夸我好手艺。
生财有道,又持家有方。
他说,他一辈子也不会腻。
我驻足了一会,桑妤脸色一白,帕子捂嘴,连连反胃作呕。
谢九霄心疼,也更生气了。
他命令我:「快把炉熄了。」
冷硬,决绝。
我不要,我还要再卖几天炊饼,再攒一点路费。
北疆很远的。
我面无表情,硬声道:
「这是我家,她不住进来,不就闻不到了么?」
桑妤柳眉紧蹙,露出一双微红的眼,轻轻扯他袖子:
「五哥哥,你不要为难穆姑娘了。」
「是我不好,来蜀中虽然也有一段时间,但我身子弱,应该是水土不服,我还是回别院等你吧。」
谢九霄脸色愈发难看,「她没资格赶你走。」
「这点小事,我还护不了你吗?」
桑妤眉目一动,羞赧地低下了头,为他这一句不显山不露水的袒护,羞红了脸。
我攥紧袖里的信。
七月暑天,竟让我觉得通体一片冰凉。
她温柔良善。
我就是咄咄逼人,驱赶主母的恶人。
算了。
只是几天而已。
少点银子也没关系。大不了,这房子我就卖了,以后也不来蜀中了。
我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了,然后径自跨过门槛。
「你去哪里?」
错身而过时,谢九霄将我拦住。
我抬头,淡声说:「去给阿爹送信,不行么?」
他放了我手。
对我信中内容并不感兴趣。
他以为,我是要告诉阿爹,以为我就是皇子贵妾,享荣华富贵。
信寄出去了,很顺利。
回来后,炊饼香早就散了,后院的鸡鸭分了一大框炊饼,正吃得欢。
而炉子里,煨着桑妤的药膳。
5
我一个人收拾细软。
棉衣、大氅、毛靴,乱七杂八,什么都有。
正当我拿起一件青色袍子,陷入两难时,谢九霄走了进来。
他皱起眉,「皇子府里什么都有,不用带这些寒酸东西。」
我抿抿唇,问:「这也不要吗?」
谢九霄瞥了一眼我手中的衣物,神色淡漠。
他不记得了。
谢九宵在流放途中落了病根,特别怕冷。
去年冬天,蜀中冷得滴水成冰,连穿棉服都觉得冷。我涉雪上山,在猎户那里要了两件狼皮,从山上下来时,冷得两腿都几乎没了知觉。
然后熬了几个通宵,给他做了一身冬衣。
袖口处,还缝了两簇青竹。
我本不会绣花,是为他学的蜀绣。
谢九霄嘴唇动了动,脸上除了嫌弃,便没别的表情了。
我笑笑,将衣裳放到一边。
此时,桑妤走了过来,声如黄鹂:
「五哥哥,你看,这是江南进攻的绸缎,你帮我看看哪个颜色好看吧。」
「这料子轻薄柔软,可不多见。」
桑妤款款踏入,如今不用闻炊饼味,面色也红润起来,站在谢九霄身边,像朵娇花似的。
她瞧见了我的脸色,瑟瑟地噤了声。
她怯怯问:「五哥哥……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说罢,她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男子衣物,解释说:「穆姑娘有所不知,皇子服制都有定式,不是什么衣物都能随便穿的。」
「这些……穿出去,恐会贻笑大方,落了五哥哥面子。」
眸光闪了闪,我望向窗外,绿柳斜阳,映得两人像金童玉女一样般配,都是骄贵逼人的模样。
谢九霄说:「你是乡下人,不知道宫中规矩,以后这些,就让妤儿教你就是。」
我苦涩一笑,轻声应道:「我知道了。」
桑妤对我掀唇一笑,温柔体贴:「我哥哥把这事交给我,我一定做好。」
谢九霄声音尽是宠溺:「那就辛苦你了。」
他们走后,我将谢九霄的衣物、私人物品、文房四宝全部都翻了出来,整理了一遍,然后装进箱子。
他不要了,也罢,还可以卖了换些盘缠。
6
「麻烦小哥通传,五皇子还要这些东西吗?」
我将布包里的东西一一展开。
谢九霄是皇子,规矩繁多,如今见一面,还要先通报。
侍卫懒洋洋地睨了一眼,进了谢九霄的营帐,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出来,他说:
「五皇子说,东西不要了,随便姑娘处置。」
我微微颔首。
他连看都不看。
我不作犹豫,拉了驴车,半日内,全部卖去了当铺。
