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破时,我与公主一同被掳走。
夫君带兵赶来,挟持着叛军首领的发妻:
「你的妻,换我的妻。」
叛军答应了。
我满怀期待,却见他一步一步走向……公主。
1
谢怀凌从我身旁走了过去。
他离我极近,我甚至能闻见他身上熟悉的雪中春信。
那是我惯用的熏香,成婚后他痴缠着要我也为他调制一盒。说日日与我用同一味熏香,便好似我时时都伴他左右。
谢怀凌生了一双桃花眼,说这话时他正满眼温柔地凝望着我。
那目光太情真意切,让我觉得他真的爱我入骨。
直到此时。
他擦着我的裙摆走过去,目光甚至没有丝毫游离。
我不甘心地「呜呜」两声。
看守的叛军把我推了回去:「别乱动!」
谢怀凌顿了顿。
但他并未回头,反而阔步走到公主面前,取下她口中的破布,用刀割断绳索,在她低低的抽泣声中将她打横抱起。
我拼命挣扎着,甚至在他经过时抬脚去踹。
可惜,腿短了三寸。
谢怀凌终于站住了。
「公主,臣也想救您,可他们只愿意放一人。」
他转头看我,黑如鸦羽的睫毛微微颤动,眼里含着真切的痛色:
「臣,不能没有臣的妻子,请公主恕罪。」
如果我嘴里没有塞着破布。
我一定会用最尖锐刻薄的话语来戳破他的谎言。
可惜我只能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眼睁睁地看着他转身离去。
谢怀凌没有再回头。
倒是依偎在他怀中的赵兰若搂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上看向我。
半晌,她动了动嘴唇。
虽然并未发出声音,我却读懂了她的唇语。
「徽音,这次是我赢了。」
2
我被塞进马车。
与那名被谢怀凌挟持来交换赵兰若的夫人一道。
这位沈夫人心肠柔软,见我挣扎得厉害,温声道:
「公主嘴里塞着布一定不舒服,我替你把它取出来。只是望你不要大声呼喊,好吗?」
我点了点头。
沈夫人凑近,取出我嘴里的布团。
「我不是公主。」我立即说。
沈夫人微微一愣。
「我是谢怀凌之妻。」
沈夫人反应过来:「他带走的人才是……」
我仰着头,逼退眼里的湿意。
「他带走的才是清河公主。我不过是枚弃子,没有用处。」
沈夫人并未全信我的话。
可见我脸色惨白,她的眼神里,到底多了几分怜悯:
「我不能信女郎的一面之词,不过,几日后正好有一位清河公主的故人也会到雍城。若女郎真的不是清河公主,我会请主君多给你一些自由。
「只是在这之前,要委屈女郎了。」
大约是沈夫人替我求了情。
我被关进一间还算是干净的卧房。
等着那位赵兰若的故人来辨认。
看管我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女,叫麦冬。
性格活泼,感觉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她对我充满敌意。
我同她说,我不是清河公主。
但她只听了几个字就蒙上耳朵,大声道:
「你不要跟我说话!主公说了,我不聪明,会被你们这些狡诈的贵族骗!」
好吧。
我闭上嘴,安安静静等待那位故人。
第三日清晨,麦冬在鬓边簪了一朵花。
她扭扭捏捏地对我说:「小将军马上要来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青年推门而入,穿堂风随着他一道吹进来,卷起他的雪白衣袍。
天地随之一寂。
他定定地瞧着我。
「徽音。」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一个六年未见的人,只是叫了我的名字。
就让我从被掳走那日起,强撑着的镇定,溃不成军。
3
我出身范阳卢氏,父亲位列三公。
七岁那年,我被皇后挑中,入宫为公主赵兰若伴读。
刚入宫那三年,我与赵兰若形影不离,感情甚笃。
可不知道什么开始,她渐渐对我产生了敌意。
或许是皇后夸我的字有大家之风,也或许是同一篇文章,我能过目不忘,她却要挑着灯背到深夜。
我不想与她疏远,于是我学会了藏拙。
她这才对我又亲近起来。
可字的风骨可以藏,爱慕之情却在缄口不言时,也会从眼神中流露。
赵兰若很快发现,我与她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太子殿下的伴读,江雪鹤。
她再次与我决裂,哪怕我提议我们可以公平相争。
赵兰若拒绝了,她斜睨着我: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公主,跟我争,你也配?」
赵兰若直接去求陛下赐婚。
陛下准了,江雪鹤却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夜。
他说他已有心仪之人,求陛下收回成命。
当今陛下并不仁善。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江雪鹤,说要么应下婚事,要么抗旨。
抗旨是诛九族的大罪。
我提灯立在宫墙下,等到了失魂落魄的江雪鹤。
少年披着黑色大氅,面容似雪。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徽音,冷不冷?」
我想,我不必问他心仪之人是谁了。
宫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我含着泪将灯杆塞进他手中,微笑:
「不冷。雪大,郎君小心路滑。」
4
赵兰若最终也没嫁成。
十三岁这年,江雪鹤的祖父反对陛下滥用酷刑,在金銮殿上触柱而亡。
陛下震怒,江雪鹤从盛京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沦为阶下囚,流放北地。
我想去送他,却被赵兰若关在房里。
她隔着门扉,冷冷地对我说:
「我不要的,你也别想捡回去。」
我又偷偷托人给他带东西,可递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娘亲带回了房里。
「徽音,忘了吧。」
娘抱着我,红了眼:「要叫陛下知道,太师府也会被牵连啊。」
后来,我浑浑噩噩Ṱũ⁹地长到十六岁。
陛下将我赐婚给谢怀凌。
嫁谁不是嫁呢?
我平静地接受了。
新婚当夜,谢怀凌却告诉我这门婚事是他向陛下求来的。
他给我看一幅画。
画上是我骑着一匹枣红小马,俯身击球。
他说自从三年前那场马球会,他便再也没能忘了我。
我回答他,我会做好一个宗妇。
多谢他的垂青。
谢怀凌并不气馁。
他像是爱惨了我,整日除了忙公务便是缠着我。春日陪我踏青,夏日带我避暑,秋日香山赏枫,冬日别院看雪。
每日醒来,他吻我的额头,说他心悦我。
我夜里难眠,他便让我躺在他的臂弯里,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哄我入睡。
心防渐渐被撬动。
我试着去回应。
谢怀凌察觉到了。
他很高兴,抱着我久久不放。
「徽音,你有一丝为我动心吗?」
我思索了许久。
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5
我想,我应该与过去诀别。
谢怀凌却从这日开始变了。
他回家的时辰越来越晚,衣襟上总是染着陌生的香气。
终于在我生辰这日,等到掌灯也不见他的人影时,我披上大氅出去找他。
谢怀凌正在临河的画舫上,给赵兰若剥柑橘。
赵兰若不爱吃橘络,他便拿着镊子一点一点地挑干净。
「今日可是她的生辰,你不回去陪她?」
赵兰若娇笑着从他手里叼过一瓣柑橘,殷红的嘴唇状似无意地擦过那根清晨还在抚摸我脸颊的手指。
谢怀凌道:「她如何有你重要。」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赵兰若轻哼了声:
「卢徽音容色倾城,你日日对着她,就没有一丝动心?」
谢怀凌添茶的手微微一顿。
茶汤溢出杯盏,他若无其事地将茶壶放回风炉,微笑道:
「兰若,你明知道,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赵兰若这才又展露笑颜,伸手抚摸他的脸。
「也该让卢徽音体会一下,爱而不得、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了。」
原来是这样。
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点疼痛,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手心被掐出了血。
