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年,流放路上我为韩景知挡下一支毒箭。
我命大没死,却一夜白头,满脸皱纹,貌如老妪。
他割下衣襟沾着凉血,写了封婚书,连带着一绺头发放进我掌心。
「往后,我们便相依为命。」
后来他所言成真,再复荣光,又成了京中最清贵无俦的韩大人。
京中人提起我,只唤我跟在他身后的丑婆。
他缄口不提与我的婚事。
回京第三年春,他在家中宴请好友。
酒过三巡,他醉意微显,提及我时面上带着为难。
「我被她的恩情架着,倘若不娶,只叫别人唾骂我是忘恩负义之辈。
「可要跟个丑婆过一辈子,我又怎能甘心?」
我愣在原地良久,随后收拾了包袱,迎着夜色出了城门楼子。
独留下了那封不作数的婚书。
韩景知,既然你为难,那我便果断些。
此后江湖路远,不必同舟。
1
回京第三年,韩景知官做得比流放前还大。
春寒料峭,府里的腊梅开得极好。
天色将晚,亭内的宴饮仍未结束。
我抱着酒坛,准备为他们添酒。
走近沧浪亭,我抬手刚将湘帘掀了个缝,韩景知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
「你们不懂。我被她的恩情架着,倘若不娶,只叫别人唾骂我是忘恩负义之辈。
「可要跟个丑婆过一辈子,我又怎能甘心?」
亭内烛火很亮。
酒过三巡,他醉意微显,提及我时他愁云压在眉头,满是为难。
我定定站住,一时忘了动作。
直到檐上化雪的水滴在发间,我才猛地一个激灵。
亭内有人问:「那你可有打算,难不成就这样拖下去,那赵姑娘怎么办?」
韩景知苦笑,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语带厌烦。
「还能如何?一个丫鬟能有什么真心,她救我不过是押注,赌我能东山再起,另有所图。等过几年给她些银子,打发出府得了。」
我的手被冻得失去知觉,脸上却火辣辣地烧得慌。
枝头冰雪未消,被压弯的腊梅猛颤一下。
寒香掺着一丝清苦,渗到了心尖。
我的舍命相救,在他看来却是我心有算计,图谋不轨。
2
我原来是韩景知院里最不起眼的粗使丫鬟。
因着是乡野来的,不善言辞,寡言少语。
便被其他人排挤,做着最ƭů¹脏最累的活儿。
我不敢反抗,为首的丫鬟和府里的嬷嬷相熟,倘若我顶嘴,她便要叫嬷嬷将我发卖出去。
大冬天的,我不仅要洗主子的衣裳,就连其他几个丫鬟的衣裳,也都由我包揽。
那日落了雪,水格外的冷。
我手上的冻疮出了血,洇在了韩景知的衣裳上,怎么也搓不掉。
被欺负的委屈和被责罚的害怕,让我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韩景知那日被政敌参了一本,心里烦闷,本是在院子里随便走走。
却被我的哭声招了来。
我哭得抽抽搭搭,想着反正都要被打死了,总不能窝囊一辈子,心一横便将被欺负的事说了出来。
韩景知被我的鼻涕泡逗笑了。
「再不擦擦,便成冰溜子了。」
我羞哧不已,手忙脚乱擦着,手上的血却糊了一脸。
韩景知沉了脸。
他将那些欺负我的丫鬟都赶了出去。
我受宠若惊,这是头一次有人为我做主。
后来他被抄家流放țůₗ,府里的人鸟兽四散。
我咬了咬牙,将最后一块碎银子缝在衣襟里。
一刻也不敢停地走了五十里。
鞋底子被磨穿,石子上全是细碎的血迹。
追上了提前上路的韩景知。
见到我时,向来光风霁月的他垂了眸子,声音也囫囵带了几分失意。
「是你?」
我攥紧了衣角,咬着唇点了点头。
韩景朝远处看了看。
风过林荫,卷起千层绿浪。
他眼里隐秘的期待散去,兀自一笑,摇了摇头。
自此,流放之路,我与他风雨同舟。
3
韩景知不知得罪了谁。
半路上遇见刺杀,千钧一发之际我将他推开,替他挡了一箭。
那时他揪着眉头,眼里半是震惊半是探究。
我知道,平生落难的境遇,让他质疑一切真心。
可见他无碍,我便心满意足。
救他,我绝无所图。
我从未想过,在他心里,我是如ṱūₓ此卑劣之人。
流放三年,岭南山多林密,蛇虫鼠蚁多得能吃人,到处弥漫着瘴气,连喝口干净的水都是奢望。
我若是赌,怎会赌上自己的性命?
