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取婚纱,遇到新来的护士杜思羽也在试婚纱。
单膝跪地为她穿鞋的男人,是和我相恋七年的陈萧然。
起身回头我们四目相对,他脸上没有一丝惊慌。
反倒是杜思羽笑着问我,「何医生,要不要给我做伴娘?」
我摇了摇头:「做不了,我在服丧。」
「未婚夫刚死,还没凉。」
1
我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满面春风的杜思羽,穿着膨大的婚纱笑容灿烂。
手扶在面前单膝跪地的男人肩头,低头看他小心翼翼地帮她穿鞋。
背对着,我也认得出那是我相恋七年的男友陈萧然。
他身上穿的粉格子衬衣还是我早上从衣柜里拿出来递给他的。
几个小时前,我问他有没有有空,他匆忙地和我贴了下脸颊,语气里满是歉意。
「何鸢,改天陪你好不好?临时有个手术加塞进来。」
同为医生,我体谅他的不易,没说什么催他赶紧去医院。
如今看来,在我们之间加塞的不是手术,是笑起来梨涡浅浅的杜思羽。
她显然看见我了,勾起唇角,神色间尽是得意。
我和陈萧然的关系,医院里没人知道。
半个多月前,杜思羽无意间看到了我相册里的合影。
休息间隙,她凑过来找我聊天,「我还纳闷什么样的男人能配得上何医生呢?怪不得。」
又说,「要是哪个男人能像陈医生对你一半好,我都要开心死了。」
我当时随口找了个话题岔开了,内心却满是狐疑,不懂她说的对我好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没两天,科室护士的一句玩笑话让我隐隐察觉出点什么来。
「新来的杜思羽管谁都叫哥,但只叫陈萧然哥哥,一字之差你们细细地品。」
怪我没深究,才有了今日的尴尬局面。
「好了,让我看看。」陈萧然拍拍手站起身来,侧过身来。
我们四目相对,他愣了一下,抿紧了薄唇。
神色无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一天。
杜思羽看了他一眼,笑容不减,伸手挽住他。
「好巧啊,何医生。」
巧么?我记得她不久前才问过我,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连这间婚纱店都是她介绍的。
因为看见了陈萧然外套兜里的戒指盒,我才偷偷定了婚纱,想着给他个惊喜,告诉他我和他一样准备好了。
原来他要娶的,并不是我啊。
2
心像被千万根针骤然一起扎似的疼,我抠破手心才忍住没当场落泪。
杜思羽却突然笑着问我,「何医生,要不要给我做伴娘?」
话音未落,陈萧然也看向我,眉头微微皱紧。
不等我开口,他先幽幽地说,「何医生那么忙,哪儿有时间?别逗了。」
语气里的那几分埋怨,我听得心头又是一抽。
从医学院到医院,七年的时间里我们都变得越来越忙碌。
寻常恋人之间的约会总是会被手术急诊取代。
半年前我升职,陈萧然憋着股气似的,比从前更忙碌,写论文做难度系数大的手术一样不落。
在医学院时,我们就是最强劲的对手,我知道他不想输。
上次他父母打电话催我们结婚,他也说忙得抽不开身。
所以看到他西装外套里的戒指盒,我还以为他暗中自有安排,感动了许久。
我自己定了婚纱,打算在七周年纪念日的这一天给他一个惊喜。
看我许久都不说话,杜思羽又问我,「何医生?」
我瞟向她。
「何医生,我们可说定了哦,你来给我当伴娘,就当是沾沾喜气好了。」
我摇了摇头,「当不了,我在服丧。」
陈萧然歪了下嘴角看着我,他当然知道我父母健在。
我冷笑,「未婚夫刚死,还没凉。」
陈萧然的脸沉了下ţü₍来,嘴唇紧抿着。
店员喜气洋洋拎着我的婚纱出来,听到这句话直接傻眼愣在原地。
3
这可能是她从业生涯遇到的最大的危机。
店员迟疑地看着我,「要试试么?」
我摇了摇头,余光瞥到陈萧然也盯着袋子里露出来的那一团纱。