真是难为他了。
竟然陪我演了两年的戏。
6
我的和离书还没递出去。
北地叛军越发猖獗。
谢怀凌奉命前往雍城督战。
赵兰若却非要同往,还点名要我随行。
城破那日,我本来可以走的。
赵兰若不慎扭伤了脚,哭着求我救她。我不想为她这样的人涉险,却还是在听见我的名字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就这么一瞬间,她扑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脚踝。
于是,我们都被叛军俘虏了。
叛军得到消息,知道清河公主在城中,却分不清我们两个衣着华贵的女郎究竟谁才是公主。
她说我是,我说她是。
军汉听我们分辨两句便没了耐心,一团破布将我们的嘴都封了起来。
直到谢怀凌挟持着沈夫人出现。
他说要用沈夫人换他的发妻。
叛军同意了,他却毫不犹豫带走了赵兰若。
那一刻。
我才发觉,我的恨大过了痛。
赵兰若。
谢怀凌。
一对贱人。
7
江雪鹤证实我并非清河公主。
他是这样向沈公和夫人介绍我的:
「她叫卢徽音,是我的心上人。」
我怔了怔,不自觉地转脸看他。
青年也正看着我,凤眸里含了三分笑意,漫天星辰仿佛都揉碎在他看向我的目光里。
沈公心直口快:「你的心上人?她不是那谢贼的——」
话未说完,被沈夫人一个眼刀横了过去。
「原来都是误会。」
沈夫人握着我的手,笑得很和善:「既然是雪鹤的朋友,那便是一家姐妹。我虚长你几岁,便唤你徽音可好?你可以叫我秋阿姊。」
我乖乖叫道:「秋阿姊。」
「好,好。」沈夫人很高兴,「这几日你受苦了,让麦冬给你烧水沐浴,换身衣裳,晚上为你和雪鹤接风。」
言下之意,还是让麦冬看着我。
江雪鹤蹙眉:「秋阿姊……」
我拉住他的衣袖:「挺好的,我对这里也不熟悉,麦冬陪着我更方便。」
沈夫人微微一怔。
拍了拍我的手背,叹息般:「徽音,你别怪阿姊,兄弟们都是在刀尖上舔血,阿姊不得不谨慎些。」
「我明白,阿姊宽心。」
8
麦冬陪我沐浴。
她自从知道我不是清河公主后,对我亲近了许多。
最明显的改变就是,她听我说话了。
「卢女郎,你与小将军很久之前就认识吗?」
我盯着她鬓边簪的芍药,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舀起一瓢水,淋在我的肩上。
「我这条命是小将军救的,小将军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略有些不自在地「嗯」了一声,等待她的下文。
麦冬又舀起一瓢水。
「既然你是小将军的心上人,那从今日起,你也是我麦冬的心上人了!」
我忍不住:「啊?」
「啊什么?水烫吗?」
沈夫人为我准备了一身轻便的窄袖。
我换上衣服,绾起头发,跟着麦冬去接风宴。
江雪鹤早就在门前等我。
看得出他人缘极好,来来往往的文士、军汉路过,都会停下来与他寒暄。
一位头戴纶巾的文士侧身站着,余光中似乎瞥见了我,笑着说了句什么,江雪鹤立即回眸朝我看来。
「徽音!」
灯火葳蕤,模糊亭台人影,只有青年舒朗的眉目莹莹如旧。
我一时有些恍惚。
时间仿佛倒流到多年前,他不是叛军将领,我也不是谢家的宗妇,我们只是盛京城里一对互相倾慕的小儿女。
可掌心被石子划破、被绳索磨出血的伤痕无时无刻不在刺痛我——
这里不是盛京,我也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卢家女郎了。
江雪鹤迫不及待地想走到我身边,却又顾忌身边的同僚,只能用目光一错不错地迎着我走到他身前。
「雪鹤,你眼睛都要黏在卢女郎身上了!」
文士笑呵呵地打趣一句,同我互相见礼,便找了个借口带着其他人离去,就连麦冬都被一个武将打扮的女郎拽着走开了。
灰墙下,只剩下我与江雪鹤。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你……」
「我很好。」
他知道我要问什么,安抚地朝我一笑。
「六年前我徙往北地,因故结识沈阿兄、秋阿姊以及诸位兄嫂。他们都很照拂我。」
江雪鹤说得轻描淡写。
也刻意避开了如今的尴尬处境。
可是麦冬早就出卖他了。
「骗人。
「你生了三场大病,断了两次腿。」
我竭力抑制住嗓音里的哽咽:
「我成婚那日,你……来过,是吗?」
9
我也是从麦冬口中得知,我成婚那年,江雪鹤竟然冒死入了京。
沈公与夫人竭力劝阻,他却只是说:
「阿兄,阿姊,我做梦都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样。」
沈公无奈,只能随他去。
江雪鹤骑着一匹快马,趁夜回到盛京。
太师府守卫森严,他不敢靠近,便等在婚车的必经之路上。
昔日王孙公子,犹如阴沟中的老鼠,佝偻着身体,扮成一个脸被烧伤的老者,只盼望能离婚车近一些,再近一些。
终于,他看见从长街那头缓缓驶来一辆马车。
红色帷幔从两侧垂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端坐在车中。
他跟着涌动的人群走向谢府。
婚车停在朱红大门前,绿鬓如云的新妇被人从马车上扶下来。
……
江雪鹤似乎也随着我的话陷入回忆。
良久之后,他低声道:
「徽音,你穿婚服的样子,很美。
「就跟我想象中一样。」
他深深țűₑ凝望着我。
琥珀色的眼瞳似风吹过的湖泊般轻轻颤动。
我的眼前更是模糊成一片。
洵有情兮。
而无望兮。
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克制的:
「江雪鹤,再见你,我很开心。」
他怔了怔,最终露出一抹柔和的浅笑。
「我亦是。」
10
人渐渐到齐了。
我与江雪鹤也入了座。
沈公举杯,寥寥说了几句祝词,便宣布开宴。
这大约是我参与过最简陋的宴席。
没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酒食都是军汉们吆喝着端上来的,相邻的宾客往往还需要互相传菜。
但这又是我吃过最松快的宴席。
饭菜是热腾腾的,不用端正地跪坐着,饮酒的时候也不必用广袖挡住嘴唇。
酒过三巡,一个军汉忽然摇摇晃晃地来到我面前。
「卢女郎,我敬你!」
我不明所以,但立即持杯起身。
他举着杯盏,笑嘻嘻地:
「多谢你,谢你们这些五谷不分、狗屁不懂的贵族害得我家破人亡!」
军汉嗓门很大。
院落骤然安静。
江雪鹤几乎是立即将我拉到身后,皱着眉道:「老陈,你醉了。」
「老子是醉了!」
他猛地把酒杯摔碎,指着我道:「老子要是没醉,这娇滴滴的贵族女郎还能在老子面前站着!这些狗娘养的权贵害死了我家十三口人!
「十三口啊!」
江雪鹤沉下眉眼:「这与她无关。」
「无关?哈!我家人的死当然跟她没有关系!可她是那些贪官污吏的妻女!附庸!她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来自贪官污吏!?哪一样不是搜刮我们的血汗!」
他指着我嘶吼,转而又号啕大哭起来:
「我的丫头,才三岁!她死的时候,还没我的腿高……」
军汉的哭喊声回荡在院落中。
本就安静的小院顿时更加死寂。
江雪鹤脸上的怒意也随着他悲戚的哭声略有消散。
沈公笑着打圆场:「何必跟个醉汉计较!」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军汉拖了下去。
江雪鹤安抚地捏了捏我的掌心,勉强按捺住怒气,对沈公与夫人告了声罪,带我先行离席。
夜里风大,他将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
我们沿着长街缓行。
路边的灯笼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老陈家里十三口人,都被酷吏逼死,只剩下一个瘸腿的弟弟。」
江雪鹤沉默良久,闷声向我解释:「我虽然恼怒他今日行径,却不忍过于苛责,但你放心,我会叮嘱麦冬,绝不让他再出现在你面前。」
我怔怔不语。
从前十九年,我所受的教诲,都是范阳卢氏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我们这些女郎,享家族供奉,便要为家族奉献,乃至牺牲。
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不过是一个附庸。
世人不在意我师从文学泰斗,殚见洽闻,不在意我能调香,会理事,善丹青。我只不过卢氏、太师府、谢家锦绣上添的一朵花。
若是父亲Ţųⁱ、夫家倒了,花自然也跟着坠落尘泥。
谁会在意一朵花的悲欢呢?
