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驾崩,凡朝中官员都要择一女儿作为陪葬。
我抽签输给了嫡姐,本应长埋于皇陵。
可下葬那日,皇帝对我一见钟情,当场封我为妃。
嫡姐的夫君却早早战死。
她耐不住空闺寂寞,与侍卫私通,按律当沉江。
我到刑场为她求情,反而被她一同拖下水。
再睁眼,嫡姐跪得笔直,信誓旦旦。
「我愿为太后殉葬!」
01
嫡姐撕了签纸,跪在地上时。
我知道,她也重生了。
「妗儿!你说什么?」
嫡母难以置信地拍桌而起。
而嫡姐岿然不动,言语更是豪迈。
「我乃家中嫡女,自当做出榜样,哪有让妹妹去的道理?」
连宣旨太监都为之动容。
「姑娘好志气。其余大人的女儿都哭哭啼啼的,唯独林大人家的这般知晓大义。」
听了这话,本在一旁沉默的父亲眼睛陡然发亮。
「那烦请公公在皇上跟前多替我美言几句。」
他说完,上前踹向仍抱着嫡姐痛哭流涕的嫡母。
「哭什么哭?妗儿今日能给太后殉葬,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还不快给她梳妆,莫让公公等着急了!」
嫡姐则主动挣开了嫡母的怀抱,转而将目光投向我。
那双眼波流转的眸子里,是不甘,是仇恨,是欣喜。
我平静地对上她的眼睛,缓声开口。
「嫡姐,你这是何苦?」
她顺势抱住我,冰冷的声音宛若毒蛇般绕上我的耳朵。
「妹妹,你且看着。这一世,我会当皇后。」
02
嫡姐走后,府中重新恢复死寂。
如今正当乱世。
边关战事吃紧,又逢百年难遇的大旱,国库空虚。
皇帝下旨提高赋税,还挨家挨户抓壮丁充军、服徭役,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前几日太后驾崩,皇帝为明孝道,又大兴修建皇陵,累死了数千人。
午夜梦回间,太后又告诉皇帝,说她遗憾未曾有个孙媳妇。
皇帝惊醒,立即下旨命众朝臣择一名未出阁的女儿,与太后做伴。
不从者,诛九族。
有些权势的,便贿赂太监,随便找个丫头蒙混过关。
再次之,将女儿寻个清白人家的公子嫁了。
但像我父亲这种小官,就只能认命。
朝中官员数万人,最终共有八千名少女要被埋入皇陵。
分明都是如荷尖般娇嫩的人儿啊。
我听着隔壁宅院传来的哭声,阖上眼,两行清泪滑落。
我重生得太迟了,如今的我拯救不了她们。
但,我会替她们报仇的。
03
转眼就到太后下葬之日。
嫡母跪在院中,面朝北方,将头磕得血肉模糊,几近晕厥。
「妗儿,是娘无能!是娘对不住你!」
我虽不喜她的为人,却能理解几分她的丧子之痛。
她生的两个儿子悉数充军,如今不知死活。
唯一的女儿,还要生生被活埋。
哦,这倒也不一定。
我掐着时辰,想来嫡姐此时应当见到皇上了。
上一世,我被恩准归家时,嫡姐曾打探过我是如何免于一死的。
皇陵前的八千少女,个个哭得肝肠寸断。
唯独我面不改色,从容赴死。
皇帝问:「你为何不哭?」
我答:「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他哈哈大笑:「让这等绝色随母后去了,朕才不能心安。来人,将宜妃娘娘扶起来。」
当时嫡姐听得极其认真。
想必在无数个难熬的夜晚,她都曾反复咀嚼过这几句对白。
如今,她也定能演好这场戏。
我漫不经心地绣着女工,直到门外传来太监的通报声。
「圣旨到!」
针尖刺进指端,血滴落在绣布上,晕出一个鲜红的圆印。
就像太阳般,照着布中巍峨壮观的皇城结构图。
嫡姐,我重生的话,就不只是当皇后了。
04
嫡姐如愿当上了宜妃娘娘。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父亲一连升了好几品官职,上门巴结他的快要踏破府门。