又怎会在那等艰苦的地方无怨无悔地照料他三年之久?
但他不愿信我。
我忽然想起韩景知处置了那几个丫鬟后,深深看我的那一眼,和唇边的讥笑。
心里顿时明白。
许是从一开始,他便觉得我使了一招苦肉计借刀杀人。
即便我如何赤诚,在他眼里,都是权衡算计。
可我对他,从来都是真心。
4
抱着酒坛的胳膊有Ŧŭ̀₅些发酸。
当初流放之路三千里,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完。
我虽负伤,但做惯了粗活,体力比韩景知还要好上不少。
他撑到一半已是极限,发起了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
官差没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但此时韩景知身边只有我一人追随。
我咬了咬牙,背起了他。
日头毒得可怕,晒得官道两旁的树叶蜷起了边儿。
背上的韩景知烧得说起了胡话。
我顾不上肩头火辣辣地疼,咬着牙撑着一口气,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
唯有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救韩景知。
直到我听清了在我耳边的呢喃:「鸢鸢……」
我一愣。
脚下的步子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在地上。
我从官差的嘴里知晓了韩景知获罪的缘由。
夺嫡党争激烈,赵家小姐的父亲不过多说了两句,惹恼了圣上,眼看着赵家就要被抄家查处,是韩景知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为赵大人做担保,才惹祸上身。
树上的蝉奋力嘶叫,我耳边只有细线一般的孤鸣声。
汗水渗进眼睛里,有些刺痛。
脑海里一片空白。
直到官差出声,我才惊觉已经到了驿站。
我用牙咬开衣裳,将碎银子给了官差。
韩景知颇有才干,指不定哪天圣上想起了他,官差没将事做绝,行了方便。
将背上的韩景知放下,看着大夫为他诊脉。
抓药煎药,直到漆黑的药汁子喂进他嘴里,我才恍若大梦惊醒,有了一丝真实感。
肩膀有些痒,我低头去抓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肩头渗出的鲜血早已干涸,ṱü₄变成了深黑色,将衣裳粘在皮肉上。
我靠在韩景知榻边守着,一刻也不敢放松。
晚上,他终于退了烧,我悬着的心放下。
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竟毫无意识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是夜半。
月色如水,透过窗棂照进来,将屋内的陈设照得一清二楚。
我发觉自己躺在榻上,吓了一跳,赶忙翻身坐起来。
肩膀处传来的刺痛却让我忍不住嘶了一声。
额头有帕子掉下,隐隐带着韩景知常用的竹香。
我心跳不觉加快。
直到韩景知出声,我才意识到,吵醒了睡在床榻另一头的他。
虽着粗布衫,但他就那样清风朗月地坐着,半张脸隐匿在月色里。
「你醒了。」
他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猛地跪在榻上,心里满是后怕,朝他磕头:「奴婢僭越,大人恕罪!」
头顶却只传来一声轻笑,和带着落寞的声音:「我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