江雪鹤误以为我仍在恼怒。
还想再劝。
我忽然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我可以,不做谁的附庸吗?」
11
次日,我去寻沈夫人。
城中事多,安抚百姓、分配耕地、救治伤患事事刻不容缓,江雪鹤休整了半日,便被沈公拎去清点剩余的辎重。
就连麦冬,除了看顾我,也要帮着浆洗衣裳。
我提出与她一同浆洗。
手刚伸进水中,麦冬便被吓得扛着盆满院跑:「女郎,你能写会算,干嘛要跟我抢力气活?不如去帮着夫人算账!」
看账是不能的,沈夫人还未对我放下戒备。不过麦冬的话给了我启发。
北地贫瘠,读书识字的人并不多。
我或许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沈夫人听完我的来意:「徽音,老陈不过是喝了两杯酒,悲上心头才说了胡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摇摇头。
「阿姊,我从前是太师之女,卢氏女郎;后来是谢家宗妇,都般令之妻,却从来不是卢徽音。」
我迎上她温和的目光。
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并不符合贵族礼仪的笑。
「我想做卢徽音。」
沈夫人让我为不识字的将士写家书。
他们离开北地已久,家眷却大多都还在北地。往日虽然也有人托文士代笔,但寥寥几位的文士大多身担重任,挤不出余暇,只能在深夜挑着灯写。
被撞见过一两回后,便无人再提。
我应下这份差事。
在街角腾一间小屋,摆出纸笔,静待来客。
沈夫人已经将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但等了半日,仍然无人造访。
江雪鹤匆匆赶来,说他要写家书。
我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摇摇头,送他出去。
他已经很疲惫,我不想再让他为我伤神。
更何况,我要做卢徽音。
而不是江雪鹤的心上人。
我拿起纸笔出门,却正好撞见一个在街边探头探脑的年轻军士。
目光相对,他转身想走。
我叫住他:
「这位郎君,你在北地可有故旧?」
自然是有。
年轻的军士很是拘谨,立在桌前,被麦冬推了三四下,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俺、俺想给俺娘写信。」
我润了润笔:「请说。」
「娘,俺很好,勿念。李胜。」
我迅速写下这几个字,等待他的后文。
李胜挠挠头:「没了。」
「没了?」
我望着信纸上寥寥几字:「没有其他想说的吗?」
他摇摇头:「俺说那么多,别人还说不说了?」
我笑了:「没关系的,现在也没有别人,你可以多说一点。」
「不是的,大家都想写,只是……」
李胜赧然,抬起眼睛偷瞄我:「俺们没跟你们这些贵族说过话,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嫌不嫌弃俺们。」
麦冬抱着胸:「现在知道啦?」
「知道了!俺这就去跟大伙说!」
他跑得飞快。
很快,带着一大波人涌进来。
李胜并没离开,而是与麦冬一起维持秩序。
将士们排成一列,每个人都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最多的,也就三句。
他们都想把机会留给更多的人。
12
这一日,我不知道写了多少封家书。
到最后,手几乎握不住笔。
但我心里,从未如此充实过。
军汉们对我也从一开始的拘谨疏离,变得热络起来。
这个揣来一包野果,那个放下一罐腌梅子,更有个圆脸的少年扭扭捏捏地抓着衣角:「卢阿姊,我没什么可以给的,要不我帮你浆洗衣裳吧!」
听得麦冬眼睛一瞪:「你抢我差事!?」
李胜心细,注意到我频频转动手腕,便推推搡搡地将剩下的人驱散了。
麦冬关门时,向外探了探脑袋,又缩回来:
「女郎,那个陈孟鬼鬼祟祟地在外面,我去将他赶走。」
我摇摇头:「不必赶他,他若也想写家书,你如常对待即可。」
终究,也是个可怜人。
第二日,第三日,我照常在小屋里代笔。
陈孟日日徘徊在外,却没有进来。
我没有赶他走,也没有邀约之意。
第六日,需要代笔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太阳西斜时,送走最后一位军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摸了进来,黄褐色头巾层层叠叠围住了大半张脸。
麦冬一抬头就笑了:
「老陈,你可真会伪装!」
陈孟尴尬地看着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我铺开纸张:「要写什么?」
他结结巴巴地说了。
我三两下写完,交给麦冬封好。
陈孟还站在原地。
我抬头看他。
「卢女郎。」
他视死如归地开口:「那日是我胡言乱语,你莫要放在心上!」
说完,朝我抱拳,深深一拜。
我终于对他笑了笑。
「陈郎君不必如此。我父亲一生清廉刚正,可陈郎君也并不知道我父亲究竟是谁,所以我就当陈郎君骂的是那些贪官污吏,不与郎君计较。
「至于我那夫君,我只能说,陈郎君骂得大快人心。」
陈孟听后,神情愈发赧然。
「女郎心胸宽广,我自愧不如!」
「郎君过奖。」
13
送走陈孟,已是华灯初上。
我与麦冬沿着长街慢慢走回小院。
城中仍然充斥着战后的萧索,但经过这半月的休养生息,总算能见到人烟。
一个瘸腿女童拄着短棍慢慢前行。
她身边跟着个高大的青年,夸张地对她拍掌:「小英好厉害!小英慢些,我都追不上你了!」
女童受到夸奖,手中短棍划得更快,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
一直走了百十步。
女童终于力竭,坐在石墩上喘气。
江雪鹤在她面前蹲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块蜜饯塞进她手里。
「小英,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小英迟疑地点了下头。
江雪鹤笑眯眯地说:「每日给你们家送粮的小郎君有其他事要做,沈公叫我以后来给你们送粮。可我事多,实在难以抽身,能否劳烦你每日到街头领粮,再顺便给相邻的翁翁也送过去?」
小英瞪大眼睛:「我、我可是瘸子……」
江雪鹤满不在乎:「那又如何,你走得比我还快。」
小英张了张嘴,良久,她眼里忽然迸发出光彩。
「那行吧。」
她扯了扯衣角:「也没办法,你忙不过来,翁翁年迈,只能我来了。」
江雪鹤笑得眉眼弯弯:「那就拜托你啦。」
他目送女童走进巷中门户,回头,正对上我的目光。
青年怔了怔,有些懊恼。
「今日得闲,本想来寻你,没想到又被其他事耽搁了。」
「你若来得早了,我也不得闲,如今正好。」
江雪鹤弯起嘴角:「也是,如今卢女郎在雍城声名显赫,我若要见女郎,恐怕得排上两个时辰。」
我笑着回敬:「我与江郎君是旧识,免一个时辰。」
麦冬嘀咕:「那我再给小将军开个后门,马上就能见到。」
相视而笑。
江雪鹤带着我们去街上唯一一家馄饨摊。
三碗热腾腾的野菜馄饨,皮薄馅大。
我吃得出了一层薄汗。
江雪鹤递了一方帕子给我。
我接过,只见帕子上歪歪扭扭地绣了一簇秋海棠。
「麦冬绣的?」
如此粗犷的针法,我实在想不到其他人。
江雪鹤咳了一声:「我绣的。」
我讶然。
勉强道:「绣得不错。」
江雪鹤看了我半晌:「就不错?」
「太违心的话我说不出口。」
他抿唇。
眼里闪过一丝失落。
「那年我生辰,你绣了一方秋海棠的帕子给我,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后来……帕子也没了,我便试着自己绣了一方。」
我愣愣地低头。
针法粗犷,但仔细端详秋海棠的图样,确实能看出是我的笔法。
他该是将那方锦帕翻来覆去地看了多少遍。
才能连我画秋海棠时喜欢多勾勒的几笔的叶脉也记得清清楚楚。
心里某处。
忽然一阵钝痛。
「雪鹤……」
刚叫出他的名字。
城门突然传来剧烈的鼓Ṱū́ₕ声,烽火骤亮。
「攻城!朝廷攻城了!」
14
麦冬牵起我就跑。
临走之前,我忍不住去抓江雪鹤的手。
「你要活着,我再给你绣一方,不,一百方帕子!」
青年用力地回握住我的手,目光雪亮:「好,一言为定!」
麦冬常年跟着军队东奔西走,虽然面有忧色,却并不慌乱。
她带着我回到小院,用门闩将院门封上,又从水缸后面摸出一把半人高的砍刀,持刀坐在院中。
「女郎,你回屋,把门关好,躲到床底下。」
我不想给她添乱。
但也不想放她一人待在这里。
麦冬催促:「去呀,你在这里我只会分心!」
「那你小心。」
我不再犹豫,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听见麦冬厉喝:
「什么人!」
回头,便见两个黑衣人合力击落她手中大刀,麦冬弯腰避过其中一人的剑刃,另一柄剑却又要落到她胸前。
「麦冬!」
我目眦欲裂,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两步扑到她身上。
提剑的黑衣人面色一变,猛地翻转手腕,剑刃擦着我脸颊飞过,几缕青丝簌簌而落。
四目相对,我如坠冰窟:
「谢怀凌?」
「徽音。」
他俯身拉起我,怜惜地拨开我脸颊边的乱发:「我来晚了。」
我下意识推开他。
谢怀凌脸色一暗,不容抗拒地握住我的双肩:「徽音,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怨我,可我也有苦衷!兰若毕竟是公主,我若留她在此,陛下必然怪罪!」
「那我在这里就没有关系了吗?」
我冷笑:「况且,你本来心中就只有赵兰若,与我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谢怀凌,我生辰那日,你与赵兰若在画舫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不是这样的,我……」
谢怀凌慌乱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最初我确实是因为兰若才向陛下求娶你的,可这两年相知相伴,动心的何止你一人?