这其中,就有嫡姐上一世的夫君,正四品上骑都尉,沈度。
但他讨好父亲并不是为升官,也非为了美人。
而是他所率的军队伤亡惨重,缺食缺药,难以为继。
可皇上不理朝政,根本看不到他请求援兵的折子。
他只听闻皇上得一心爱女子,日日宿她在宫中。
走投无路,才找到这女子母家,试图攀上关系,代为传话。
和上一世相同,父亲没受住那对金狮的诱惑,订下我与沈度的婚约。
我亦没有推诿。
在大婚前,我曾悄悄见过他一面。
一身黑衣,剑眉星目,意气风发。
也难怪心高气傲的嫡姐,会点头嫁给一个四品武官。
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
这一世,他足够聪明的话,我会让他活得久一些。
05
大婚当日,嫡姐遣人送来贺礼。
那盒子是上好的降香黄檀所制,又用金丝绣的锦缎包着,奢华至极。
而她在宫中的奢靡,我也有所耳闻。
沐浴一次,要用近百条巾帕。
想吃荔枝,跑死几匹千里马也必须当天送达。
偶尔无聊,还要去烽火台放烟Ṫü₈花赏玩。
当真是享尽了荣华富贵。
我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沓厚厚的冥币,还有几支香烛。
盒底则刻着四个大字:未雨绸缪。
她大约是打定主意沈度会死,所以连丧葬之物都替我备好了。
我好气又好笑。
送礼的嬷嬷还在面前,我不好发作,只得回道:「多谢娘娘厚爱。小女有家书一封,烦请嬷嬷代为转交。」
「娘娘进宫以来,一直思虑家人,夫人有心了。」
嬷嬷满脸慈祥地收下。
却在出门不久,就将那家书揉作一团,扔进枯井。
我站在窗边,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一时思绪万分。
正好沈度在前院喝完喜酒,此刻在婆子的搀扶下醉醺醺地往屋里赶。
我忙收起嫡姐送的大礼,端坐回榻上。
06
掀完盖头,喝了合卺酒。
红烛摇曳间,沈度坐在我身侧,却不碰我分毫。
「那封信,你献给宜妃娘娘了吗?」
我点头。
信倒是给了,只不过如今躺在院里的枯井里呢。
沈度面露喜色,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沓契纸。
最上头的那张,竟然是和离书。
我挑了挑眉:「夫君这是何意?」
他倒也没隐瞒:「我长年征战沙场,既不常归家,生死也没有定数。若是日后你有心仪的男子,或是我殒命,直接弃我便可。」
说罢,他往后翻了翻,竟全是地契和银票。
「这些是父亲为我攒下的,于我是身外之物,都交由你保管。」
我接过来仔细一瞧,地契上写着宣平侯的名字。
我对这位侯爷印象不深。
只记得他早早便退出朝堂,归隐山林。
怕是侯府早已衰败,无甚实权,唯剩下巴蜀一带的封地,连沈度也只在朝中混了个四品武官。
但于我而言,这些已经足够了。
沈度见我久不说话,又从腰间取下玉佩。
「哦,这是我母亲留下的……除此之外,我再无值钱的物件了。」
这玉佩材质上等,模样却有些奇怪,不像寻常玉饰,倒像是我在古书上见过的某种兵符。
看来沈度远比我想象中有趣。
我将玉佩仔细收好,嫣然一笑:「夫君何日启程?」.
他答道:「军情情急,我明日便启程。」
我朝他靠近,双手搭在他的肩上。
「夫君可顺路捎我一程?」
07
沈度上一世死得早,自然不会知晓身后事。
我最终能当上皇后,并不全靠美貌。
对内,我劝诫皇帝减少暴政,肃清朝堂。
对外,我安抚叛军皈依朝廷,保卫边关。
不出三年,原本濒临倒塌的梁朝,被我逐渐扶稳,甚至有蓬勃向上之势。
但忙活这么久,一朝重生,全都白干。
这一世我懒得再扶,一脚踹翻岂不乐哉?