我心里一滞,缓缓抬头。
月光将他的脸庞一分为二,半明半暗。
只见他薄唇轻启:「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往后,我们便相依为命。」
我已经管不了他是为谁沦落到这一步的。
他说,我们。
相依为命。
我脑子发蒙,心跳如擂鼓。
心几乎要跳出来。
正如此刻一般。
从那时起,我对他便是一片真心。
但此刻,我只觉心惊。
原来经年种种,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5
前些日子,韩景知带我出席百花宴。
我面容枯槁,怕冲撞了各位贵夫人小姐,所以以纱巾覆面。
韩景知是男宾,与我在不同的席面。
我从未出席过这样的场合,心里本就紧张,又有劣童玩闹,拿弹弓打掉了我的纱巾。
几个年幼的千金被吓红了眼眶。
只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我。
有鄙夷,有嘲讽,还有嫌恶。
更有人说话夹枪带棒:「她脸上皱纹深得都能夹死苍蝇,瞧着都能做韩大人祖母了,还整天赖着他,简直不知羞。」
明明春暖花开,阳光明媚,我却只觉当头一棒,刺骨地寒。
一个冷颤过后,我脸上又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景知刚官复原职时,有不少媒人上门询问。
毕竟他重得皇帝重用,生得又一副好相貌,是不少闺中小姐的梦中郎。
韩景知被烦得不行,将同我写了婚书的事情说了出去。
我原本因回京一颗忐忑的心被安抚,又有些隐隐的雀跃。
可这份雀跃随着时间的消磨,一点点消散。
但京中小姐对我的敌意却只增不减。
随着韩景知在官场上愈发得意,这敌意便越发大起来。
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一位神仙妃子般的小姐从人群中走来。
「今日长公主宴请,如此言论,也不怕传到长公主耳中,让她怪罪?
「林姑娘纵然容貌不佳,可她患难时伺候了韩大人三年,岂是你们能置喙的?」
赵鸢鸢三言两语为我解了围。
她牵起我的手,如沐春风般笑着。
我瞧着她漆黑的瞳仁儿,却有种说不出的不适。
整场宴会,我如坐针毡。
散场后,我赶忙去寻找韩景知,怎么也寻不到。
我走累了,在假山处歇息一下,却看到假山后僻静的凉亭中,两个熟悉的身影。
韩景知一身月白长袍,面上冰雪消融,眉眼带笑地同赵鸢鸢说话。
赵鸢鸢道:「韩大人身边有林姑娘照顾,我便放心了。
「不知大人何时成婚,我也好备上一份贺礼。」
我攥了攥手心,却又觉得手心烫得很,只好在衣襟上擦了擦。
回京后我不曾提及我们的婚约。
可此时,我紧紧抿着唇,心中隐隐期待韩景知的回答。
他不过只言片语,我记得一字不差。
他对赵鸢鸢说:「你知道的,这几年我等的是你,不是她。」
偏生又来了一阵风,将我纱巾吹入了水里。
那天,我没等韩景知。
顶着花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在京中人异样的眼光中,佝偻着身子走回了韩府。
我的背上没有韩景知,路比流放之时平坦三分。
可我的背比那时还佝偻。
步子也格外沉重。
韩景知回来后,罕见地来寻我,见我神情恹恹,便问我怎么了。
我话到嘴边,却只觉得春持剑苦涩不已,于是拐了个弯。
只强颜欢笑,将人们嬉笑谩骂我的话说给他听。
他神情淡漠:「他们说的话何必放在心上,只有怯懦者才会心里认同他们所说。」
湘帘内推杯换盏的笑声拉回了我的思绪。