我想起一起从医学院毕业那年,他指着橱窗里的婚纱问我什么时候才会嫁给他。
「明天?」我笑着逗他。
他的眼里瞬间亮起的光像照亮沉沉夜色的繁星,又很快黯淡下去。
「何鸢,我不想委屈你,别人有的我也想都给你。」
他的父母先后患癌,治疗费早已让家中负债累累,他肩上担子很沉。
那不是一个合适的谈婚论嫁的时机。
后来我们一起去医院面试,主任医师随口问他,「小伙子有女朋友么?」
他快速地做出了回答,「没有,我还是ẗù⁾单身。」
站在他旁边的我当即怔在了原地,但他事后向我解释了。
「赵主任有心要培养新医生,我只是不想他担心我为了谈恋爱在工作上的心思不够集中。」
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我也没再多说。
他有他的考量和顾虑,我想试着多理解。
一开始没公开或许是事出有因,后来好像没了公开的必要。
每次我提起,他总是笑着吻我的额头。
「等结婚的时候给他们派请柬就好了。」
「现在公开了,一堆人又要刨根问底。」
他是怕麻烦的人,我只得自我安慰他只是不想被人过分关注私生活。
以前他帮我吹头发,陪我吃快餐,在路口跟我分开时都会见缝插针地告诉我。
「再等等,我就要娶你了。」
自从大半个月前他突然取走了一直让我保管的工资卡之后,再也没说过了。
现在我知道他为什么说有件大事要处理了。
人生大事啊。
我的未婚夫要娶别人了,而我甚至连被告知的必要都没有。
3
我拎着婚纱出来,走到十字路口回头看,陈萧然也没追出来。
我和他的对话框停留在许多天前,我问他几点回来,他回复了两个字:【在忙。】
点进去,他的朋友圈有条横线,不知什么时候屏蔽了我。
打电话取消了餐厅订位,我把婚纱丢到车上,赶回去上班。
科室主任一见我有点意外,「熬了几个大夜申请了一天休假,才半天就销假?」
或是看出我脸色难看,又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地下恋被劈腿解释起来太麻烦,我只能推说没睡好,他又兴致勃勃拉我到一旁,「那吃瓜得了。」
越不想听到谁的名字,越来。
主任神秘兮兮,「陈萧然和他们科小护士好上了,被人碰上好几回,在办公室里一待大半天,小护士出来还整理衣服,胆子是真大。」
他上下打量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之前还说撮合你俩呢,同学兼同事,知根知底的,陈萧然糊涂啊。」
我笑不出来,「还是不合适吧?」
主任又说,杜思羽进医院就说要嫁个医生。
院里还有人排了个榜单,看看哪个倒霉蛋要被攻陷。
「你不知道咱医院有多难进吧?她一毕业就能进,听说是有个好爹。」
这让我想起科室里那几个护士每次提起她都也揶揄,「没听过她值夜班,有个当股东的后台真是比不得。」
这话,想来陈萧然也听过了。
等我下班回去,房间里属于他的东西都搬走了。
桌上放了一把钥匙,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那帮我抄过笔记,给我写过情书的字迹依然工整。
【深情不敌岁月,算我对不起你。】
七年时光,一笔带过。
我在一溜的未接电话里随手点了回拨,对面很快接通了。
「你上次提的出国交流学习,我想去了。」
对面连声说好,我没再吭声,直接挂断了。
我想陈萧然近来积极表现,又急着要娶杜思羽,多半是为了这件事。
几个月前就传言院里要和海外高精端研究所合作,派一个人过去交流学习。
回来身价翻番不说,空悬的副院名额也是为这个留着的。
再低头看杜思羽朋友圈的那条官宣,我心情舒畅多了。
【恰到好处,描述今日。】
配图是两只握紧的手,骨节分明的那只我认得。
4
几天后,我下了手术就看到了喜糖袋子。
杜思羽像是等了我很久,兴冲冲迎上来,笑得洋洋自得。
「何医生,我可是亲自给你送喜糖哦,你可不能不赏脸。」
我换下大褂,瞟她,「这没别人,装什么呢?我和你很熟么?」