然后又大箱小箱地采买了新的东西。
回家时,满载而归。
都是冬衣,皮草,马鞍。
但没有人有兴趣盘查。
侍卫和婢女们目不斜视。
只是我走远时,鄙薄声断断续续传来:
「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不多,突然就大富大贵,谁能管得住手脚不买东西?」
「可怜我们小姐,以后要和这样的人姐妹相称。」
……
我不禁加快了步伐,将这些话远远抛在身后。
现在,我就差一匹好马。
7
隔壁的大娘一直想要我的炊饼方子,我卖了二两,然后拉着小驴去马场。
马场很热闹。
来挑马的多数都是运货的行商,知道什么马脚力好、耐力足。
我转了一圈,最后看中了一匹不起眼的,讨价还价。
老翁捋着花白胡子:「姑娘好眼力,但这银子不够。」
「不如看看另外一匹如何?」
老翁指着不远处的一匹白马。
可早有人看上。
桑妤娇滴滴的声音在嘈杂喧闹的马场里,显得尤为清亮:「五哥哥,这匹马漂亮,你看行么?」
谢九霄坐在另一匹马上,俯身微笑,满脸宠溺。
「只要你喜欢的,都可以。」
桑妤突然看过来。
「穆姑娘?」
谢九霄调转马头,看见了我。
他居高临下,皱起眉,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扯了扯手里的绳子,实话实话:「卖驴,驴子脚力不好,走不远。」
谢九霄不疑有他。
忽然,目光落到我发髻上,他眯了眯眼,恍惚了一下。
声音有些发紧:「你的簪子呢?」
我下意识地抚了下发髻。
女子爱美,这几年我也买过不少首饰,但他送我的铜簪,不管寒来暑往,我都会别在鬓上。
平时擦得晶亮,一个锈点也无。
我仰头,淡声说道:「哦,你的侍卫不是问你话了么?」
「都是廉价玩意,穿戴出去有失身份,没戴了。」
闻言,谢九霄神色有些不悦,眼中闪过一丝恼意,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廉价?」
谢九霄翻身下马,一步逼近,「那可是我……」
一旁的桑妤忽然惊叫一声:「五哥哥!」
她胯下的马受了惊,眼看就要摔下来,谢九霄瞬间回身,拉住了缰绳,稳住了马儿。
然后温柔地将她扶下马。
桑妤心有余悸,小脸后怕,「五哥哥,这马儿好像不喜欢亲近人,我有点怕……」
「我们换一家看看吧。」
他想要跟我说什么,也都抛诸脑后了。
谢九霄脸上愠色尽退,眼里心里只有桑妤,模棱两可地对我说:
「算了,卖了就卖了吧。」
「待回京后,我给你打一支金簪。」
谢九霄侧过头,还想说些什么,我已转过身。
桑妤扯了扯他衣袖:「五哥哥,那边,那匹马好看……你以前不是说要教我骑马么?」
「我都等了你两年了,这几天你一定要教会我。」
谢九霄才回过神,收回目光。
他们走远后,我转向老翁:
「银子,加上我这头驴,够买那匹马吗?」
老板瞧了瞧我,又看了看那头驴,点了点头,说够了。
他们买马是溜达上京的。
我买马是要走西关的。
8
出发京城的前两日,伺候的小丫头看我收拾东西,忍不住嘀咕:
「姑娘,你卖了一批旧物,又买了一批新的。」
「可我瞧着,跟以前的没什么区别啊。」
「样式,料子都寒酸,五皇子大概也是看不上的。」
她直言不讳,并没有贬低我的意思。
我垂眸不语,只认真整理。
寒酸没关系,都是行商用得上的东西。
再一日,我就可以走了。
收拾着的时候,近身伺候谢九霄的侍卫来说,桑妤派了一个老嫲嫲来,负责上京前教我规矩,免得到时冲撞了贵人。
这老嫲嫲我见过,是桑妤的乳娘。
长着一张慈眉善目的脸。
但那也仅限于其他人前。
在我面前,老嫲嫲不怒自威,挺着腰杆子,对我评头论足一番,然后说了一堆规矩。接着,让我学。
顶在头上的碗摔了一个又一个。
老嫲嫲才终于发现,我并不想学。
那点耐心和微乎其微的尊重也一扫而空,她怒目横视,训斥:
「老奴也是容妃娘娘的熟人,这些规矩,若是容妃娘娘来教,就不是老奴这般好说话了!」
「老奴只教过闺阁千金,从未教过乡野村姑。」
「你是五皇子的妾室,有什么不满,都得忍着!」
忍着?