有人调笑:「林姑娘样貌是老些,但不知是否同花满楼里那些上了岁数的姑娘一样,还是少女滋味?」
起了阵风,湘帘摇晃间缝隙影绰,我Ŧü₎窥不见内里,只听见酒杯砸落在地的声音。
韩景知没有开口。
别人如此羞辱我,他并未反应。
我脑海中瞬间清醒过来。
原来在韩景知心里,我连一个妓子都不如。
手上的酒坛摔在地上,亭内静得落针Ṫṻₒ可闻。
湘帘被从里面掀开。
那人面上带着些慌张,回头看了一眼亭内,眼里有着忌惮。
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后,匆匆离去。
炭火的暖热夹杂着酒气扑面而来。
我胃里莫名翻江倒海起来。
定了定心神,我心一横,直接将精心编制的湘帘扯了下来。
亭内的景象就这样暴露在冷意中。
寒风倒灌,卷得炭盆上火星纷飞。
也扬起了韩景知的衣角。
他眉眼间带着冷意,登时眼神清明了几分。
随后他皱眉看向我:「你在亭外做什么?」
冷风灌进我宽大的袖子,凉意蔓延到心口。
我本是想问他,待会儿的醒酒汤是想要热些还是温些。
如今我理了理衣裙,正了神色:「我此番来,是同韩大人告别。」
跟那日宴饮回来一样。
不过那天是言不由衷,今天却是我的真心话。
旁边三两好友也震惊住,眼观鼻鼻观心。
韩景知眉眼蓦地沉了下来,攥着酒樽的手骨节泛白。
亭内只剩呼啸的风声。
「你确定?」他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似是咬牙切齿。
亭外不知何时落起了雪。
寒风卷着雪瓣儿,落在了他垂下的长睫上。
我点了点头:「嗯。」
韩景知眼睫猛地一颤,雪花融进眼里,烛火反射出点点水光。
他捻着酒樽把玩,始终未看我,骨节却泛了白。
良久,酒樽被置于桌案上,洇湿了一片。
他声音带着些烦躁:「可考虑清楚了,你不后悔?」
我又点了点头:「不后悔。」
洒了一地的酒混着酒坛碎片已然结冰。
我跨过一地狼藉,转身离去。
既然他如此看轻我,不喜我,厌烦我。
我又何必再执着于他呢?
我收拾了包袱,迎着夜色出了城门楼子。
独留下了那封不作数的婚书。
韩景知,既然你为难,那我便果断些。
此后江湖路远,不必同舟。
6
天寒地冻,不便赶路,我在城外的小酒馆歇下。
我身上银子不多,但都是这些年攒下的。
至于回京后韩景知给我的,我半分都未带走。
翌日一早,我起身用了早膳,收拾了包袱却遇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本不欲与赵鸢鸢打照面。
可她的丫鬟撞上了我。
她起了大早,要去山上的普化寺祈福。
仍旧一副芙蓉满面的慈悲像。
可我却不喜欢。
我将身上的衣裳拢了拢,打起门口的帘子,正准备离去。
赵鸢鸢的丫鬟惊呼一声。
酒馆不大,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那丫鬟身上。
赵鸢鸢体弱,准备了一支翡翠步摇准备拿去佛前开光。
现在却丢了。
赵鸢鸢的丫鬟叫住了我:「林姑娘请留步,今日唯有你一人撞上了我。」
我手顿在半空,转头看向酒馆内。
那些人的目光都随着丫鬟的声音,落在了我身上。
心里兀地生出些烦躁,我没好气道:「你这意思,是我拿了你的簪子?」
那丫鬟走上前来扬起下巴冷哼:「我可没说这话,但到底拿没拿,这要搜了才知道。」
赵鸢鸢站在一旁,垂着眸子柔声斥责她的婢女:
「不得无礼。」
转头看向我时,面上带着些为难。
「林姑娘,我这丫鬟向来鲁莽,请勿见怪。
「但为了你的清白,还是验明正身才好。」
酒馆正巧有人进来,寒风卷起我的发丝。
霎时间我一切都明白了。
赵鸢鸢从来都不是温婉良善之人。
只是我不明白。
明明是她放弃韩景知在先,为何要与我为难?