「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闭上眼睛就仿佛能看见你还在我身边……」
他将我揽入怀中,用力地抱着我,熟悉的冷香在呼吸间缠绕。
「我后悔了。
「只有你,才是我心之所向。」
15
我回应他的。
是一柄没入他下腹的匕首。
谢怀凌怔怔地松开我:「你要杀我?」
「你与赵兰若,我都恨不能杀之后快。」
我回身,双手握住匕首,怕他死不了,想再翻搅两圈。
却被他带来的侍从推开了。
「女郎!」
麦冬见我被推倒,剧烈挣扎起来,却被压着她的黑衣人一掌劈在颈侧,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你要杀我?」
谢怀凌不可置信,怔怔地重复。
「你是我的妻,你怎么能杀我?」
我抬头望着环绕在身侧的七八个黑衣人。
知道今日不可能再杀他,也难以从他们手中逃走。
干脆冷笑道:
「是啊,你不信可以过来,让我再给你一刀!」
他踉跄了一步。
左右连忙扶住他:「主君,此地不可久留!」
他闭了下眼。
「带夫人走。」
「我跟你走,别动她。」
我指了指麦冬。
谢怀凌挥手,麦冬身边的人退到他身后。
「谢怀凌,你若执意要带我回去,便最好时刻防备。
「睡觉都不要闭眼。」
他仿若未闻。
颤抖着抚上我的脸:
「徽音,我会弥补你的,我们可以回到从前,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会让你再次爱上我。」
16
我被谢怀凌带回江城。
他如今暂居城主府,刚一进门,赵兰若便将我拦了下来。
她上下打量我,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
「你竟然回来了。」
我不想理会她,直直地朝里走。
赵兰若一把拽住我:「本公主同你说话,你聋了吗!?」
麦冬教过我一些市井女子打架的招数。
她说,对会武功的没用,但对付寻常人可以出奇制胜。
于是我一把抓住赵兰若的手指,用力向外掰。
她痛叫出声,猛地松开手。
「卢徽音,你怎么敢!」
她痛得双眼含泪,用力跺脚:「你们都是死人吗?看着她对本公主动手!」
如今护卫她的侍从都出自谢家,不敢对我这个少夫人动手,只有跟着她一起北上的宫女们扑了上来。
却被谢怀凌喝止。
赵兰若不可置信地看过去:「你——你受伤了?」
谢怀凌推开搀扶他的侍从,走到我身前:
「内子无状,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赵兰若瞪大眼睛:「你,你说什么?」
「内子无状,请公主恕罪。」
赵兰若指着我,神色凌厉:
「内子?你说她是你的内子?谢怀凌你是不是疯了!你忘了——」
「公主!」
谢怀凌的嗓音很冷:「慎言。」
赵兰若怔住。
「好,谢怀凌,你不要后悔!」
她冷冷地看我一眼,扭头就走。
谢怀凌回身,似乎想跟我说什么。
可我也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17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
听婢女说,攻城已经结束了,大军没能拿下雍城。
我并不意外,本就是佯攻。
江雪鹤应该已经发现我不见了。
但……
我不希望他冒险。
谢怀凌看起来,暂时不会对我如何。
只是,那一百张帕子,不知道何时才能给他了。
我没想到的是,谢怀凌竟然谨慎至此。
他借着负伤与护送公主的名义,送我与赵兰若回京。
路上,赵兰若又来找过我两次麻烦。
但她很快发现我如今不与她争口舌之利,而是直接动手。
她自恃身份,做不来与我厮打的事,若是叫宫女动手,谢家的侍卫又会护着我,她也讨不到好。
被我打了两回,赵兰若学乖了,不再来招惹我。
我安安心心地在马车里绣帕子。
这条是秋海棠,那条是白玉兰。
谢怀凌与我同乘,但他无论说什么,我都好似听不见。
他想来抱我,我便专挑他受伤的地方使劲推开,原本就没痊愈的伤口又崩裂了好几次。
赵兰若看不过眼,叫他去自己的马车上。
谢怀凌却婉拒。
「我与公主同乘,于理不合。」
赵兰若气得浑身发抖。
她目光瞥到我,忽然上前想来抢我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
「卢徽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是不是在心里嘲笑本公主!」
我拔出针尖对着她的手掌刺下。
「啊!你——你!卢徽音,我跟你拼了!」
赵兰若尖叫着向我扑来,却被谢怀凌拦住了,我趁机又对着她胡乱挥舞的胳膊刺了好几下。
「谢怀凌!你竟敢如此对本公主!」
赵兰若打不到我,暴跳如雷地对着谢怀凌的脸打了一巴掌:「本公主回去便禀告父皇,将你们全部赐死!」
我轻嗤一声,放下帘子。
如今陛下沉迷丹药,不理朝政,大小诸事几乎都是三位重臣处理——
卢太师、高太保,以及谢怀凌的伯祖父谢丞相。
更不用说皇后无宠,如今风头正盛的淑妃与赵兰若两看相厌。
她就是吹枕头风都吹不过。
陛下是疯了才会为她杀掉两位重臣之后。
绣到第八张帕子时,盛京到了。
谢怀凌第一时间不是入宫复命,而是将我送回谢府。
一直到我坐在房中,他才终于如释重负。
「徽音,我们的日子还很长。」
他半跪在我面前:
「我可以等,等你再爱我的那一日。」
我只是拿着笔,在纸上比画。
下一张帕子的花样,画什么好呢?
18
我在谢府的日子并不舒心。
明明是生活了两年的地方,我却从未发现它那么大,那么死寂。
逛园子时,望着盆中匠人精心呵护的名花,只觉得还不如小院里的野花开得热烈。
用膳时,挑拣着琳琅满目的珍馐,却更想吃一碗热腾腾的野菜馄饨。
更不用提每每从梦中惊醒,我都怀疑雍城的日子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梦?
我真的,再见到江雪鹤了吗?
可枕头下粗犷的秋海棠锦帕又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还要等。
等着与他重逢。
我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朝廷平叛军节节败退,谢怀凌忙得焦头烂额,却还不忘将珍贵的补药如流水一般送进我的院落。
可我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
他亲自送过来,更是连门都没能进。
府中议论纷纷,就连他的母亲都看不下去了。
谢夫人叫我去见她。
「徽音,我不知道你与怀凌发生了何事。可他终究是你的夫君,你要懂得适可而止,不要闹得真的伤了情分。」
她高高在上地敲打我。
毕竟,谢怀凌看起来真的很爱我。
比以前还爱我。
但不说他曾骗我。
只是被江雪鹤那般放在心上过。
我怎么还会将谢怀凌那比草还轻贱的「爱」放在眼里?