Ťűₛ她的笑僵在脸上,眼神冷了下去。
「不被爱的那个才是多余的,何医生,我挺可怜你的,他可是从来没承认过你们的关系,可是我一说他就立刻官宣了,爱不爱的区别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我拉开椅子坐下,笑了。
「能这么轻易被撬走的,有什么好可惜的?至于爱不爱的,如人饮水,我祝你们这辈子锁死。」
她脸色白了白,「没结婚前,他当然可以选更适合他的,你被抛弃了就多想想自己哪儿不如人。」
我的笑容不自觉的加深,「多谢赐教。婚礼我就不去了,我和你没什么交情,礼金也省了。」
抬手示意她出去,而不是给她一巴掌,我觉得我涵养挺好。
想来他们是急于公布这段关系,满院的人都收到了请柬和喜糖,不然我的电话不会响个不停。
有人替我气不过,所以下午医院的公告上多了一张通知。
医院选派海外交流学习的人选已确定。
赫然贴着我的照片。
还是陈萧然以前给我拍的。
5
拗不过主任的热情,我们科室全员去附近餐厅庆祝。
酒喝了几杯,同事嘴没把门的。
「你是没见陈萧然失魂落魄的样儿,站在公告前看了有半小时。」
「破防了吧?心内科万岁!何医生我早说你行的。」
滴酒不沾的主任已经喝茫了。
「我让你争取你还不听,咱们这种私立医院就得争,你之前那几台手术漂亮得没话说,院领导也不瞎。」
已经有人提杯祝我早日荣升副院了。
身后有人冷哼一声,「庆祝得有点早了吧?」
我回头,是杜思羽挽着陈萧然的胳膊,身后还有他们科室的人。
陈萧然面色如常,随手拿了个空杯倒满酒。
「哪天走?来得及先喝喜酒么?」
他话里的揶揄我听得震耳欲聋,索性转过身来。
「没定呢,但也没空去,挺多事的。」
他却不走,弯下腰来,声音低得近乎耳语。
「何鸢,没想到会是你背刺我。」
说完立刻起身笑容可掬,「何医生确实有能耐。」
他们科室的人陆续在旁边包房坐下,门关上时杜思羽还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当然知道陈萧然有多恼火,在这项培训的竞争对手中从来就没有我。
他视为劲敌的是其他的几位人选,我是不会跟他争的。
吃完饭又被拉去唱歌,难得全员放松,大家都想尽兴。
等我回家已经是凌晨时分,楼道灯亮起。
陈萧然颓败地蹲在门口,抬头看我的眼神里满是疲惫。
「何鸢,你放弃好不好?」
6
我冷着脸过去,「让开。」
开门时他却拉住我的手,语气中满是悲伤。
「我们谈谈好么?」
积蓄了一整天的憋闷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我靠在墙上看着他。
「陈萧然,七年的感情你用一张字条就跟我交代了,现在我们谈什么?」
他顿了下,垂着头,「何鸢,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你是因为听说她是股东的女儿才急着娶她么?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培训学习的机会板上钉钉了对么?」
他眉头紧蹙,脸上划过一丝难堪,「也……不全是。」
他说原本只觉得是新人要多照顾,没想到渐渐失了分寸。
「她和你不一样,何鸢,我在她面前很放松,她永远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而你呢,在一起越久,我越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很疲惫地在追赶,可是你轻轻松松地就能超过去。」
我哑然,从未想过我们之间早已陌路,他对我的芥蒂在这里。
我必须要深呼吸才能忍住不发抖。
「陈萧然,无论是对待工作,还是对待感情,我都会尽力做到极致,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但我没想过你是这么想的。」