沈度就是我极好的助力。
他驻军在关中,南有秦岭,西是陇山,北为黄土高原,东临华山,且被黄河环绕,进可Ṭűₑ攻退可守。
蜀地离关中不远,其间只隔一个汉中,资源丰富,可当后储之地。
若能将这三处收入囊中,便有了与梁朝对抗的资本。
马车上,我正研究着地图,车帘就被掀开。
沈度将头探进来,有些惊讶道:「你还会看这个?」
我大方承认:「会一些,怎么了?」
他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赞赏。
「前方是岔路,我会派人送你去蜀地,就此分别吧。蜀地不比中原,你多加小心。」
我点头,忽又想起上一世沈度的死,心生恻隐。
「近日羌族暴动,夫君也要小心。」
我牵过他的手,塞进一个护身符。
毕竟夫妻一场,我做个顺水人情,但能否渡劫就看他个人的造化了。
沈度愣了愣,偏过头,耳尖被染得粉红。
「好,多谢娘子。」
08
我在蜀地待了三月有余。
暴政和天灾在此地的波及不大。
偶有官兵来抓壮丁,还会被蜀地人拿大棒暴打一顿。
但长此以往,始终不是办法。
我到封地的第一件事,便是清点粮仓。
蜀地虽终年温暖,土地肥沃,但以目前粮食的产量应对战争,远远不够。
我紧接着开垦了一小块田地,研究水稻增产之法。
宣平侯在蜀地颇得人心,知我是他的儿媳,不少人主动帮忙。
我延续上一世的成果,很快便让产量增了数倍。
粮食有了保障,我也得空钻研机关之术。
上一世梁朝国力强盛之际,曾有西洋进贡火铳。
皇帝嗤之以鼻,我倒把玩过几回,想必如法炮制不算太难。
为此,我找上了蜀地最好的铁匠。
他名李九昭,是铁匠祖师李耳的传人,为人正直,技艺精湛。
唯一的缺点,就是性子古怪,沉默寡言。
我同他说什么,他都只回个「嗯」,倒白瞎了那张丰神俊朗的脸。
如此钻研了半月,李九昭居然真打了支枪管出来。
正要上火药时,铺里就闯进几个慌慌张张的农人。
「世子妃,朝廷那边派了军队,说是要惩治蜀地暴民!」
09
我来到敞厅,嫡姐正端坐在主位上。
她左边站着皇帝的贴身太监。
右边摇着羽扇的白衣少年,是我上一世的熟人。
我大抵知道他们此行目的,便乖顺地跪在地上:
「参见宜妃娘娘。」
话音未落,那太监便一掌扇在我的脸上。
我霎时头晕目眩,好半天才能重新听见声音。
「大胆刁民,竟敢对贵妃娘娘不敬!」
皇帝养后宫,跟养蛊一般,连我都吃过不少亏。
嫡姐能这么快当上贵妃,倒真是好毒的一只蛊。
我只得忍着嘴角撕裂的疼痛,重新问安:
「参加贵妃娘娘。」
「姐妹之间,何须如此。」
嫡姐冷笑一声,抬了抬手。
「行了,都出去,让本宫和妹妹说些体己话。」
屋内很快就只剩下我们二人。
嫡姐站起身来,绕着我走了两圈,又摸了摸我的粗布衣衫,最终嗤笑道:
「妹妹,你这是何苦呢?」
我面无表情:「蜀地路途遥远,崎岖艰险。娘娘跑这一趟,应当不是为了关心我。」
嫡姐闻言,一把攥起我的头发。
她手上的力道极大,几乎要将我的头皮掀下来。
可她的声音却仍旧娇软动人:
「听闻蜀地民风彪悍,对朝廷命官很是不敬。本宫乃当朝贵妃,自然要为皇上排忧解难,镇压暴民。今日一见,居然是妹妹坐镇蜀地。」
她停顿片刻,扯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你也重生了,对吗?」
既然已被猜到,那也没必要再瞒。
嫡姐今日来,若真为取我性命,那也休怪我无情。
我探了探袖中的软剑:
「重活一世,嫡姐竟还是那么蠢。」
10
但嫡姐并未被我激怒。
她蹲在我面前,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我蠢?