我忍了谢九霄两年冷淡,忍了他降妻为妾。
我有选择,为何要忍?
我淡淡回了一句:「我还没进府,还算不得他的妾,这些规矩,迟些再学。」
「到时我在不在,也不好说的。」
我把老嫲嫲堵得哑口无言,也恼羞成怒。
不到半天的时候,我的小院子里的侍卫丫鬟,都知道我桀骜不驯,顶撞国公府老人。
我巍然不动。
直到谢九霄气势汹汹来找我。
他脸色阴沉,低喝:「穆西棠,你能不能懂点事,不要给我添乱。」
我昂起颈,不甚明白他的意思,面上一片茫然。
这几天,他说什么我做什么,不曾忤逆。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桑妤从他身后探出头,含着一双杏花初雨般的眼,委委屈屈,道:
「穆姑娘,桂嫲嫲是我乳娘,在国公府伺候很多年了,我的礼仪也会是她教的。」
「我只是想你在娘娘面前能留个好印象。」
「并不是要故意刁难你。」
桑妤娇娇弱弱上前,一副好姐妹的模样,想来拉我的手,我下意识避了开来。
她脸上一阵受伤,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谢九霄的怒火腾地一下冒了起来,沉声道:
「来人,先把桑小姐送回去。」
他温声软语,将桑妤哄走。
四下无人时,谢九霄忽然上前一步,擒住我手腕,怒沉沉问:「那句话什么意思?」
什么话?
「什么叫到时你不在?」
「你不跟着我,还能去哪?我们拜过……」
话到嘴边,他却收住了。
他笃定,我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他,我谎言张口就来:「那是气话。」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却还是攥着我的手,力度很大,握得我生疼。
他声音极冷,极失望:
「穆西棠,你出身贱籍,本是连通房的资格都没有的。」
「我能给你贵妾的身份,是在母亲那里,在国公府那里,说了多少好话。我护了你多少,你知不知道。」
我僵硬地笑了笑,心如刀割。
他从未问过我,是否愿意当这「贵妾」。
谢九霄放开我,整了整衣袖,眼里没什么温度。
「你听话,等回京我跟妤儿成婚后,便迎你进府。」
「不要生事,不然,你连贵妾的身份都没有,只能当个通房。」
我垂下眼,指尖捏得发白,忍着嘴里的酸意,哽声回道:「知道了。」
9
离京的最后一天,我取了房契去商行。
直说来意:「这房子,可卖多少钱?」
商行掌柜知道我是东市卖炊饼的娘子,也知谢九霄是五皇子,对我笑脸迎人,还想攀谈寒暄。
我低眉,只说:「不论价格,立刻卖,后天你便能取房了。」
「以后,我再也不来了。」
掌柜连连点头,还与我道喜。
我只想速战速决,毫不还价,头一回做了一笔亏本买卖。
我拿了银子出门。
七月石榴红胜火,湛河边,花开团簇。
小轩中,围坐着一对男女,炉火正旺,茶香四溢。
桑妤捧着几朵刚摘下的石榴花。
谢九霄在绢扇上提笔作诗,桑妤接过,放在鼻下细嗅。
鬓上步摇叮铃作响。
谢九霄坐在她对面,抬手,拂走她肩上落英。
是对我从未有过的温情和宠溺。
以前,我曾几次提议,采风赏花。
他总是淡淡地说不喜欢。
那时,我还天真地以为,他真是不喜欢。
可如今看来,哪是不喜欢花,分明是不喜欢陪他赏花的人罢了。
我只是个粗人,与我赏花,如对牛弹琴。
比不得饱读诗书的桑妤。
这几天,我总是见不到谢九霄的人,他们听风眠柳,打马逐月。
我纳纳地站在树后,眼眶酸痛。
我低下头,把眼泪咽了回去。
谢九宵执杯的手顿了顿,往我这边扫了一眼。
我忙移开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游人如织,我只是众多人中的一个,毫不起眼。
「五哥哥?」
桑妤娇声唤他。
谢九宵也装作没发现我。
10
出发那天是个好天气。
也正巧赶上庙会。
十分热闹。
但这热闹与我无关,我一个人带着个小丫鬟,慢条斯理地往马车上搬东西。
一箱箱,一件件,塞满了马车,连坐都几乎没位置。