更何况如今我已经离开韩府。
当众搜身,如此折辱,我自然不肯。
我正色道:「你的丫鬟说是我拿了簪子,就请拿出证据来。
「没有证据,凭什么血口喷人?」
那丫鬟抢先讥笑一声:「不搜怎么知道,莫不是你心虚了?」
说着就要上手来撕扯我。
我心下一惊,握住她抓在我领子上的手僵持起来。
可我骨瘦如柴,宛若枯枝一般,那丫鬟一把将我推在地上。
手心火辣辣地疼。
那丫鬟刺耳的声音响起:「缠着韩大人不成,如今又来偷我们小姐的物件儿,都这副鬼样子了却还是死性不改。
「呸,像你这样贪慕虚荣的女子,活该当一辈子丑婆!」
我怔了一瞬。
寂静的酒馆内开始窃窃私语。
随即是从未有过的无名火蹿上心头。
我不是那样的人。
从前被一同当值的丫鬟欺负,后来我陪同韩景知流放千里。
我向来待人赤诚,一腔真心。
为何人人都揣测我,质疑我?
无端的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
从前几番我都未辩解反驳。
可今日无端的我不想受此折辱。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听丫鬟反压在地上。
忽有冷风袭过,我后背一寒。
赵鸢鸢当即满脸焦急,呵斥道:「桃枝,退下!」
随即她要亲手将我扶起:「林姑娘,你没事吧?是我的丫鬟心急,冒犯到你了,鸢鸢在此赔罪。」
她依旧一副平易近人、善良温暖的模样,上来就要将我拉开。
我看够了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扬手将她推开。
我并未用多大劲,可「砰」地一声,桌椅被砸开,赵鸢鸢摔在地上。
下一秒,我被大力扯开,手腕几乎被捏断。
韩景知将我狠狠一甩,我手心戳在地上石子上。
手心火辣辣地疼。
韩景知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但最终还是失望地看着我:「曦月,任性要有度。
「昨日之事我暂且不计较Ṫũ̂⁸,你何必来找鸢鸢的麻烦?
「还不快向鸢鸢道歉?」
韩景知扶着赵鸢鸢,站在我对面,居高临下。
地上冰冷,我嘴边溢出苦笑。
向赵鸢鸢道歉?
酒馆内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他但凡多问一句,都能知晓事情原委,何至于一上来就定了我的罪?
记得刚回京时,韩景知在河道上巡视,我曾拎着亲手做的饭食前去探望。
那时赵鸢鸢踏青回来,在京郊偶遇我。
天色渐晚,她被打着灯笼的我吓了一跳。
那时韩景知是怎样说的呢?
他将赵鸢鸢护在身后,看着我风轻云淡道:「鸢鸢胆子小,你吓着她了,同她道个歉。」
是的,他向来是护着赵鸢鸢的。
我早知道的。
也想明白了,原来我不是在那一瞬间想要离开韩景知的。
从前无数个瞬间拼凑。
让我下次决心。
而今更甚。
我站起身来,理好衣裳,将手心的血迹擦了擦。
来到韩景知面前站定,拔下头上那根素银簪子。
插进了他推我的那个胳膊上,入骨三分。
我道:「韩景知,从前写那封婚书时,用的是我的血。
「今日这簪,是你欠我的,也当我对你拉偏架的泄愤。
「我们之间婚约不作数,你也没资格管我。」
说完,我拔下簪子,毅然转身。
不再去看身后的任何人。
倒春寒来得厉害,外头竟已是鹅毛大雪。
雪簌簌地落。
路上偶有行人,头上都一片白纷纷。
忽然想起曾在岭南时,也有人嘲笑我貌如老妪。
春日里,韩景知刻意将柳絮落了满头。
他牵着我的手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岭南天热无雪,柳絮替代也是一样。」
那时他看着我,想来也是有几分真心。
可后来回了京城,第一年落雪,他忙于政务,只奔波于衙门与府邸之间。
第二年入冬,他早将这话忘了。
第三年春,他已跟着他人唤我丑婆。
好在上天仍留我一条后路。
我虽貌丑,可身体康健如年轻人。
靠着这双手,我也不至于饿死。
至于韩景知。
年少之时的懵懂,如今看清了,便当作过往云烟。