「我虽被困在那高院孤宅内,可不是瞎了傻了。妹妹上一世是如何驭民有道的,我定能更甚。
「倒是你,知道这一世斗不过我,便想着躲在封地苟且偷生。」
曾经,我为了收复民心,安抚叛军,不顾后妃的身份,亲自前往战乱之地分发粮草。
此招虽险,收益却高。
民间对朝廷的怨怼少了大半,我贤良淑德的名号更是广为流传。
但嫡姐只仿了个皮毛,却少了根骨。
我反问:「那你说说,你该如何平乱?」
她笑道:「像你这般目无王法的暴民,斩立决。」
我也笑了:「贵妃娘娘,我当初出宫平乱,穿烂了数十双鞋,还染上时疫,险些丧命。您这八抬大轿,锦衣玉食,左一个暴民,右一个斩立决,不像是平乱,倒像是来耀武扬威的。」
嫡姐蛾眉紧蹙,却说不出话来。
我便接着讽她:
「我为民,为国,为天下。
「您为己,为利,为富贵。
「百姓们的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不知背地里怎么说您呢。您想当皇后,不如再重生一次?」
这话正正戳中了嫡姐的肺管子。
她气得瞪圆眼睛,连声音都变了调。
「笑话!你可知那日在江边刑场,我听到什么了吗?」
我懒得回忆。
只知道她此刻情绪激动,白皙的脖颈离我不足一寸。
软剑锋利,一击即可毙命,悄无声息。
我便从后窗翻出,去关中寻沈度,再做打算。
正这样想着,门外却传来一声巨响。
11
「休要动世子妃!」
我的手僵在了袖子里。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只见李九昭裸着上身,手里挥舞着一把烧红的铁斧,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嫡姐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连话都不敢再说。
而我则被他护在怀中。
古铜色的肌肉贴在我脸颊上,滚烫坚硬。
计划被扰乱的不爽也烟消云散了。
嫡姐看着我俩的动作,脸上骤然泛起诡异的红光。
「好你个世子妃,亡夫尸骨未寒,你就与外男私通,简直丧尽天良!」
她又冲外边大声嚷嚷,「来人,给本宫把这对奸夫淫妇捆起来!」
没等到外面的官兵,嫡姐却率先挨了一巴掌。
李九昭常年打铁,力气可比太监大。
嫡姐直接失去意识,瘫倒在地,耳朵、鼻子和嘴角皆渗出血来。
官兵们闻声赶来,将这小小敞厅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方才被李九昭的斧头打了个措手不及,才让他得以闯进来。
但此刻敌众我寡,又都是朝廷精锐,我们怕是极难脱身。
李九昭可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我小声道:「你打的可是贵妃娘娘!」
「嗯。」
李九昭缓缓放下斧头。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要束手就擒ẗú₅时,他却从腰间掏出个物件来,直直对上嫡姐的脑袋。
「都别动!」
白衣少年大喊一声。
他见多识广,想必知道李九昭手里拿着的不是其他,而是火铳。
一旦开枪,嫡姐的脑袋将会被炸得粉碎,他们的脑袋也会不保。
我趁机开口:「云墨生,你若识相,就带着人滚出蜀地!」
在场众人颇为惊异。
一个村妇,竟认识当朝赫赫有名的白衣羽相?
云墨生眯起眼睛,却极轻地笑了一声,继续摇起扇子。
「火铳启动需引燃火线,不知二位可有随身带着柴火?」
12
今日若是换个人,已经被这新奇玩意唬住了。
可偏偏碰上的是大梁最年轻的丞相,云墨生。
攻守之势陡然逆转。
官兵们步步朝我们逼近,眼看那剑尖就要抵住喉咙,门外又沸腾起来。
马蹄声,鼓角声,嘶吼声。
连带着屋内的顶梁都晃了晃。
官兵们调转剑锋,悉数指向门外。
在那尘土飞扬之中,沈度骑红鬃马,身着银盔,手持宝剑。
他身后,是极为壮观、全副武装的一队士兵。
对比下来,围着我们的这数千名官兵,显得不堪一击。
「云相,别来无恙。」
沈度翻身下马,一路快步朝我走来,畅通无阻。
云墨生脸色僵硬:「你没死?」
沈度怒道:「谁说我死了?」
云墨生指了指地上躺着的那位:「贵妃娘娘说的。」
嫡姐能想到我也重生,却没想到我重生后,会保沈度不死。
该说她知我冷血,还是该说她不知变通。
「你又是谁,搂着我娘子作甚?」
沈度看向李九昭,眼神锐利如箭。
我连忙投向沈度的怀抱。
「方才他们为难我,是九昭替我解围。」
他垂下眸,颤抖着抚上我嘴角干涸的血迹。
「你干的?」
沈度扬起长剑,指向一旁装死的太监,起了杀心。
云墨生适时提醒道:「沈将军,你乃朝廷重臣,此举是想造反吗?」
沈度哈哈大笑起来。
「造反?那也是朝廷逼我的!
「关中战乱,羌族暴动,我带着十万弟兄前去,归来只剩三万弟兄!为何?
「当初我上书求援,狗皇帝却充耳不闻,只贪图享乐。我驻守关中三月,未见过朝廷的一粒粮草。死去的弟兄,有一半是被饿死的!