「谢夫人。」
我笑着说:「我提个建议,你做主,让我与谢怀凌和离吧。」
谢夫人手中的茶盏「砰」地砸在地上。
我望着她扭曲的脸色。
好心让步:「实在不行,将我休了也行。」
19
谢怀凌回来得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
我有些遗憾,若是再晚些,说不定谢夫人就真把我休了。
谢怀凌连他母亲都顾不上,把我拽回房里,用力地抱着我。
「卢徽音,你别想离开我!死都别想!」
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猜,他应该还在别处受了刺激。
但我并不关心。
只是他变本加厉,想要咬我的嘴唇时,我使出浑身解数推开了他。
「你若碰我,我立时咬舌自尽。」
谢怀凌脸色惨白:
「徽音,你恨我至此?」
我睨他一眼,转身回屋,闩上房门。
虽然我并不想知道让谢怀凌失控的究竟是什么事。
但很快,我还是从仓促上门的娘亲口中得知了。
「我的儿,」娘亲用力握着我的双肩,「京中疯传,你去雍城时,被、被叛军……」
不必想。
也知道是谁放出的消息。
我略有些不忍:「是真的。」
娘亲神色发白,颤着声问:「那你……」
我摇摇头。
「娘,没有。但有没有重要吗?重要的是我被掳走了,世人不会去分辨我是否受辱,他们只会认定我已经被辱。」
娘动了动嘴唇。
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怎么会不懂,只是事关我,她不愿相信。
「娘,我想与谢怀凌和离。」
娘抓住我的手:「他,他可是,嫌弃你了?」
「这也不重要啊,娘。」
我回握住她冰冷的双手:「谢家,不会要一个有污点的宗妇。」
20
娘沉默了许久。
还是流着泪点头。
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若不是赵兰若放出这个消息,我并不想以这种损害卢氏清名的方式离开谢怀凌。
我可以不在意名声,但氏族里的姐妹在乎,待字闺中的妹妹们更在乎。
娘亲带我去正堂。
谢夫人对我十分不满,听闻京中传闻后,更是气得卧床不起。
见到娘亲,她竟闭目不语。
直到听完娘的来意,她才终于睁开眼睛,眉目微微舒展。
「卢氏世代清名,却出了这般女儿。」
她冷冷道:「虽然我们都是开明的人家,但如此不孝不悌之人,我劝夫人还是一根白绫了结,以全卢氏女郎清誉!」
娘本来觉得愧对谢夫人。
哪怕她如此失礼,也并不介意。
但一听到谢夫人此话,娘几乎立即变了脸色。
「谢夫人慎言!我卢氏家事无须谢夫人置喙!」
谢夫人冷哼一声。
「既如此,就快些拿了休书,离去吧!」
「不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是娘亲与匆匆赶回的谢怀凌。
娘亲道:「怎么能是休书?」
谢怀凌道:「我不同意和离!」
谢夫人气得脸色发白:
「你这逆子!如此不贞的女人,怎堪为我谢家妇!?」
谢怀凌想握我的手,被我避开了。
他定定地看我一眼,跪在地上。
「若徽音不堪为谢家妇,那便将我逐出谢氏吧。
「她只做我的妻。」
谢夫人被气了个仰倒:
「你!你要气死我!这卢徽音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为她忤逆双亲!」
谢怀凌垂首。
「孩儿不孝。」
娘的神色缓了缓。
「怀凌,你不要这样与你母亲说话。既然你无意与徽音和离……」
话还未说完。
一道高昂的女声从门外响起:
「那可由不得他!」
21
赵兰若被宫女们簇拥着走了进来。
她珠翠罗绮,手持红色绫锦,盛气凌人。
「陛下已经下旨,命谢怀凌与卢徽音和离,赐,谢怀凌迎娶清河公主,为驸马都尉。」
话音落下。
除我之外,其余诸人相顾失色。
娘下意识握住我的手,脸色发白,眼里闪过一丝怒意。
谢夫人听到陛下赐我与谢怀凌和离时,唇角微微上扬,但这细微的笑容很快因为听到谢怀凌尚主而消失殆尽。
本朝虽然不禁止驸马入仕。
可赵兰若性情跋扈,皇后无子失宠,这样的公主岂是她中意的儿媳?
更遑论坊间早有传闻,清河公主虽未出降,府中却养着好几个面首。
反应最大的,还是谢怀凌。
他死死盯着赵兰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蓬勃恨意。
赵兰若却没有察觉。
她踱步到我身边,语笑嫣然。
「徽音,你看,我是公主。
「我想要的,唾手可得。」
她一字一顿:「江雪鹤如此,谢怀凌也是如此,你永远别想跟我争。」
娘听见这话,气得嘴唇发抖。
我安抚地捏了捏娘的手心,瞥一眼谢夫人:「是啊,毕竟公主是谢怀凌的心上人,我与公主同时被掳走时,谢怀凌来救人,可是毫不犹豫救了公主呢。」
说到「掳走」时,我拖长了声音。
赵兰若脸色微变:
「我与你怎么一样!我不过被掳走了半日!」
话说出口,她才察觉不对。
谢夫人的脸色已经阴沉得如乌云压顶。
送走一个不贞的儿媳,又娶一个不贞的儿媳。
谢家,将成为整个盛京的笑柄。
可这与我何干。
22
娘带我离开时,谢怀凌跪在她面前,请她容我们道别。
「谢郎君大礼,我承受不起!」
娘冷冷道。
自从知道谢怀凌曾经在叛军面前将我抛下,娘对他就没了半分好颜色。
但娘还是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点了点头。
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我心头涌出一个恶毒的想法。
「郎君。」
廊下,只有我与谢怀凌两人。
我望着他微笑:「公主拆散了我们,郎君还要与她相敬如宾吗?」
谢怀凌定定地看着我。
他怎么会看不透我的心思。
看不出我就是要利用他。
正如赵兰若昔日利用他来践踏我的真心。
谢怀凌沉默了许久,最终苦笑了一下。
「徽音,我如你所愿。」
「谢郎君,就此别过。」
我提起裙摆,小跑到娘亲身边。
娘亲怜爱地牵起我的手,我们并肩迈出谢府的大门。
秋阳洒在我身上,我一步也没有回头。
真好,我再不是他的妻了。
23
归家时,我有些忐忑。
不同于娘亲一心只为我筹谋,父亲身为卢氏家主,克己复礼,未必能接受我这般离经叛道的女儿。
步入正堂,父亲果然满脸忧色。
我心中惴惴,敛衽行礼。
父亲抬头看我,面色微缓。
「既然回来了,便在家中好生歇息一段时日。不要怕,一切有为父。待风头过了,为父再为你筹谋,必不会委屈了你。」
我试探道:「父亲的意思是……」
「卢家女郎,即便是再嫁,也配高门。」
父亲捋了捋胡须,眼中又浮现忧虑:
「只是叛军势如破竹,如今竟然拿下了怀城,我屡次劝陛下诏各郡守军入京勤王,都被高太保反驳……如此下去,盛京危矣!」
我心中一动。
即便是我这个闺阁中的女郎,也知道如今的陛下并不是一位英明的君主。
暴政之下,混乱与腐败大行其道,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一路北上,我见到的是与繁华盛京截然不同的疮痍景象。
那是久居盛京之人,无法想象的悲苦。
臣民迫切地希望迎来新政。
这大约也是起义军势如破竹的原因。
我遣散奴仆,低声道:
「父亲,陛下并非仁慈之君……」
「放肆!」
刚起了个话头,父亲便猛地将茶盏ťū́ⁱ砸在我脚边。
「你怎可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我范阳卢氏,随太祖皇帝征战天下,辅佐历任天子,呕心沥血,至今已有三百年!为父教你的忠君爱国之道,你都忘了吗!」
我缓缓跪下。
「父亲教我忠君爱国,也教我民重君轻!君主暴虐,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我卢氏先祖随太祖皇帝征讨天下,不也是为推翻前朝暴政,还天下清明吗?」
父亲怒极,抬手,将我的脸打偏了过去。
娘亲急忙将我护在身后:「郎君!你怎么能动手!」
父亲怔怔看自己手掌一眼,眼中似有悔意,但仍然严辞厉色指着我道:
「你看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我若是不管教她,她岂不是要反了天去!我卢家如何有这般不忠不孝之人!」
父亲说完,高声朝外喊道:「来人!」
几个壮仆应声而入。
「将女郎关入祠堂,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
我闭了闭眼。
其实我早就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难以撬动父亲心头名为忠孝的大山。
更不必说我与江雪鹤的事。
父亲只会觉得我疯了。
我俯身,以额触地:
「不必了,父亲,我并无再醮之心。
「我想去大慈观修行,请父亲准许。」
24
送我去大慈观的路上,娘亲一直在抹泪。
她不明白我为何突然刚烈至此,不肯向父亲服软。
可娘亲没有怪罪我,只是摸着我的脸道:
「不怕,娘会常来看你的,你若缺什么,就让人来同娘说,娘马上给你送来。你父亲那边,娘替你说和,不想嫁人就不嫁,别说卢家,就是娘的嫁妆养几个你也绰绰有余。」
说着,两行清泪顺着娘的脸颊流下,她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我抱在怀里。
「我的儿,娘愿今后茹素念佛,换你平安顺意!」
我依偎在娘怀里,只觉得无比安心:
「能做娘的女儿,就是我最大的福气。」
观中生活清苦。
可那是对曾经的我而言。
如今我只有一种终于走出樊笼的畅快。
好说歹说,娘只将带来的八个婢女留下两个,我不想她们被迫与我一起茹素,便每日赶她们去观外的食肆用饭。
婢女们走出沉闷的深院,欢快得像一双鸟儿,叽叽喳喳地与我分享外面的事。
谢怀凌终究还是尚了公主。
可大婚前几日,谢夫人便往他房中塞了两个通房。
从前谢夫人也有过这样的举动。
可人还没到我面前,就被谢怀凌退了回去。
但这次,谢怀凌收下了。
此举无疑是打赵兰若的脸,赵兰若也不甘示弱,带着人闯进谢府把那两个可怜的女子拖了出来,扒光衣服绑在马后拖行。
谢怀凌并不动怒,将她们送往医馆医治,同时送谢夫人进了宫。
谢夫人在淑妃宫里哭了半晌,带着两个貌美的宫女回了府,随之而来的还有淑妃的口谕,斥责赵兰若身为公主,善妒无状,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赵兰若乃中宫嫡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即冲进淑妃宫中一顿打砸。
婢女们听来的传言到此为止。
后半段,是娘亲自来告诉我的。
原来淑妃新得了一味丹方,精心炼制成灵丹打算献给陛下服用。赵兰若这么一砸,砸碎了仅此一枚的灵丹。
淑妃委委屈屈地跪在地上,哭诉道:
「公主自来厌恶妾,妾不敢置喙。可这灵丹,有一味药材,乃是……」
淑妃哽咽不能语。
还是她身边的宫女看不下去,跪在淑妃身边死命磕头,又掀开淑妃的广袖,露出缠在胳膊上鲜血淋漓的绫绢,陈情道:
「陛下明鉴!此灵丹所需焚香祷祝四十九日之人的血肉,淑妃整整在殿中祈福两月,才能割肉为陛下炼丹!」
淑妃摇摇欲坠:
「妾割肉算不得什么,只是耽误陛下服用灵丹,该怎么好……」
陛下勃然大怒。
当即褫夺赵兰若的公主封号,贬为庶民,又以管教不力为由罚皇后禁足半年,淑妃代掌六宫之权。
赵兰若虽没了公主封号,但陛下并未收回赐她与谢怀凌成婚的旨意,所以赵兰若仍然嫁入了谢府。
可一个本就不得谢夫人喜爱、又失了圣心的新妇,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呢?