小丫鬟又小声抱怨,我带无用东西太多了,她要陪我遭罪,七月乌金暑热,她是一点都不想陪我晒日头。
「你回桑小姐那边吧,我不习惯别人伺候。」
将小丫鬟打发回后,谢九宵来了一趟。
他站在马车旁,瞥了一眼我那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眉头紧锁,寒声问:「你是故意的吧?」
我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因为我知道,他还有后话。
「别忘了,你只是妾室,不能跟我和妤儿同乘。」
「你不要闹,这是规矩。」
他补充道。
我摇摇头,表示不会闹。
「我跟马夫一起赶车就好。」
「我是商女,习惯了。」
他往北去京城。
我向西走西关。
我们本来就不同道。
谢九宵脸色寒得像三月寒冰,拂袖而去,「随你的便。」
桑妤千呼万唤始出来,众星拱月一般。丫鬟侍卫们簇拥,小心翼翼地扶她上马车。
我这边冷冷清清,连唯一的丫鬟都打发走了。
马夫坐在车上,踌躇开口:「夫人……姑娘。」
我提摆跳上马车,坐在马夫旁边,轻声道:
「走慢点。」
「不急的。」
车轮辘辘,一路往城门方向走。
我的车重,走得格外慢。
视线里,谢九宵的马车与我渐行渐远。
起初,他还让马夫停下等我,好几次催人来让我快点,别跟丢了。
马夫拍着胸脯:「去京城的官道只有一条,丢不了!」
桑妤撩开车帘,露出一张雀跃的小脸,道:
「五哥哥,我们走快些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京城的麦ƭů⁶花。」
谢九宵听了,脚下忍不住催了起来,马儿越走越快。
城门车水马龙。
马车、驴车、行人、挑夫,马车费了好一阵子才挤了出来。
谢九宵没有发现,官道上跟着的,游龙似的马车,没有一辆是我的。
眼看谢九宵的马车越拉越远。
马夫挥鞭催马:「姑娘,坐稳了。」
我却拉过缰绳,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辛苦了,接ťŭ̀ₗ下来的路,我自己会走的。」
马夫是雇来的,收钱办事,也没多余问话,收了银子跳下了马车。
我调转马车,一路向西。
11
通往长阳关的官道上,我爹和一众伙计已经等了许久。
烈日下,他们都有些焦躁。
阿爹依旧沉稳。
「来了?」
我应了一声:「嗯。」
然后,眼泪止不住地流。
他平时口若悬河,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默。放在平时,一定会训我一遍,但往事不可追,多说无益。
阿爹向来阔达,不看来时路,但问前程。
「闺女,走吧。」
除了前两天刚上路时的不适,我很快就适应过来。
我们一路西行。
大河滔滔,高山巍峨,最后顺利出了长阳关。
西出阳关无故人。
阿爹兴奋地说,如今两国交好,开了互市,关外有许多好东西,这是我们Ŧű̂ₕ发财的机会。
关外,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我见过绿瞳的西域人,戈壁地里长的瓜甜得腻人。
我站在沙丘上,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颗沙子。
阿爹走了过来,吐了一口焊烟,问:「想那人了?」
我摇摇头。
我很庆幸,没有跟谢九宵回京。那里只有四方院墙,每天都要惴惴不安,去揣摩他爱不爱我。
而如今,这里天大地大,四海苍茫。
我那小小的患得患失,早就笼到小角落里。
我弯弯唇,笑道:
「女儿在想,如果我们这趟赚了大钱,爹爹是不是能给我找个后娘?」
阿爹咳了一下,「敢打趣你老子了!」
但阿爹说,给我买个丈夫,倒是可以考虑。
我不置可否。
12
出发京城的第一天。
夜火阑珊。
谢九宵站在客栈门前,将桑妤扶下马车。这之后,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转到后头的马车上。