「若不是我家娘子遣人为我送食送药,死的弟兄还会更多。现如今我眼里只有娘子,没有什么狗屁朝廷!」
13
沈度确实反了。
他杀了太监,扣下那几千官兵,只放了云墨生带着嫡姐回去。
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没有兵权,想要推翻梁朝,无异于痴人说梦。
沈度虽有兵权,可他出身侯府,祖上受皇家荫庇,对朝廷当是忠心不二。
若我只嘴上策反他,估计还会被当成疯婆,赶出家门。
那便只有让他切身体会一番。
前有叛军,后有异族,军中士兵被活活饿死。
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而那支用自己全部身家向朝廷换来的援军,却迟迟未到。
这时候,便该我登场了。
随手点几个壮汉,为他送去几车救命的粮草和药物,再附上情真意切的家书一封。
【夫君,我和蜀地百姓都在等你凯旋。】
至此,稍有血性的男儿都会生逆反之心。
更何况是年轻气盛的沈度。
他一路招贤纳士,收复叛军,重新组编了一支沈家军,浩浩荡荡地赶回蜀地,正巧碰上我被欺辱。
这期间,不能走岔一步。
里屋内,我伏在他的胸口上,真诚夸赞。
「夫君好生厉害。」
他的心跳得极快,胸膛剧烈起伏。
「都是娘子的功劳。」
该说不说,这未经世事的小将军确是好哄骗。
我又与他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便相拥而眠。
待他熟睡,我才翻身往外院走。
一地碎落的月光中,我道:
「云墨生,你出来。」
14
我和云墨生幼时相识于国子监。
他乃贵族之子,可随意进出听学。
我身份低微,又是个女子,只能趴在窗边偷听。
云墨生发现我时,并未声张。
「你是何人?」
我答道:「林县丞之女,林妙。」
他打量我一番,又问:「今日夫子所授,你有何见解?」
我十分诚实:「有错。
「民多利器,国家滋昏;人多技巧,奇物滋起。何错之有?
「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共其安者,人必拯其危。民与国本为一体,夫子将二者分开而论,这便是错。」
说完,我脸红心跳,仓促离开。
只听得云墨生在身后低声道:「倒真是个妙人。」
后来他主动给我送了些书籍,我们便熟络起来。
大多是在午夜,无人知晓的院墙下,小声讨论对书中内容的见解。
唯有一次,他将我乔装成丫鬟,带入了府中。
宅院金碧辉煌,阁楼藏书无数,我情不自禁发出慨叹。
他打趣道:「你嫁给我,这些都是你的。」
我那时有几分期待。
再后来,他惊才绝艳,连中三元,而我困于宫中,难见天日,我们的情谊便逐渐淡漠。
也不知他今日来所为何事。
「我听贵妃娘娘说,你夫君战死,我怕你过得不好。」
云墨生的长睫微颤,在他如瓷玉般脸上投下一片阴翳。
「如今看来,想必你不需要我。」
他就要转身离开。
我却叫住他:「我现在就需要你。」
云墨生怔住,眸子亮晶晶的。
「啊?」
我从袖中掏出那日沈度给我的玉佩。
「你见多识广,帮我瞧瞧,这是什么?」
15
云墨生瞧了片刻,有些不确定。
「这确实是个兵符,我在古书上瞧见过,好像是……」
他摩挲着玉佩上的云纹,声音一沉。
「是飞云师。」
飞云师我倒有所耳闻。
这是一支精锐的弩兵,箭若飞云,又若长虹,能在千里外精准命中目标。
只是飞云师神出鬼没,分布极广,很难召集。
云墨生瞧出了我的疑虑:「一支飞云箭便可召唤飞云师。这箭头,就藏在虎符之中。」
不愧是三岁便可提笔作诗的云墨生,脑子真好使。
我不由问他:「云相这样帮我,也是想造反?」
他沉默半晌,扯开话题:「这是谁给你的?」
我答道:「沈度的母亲留给他的。」
云墨生勾起唇角,冷笑一声:「还是当将军的人,竟连虎符都认不全。」
夜风微凉,将他周身的玉兰香气吹遍庭院。
我定定看着他,笑而不语。
我们本就是同路人,多年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终是忍不住低头:「我身为丞相,眼见百姓困于危难,却还要为虎作伥,当真不是东西。」
云墨生的才华和品性我是认可的,便顺着给了个台阶。
「那为我作伥,如何?」
他郑重点头。
他明日就要启程,护送嫡姐回宫。
我便将从前绣好的皇城结构图给了他一份,想指几个点位,让他提前布置。
云墨生深深看了我一眼,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
聪明如他,定能察觉我已非从前的林妙。
这时,身后却闪来一道剑光。
「云墨生,你找死!」
忘了,沈度还在。
16
二人围着院子鸡飞狗跳。
「深夜骚扰我娘子,你要不要脸?」
「我比你早十年认识妙儿。我知道她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爱看什么书。你知道吗?」
「我……」
「这些你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先来后到的道理。」
「我是她夫君!她亲手给我缝了护身符!」
「哦?妙儿与我互通的书信,互赠的香囊,三个盒子都塞不下。」
「你……你全都给我扔了!不许留!不许!」
「你是?」
我站在一旁,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是将军和丞相的对话。
终于,一个追累了,一个跑累了。
二人坐在台阶上气喘吁吁,我才悠悠开口。
「云墨生,你先走吧,我们在宫中会合。」
沈度紧紧盯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愤恨。
我忙安抚道:「别担心,他是我的人。」
沈度换了副表情,显得有些可怜。
「那我呢?」
「你是我夫君。」
不过是顺嘴的事。
沈度还没咧嘴笑出来,庭院的黑暗处就冒出一颗脑袋。
「那我呢?」
不是,李九昭?