我甚至觉得他承认是为了杜思羽的身份才跟她在一起的更坦荡些。
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有一天,我的努力会变成我的原罪。
他叹了口气,定定地看着我,「到底是我配不上你,是我的问题。」
沉默了片刻,他又向我靠进一步,声音中满是哀求。
「你明天去院里主动放弃名额可以么?只要你放弃,我才有把握。」
「你以前也说过会主动弃权,还记得么?那时候你笑着说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放弃。」
我不觉冷哼,「你也说是以前。」
「以前我爱你,现在……你配么?」
7
他不死心想跟着我进屋,我直接抬起手。
「需要我给杜思羽打电话让她来接你么?」
他站在原地不动了,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何鸢,你非得这时候捅我一刀是么?」
变脸之快,我差点以为在看一场四川变脸演出。
我缓了缓心神,慢慢地开口,「陈萧然,杜思羽知道我们的关系,她看过我相册里的合影。既然你已经要结婚了,我们的事不提也罢,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他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攥了攥拳,又缓缓松开,紧绷着脸转身走了。
那之后,我忙着筹备出国的事宜,也无暇再沉湎在悲伤之中。
偶尔在医院遇到陈萧然,彼此都是面上冷冷地当做没看到。
同事没少吐槽,「你俩好歹同学,他心眼怎么这么小?就算不是你,也未必轮得到他吧。」
我只笑笑不多说什么。
杜思羽比从前更高调,逢人便要把陈萧然夸的天花乱坠,末了不忘展示她的戒指。
在食堂遇到过几次,她趾高气昂地从我身边走过,故意撞我的肩膀。
这种小孩伎俩我甚至觉得好笑。
本以为能顺顺利利地撑到出国,也算彻底了结了这段耗心的感情。
偏偏院里的研究报项提上日程,我只得准备材料先应对眼前。
一周后,项目提报候选公布,我和陈萧然的名字都在榜上。
出榜那天,主任和医药代表约了饭局,他好说歹说地拉上了我。
等进了包厢,我格外后悔没提前问清。
院长在,陈萧然也在。
8
医药代表已经喝了不少,看我进来立刻提了杯。
「听说何医生快出国了,这杯酒必须得敬,以后回来可就是国内顶尖的心内黄金圣手了。」
陈萧然的脸色有些难看,手攥着酒杯,青筋尽现。
我正要接酒杯,院长从一旁挡了。
「她可喝不了,一杯的量,这酒啊还是我替了吧。」
我怔住,想拦也拦不住,只得默默地坐下。
席间他们畅聊,我只管夹菜喝果汁,如坐针毡。
中途医药代表去了洗手间,门刚关上,一直沉默不语的陈萧然突然站起身来。
提了杯酒过来敬院长,意有所指地瞟了我一眼。
「趁着这个机会,我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院长看他,放下了酒杯,「公事?」
陈萧然顿了下,「也不全是,我毕竟和何医生同学多年,这种事想来想去由我来说总好过别人提出来。」
这下连本在说笑的主任都收敛了笑意看向他。
陈萧然说,「何医生手术做得漂亮,可是研究还是差点,有几组实验数据处理得很潦草,私下看看还行,如果作为项目提报公示的话,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我愣神看着他,他眼底的笃定让我感到陌生至极。
院长和主任都看向我,脸上充满了迷惑。
陈萧然始终没与我对视。
「不如取消了何医生的项目参评吧,反正她也要出国培训学习,精力还是顾着一头更好。」
他迫不及待地提起,倒让我反应过来。
哪是为我好啊,项目参评泡汤,研究出错,我又怎么还能舔着脸出国培训呢?