这些天,他对穆西棠冷淡,说话也有些重。
她那人心思细,如今指不定还恼着他。
他明明不想那样。
但是桑妤在这里,她是他未婚妻,他也得顾及。
「西棠,到客栈了,在这里将就一夜吧。」
谢九宵敲响了马车木板。
下来一个汉子。
谢九宵才猛然发现,马夫不是他雇的马夫,马车也不是穆西棠的马车。
谢九宵盯着地上的车辙,有些慌了。
马车过了一辆又一辆。țů₋
他就这样,站在门口,一辆一辆地看过去。但没有一辆是我的马车。
心底越发焦躁。
「叫她别带那么多东西,非要带。」
「我说了到京城给她买。」
「也不至于拖慢了脚程……」谢九霄在原地踱起步来。
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身边的婢女抱怨。
奴婢怯怯地低着头,不敢言语。
桑妤从客栈出来,有些不高兴,她看了眼身旁的老嫲嫲。
老嫲嫲缓步上前:
「五皇子,老奴知道您紧张穆姑娘,但她毕竟只是妾室,您就在门口等她,有失体统。」
「要传回去,怕是会被人做文章。赎老奴多嘴,您现在根基不稳,该以大局为重。」
桑妤体贴问:「要不要派人去找?」
谢九宵吸了一口气。
缓了脸色。
冷冷丢下一句:
「她只是妾室,不能让她太拿乔。不然,以后若是骑到你头上,那就是我的不对了。」
桑妤弯了弯唇。
第二天赶路,有意无意地,谢九霄放慢了脚程。
夜晚在官道边野宿,谢九霄回头引颈。
寂寥无声,星光微明。
他等不到她。
谢九霄眼色渐冷,终是缓缓开口:「来人,去找。」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似的。
谢九霄的命令是沿着官道、小道,一路找回去平良镇,快马加鞭。
侍卫得力,不出一天,便回来复命。
「穆姑娘走了。」
13
走了。
是什么意思?
短短两个字,砸得谢九霄呼吸一窒。
他瞬间慌了神,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她又在玩什么把戏?」
他喃喃自语。
盯着侍卫,紧紧握着剑柄,五指捏得生疼。
侍卫颤巍巍,递上一封信。
那是我留给马夫的。
如果有人去找,就把信送出;若是没有,那便烧了扔了,都行。
谢九霄颤着手,接过那信。
一目十行。
信中有水迹,点点滴滴,晕开了几处,糊得很难看,但并不影响阅读。
因为我的话不多,开头是一句诗: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我不会文绉绉地掉书袋。
【我名字不上玉蝶,既然算不得正经夫妻,那我就不跟去京城了。】
【若我当年知道你有未婚妻,我是断断不会跟你有什么牵扯。】
【从今以后,山高水远,男婚女嫁,各不相关。】
一封薄薄的信,只有寥寥几句。
谢九霄一字一句地读着。
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一根细小的枝条,暗暗地戳着他心脏,细细麻麻,钻心的疼。
他不信,抢过侍卫的马缰,翻身上马。
桑妤从马车上跌跌撞撞下来,追了上去,拦在马前,「五哥哥,不能再耽误了,册封你为王的圣旨在京城等着。」
「还有,我们正式赐婚的旨意。」
她抓住谢九霄的一片衣角。
桑妤泪眼蒙蒙,「五哥哥,她走了不是正好?穆姑娘是想成全我们。」
她赤红着眼。
看着手里的衣角一点一点地抽了回去。
白马奔了出去。
桑妤追了两步,狠狠摔了一跤,「五哥哥!」
她肝肠欲断。
「五哥哥,别抛下我……」
可谢九霄什么都听不到。
一群侍卫也跟着跃上马,发足狂追。
谢九霄踏月狂奔。
发冠乱了,衣袂被树枝勾缠撕裂,他都顾不得。
他追出去二里,却被洛河拦住了去路。
洛河凶险,夜里并不许人过桥。
洛河水滚,怒浪滔滔。
他望着来路漫漫,手里的缰绳攥得生疼。
「西棠……」
穆西棠是行商女,本居无定所,四处行商。她走了,四海万疆,他根本不知从何找起。
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沥沥。