他在我们诧异的目光中,拿出一把火铳递给我。
「夫人,现在它不需要点火,就能开枪。」
原来李九昭竟独自研究这火铳到现在。
我有些感动,将那精制的火铳小心翼翼收起来,随口夸道:
「好,你也是我的人。」
月光下,李九昭麦色的脸上泛起红晕。
「嗯。」
「嗯你个大头鬼啊!」
沈度终于崩溃了。
17
我们在蜀地休整了一番。
伤员得到了及时救治,留守蜀地,负责粮草等后备之事。
那些被扣押的朝廷官兵,也大半招了降。
他们尚且年轻,本都是父母疼爱的年纪,却被抓进军营,所以对梁朝有天然的恨意。
只有几个宁死不从的,咬舌自尽了。
蜀地百姓念及宣平侯的恩德,有不少青壮年主动参军。
李九昭也要跟着我们走。
他打得一手好剑,还知道如何制作火铳,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样一来,沈家军的规模空前巨大。
我们兵分三路,攻下关中、山西、湖北三地。
说是攻下,其实并未耗费多大力气。
天下苦梁朝暴政久矣。
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有至亲被朝廷残害过。
一听我们的来意,便城门大开,交付宝印。
倒是Ṱų₅几个叛军头子不好对付。
我们有人马,有粮草,有火铳,可哪怕实力悬殊巨大,他们也要负隅顽抗。
毕竟都是想夺得这天下之人,野心自然不小。
我打了好几场硬仗,又许了登基后的官职和爵位,才堪堪收服他们。
约莫这样过了一年,我们终于打到京城门口。
城门隐于薄雾之中,巍峨壮观,戒备森严。
我骑马走在队首,仰望着这最初的敌人,也是最后的敌人。
18
「来者何人?」
护国大将军立于城墙之上。
他四周有十门大炮,弓箭手一字排开,齐齐瞄准我的头颅。
「你未来的主子。」
我的声音回荡在风中,久久都未散去。
大将军没想到沈家军的首领是个女的,脸上紧张的神色淡了许多。
「姑娘,刀剑无眼,还是把你的夫君叫过来。」
沈度高声喝道:「我就是!」
大将军看清楚他的模样,眉头紧皱。
「你不是宣平侯的儿子吗?违逆朝廷就算了,竟还屈居女人之下。宣平侯一世英名,怎么生出你这种杂碎!」
沈度最初也是不肯的,他坚信男人更会打仗。
但我指挥的战役都如有神助般,屡战屡胜。
久而久之,他便从不服转为了崇拜,甘愿听我号令。
「大将军既不信我,不如与我比试比试?」
我举起手中的弓箭。
「我这一箭,若能射中城墙上的箭靶,大将军便开城门放我们进来,如何?」
大将军听完,轻蔑道:
「城墙上哪有什么箭靶?你莫要再逞强了!」
我问道:「大将军连女子都怕吗?」
他的眸光霎时阴冷。
「若你输了,我要你万箭穿心而死。」
沈度有些着急地拉住我:
「娘子,城墙上的确不设箭靶!」
我淡淡撇开他的手,搭箭,勾弦。
风速恰合适,一箭穿云。
大将军看向天上,笑得十分猖狂。
「我当是什么女中豪杰,结果连准头都不知道在哪里!」
他抬了抬手掌,大喝一声:「放箭!」
数以万计的箭羽破风朝我飞来。
沈度想骑马挡在我的身前,却已然来不及。
只是那尖锐的箭头离我一寸之遥时,骤然裂成了两半。