一石二鸟,也难怪陈萧然破釜沉舟了。
我站起身来。
「陈医生提醒得真及时,我差点忘了。」
「怕不严谨,数据实验我后来又演练了几次,正好把最新的公示出来,我也想看看大家的意见。」
9
陈萧然是一路跟着我到停车场的。
他抓着我的手臂,沉着脸将我抵在车门上。
我气得抬脚踹他,他不为所动,眼里涌动着愤怒的阴霾。
「你对我还留了一手?」
我确实在提交后又做了多次试验,那是我在医学院养成的习惯,受不同条件影响,数据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只是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我看着他,「实验进度我告诉过你,连数据我也对你毫无保留,你明知道有不妥的地方却没指出来过。」
「陈萧然,我们谁更卑鄙?」
他颓丧地松开手,却突然伸手撑住车顶,深深地喘息了几下。
「何鸢,我知道你恨我,怨我,我都能理解。」
「可是你能不拿我的前途跟我闹么?」
他侧过头来看着我,眉眼间满是悲伤。
「你以为放弃那么多年的感情我就不难过么?可是我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我突然想起他以前读书时经常对我说的话,他说他珍惜每一个出现的机会,因为怕没有下一次。
他失态地连连捶打了几次车顶,终于彻底地爆发。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俯身突如其来的亲吻,让我措手不及,想都没想地扬起手给了他一巴掌。
「陈萧ẗű̂⁸然!」
他却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得如同一只落水狗。
「非得要我求你是么?」
「何鸢,如果我现在取消婚礼,我们复合,你愿意放弃了么?」
10
我从未见过如此颓败的陈萧然,陌生得令我心寒。
「我不愿意。」我一字一顿地告诉他。
不愿意复合,也不愿意放弃。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站直了盯着我,两眼通红。
「我最近经常想起我们以前在医学院的时候。」
「你无论多晚都会等我,放着自己的实验配合我,所有人都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连我父母都说你好,他们早就把你当成媳妇看待,我和她……我父母到现在都不能接受,他们一直在跟我生气,问我没什么要这样?」
他苦笑了下,「我何尝不想出人头地,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甚至连机会都不如你。」
他提起我们入院时,他去了炙手可热的科室,以为能有一番大作为。
「可是你那几台手术做得确实没话说,连我看了都要自愧不如。」
「我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风光一次,让你也觉得我强得可怕,但总是缺了机遇。」
我又何尝没想过从前呢?
他读书时很拮据,却总不忘在节日送我礼物,哪怕饭卡里所剩无几,却仍带我去吃宵夜。
看着眼前的他,我只觉唏嘘。
「陈萧然,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从前我要的只是你的爱,现在你没什么能给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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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申报的公示最终还是稳稳地撑过了三天。
随即召开了全院的研讨会,会上院长意有所指。
「我们有的医生急功近利,自己的事还没搞明白,忙着同僚厮杀,医院不是修罗场,没那么多尔虞我诈。」
他没看陈萧然,但我用余光也瞟到前面落座的人垂着头。
主任在一旁冲我努努嘴,唇语交流。
「他算是踢到铁板了。」
忙完了项目申报,我出国的计划也已提上日程。
申请了几天年假,打算好好休息一下。
这天我实在拗不过,只能答应我爸来家里吃饭。
原本打算叫外卖,他来的时候大包小包拎着格外兴奋。
我只能腾出厨房让他大显身手,看他又洗又切,说要跟我吃一顿火锅。
刚把锅子端到餐厅放好,门外一阵响动。
我爸头也没抬,忙着切肉。
「估计是我叫的海鲜,闺女你去开门。」
我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陈萧然,还有他的父母。
一见我,他爸妈堆起笑来,径直往里走。
「小何啊,我们来这边看病,没别的意思,就顺路来看看你。」
我挡也不是,让也不是,偏偏我爸从厨房走了出来。
陈萧然愣在原地,「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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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吃过最尴尬的一顿火锅。
陈萧然的父母正襟危坐,从知道院长是我爸后,像极了见老师的家长。