打在他脸上。
随着泪水,一起滑落。
那一年,杏花微雨,她在沟里救了他ṱŭ̀⁰,将他拉出泥潭。
那一年,西府海棠开满清明雨后,他们在乡间简陋的小院里成了亲。
他许下言诺: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这一年,一别生死两茫茫,有些生死契阔,活着的时候,也能叫人肝肠欲断。
侍卫追了上来。
桑妤也哭着追了上来。
雨越下越大。
很吵,也很安静。
他原以为,当年娶穆西棠,只是迫于她救命之恩不能不报。
他甚至觉得屈辱。
冷淡、疏离,是她该承受的代价。
他以为,他给了她贵妾之位,对她来说,是天地下最大的好事,她该感恩戴德。
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点对桑妤的辜负。
他骗自己,不爱穆西棠。
可是,她走了。
他才明白,她把他的心也带走了。
14
我跟阿爹去过西域,去过楼兰,去过很多地方。我们贩卖中原的丝绸、香料,然后带回牛羊、皮货,还有玉石。
边疆繁荣,阿爹的互市生意越做越大,已经是边关最大的商户。
这一年,阿爹接了皇商的一桩大生意,向宗室提供皮货和西域珠宝。
阿爹不放心让伙计去,便带着我亲自押送。
这是我第一次来京城。
繁华迷人眼。
在驿馆接待我们的,是皇商。
而管理皇商的,是五皇子谢九霄。
他现在已经是燕王了。
这是三年来,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站在商行门前,身长玉立,杏花疏雨里,依旧端着一份骄矜贵气,只ţűₘ是颧骨突起,身形。
瞿瘦了许多。
他嘴唇微动,眼里闪着光,「西棠,我找你好久。」
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眷恋。
但我此刻见他,已没了当年那种怦然心动、患得患失的踌躇。
我很平静。
规矩行礼:「王爷。」
谢九霄哑了哑,眼色受伤:「你不必如此。」
他看着我,眼中满是深情:「我没有娶桑妤,她只是侧妃。我的正妃之位,一直留给你。」
「西棠,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他解释,当年他式微,是所有皇子里最没权没势的。
容妃不是他生母,他只能依靠桑国公的势力,在朝中站稳脚跟。
眼睫微湿,「西棠,我心里一直有你。」
「以前是我看不清,负了你。」
我微微侧头,看着空蒙青天。
我用原话回答:
「我们无媒无聘,不上玉蝶,不是夫妻,这是你说的。」
「我一介贱民,最多只能做通房的份,也是你说的。」
这些话,我在心里藏了很多年。
每想一次,就怨恨一次。
但时间长了,恩怨也散了。
我不悲不喜,「谢九霄,当年我说让你娶我,只是玩笑话。其实那时,只要你说你还有未婚妻,我是不会勉强你的。」
「现在,不过是把选错的路,回了个头而已。」
谢九霄脸色惨白,眼里似乎有东西碎了。
他指尖颤抖,踉跄退了一步,目光白茫茫的,像西风一样悲凉。
他说:「我不信。」
「你肯来京城,你心里还有我。」
我觉得有些冷,拢了拢狐毛披风,平静地道:
「生意人重利,哪里做不得生意。」
「若是做生意,我可以与你在商言商,但你是朝廷命官,还是不要过多私下见面的好。」
说完,我转身回了驿馆。
关上门。
回家拿起账册,看了起来。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我的账册重要。
15
这批进宫皇宫的皮毛十分珍贵。
宫里娘娘喜欢,特意吩咐皇商,让我带货进宫。
御花园里,各宫娘娘和命妇贵女都在。
谢九霄的养母容妃也在。
容妃一张脸清清淡淡的,只是浅浅看了我一眼,波澜不兴。可能在宫中争斗多年,什么棱角都磨平了。
桑妤陪在容妃身边。
她只是侧妃,这场合,没资格与容妃同坐,而是干站在一边,等着随时伺候婆母。
她垂着眼,神色落寞。