紧接着,空中的箭羽也碎裂在地,发出阵阵脆响。
正当众人疑惑之际,无数翠绿色的箭从四面八方飞来,巧妙绕过了沈家军,直冲向城墙上守卫的士兵。
顷刻间,所有士兵的颈下三寸皆中一箭,不偏不倚,当场毙命。
只有大将军被射中心窝。
我擦拭着弓身,沉声道:「您就是最好的箭靶。」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飞云师?」
这回,轮到我抬手。
「杀。」
19
进城后,街边的景象惨不忍睹。
数不清的尸体堆叠在角落。
苟活的人们衣不蔽体,蜷缩在桥洞。
只有皇宫的潲水车出来时,他们才跑出来疯抢一通。
我看得生气,沈度却更生气,拉着我不肯松手。
「方才是什么情况?」
仔细一瞧,他的眼角都是红的。
我最见不得男人哭,便将玉佩与飞云师的种种向他耐心解释。
他的声音颤抖:「我怎么不知道?」
「那是你母亲的东西,你身为将军,连虎符都不认识?」
我看他那副受挫的模样,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不是我,是云墨生说的。」
好吧,这下他彻底哭了。
美男垂泪固然是幅风景,但如今还有最后一关未过。
那便是攻下皇宫,杀了皇帝。
大军行至宫门时,并无任何守卫,可眼前的一幕却震撼了所有人。
宫门之上,竟站着一排光着屁股的女子。
士兵们羞得捂住眼睛,不敢再前进。
人们常认为女子是至阴之物,而男人是至阳之物。
让女子脱了裤子,便能以阴克阳,克死这十几万大军的荒谬想法,倒也只有皇帝敢于实施。
沈度紧闭着双眼,凑到我耳边:「娘子,要通通射杀吗?」
我叹了口气:「女将出列!」
队伍中间很快走ƭü⁹出一队人马。
我领着她们登上宫门,挨个给那些女子松绑,分发衣物。
而这些女子面孔都颇为熟悉。
除去宫女嬷嬷外,竟然连后宫妃嫔都脱了裤子站在这里。
我再次被皇帝的懦弱恶心到头晕目眩,却没仔细看清眼前的人是嫡姐。
松绑的瞬间,她便掐着我的脖子来到宫墙边缘。
「都别过来!」
她歇斯底里地吼道。
20
我回头看了眼五丈高的宫墙,软下声音。
「你要不先穿条裤子?」
「住嘴!」
嫡姐再无往日的贵女形象,喷了我一脸口水。
「我今日也要拉你一同陪葬!天命不该如此,天命不该如此!」
我突然笑起来。
她昏黄的眼珠死死盯住我:「你笑什么?」
我笑得更大声:「原来你也听到了这句话。」
「你什么意思?」
嫡姐惊恐得战栗起来,我顺势凑到她的耳边。
「你以为能当上皇后的人,那么容易被你淹死吗?」
那日江边刑场,我不顾皇帝的阻拦,执着地走向嫡姐时,耳边正是这句话。
「天命不该如此。」
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但攘内安外,重建王朝,这桩桩件件,皆是我做的。
凭什么受万人朝拜,享尽荣华富贵的是皇帝?
日后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也是皇帝?
是的,天命不该如此,天命不该如此!
那个位置,本该ťũ⁵属于我!