7
我一路南下,向江南去。
早听闻京中人年年念「烟花三月下扬州」。
我生于北方,长于北方,及笄后随着韩景知去了炎热多瘴的岭南。
最早为生计劳碌,遇见韩景知后为他而活。
这次我想没有负担地活一次。
我早想去江南看看。
倘若我脚程快些,也赶得上阳春三月的美景。
刚至江南,雨丝如缕,织就一片烟翠。
我用身上仅剩的银钱,租了一个小院。
好在我虽容貌如老妪一般,眼睛倒是好使,我买些丝线和布料,以绣鞋帕子过活。
日子虽然忙碌清贫,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轻松与安心。
这日我去城外采些野菜准备包馄饨,却遇到一个女子。
她背着药筐,摔倒在山脚下晕了过去。
几头长着獠牙的山猪正围着她嗅闻,下一秒就要啃上她细嫩的皮肉。
在岭南多年,这样的东西我也见过不少。
只是那时心里装着要护着的人,多了勇猛无畏。
而今山猪我瞧着也发怵。
不过我还是大着胆子,扔了石头将山猪驱赶开来。
走近将女子扶起,我掐了掐她的人中,又将腰间的水给她喝了些,她终于渐渐苏醒。
我下意识有些懊悔。
这番模样,恐吓到她。
只是转念一想,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我就当自己是个老年人,却有着年轻人的身体。
想想也是不错的。
「多谢阿婆!」
没想到那女子并未惊慌,脆生生道谢后,眼里满是感激。
她说她叫青禾,弟弟是个郎中,她上山采药不慎失足跌落。
问及我,我只说是从京城来寻亲的。
青禾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了她家。
我本想拒绝,可我在江南确实举目无亲,她瞧着是心性直率纯良之人,我又何必将自己一直困在梦魇中?
索性便跟她回去了。
刚进门,便看到一个身穿儒袍、头戴方巾的男子。
他正坐在院内,对着医书晒药草。
我一抬头,便撞上了一双曜黑的眸子。
他看着我,愣住了。
下一秒,青禾将背着药的筐子扔在地上,上前扭着那男子的耳朵:「青木,好小子,竟敢拿我的衣裳包药材,我看你小子是活腻了!」
只见晒药材的筛子下,铺着青色的布。
青木捂着耳朵哎呦地叫了起来,视线也挪开了,只心虚地连连求饶。
青禾又叉腰,指着青木:「愣着干什么,没见家里来客人了?」
随后她才转过身来,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婆,让你见笑了。」
看着他们姐弟这样打闹,我也不自觉笑了起来,只觉得心情都好上许多。
青木递给我一杯茶,他一边转圈,一边打量我,眼里满是好奇。
「姑娘你这是中了牵丝引?」
我听到他的话,心里一惊。
他怎么会看得出来我是中了毒?
青禾挡在我前面,一巴掌拍在青木头上。
「不可无礼,胡说什么?」
随后向我赔罪:「我这弟弟一向神神叨叨,您多多包涵。」
青木皱着鼻子,他年岁不大,看更多了些意气风发之感。
我忽然记起。
当初流放路上,我一夜白头后,那大夫说他倘若日后找到解药,我不是没有恢复容貌的可能。
开始我是记得这事的。
可年岁久了,我也忘了。
偶尔想起了一次,我试着向韩景知提过一次。
他却说:「林曦月,你这是做什么?不用你时时刻刻提醒,我不是那样忘恩负义之人。
「你做的,我都记得,只是我政务繁忙,你能不能体谅我一下?」
虽然是意料之中。
可我的心里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此去经年,从前的事我也都放下了。
我挑挑拣拣,只说的确是不小心中的毒,只是不知这毒药是叫这个名字。
青木眼里全是兴奋。
他说这种毒药极其贵重,千金难求,若是中毒之人立刻死了,那便永葆青春。
若是活下来,便要顶着这样的容颜,生不如死。
我这才知晓,他醉心医术,天赋异禀,却阴差阳错拜了个毒王为师。
师徒两个也算欢喜冤家。
我是他遇到的第一个活着的牵丝引的人。
他拽着我的衣襟,仰着头眸子里亮晶晶的:「林姑娘,能否让我为解毒?