仿佛一朵红艳娇贵的名花,像蒙着一层灰,灰蒙蒙的。
我收到各种异样的目光。
谢九霄流放蜀地时娶了一门妻,却没有跟他回京,这不是隐秘事。本是正妃的桑妤,因为我成了侧妃。
有人说她小气狭隘,容不下妾室。
有人说我贱民妄想皇子妃之位。
也有人说谢九霄或情深,或薄幸。
都在打量我。
却默契地无人提起往事。
我对这些探寻的目光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各宫娘娘面前,开始讲起所携的物品。
来源、质地,独特之处。
侃侃而谈中,还谈到了西域风光。
贵妃很喜欢听外面的故事,走了过来,打断了我的话,问:
「你与我说说,听说楼兰有响沙,你见过么?到底是怎么样的?沙子当真会响?」
「你一个女子,怎么能跑这么远?」
「还去过什么地方?」
贵妃特意让人给我赐座。
我固辞不受。
关外的故事太多了。
我笑笑,娓娓道来:
「沙子并不会响,只是那片沙漠有许多怪石,每当风起时,风沙穿过怪石,就会响起声音,四季不同。」
……
贵妃听得入迷。
宫里的娘娘一辈子困于宫墙,听起外面的事来,兴致格外高。
连一直淡漠的容妃也走了过来,侧耳细听。
而桑妤,始终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备受冷落。
直到宫人提醒,宫门快要关,众人才散了。
自始至终,容妃都没有为难过我。
只在临走时,她将我叫到一边,淡淡说了一句:「你比本宫幸运,走对了路。」
16
我跟桑妤同时出宫。
她堵住我去路,怨气很重。
「凭什么你说两句话,就哄得了母妃高兴?我做什么,她都不高兴。」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道:
「我是生意人,向来笑脸迎人,客人喜欢听什么,我说什么,如此而已。」
「并没有其他意思。」
她咬着腮帮,眼眶红了一圈,怨恨道:
「你明明走了,又为什么要回来撩拨谢九霄!」
「都怪你!」
「明明我才是他的妻!」
桑妤不依不饶,满腹委屈地发泄怨恨。
怨我当年以恩挟报,迫谢九霄娶我,我成了横在他们之间的绊脚石,肉中刺。
更怨我,远走他乡,挖走了他的心,从此辗转悱恻,爱而不得。
以前谢九霄怎么冷落我,如今怎么冷落她。
桑妤泪眼婆娑,「我只是喜欢他而已,我错了吗……」
我拢着袖子,无奈道:「你怨错了人。」
「你们的婚约从未断过,当年他隐而不说,是他骗了我,也骗了你。」
桑妤止了泪,怔在原地。
「他利用我,得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后来利用你,在京城站稳脚跟。」
我低眉,「我是看清了,才走的。」
在桑妤茫然的目光中,我登上了马车。
17
谢九霄来找过我几次。
我都让婢女回绝了。
婢女不敢得罪王爷,还是收下一簇梅花,放我案上,怯声说:「燕王爷说,京郊梅花开得正盛,邀小姐去看,不见不散。」
我看了一眼。
心中再无波澜。
那一日,谢九霄独自站在风里,等了许久。
风吹花落,迷了他的眼,吹得双目赤红。
从天光白日,等到日暮西山。
他等不到我的。
京城的这笔生意做好了,赚了一大笔银子。
离京前,我忙着采购各种物品,这些可以在关外卖一个好价钱。
我从外回来,累瘫在椅子上。
这时,婢女又端来一个精致的盒子,垂首,为难一笑:
「小姐,这是燕王爷送来的,奴婢不敢忤逆,便先收了下来。」
我打开盒子。
以为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只是一支铜簪。
样式跟以前他给我的那支一样。现如今,这簪子被万分郑重地放在漆盒里。
谢九宵给我送来很多东西,我都让人退了回去。
这支簪子也不例外。
……
离京前一日,桑妤来找我。
脸上的巴掌印清晰骇人。
原因是她知道谢九霄对我百般讨好后,委屈和埋怨一下子爆发,两人大吵一架,谢九霄一时激动,打了她一巴掌。
接着,是谢九霄一日复一日的冷落。