我任由嫡姐抓住我的裙摆,将我拖入水中。
求生的本能让她踩着我往上浮。
我却紧紧拉着她的脚踝,与她沉入黑暗无边的江水之中。
再睁眼之际,我们果真双双重生。
所以这一世……
「天命该如何,嫡姐你是看不到了。」
袖中软剑终于出鞘,一剑封喉。
嫡姐跌下城墙,挣扎几下后,便没了动静。
21
进入宫内,王公贵族们正在御花园设宴。
觥筹交错,笙歌四起,好不热闹。
几十道精致的菜肴被呈上来,没动两筷,又被撤掉。
酒更是如流水般倒入河中。
难怪连潲水车都会引来百姓疯抢。
我一刀扔过去,正好刺中一名官员,鲜血四溅。
现场瞬间混乱不堪。
父亲也在其中,他一眼便认出我。
「妙儿,你要做什么!」
我负手而立,肃声道:
「清君侧。」
父亲回过味来,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女,当初就该跟着你的妓女母亲一起滚出林府!」
父亲自嫡姐入宫后,仕途一路通畅,如今也坐上太傅的位置。
但他忘了,他的第一个官职,是我母亲用身体换来的。
我浅笑吟吟:「我不想担上弑父的罪名,还请父亲自行了结,莫要让我为难。」
就像他寒冬腊月,将刚生产完的母亲赶出府门,还美其名曰:
「清官不能有污点,别让我为难。」
父亲看着眼前的匕首,气得青筋暴起。
「皇上会将你这个不孝女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皇上?」
我摊开手,环顾四周。
王公贵族们该屠的屠,该杀的杀,哪还有皇帝的踪影。
不过算准时间,云墨生此刻应该已经抓住皇帝了。
果然,太和殿的上空燃起烟花。
我喊上沈度和李九昭,又点了几个信任的将士,往太和殿赶去。
22
以皇帝的性子,逃跑是必然的。
上一世他对我用情至深,将宫内的密道悉数告诉了我,生怕我哪日遭遇不测。
如今我让云墨生提前在各个密道设置关卡,果真抓住了他。
皇帝本已颓丧至极,见了我又兴奋起来。
「朕……朕都听贵妃说了,我们上一世是夫妻,对吗?」
我听得眉毛一抖。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叫什么来着?妙儿?看在我们曾当过一世夫妻的份上,放了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不想死!」
这玩意儿的脾性就没变过,好逸恶劳,软弱昏庸。
治国无能,床笫之事上却花样颇多,给我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
但ṭûₛ我不能亲手杀了他,解我心头之恨。
我扬起剑,指向太和殿内的龙椅。
「谁先杀了他……」
我停顿片刻,将剑锋挪了两寸,落在龙椅后的凤座上。
「那个位置,就是谁的。」
顷刻间,沈度利刃出鞘,李九昭举起火铳,云墨生掏出匕首。
三器齐发,皇帝的死状不可不谓之惨烈。
几滴血溅在我脸上,淡淡的腥气萦绕鼻尖,倒好闻极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侧眸,微微勾起唇角。
是沈度最先反应过来。
他双手捧剑,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紧接着李九昭也跪了下去,然后是云墨生和身边的将士。
最后, 自太和殿到御花园, 乃至整个皇宫, 所有人跪地都向我朝拜。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在一片呼声中,登上玉阶,俯瞰群臣。
天命?
我,即是天命。
23
登基三年, 梁朝达到鼎盛之期,万国来朝。
使者们看着京城内连小孩都会把玩的火铳, 将那稍显粗糙的物件藏了起来,陷入沉思。
这梁朝,都发展成这般模样了?
我笑意盈盈:「爱卿们不必自卑。那指南针就十分新颖,朕的云贵君很喜欢。」
沈皇夫掐了掐我腰, 小声嗔怪。
「怎么都不为我留点什么?」
他和云墨生争风吃醋了两年, 我早就看腻了。
沈度好歹是我的正室夫君,却一点气量也没有,整日都以打压后宫男妃为乐。
云墨生更不用提,文官本就尖酸,何况他是文官之首, 早就被腌入味了。
若是稍微冷落他几天,光是酸话都能出本书。
李九昭最得我心, 话少,活好, 不争宠。
没事的时候, 就在工部打打铁,研究新的机关,十分上进。
我正琢磨着哪日也给他升至贵君, 身下就传来剧痛。
「皇上要生了!」
一时间, 产房外热闹得很,都在争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乃皇夫, 嫡女必定归在我的名下。」
「十月前的今日,皇上宿在了我的宫中。」
「哪有如此巧合?十月前, 皇上可是一连宠幸我了五天!」
「才五天?呵。」
产房内传出婴儿的啼哭声, 众人急坏了, 连连围上去。
女太医走出来, 冷声道:「是个皇子。」
众人唉声叹气。
唯独云墨生端坐一旁,不动如山。
「皇上平日教习不偏重男女,只注重才能,你们都学哪里去了?这皇子你们不喜欢, 不如给我。」
他话没说完,屋内又传出啼哭声。
女太医十分激动:「双生胎,是个皇女!」
云墨生:……
装过头了。
24
我登基的三十余年,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自从冬日患上咳疾后, 我深知时日不多。
年少的爱人皆因伤病先后离我而去。
女儿远在他乡,身边唯有儿子和几个孙子孙女在照拂。
弥留之际,我恍惚想起当年先太后驾崩, 竟让八千少女为其陪葬的荒唐事,默然叹息道:
「天命不该如此。」
然后我才惊觉,这声音竟如此熟悉。
原来几十年前, 江边那个苍老有力的声音,竟是我自己。
天命不该如此。
天命,本该如此。
全ţü₈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