娘亲犹豫许久。
终于开口:「我的儿,上月你要我邀杜夫人来大慈观上香,可是早就开始谋算?」
杜夫人,就是淑妃的母亲。
我借着她,拉淑妃入局。
淑妃想要后位。
我想要赵兰若自食恶果。
「娘,你可是觉得我狠毒?」
娘摇摇头,摸着我的头发。
「娘只是心疼,我的娇娇儿受了多少委屈,才会如此费心谋算。」
25
我在大慈观的第三月。
婢女从观外回来,脸上渐渐没了笑容。
「女郎,听说叛军已经拿下元城了。
「元城之后,就是京都,女郎,您说叛军不会真的攻破盛京吧?」
与婢女满面愁容不同,我心里有根尘封已久的弦被轻轻拨动。
江雪鹤——
我几乎不敢想起这个名字。
只能一张接一张地,绣着帕子。
如今已经绣了九十八方。
他答应过我,会活着与我重逢。
我也答应过他,要给他绣一百张帕子。
谁都不能食言。
我又拿起针。
这时,婢女轻轻叹了一声:「我听说,盛京里也饿死人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另一名婢女也露出悲色:「自从叛军过了江,便开始封城了。粮食运不进来,余粮的价格水涨船高,又有几个人买得起呢?更不必说今年还那么冷。」
我放下针线:「太师府送来的米,还有多少?」
「还有半石。」
婢女答完,微微一惊:「女郎,您不会是想……」
百姓家里没有余粮了。
可京中达官显贵,哪一家的存粮不够吃三年?
尤其是叛军占据第一座城池时,百姓还没得到消息,王公贵族们却早已广屯粮,几乎搬空了附近几座城池的粮仓。
就连太师府与谢家也不例外。
那时的百姓卖粮有多欢欣,如今恐怕就有多懊悔。
如我未曾见过苦难。
我或许可以袖手旁观。
可我偏偏见过。
家破人亡的陈孟,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打死的李胜,瘸腿的小英……
世间苦难的人那么多,我救不完。
那我就救能救ẗû₍的那一个。
「拨云,你去请观主,就说我有事相商。」
我吩咐两个婢女:「竹露,你去叫母亲留下的那几个壮仆帮忙,将米仓中的米留下三日的量,其余的全部搬出来。」
观主来得很快。
她听完我的主意,眼中不自觉流露出震惊,朝我深深俯首:
「卢女郎高义,贫尼自愧弗如!可如今城中饥民何止千百,女郎即便倾尽所有,也只能解燃眉之急。」
我扶住观主双臂:「观主不必忧心,只先将我这里的米拿去,熬做稀粥以大慈观的名义分给城中饥民。至于其他的,我来想办法。」
说完,我披上素白大氅出门。
拨云提着裙摆在后面追我。
「女郎!您去哪儿啊?」
我推开观门,微微一笑。
「化缘!」
26
我在观外见到了第一位有缘人。
谢怀凌披霜带雪,不知在此等了多久。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此。
拨云她们撞见过好几次,还对我感叹谢怀凌着实是位世间少有的痴情郎。
可我连口舌上的便宜都不愿让他占。
当即将我与他之间的纠葛讲了一遍。
便再也没从她们口中听见过谢怀凌半句。
「徽音!」
谢怀凌急急地迎上来,苍白的脸上涌现出一丝惊喜:
「你终于……肯见我了。」
我对他露出个温和的笑。
谢怀凌的目光愈发明亮。
「谢郎君,」我开口道,「大慈观将在城中搭棚施粥,救济灾民,不知郎君可否捐献一些米粮?」
谢怀凌微微一愣。
「你就是想同我说这个?」
我笑容不变。
「怎么叫就是说这个呢,这可是功德无量之事。
「谢郎君意下如何?」
谢怀凌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
「你知道我不会拒绝你。」
我略施一礼:「郎君高义。」
壮仆早已备好马车。
我乘车回到太师府。
娘亲听完我的来意:「徽音,你要施粥,娘当然没有二话。只是你又能帮得了他们多少呢?城中饥民不可胜数,就算搬空太师府也撑不过这个冬日。」
我望向窗外。
乌云低垂,冬雪覆盖深深庭院,可天际总有一抹遮不住的微光。
「娘,我只要两石米。」
我笑着回头:「其余的,我去找其他人家讨要,我行的是善事,光明正大,没有什么拉不下脸面。
「更何况,春日总会来的。」
娘面色仍有隐忧。
一道低沉的嗓音从屋外传来:「给她五石!」
我微惊:「父亲!」
门外紫色袍角一闪而过,父亲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
27
从太师府出来,我又去了相邻的宋家。
宋家虽然与太师府比邻而居,却并不亲近,宋夫人听完我的来意,面色却缓和了不少。
「女郎倒是与那老……你父亲不同。」
宋家出了两石米。
接下来是孙家、王家……
我一家一家地找过去。
他们大约是没见过如此不顾脸面的贵族女郎,看我的目光各异,但大多都捐出一些米粮。
毕竟饥荒才刚开始。
我还能靠卢氏女郎的脸面换来一些捐赠。
也有听完我的来意,便要将我赶出门外的。
我并不恼,笑盈盈道:
「夫人没挨过饿吧?不知道人饿极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是有朝一日,这些百姓到了绝路,会不会想起是夫人曾从他们手中买走所有的存粮呢?」
那家夫人脸色一变:
「他们卖粮,我给钱,银货两讫,怪不得我!」
「夫人此言差矣,若他们能如夫人这样早早知道北地反叛的消息,还会将米粮卖给夫人吗?」
「卢女郎,真是伶牙俐齿!」
「夫人恕罪,我也只是想为他们求一条生路。城中若是真的乱了,府上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最终,我还是讨到了一石米。
如此三日,我都奔波在城中权贵富户的宅邸中。
回到大慈观,已是深夜。
竹露留在观中清点米粮,激动得脸都红了。
「女郎,我们凑了七十石米!」
装了足足三间禅房。
手穿过黄白米堆,我轻轻吐出一口气。
若都熬成稀粥,撑一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至于一个月后……
我裹紧大氅,远远望向城外。
江雪鹤。
我想见你。
28
半月后。
起义军终于兵临城下。
盛京城中勉强维持多日的平静,顷刻溃散。
城破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就连皇帝都不再每日流连在丹房中,而是紧急召集朝中重臣,商议如何南逃。
娘亲仓促来寻我,要我收拾行李,一同南下。
我摇头拒绝。
「徽音!」
娘亲急得面红耳赤:「你这时候难道还要跟你父亲置气吗!」
「娘,我不是要与父亲置气,你不必担心我,起义军中有我的故人,他们不会伤害我。」
娘愣了愣。
「故人?北地?难道是……」
我将最后一张帕子展开。
那是一方鸳鸯并蒂的锦帕。
「娘,我见到江雪鹤了。」
听到这三个字,娘知道她劝不动我了。
没人比娘更清楚,江雪鹤被流放的那三年我是如何过的。
浑浑噩噩,与行尸走肉无异。
最开始那半年,我几乎都是在病榻Ţṻ¹上缠绵。
要不是娘日日在我面前垂泪。
我或许难以熬过那个冬日。
「原来是他,也只有他,能教你魂牵梦绕。」
娘沉默半晌,「但战时凶险,若是他……」
我微笑。
「那我也会好好活着。起义军的首领夫人是个有鸿鹄之志的女子,她曾告诉过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好好读过书。
「若是功成,她会举办女子书院,到那时,就让我去做院长。」
「离了谁,我都会好好活着。」
「我会一直思念他,然后带着对他的思念,去做我自己。」
娘含着泪,最后一次抱我。
「徽音,你长大了。」
娘走了。
父亲是一定会随皇帝南逃的。
娘虽然放心不下我,但更放心不下父亲。
我朝娘亲离去的方向久久叩首。
期盼我们还有再见之日。
29
城破那夜。
京都彻底乱了。
观主面色平静,将我们都聚集在大殿中,低声诵念。
观门外,忽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大慈观受奉天子,金银无数!」
有人高声鼓舞:「随我杀进去!抢了细软南逃!」
观主岿然不动,低沉的嗓音抚慰着惊慌的坤道们:
「至心供养经,当愿众生,得闻正法,不落邪见。」
拨云竹露吓得瑟瑟发抖,但还是努力挡在我身前。
我推开她们,拔出袖中短匕,走到院中屏息静听。
门外呼喝声如浪。
却忽然被更大的声音覆盖。
「大慈观救我等于苦难!大家随我护卫诸位道长!