他们堆着笑问我,「怎么也没听你提过?早说我们也好上门拜访。」
我笑了笑,不太想过多解释。
倒是我爸见过世面,什么话都能接。
「她妈妈过世我有些责任,孩子一直有点埋怨我,平时不喜欢搭理我的,这次也是我好说歹说才答应一块吃饭。」
当年我妈手术出了些问题,术后护理阶段感染严重,而我爸却忙着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
虽然他上了年纪后追悔莫及,也和那些莺莺燕燕断得干干净净,但我始终过不了心里的坎。
这些事从未与人提起过。
陈萧然显然误会了,从进门就冷着脸,这时却突然开了口。
「何鸢大概是为了避嫌吧,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我瞟了他一眼,我爸笑呵呵地又接茬。
「我闺女就这点随我,性子拗得很,什么都靠自己,当初我看见她简历还纳闷呢,她那会死活不愿意来。」
陈萧然撇了撇嘴角,眉头紧皱。
当初我拒绝过,但他执意要帮我投简历。
他说医生忙起来哪有功夫约会见面,我们如果去了同一间医院至少抬头不见低头见。
如今怕是肠子都毁青了。
陈萧然父母说,「两个孩子是同学又……」
或许是想说我们那段感情,只能戛然而止,话锋一转。
「又是同事,以后还得麻烦您多照顾。」
我爸笑了,「小陈医生快结婚了吧?听说找了个护士?」
我有点佩服他,哪壶不开单提哪一壶。
13
我爸拍了拍我放在桌上的手。
「我闺女马上出国,恐怕喝不了这杯喜酒,不过我倒是可以去当个证婚人。」
陈萧然脸色苍白,还是笑着提了杯酒。
「那提前谢谢院长了,正愁怎么跟您提这事呢。」
一顿饭吃成了鸿门宴,好不容易到了收拾碗筷的环节,陈萧然挽起袖子突然说,「我来吧。」
驾轻就熟地拿起来进了厨房。
他父母面面相觑,只能坐直了身子又陪我爸喝茶。
我推门进去,陈萧然对着满池碗筷在发呆。
看见我,他回过神来。
「为什么不早说呢?」
我靠在橱柜上,「没什么可说的。」
他抿了下唇,看向我,「如果你早说,我们也许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我失笑,「陈萧然,你现在是告诉我,如果我爹是院长,你就不会移情别恋,还是说你在懊悔错过了这次机会?」
他沉默了下,「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
「说吧,突然跑来是有什么事?」我问他。
「该不会想让你爸妈来当说客,劝我放弃出国培训的机会吧?」
他面上划过一丝窘迫,「没有。」
「他们真的来看病,觉得还是应该来看看你,毕竟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
「而且……我也想看看你。」
我笑了,「看我什么?看我还会不会要你?会不会突然地心软?」
14
他沉默了片刻,手撑在洗手池上。
「何鸢,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你的咄咄逼人。」
他似是苦笑了下,「可我偏偏当时爱的也是你这一点,比我勇敢。」
我无言以对,爱时是勇敢,不爱时是咄咄逼人。
以前我问过他,怎么会喜欢我。
他想了想回答我,「看你和老师据理力争的样子,我也想勇敢一次,为自己争取。」
我是他隐忍人生中的一次勇敢。
七年后,他一样眼都不眨地选择了离开。
他拧开水龙头,挽起袖子洗碗筷,动作缓慢。
一件件地洗好沥水,放进柜里。
擦拭台面时,手下一滞,吧嗒掉下一滴泪来。
砸在面上,他怔怔地看着,又落下一滴。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夹着浓浓的哭腔。
「我想起以前,连洗碗洗菜这些事我都舍不得让你做。」
「你那双手不该沾染这些,以前……我真的以为我可以护着你走完这辈子……」
我直起身来,拉开了厨房的推拉门。
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萧然,或许从离开医学院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该分开了,往后种种,只是你还没遇到更好的机会。」
「天高任鸟飞,我就不祝你幸福了。」
他父母被送出门时,点头哈腰地冲着我爸一通恭维,没在意陈萧然通红的眼,低垂的头。
关上门,我深吸了口气。
「你真要去当证婚人啊?」
我爸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别拦我。」
15
一周后,我已经在海外的研究所参加完欢迎晚宴。
时差关系,我爸打来视频电话时,那天天光正亮。
热热闹闹的婚礼现场,宾客熙熙攘攘,我爸举着手机给我看了一圈内景。
拱形花门,巨大的心型花篮矗立在新人的婚纱照旁边。
镜头一闪而过,我似乎看到了满面笑容的杜思羽。
「挂了吧,我准备休息了。」
偏偏一个声音响起,陈萧然拘谨地出现在镜头里。
他是来请我爸坐到最前排去的,瞥一眼,我们就这样尴尬地对视了。
他愣住,笑得有些怅然,「何鸢,还顺利么?」
我笑了笑,「挺好的。」
他定定地看着我,背后是鼎沸的人声。
走之前他其实还来找过我一次,隔着门,他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让他送送?