「我还从来没试过救治活着中了牵丝引毒的人。」
我瞧着鲜活闹腾的兄妹二人。
早已一潭死水的内心,竟也枯木逢春起来。
原来日子不是一成不变的。
8
解毒这些日子,我应青禾的要求,同他们兄妹住在了一起。
白天我随青禾上山采药,赏春山美景,有时也在街上逛了逛,买些女子之间都喜欢的头花。
路上许多人都以为我是青禾的奶奶,青禾连连解释。
我倒看得开,和青禾打趣起来:「若这毒解不了,届时你就别同别人解释了,我还白捡你这么个懂事的孙女儿。」
惹得青禾就要上来打我,我连忙跑开,笑着躲身后的人。
青木没日没夜地研究着解药。
到了晚上回去,我便试药。
我心里到底还是抱了一丝期待。
今日我照常和青禾出门,一路上听到不少消息。
他们说自京城来了个很厉害的大人,来督查堤坝检修,治理水患。
今年啊,估计不会成灾了。
我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再次回去时,欣喜若狂,甚至披散着头发,端来一碗黑漆漆闻着便苦得倒胃口的药来。
我毫不犹豫,仰头喝下。
随即一阵剧痛袭来,我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后,我浑身发软,可抬手见到我那光滑细腻的皮肤时,我愣住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青禾将铜镜举到我面前。
青木在一旁向青禾邀功。
两人大脑的声音我浑然不觉。
看着铜镜内久违的面貌,再反应过来时,我脸上已经一片温凉。
泪水沾了满面。
从前的遗憾今日彻底弥补。
这些日子我除了跟青禾采药,也同她学了养蚕缫丝的本领。
而我女红还算拿得出手,打算等身子好全,盘下个小铺子,将京中时兴的花样绣上。
日子虽然平淡,可也踏实舒心。
9
我没想到,再次回到我租的小院子时,会看到韩景知。
他高大的身子坐在院中的石墩上,双腿屈着有些滑稽。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绛紫的官服套在他身上都有些空荡荡的。
见到是我,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肩膀端详着。
他眼里似乎有着不可置信,渐渐红了眼眶,握着我肩膀的手也不断收紧。
我吓了一跳,慌忙挣脱他。
若是从前,久别重逢见到韩景知,我心里定是怎么也藏不住的雀跃。
可如今我瞧着他这样动容,心里却波澜不惊起来。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失态,韩景知理了理衣袖,良久后又恢复了光风霁月的模样。
只是他声音里的那丝颤抖骗不了人:「曦月,你怎么还是这样任性,就这样不辞而别,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后退一步。
「我们之间再无任何瓜葛,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我曾设想若是再见到韩景知,我是否还会重蹈覆辙。
如今我心里庆幸,原来人见识过新事物,过了新生活后,是不会恋旧的。
岭南三年,京城三年,三年又三年,我早该脱离那个牢笼了。
韩景知许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微微一愣,薄唇抿得紧紧的。
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几分愠怒:「毫无瓜葛?我何时同意了?