「护卫大慈观!」
应和者众!
四面八方脚步声隆隆,很快将劫匪的声音彻底压了下去。
「诸位道长莫怕!」
有人隔着门喊道:「我等受大慈观恩惠,必将誓死保卫诸位平安!」
我眼眶发热。
昔日种下善因,终于在此时结果。
「多谢!」
30
天色将白时,观外彻底安静下去。
有人叩门:
「匪徒已被我等赶走,诸位可以放心了。」
观主闻言,命小坤道开门道谢。
门外那人又道:「道长勿要开门!如今城中都是乱军,并不安全!」
我心头一颤。
急急上前道:「敢问,起义军已经入城了吗?」
「正是。」
我下意识握紧环璧,还想再问。
那人却忽然惊慌道:「不好!有军队来了!」
马蹄声急。
有人在观门外勒马,嗓音微微发颤:
「敢问,这里可有一位卢女郎?」
我仿佛踩在云端。
手拉着环璧,却怎么都使上不力气。
门外的人又问了一遍:
「敢问,这里可有一位卢女郎?我姓江,是卢女郎的故旧。」
我猛地将门推开。
风雪渐歇。
青年白衣银甲立在马上,玉质金相,似朝霞孤映。
两两相望,不知是谁先微红了眼眶。
他朝我伸出手:
「卢女郎,我来讨那一百方帕子。」
31
我后来才知道,起义军入城,谢家功不可没。
谢丞相与我父亲都是前朝股肱之臣,却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父亲纵然知道大势已去,却仍然选择随末帝南逃。
沈公却早有准备,在容山设伏,将被吓得失禁的末帝斩于剑下。
父亲扑倒在末帝的尸体前。
沈公也曾听闻父亲清正之名。
他对待父亲十分恭敬,口称先生,以学生的名义恳请父亲继续为新朝效力,攘外安内,开创清明盛世。
父亲转头,看了沈公许久。
最终,从怀里摸出一本薄薄的书册。
那是父亲苦心孤诣编写的治世之道。
「忠贞之臣,不事二主,君死臣亡!」
父亲说完,早已服下的剧毒发作,流血而亡。
娘紧随其后,在马车中自刎。
沈公对着父亲的尸首拜了三拜,下命以国士之礼将他与娘厚葬。
尘埃落定后,江雪鹤陪我去祭拜双亲。
「徽音,」他望着我通红双眼,神情愈发晦暗:「阿兄想救下你的父母,可伯父早已服下剧毒,伯母也……」
一边是心上人,一边是明主。
他左右为难。
我微微摇头。
「我并不怪谁,这是父亲、母亲自己的选择。或许闭眼的那一刻,父亲更觉得解脱。一边是君,一边是民,舍弃哪个都让他痛不欲生。
「至于母亲,她十六岁嫁给父亲,终其一生只有我一女。父亲却顶着范阳卢氏的重压,不纳妾,无通房,成全他对母亲一心人的承诺。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仿佛印证我的话。
一阵微风吹过,拂去墓碑上尘埃。
我深深叩拜。
父亲,我会继承您的遗志,替您守护世道清明。
母亲,我会照顾好自己,好好活着,为自己求一个平安顺意。
「走吧。」
32
将要入城时,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举着利刃朝我扑来。
江雪鹤反应极快,一脚将他踹开。
那人向后倒飞出五六步,才重重砸在地面。
「卢徽音!卢徽音!」
凌乱的长发下传出的女声嘶哑难听,她不甘地抬起头,脸庞上伤痕交错,神色扭曲如同恶鬼。
她尖锐地咆哮着:「我要杀了你!」
我迟疑道:「赵兰若?」
因为谢丞相的投诚,谢家在这场动乱里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全。
除了谢怀凌和他的妻,赵兰若。
谢怀凌在城破那日,据说是要来大慈观寻我,却被流矢射瞎了一只眼。
那支军队是陈孟麾下的,因为谢怀凌是谢家最出色的子侄,所以陈孟不得不上门致歉。
但出门前,麦冬特意赶去说明谢怀凌与我的纠葛。
所以最终,陈孟是这样道歉的:
「听闻谢郎君那日救走的是赵氏公主,将卢女郎留给了我们,还以为郎君本来就有眼无珠呢!
「结果有的啊!实在是我眼拙,郎君恕罪!」
而赵兰若,在沈公——如今该叫陛下了,登基的当日,就被谢夫人命人押在房中灌毒酒。
但赵兰若从来不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她不知道哪里生出的力气,挣脱开死死摁住她的两个壮仆,将手中的瓷碗一下一下地砸在谢夫人头上。
谢夫人死了,她却趁乱逃了出来。
直到现在,谢家都还在通缉她。
「卢徽音,你害得我好惨啊!」
她凄厉地哭诉着:「我什么都没有了,国破了,夫家要杀我,而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你究竟是什么狐媚子,为何我的心上人、我的夫君,都对你念念不忘!」
江雪鹤侧身挡在我身前。
「徽音赤忱、勇敢,想要的东西她会靠自己努力争取。而你,只会凭借公主的身份强取豪夺。」
赵兰若一愣。
僵硬地将眼珠转过去。
她仿佛此时,才看清我身边青年的脸。
「江、雪、鹤?」
江雪鹤冷冷道:「是我,许久不见了,公主。」
赵兰若张了张嘴:「你还活着?」
她目光落到他脚上的官靴上,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她笑起来:「怪不得狗皇帝要给江家平反呢,原来你做了他的走狗!哈哈,江雪鹤,枉你祖父一世清名,到头来你却成了叛国贼!」
说着说着,她又哭得浑身发颤:
「凭什么啊,你又要跟卢徽音在一起是不是?我费了那么大力气才让父皇答应为你我赐婚,到头来你还是要跟她在一起!