一滴一滴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了出来。
桑妤哽咽着,从未有过的卑微:
「以前是我不好,如今我尝到苦头了。」
「穆姑娘,我把正妃之位让给你,再也不跟你争风吃醋了,你留下来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是他让你来说客的?」
被我说中,桑妤神色寂寥,半酸半苦地点头,眼泪掉得更凶了。
我叹了一口气:
「你的喜爱越廉价,他就越是践踏。」
「桑小姐,你原是公国嫡女,京中多少儿郎想娶的姑娘。」
「你不该来求我。」
桑妤愣在了原地,然后掩面痛哭。
18
我离京那日,谢九霄来了。
他骑在马上,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他跪在圣上面前,跪了一天一夜,甚至愿意用王位来换一道赐婚圣旨,娶我这个平民贱户为正妃。
谢九宵小心翼翼地将圣旨递到我面前。
他固执地看着我,卑微,沙哑。
「西棠,只要写上你的名字,你就是我正经八百的妻。」
「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轻轻推了回去。
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所有东西都崩塌了,瞬间暗了下来。
我平静说:「你怎么不明白?」
他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微颤。
我顿了顿,继续说道:「我现在不喜欢你了。」
「我喜欢江南的西府海棠, 西北的酸杏, 关外的马奶酒。」
「喜欢的东西太多,没有位置装你。」
我转过头,看向他身后的人,桑妤哭得稀碎。
「但有人的装的满满都是你。」
「但你负了一个又一个。」
说完,我便示意车夫出发。
马车缓缓驶离, 我撩起帘子一脚, 看见谢九宵依然站在原地。
他明白。
我是彻底不会回头了。
这一别, 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了。
19
时间又过了几年。
桑妤终于如愿以偿, 终于坐上了燕王妃之位。
皇上为了宗室延绵子嗣,建议皇子们纳妾生子,几个皇子都以夫妻和顺为由, 拒绝了。
唯独谢九霄, 桑妤亲自为他选了两个妾室。
乖巧可人,家世清白。
桑妤是他的少年白月光,付出过真心的人, 曾为他使劲手段, 争风吃醋, 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人。
她不悲不喜, 迎妾室进门, 礼节周到。
谢九霄原以为桑妤会像以前那样, 使些小手段,拒了他纳妾。
谢九霄怒问:「你都不吃醋的吗?」
他有些慌张。
「只要你说不想我纳妾, 我就回绝了父皇。」
桑妤低眉想了想, 淡声笑了一下,云淡风轻:「那样会伤心。」
皇上子嗣众多,要脱颖而出,维护燕王府风光, 势必要讨好上位者。在哪些面前,男女情爱, 缥缈得像云一样。
谢九宵猛然发现。
他失去的东西, 总是一件又一件。
「连你……也不爱我了吗?」
……
很多年以后,我又去京城做了一趟生意。
谢九宵没再出现我面前。
反而是桑妤,专门找我叙旧。
秋风猎猎,吹起她一片衣角,雍容贵气。
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藏着沉稳和野心。
如今,她是皇上众多儿媳中最喜爱的那个, 聪明得体, 做事稳当。
她说, 她找到别的路。
男人多情,尤其是皇室中人。
她只求坐稳这正妃之位,把权利握牢, 那才是别人抢不走的东西。
而谢九宵, 本质上是个多情公子, 政事上平庸寡断,建树甚少。
渐渐地,被众多皇子掩盖了过去。
别人提起燕王, 只会想到燕王妃。
我端起茶杯,轻抿一口,我们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