「你若是现在同我回去,我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的未婚妻,我必定许你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我冷笑一声,只觉得这话讽刺极了。
再低头间看到我光洁紧致的手背,我瞬间明白。
「京中人人皆说韩大人如谪仙般,但如今看来,都是只盯着女子的外貌瞧的,也不过如此。」
韩景知听到这话,被噎得一愣,有些慌了神。
「曦月,你为何不信我?我在你心里便是这样的人吗?」
他面上带着痛苦,想要上前抓住我的手。
我又后退一步,心里陡然添了些厌烦。
「韩大人,请自重。
「你若再不走,我便报官了。即使你再位高权重,我就不信世上没有说理的地方。」
说着,我将他撵了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
我靠在门后,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心里却有了一种异样的满足。
我对韩景知,再也不像从前那般。
面对他时,我不必再迁就。
我就是我,哪怕是发脾气,我也丝毫不再顾忌他的情绪。
10
不时天上落起了小雨。
我将院子里的衣裳收了,又烧起灶火煮些饭食。
想到青禾、青木喜欢我做的蜜粥,我便将锅里的水多添了两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果然被敲响。
青木为我送来了今日要服的汤药,我将粥盛了放进食盒里,叮嘱他脚程快些回去。
说话间走到门口时我忽然怔住,竟然对上了一双幽深带着怒意的眸子。
韩景知站在门外,身上已然被淋湿。
青木也愣了一下问我:「曦月姐,这是?」
韩景知的眸子涌现出一丝期待,我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似的道:「不认识,许是过路人吧。」
看着青木离开,我头也不回地就要关上院门。
却被韩景知猛地攥住了手腕:「曦月,你不肯跟我回去,就是因为他?
「他那样的毛头小子、愣头青,有什么好的?」
我只觉得啼笑皆非,从前用心喜欢,觉得清风朗月的韩景知,如今竟然也这般肤浅。
我甩开他的手,淡漠道:「韩景知, 我只想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
「你是你可还记得, 当初那医师说, 我中的毒是可解的,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忽略了。
「我的毒是青木解的,他没什么好的,难道你就有什么好的吗?
「我在京城这三年过得有多难, 你不是不知道, 可是你在哪呢?你又是怎么做的?
「扪心自问,韩景知, 我不欠你的,当初你的庇佑之恩,我蹉跎了六年,也该还清了。
「你且走吧,往后我们互不相干。」
韩景知怔愣在原地,嗫嚅着嘴唇, 始终没说出话。
11
青禾知晓了这件事, 她面上虽大大咧咧,可向来是个细腻的人。
她邀我去她家一同住。
我知晓她是怕我为此事伤了神。
我没有去。
当初我一人迎着风雪从京城走出来, 如今我照样能一人好好的。
即便面对莫名其妙、日日纠缠的韩景知。
我也能不动如山。
早些年陪着他见惯了人生起伏跌宕,如今换到自己身上,发现早已练就了一颗强心脏。
韩景知日日都来,但我都将他当做空气。
江南多雨,一连三日, 韩景知终于病倒了。
第四日夜半, 有小厮敲响我的门, 他满脸焦急,还带着恳求:
「林姑娘,我们家大人高烧不退,求你去看看他吧。」
那小厮说,我离京后韩景知起初还不在意,说我过两日就会回去的。
整整七日过去了,却还是不见我的踪影。
直到半个月时,韩景知才跟发了疯一样到处找我, 就连赵鸢鸢找他一同前去参加诗会的事都不放在心上了。
最后才来到了江南, 小厮说发现我时,韩景知激动得一整晚都没合眼。
烟雨朦胧,我撑着伞, 小厮站在台阶下道:
「林姑娘, 您就再给我们家大人一次机会吧, 他对您是真心的, 从前只是一时错了主意。」
手里的灯笼摇曳, 风打竹叶声哗哗。
我道:「斯年已逝,还请你回去转告你家大人,世事莫要强求,不然只会徒增厌烦。
「我与他,早就桥归桥, 路归路了。」
说完,我将关上院门,任凭院外小厮再如何, 都不再露面。
夜雨潇潇,我独自躺在江南小院里。
结束了前半生风雨飘摇的生活。
自次之后,我一人成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