「你们让我像个笑话!」
两个壮仆赶来,将她一左一右架起,熟练地往她嘴中塞了一团破布。
跟在壮仆身后的谢怀凌看了她一眼,独目转向我。
「徽音……」
我淡淡开口打断:「谢郎君这么叫我不合适,请叫我卢女郎或卢院长。」
青琅书院还在筹建,但我已是陛下钦点的院长了。
所以如今叫我卢院长的人反而更多。
谢怀凌还想说什么,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罩,怆然道:
「是,我只是想向卢院长道歉,让您受惊了。」
我点了点头:「谢郎君客气。」
身边的人忽然勾住我的小指。
我顺着手看上去,青年却故意将目光看向了远方。
「麦冬还在等我们去吃馄饨。」
我忍俊不禁,回握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走吧。」
33
陛下登基那日,已经在天元殿设宴,庆祝新朝建立。
可我们今日要参加的,才是真正的庆功宴。
仍然是一间小院,没有司酒、尚食在旁服侍,大家闹闹哄哄地互相传菜,推杯换盏,将脚踩在凳子上喝酒划拳,好不热闹。
陛下与皇后——今日该叫沈公与秋阿姊,也穿着便服,与诸人勾肩搭背。
麦冬跟我并排坐,她附在我耳边说近日的烦恼。
原来,她被符节令家的小郎君缠上了。
「我就顺手拉了他一把!谁知他那么烦人,整日嚷嚷着什么救命之恩当以身为报,天天都缠着我,烦死了!」
我忍着笑道:「那你把他打一顿,叫他不敢再缠着你。」
「那怎么行!」麦冬瞪大眼睛:「他那么弱,打坏了怎么办?」
「哦——舍不得啊。」
麦冬别过脸:「谁舍不得了!我这是悯弱!」
我笑着夹一块青菜给她:「其实符节令家的小郎君德才具备,性情也温和,你若喜欢,不妨多与他相处看看。」
「谁喜欢——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跟他很熟吗?」
我支着下巴:「我且问你,那小郎君姓甚?」
麦冬道:「他姓卢。」
「这不就对了,在下不才,正是这卢小郎君的堂秭。」
麦冬瞪大眼睛,抱住我的胳膊:
「那我和你堂弟,你更喜欢谁?」
我忍俊不禁:「当然是你。」
酒过三巡,陈孟端着酒杯,脸上带着一点醉意,走到我身前。
我持杯站起,在他开口之前笑着打趣:
「陈阿兄今日是真的来与我喝酒,不是又要骂我一顿吧?」
旧事重提,陈孟原本微红的脸更是红到了耳根。
「卢Ṱúₓ妹子就知道打趣我!当日都是为兄不对,为兄再自罚三杯,向你道歉!」
三杯酒饮尽,我与他碰杯。
新朝建立,陈孟领的仍然是武职。
我说:「祝阿兄武运方昌!」
陈孟一转眼珠:「祝卢院长桃李满天下!再祝我这小兄弟得偿所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江雪鹤静静地望着我,暖黄的灯火映照在他如画的眉眼上,目光相对,他忽然微笑,朝我伸出手。
我与这个人,七岁相识,十一岁相知,十二岁互通心意。
十三岁,他获罪北上。
十六岁,我被迫嫁与他人。
十九岁重逢。
二十岁,他小心翼翼地牵住我的手:
「徽音,嫁给我好不好?」
宴席喧嚣。
可天地间,仿佛只余我们两人的心跳。
我慢慢开口:
「好。」
从别后,忆相逢。
几回魂梦与君同。
(正文完)
【番外】
1
江雪鹤在流放的路上生了第一场病。
他少年得意,玉质金相,王孙公子,一朝跌落云端,成为阶下囚。
最敬仰的祖父血溅金銮,父兄横尸街头,母亲受不了被没入教坊司的屈辱,携带幼妹悬梁自尽。
流放那日,冷清凄凉,昔日挚友无一人敢来相送。
一夜之间,失家,失亲,失友。
江雪鹤倒在了去北地的路上。
解差的长鞭打得他皮开肉绽,他一动不动。
就在解差打算报他病故,将他就地掩埋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托起了他。
男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沉,却有力:「小郎君,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短短一句话,却惊得他如梦初醒,拼命地吞咽着男人喂进口中的米汤,努力地睁开眼睛。
男人说他姓沈。
江雪鹤叫他沈阿兄。
沈阿兄趁四下无人,告诉他,其实有人来找过他。
那是个男仆,自称受自家女郎所托前来给江郎君送衣物吃食,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仓促赶来的两个壮仆拖走了。
江雪鹤猛地抓住袖口。
先是笑,笑着笑着,红了眼眶。
这世间,原来还有一个人挂念他。
至少……还有一个人挂念他。
哪怕是为她,他也得努力活着。
2
到了北地,江雪鹤才知道什么叫人间炼狱。
流犯们瘦骨嶙峋,可仍然要冒着风雪劳作,吃不饱、穿不暖,稍有懈怠换来的就是狱卒的鞭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两年,却没有好转,反而因为吏治腐败而更加恶劣。
直到与他同屋的一个少年只是因为顶了两句嘴就被活活打死。
沈阿兄站了出来。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短短八个字,北地流犯揭竿而起。
天下苦赵氏暴政久矣。
他们一路南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队伍,更有看破这个王朝已经彻底腐朽的郡守主动打开城门,迎起义军入内。
攻下第三座城池时,他得到消息。
卢徽音要成婚了。
江雪鹤愣了很久。
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怨怼。
她是他的支柱。
可她也是那么好的卢徽音。
赤忱、勇敢、聪慧。
本来,就会有许多人爱她。
江雪鹤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想看看她穿嫁衣的模样。
江雪鹤不顾兄嫂劝阻,单枪匹马潜入盛京。
他扮成一个脸被烧伤的佝偻老者,不顾旁人嫌恶的目光,努力挤到人群最中央。就为,能离她近一些。
江雪鹤得偿所愿。
她穿着婚服,绿鬓如云,手持团扇被婢女搀扶着从婚车上走下。
余光,似乎往他这边扫了一眼。
卢徽音没有停留,但是很快,一个婢女走出来,停在他身边。
谢府给围观的百姓都备了喜果。
婢女塞给他的这一份,却除了喜果外,还有几块碎银。
「老翁,我们女郎祝您身体康健。」
江雪鹤捏着沉甸甸的布袋。
微微颤抖。
他的心上人。
依然是那个皎洁明朗的月亮。
可他。
已经不堪与她相配了。
3
再见到卢徽音,是在雍城。
秋阿姊要他去辨认被俘虏在城中的是否是那位清河公主。
江雪鹤问:「不是赵兰若,难道还能是他人?」
秋阿姊道:「她自称督军谢怀凌之妻。」
江雪鹤猛地站起身。
谢怀凌之妻,那不是——
他从来没跑那么快过。
脚下似乎生了风,他却还是只恨自己太慢,可真到了门前,他又忽然近乡情怯起来。
却听屋内传出一道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声。
「小将军?」
江雪鹤猛地推开门。
四目相对。
时隔六年,他终于再与她重逢。
从卢徽音口中,他得知了这几年她的遭遇。
原来,她与谢怀凌是陛下赐婚。
谢怀凌哄得她卸下心防,却又在她与赵兰若同时被俘时,带走了赵兰若,将她一个人留在敌营里。
江雪鹤不敢再想。
若不是他在这里, 卢徽音会遭遇什么——
「江雪鹤, 再见你,我很开心。」
她的一句话, 便抚平了他所有的不安、愤恨。
他有很多话想说。
可最终,他只能克制地,回答她:
「我亦是。」
4
卢徽音很快适应了雍城的生活。
很多次他仓促路过, 便能看见她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泰然自若, 笔走龙蛇。
渐渐地,他们在他面前提起她,不再是「你那位心上人」。
而是「卢女郎」「卢妹子」。
江雪鹤与有荣焉。
他的心上人,怎么会是谁的附庸呢?
这个想法,在他们成婚那日, 再次得到了证实。
那已经是又两年之后了。
这期间,谢怀凌将她掳走,带回盛京藏起来,他又随沈阿兄攻破盛京,再寻到她。
那时她已恢复自由身。
庆功宴那日, 他鼓起勇气,向她求亲。
卢徽音答应了。
他欣喜若狂,恨不得将婚礼就定在明日, 却被陈孟、李胜他们严厉制止,就连麦冬和秋阿姊她们也反对。
他们说, 要好好筹备一个盛大的婚礼。
不能让卢徽音受半分委屈。
有多盛大呢?
江雪鹤怀疑全城的人都来送她出嫁了。
原来天下安定之后,大慈观的观主便将一桩善事广而告之:
前朝最后那个冬日, 粮食紧缺, 路有饿殍。是卢院长亲自到京中权贵富户家中去化缘,筹集了足足七十石米粮, 熬成稀粥以大慈观的名义分给饥民。
这才避免了饿殍遍野的惨状, 让大多数人撑到了王师进城。
受过救济的百姓们心存感激,自发走上街头,送她出嫁。
卢徽音穿着婚服,却并未拿团扇遮面, 而是打起帷幔, 对街道两侧的百姓点头还礼。
她的女学生们昂首挺胸跟在婚车后。
为首的是麦冬, 末尾的那个估计只有九岁。
年龄各不相同,只有脸上骄傲的神情如出一辙。
卢小郎君观礼之后,擦了擦泛红的眼眶,恶狠狠地威胁他:
「你若是敢待我堂姊不好,我必然不放过你!」
麦冬抱着胸,义薄云天:「不用你!当我们这些学生没用吗?」
江雪鹤苦笑:「麦冬, 我记得两年前你还说我是你最重要的人。」
麦冬理直气壮:「但先生不但是我的先生,还是我的心上人啊!」
卢小郎君面色变了又变。
一改方才恶狠狠的模样,催促道:
「时辰快到了,你去婚房吧!」
将他推搡着进了门。
卢徽音正静静地坐在床榻上等待。
她嫌钗环烦冗, 早早地卸下了, 穿着白色寝衣,瀑布般的长发披散在肩上,露出一张素白美丽的脸庞。
江雪鹤忽然紧张起来。
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
「徽音……」
卢徽音望着他, 莞尔一笑。
天边月,心上人。
他终于,触碰到了那轮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