「没必要了,陈萧然,我们这两条线早就平行了,没必要再有交集。」
不过是几天前的回忆,此刻看到他却像是隔了万重山。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愣着了,时间快到了。
陈萧然点头走开了,肩头耷拉着,脚步沉重。
我爸却还不挂视频,只是笑呵呵地说他待着无聊,让我陪他说说话。
我拗不过,只得把手机放在桌上,自顾自地去洗水果。
很快,婚礼进行曲响起,这世上即将诞生一对新人。
我端着水果盆过来,一边吃一边无奈地被迫观礼。
我爸上了台,镜头只能拍到他的下巴颏。
他说了一通客套话,突然话锋一转。
「杜思羽这个小姑娘呢,刚来医院的时候是没通过考核的。」
「但是她的干爹是我们医院的一个挂名股东,好说歹说地求了半天,这才让她留在了医院。」
亲爹和干爹,一字之差,倒是很妙。
我吃到一半的桃子停在空中。
我爸笑呵呵的,「也不敢让她在什么重要岗位待着,只能安排做护士,还专门强调不要让她接触病人和药品针剂。」
「她那个干爹啊,是真疼爱她,特地叮嘱我就当医院养了个闲人。」
我突然就很想看看陈萧然的脸。
16
医院里以前就有传闻,有个挂名股东不太正经,喜欢养着年轻女孩。
大家只当说笑,偶尔在医院碰到这个人也不点破,面上还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我爸偏偏在台上越说越投入。
「这小姑娘还是很有本事的,挑了我们医院最年轻的外科医生,以后我这颗悬着的心也就彻底放下了。」
「在这我祝愿这对新人新婚快乐,永结同心。」
他就差直接在婚礼上让人事告诉杜思羽,她要被裁员 N+1 了。
我爸说完走下台,脚步轻快,因为憋笑脸涨得通红。
我听见他边走边嘀咕,「敢欺负到我女儿头上来,真是好大的狗胆。」
突然就有点想笑,眼眶也有点发热。
他把手机镜头调整,我看到台上司仪已经催了好几遍,「请两位新人上台。」
陈萧然却攥紧拳头,脸色铁青一动不动。
一旁的杜思羽泪眼涟涟,抓着他的手臂不住地晃动,却撼动不了半分。
陈萧然的父母也面露尴尬地上前,似乎苦口婆心地在劝他。
隔了许久,他仰头看了看,抿着嘴唇。
他这个样子我很熟悉,每次憋不住眼泪的时候都会仰头硬生生憋回去。
他像是破釜沉舟似的,一把抓着杜思羽的手往台上走。
脚步飞快,全然不顾及杜思羽被巨大的裙摆绊得跌跌撞撞。
音乐声中两个人走上了台,一个阴沉着脸,一个满眼仓Ťū́⁴皇。
这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婚礼现场了。
司仪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堆起职业笑容问陈萧然。
「新郎官是不是有点紧张,不然我们让新娘子表示一下?现场撒个娇?」
杜思羽拎着裙摆,Ţū́ⁿ尴尬地露出笑来,刚要把头靠在陈萧然的胸膛前,却被他嫌恶地一把推开。
踉跄之下,她往后急急退了两步,到底是被裙子绊倒在地。
憋闷许久的情绪彻底爆发,杜思羽突然嚎啕大哭。
「陈萧然!你不许后悔!我们结婚证都领过了。」
陈萧然冷眼瞟了她一眼,突然笑出了声。
「那正好,现在就是我们的离婚典礼。」
杜思羽一瞬间脸色惨白,哭声生生被扼断,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陈萧然的目光似乎看向了我爸的方向。
「我后悔了。」
有风拂过他的眼角,他笑得泛起泪光。
17
现场后来混乱不堪,杜思羽的母亲冲上台抓着陈萧然的衣领,抓破了他的脸。
哭叫声咒骂声配合着婚礼进行曲,颇为有喜感。
许多宾客掏出手机兴致勃勃地录起了视频。
司仪大概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场景,尴尬地试图开口解围,但最终放弃了。
骤然的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台下顿时鸟兽散开,台上仍是打得不可开交。
「不行,这雨太大了。」我爸匆匆地挂断了视频。
我看着黑了的屏幕,愣了几秒,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之后,我许久都没有听到过二人的消息。
研究所的工作很忙碌,我每天陀螺似的打转,时常感觉回到了医学院的那几年。
过了大半年,主任有次兴致勃勃地来电慰问。
嘘寒问暖了半天,终究是没忍住吃瓜的本性。
「你还记得陈萧然吧?你那个同学。」
我嗯了一声,随手关掉了屏幕上的音乐。
「杜思羽被裁员了,好像是那场婚礼后不久的事。不过俩人离婚官司闹腾了挺久,最近才彻底解决。」
主任感慨的说,陈萧然算是废了。
「他为了离婚,各种手段都上了,又是偷拍又是跟踪,好不容易才拍到杜思羽和老男人那点龌龊的事。」
「可是他工作也完了,估计心思没法集中,误诊了病人,被人家家属拉着横幅在院门口堵了大半个月。」
「早上我看他垂头丧气收拾东西,还得赔偿人家ƭű₎的医药费,可是笔不小的数目。」
我有些唏嘘,抛开我们之间的不堪, 他原本该有个锦绣前程的。
我突然想起几个月前, 手机里收到的一条陌生短信。
【天底下走散了, 是不是就不会有重逢?】
我没回复, 直接删掉了。
18
两年交流学习结束, 飞机落地我先回了家。
门口堆满了大小的快递盒,我随手拆了一个。
是一副破碎的拼图,依稀看着像是我和陈萧然的合照。
附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写着,【吾爱,生日快乐。】
想来那些快递都是他寄来的,是这些年大小节日的礼物。
我已经记不起他是从什么时候无暇为我准备这些东西的。
好像是从医院的那次面试之后, 他似有ẗüₖ若无地在淡化我们之间的关系。
放在最顶上的那一件日期显示是几天前, 巨大的一个盒子。
我拆开来,里面是一件婚纱。
仔细看,我认出是被我丢进了垃圾桶的那一件。
附的卡片上写着一行字。
【我没你想得那么决绝,如今也没我想得勇敢。】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捡回那件婚纱的。
那时候, 他正在筹备和杜思羽的婚礼,这样心猿意马倒让我更如鲠在喉。
到底是不配, 到底是我爱错了人啊。
我找了个上门收废品的, 所有东西都让他拖走了。
「都不要了?我看你这都没拆啊。」他又惊又喜,上下打量着那堆盒子。
我摇了摇头,「不要了,对他来说是遗憾, 对我来说只是垃圾。」
「那你这的垃圾,以后还有的话, 随时打我电话。」
回医院上班以后,我还听到过陈萧然的消息。
同事说看到他在四处求职, 但是医院之间都消息互通, 没人敢用他。
「他上次还问起你呢,我说人早回来了现在春风得意。」
我笑了笑,默默地合上了手机。
「我得换个号码,这号上垃圾短信实在太多了。」
几秒前,陈萧然的消息躺在垃圾箱里。
【总有一些东西要用消失来证明她的珍贵。】
我想象着他满头大汗拿着简历碰壁后,怅然地敲下这行字,突然就笑出了声。
又是几年后, 我拿着打包的三明治在十字路口看到了杜思羽。
她挺着孕肚, 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脚步急促地追赶着前面的男人。
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看上去比我爸年纪还大, 边走边剔牙,不耐烦地回头催促着她。
从我身旁经过时, 她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随即避开了眼。
一辆车子擦着她飞驰而过,我随手拉了她一把。
她惊魂未定地看向我,低头喃喃, 「谢……谢何医生。」
男人已开口咒骂, 「特么不长眼啊,怎么不连你和野种一块撞死。」
她惨然地低头赶紧追了上去。
我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袋子,各种打折临期的餐盒撒开来,像极了他们的如今。
微风吹过, 梨花的香气漂浮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天空中的云飘飘浮浮地散开来,时光倒不回去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