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孟家每隔数年便有女子觉醒异能。
这个秘密却被所有男丁藏了起来。
直至那天,长姐自尽,在我耳边留下一句话。
「记住,永远别让人发现你是觉醒者。」
轰。
这一瞬间,我醒了。
1.
长姐死了。
死在她出嫁的前一天。
她原是要嫁去平州太守府的,听父亲说,太守是很大的官,我们这样的商贾人家能攀上太守府,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虽然马太守今年已经五十岁有余,脸上长满痦子,大腹便便,长姐才二十五,花容月貌,但家族里所有人都说,是长姐走了狗屎运。
「她已经嫁过一次人,非完璧之身还能给太守当填房,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长姐原本也是答应了这门婚事的,直至半个月前,她仿佛突然变了个人。
她撕碎了缝制一半的嫁衣,将太守送来的聘礼扫落一地。
我正巧去看她,她拉住我哭诉:「阿音,我不想嫁给那个马太守,我不愿意嫁给他。」
我诧异地看着长姐:「可是爹爹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不是答应了吗?」
「我,我是答应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我真是昏了头了……」
长姐哭得更厉害了。
我赶紧安慰她:「阿姐别怕,说不定马太守会对你很好呢?他是读过书的,又是大官,嫁给他难道不好吗?」
长姐的嘴角牵出一丝冷笑:「我第一次嫁时,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说他出身富贵,为人谦逊,堪为良配。
「可等我嫁进去,才知道他阴鸷冷酷,喜怒无常,但凡我说错一句话,他便让我睡在冰凉的地板上。
「他甚至还让我亲眼看着他与丫鬟……」
长姐阖眸,似是想到那些场面,神情极度痛苦。
她说:「这次,我是坚决不会嫁了。」
我有些惧怕:「可是,爹爹和叔伯们不会同意的,他们说女子不嫁人在娘家白吃白住是最可耻的。」
「那我就离开这,自力更生。」长姐坚定地说,表情突然变得神秘,「阿音,看我给你变个戏法。」
她伸出手,朝着房间用来插瓶的桃花枝一指。
下一刻,时间仿佛在枝条身上快速流淌,转眼间便桃花落尽,硕果累累。
阿姐笑着道:「阿音,有了这个,我走到哪都可以养活自己。」
2.
那天,我在阿姐房间里美美地吃了一顿桃子,吃得满嘴都是桃汁。
阿姐说,待晚上父亲回家,她便去找父亲说清楚自己的意愿。
「父亲一定会同意的,咱们孟家世代经商,我若留下来,以后爹和叔伯们就不用再担心哪年欠收,粮食涨价了。」
我点点头:「我以后也不用等到秋天才有柿子吃了。」
阿姐噗嗤一笑,掏出手帕,宠溺地替我擦了擦嘴:「是是是,以后一年四季,我们阿音都会有柿子吃。」
当天晚膳后,我看着长姐走进父亲书房,回头关上门。
隔着门缝,她对我眨眼一笑。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笑。
一刻钟后,孟家西南角的阁楼突然传来尖锐的哨子声,响彻各院。
所有男丁倾巢而出,涌向孟氏宗祠,与此同时,女眷则被下令带回各自房间禁足,由下人把守。
我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不由得有些慌张,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
母亲告诉我,这是孟家千百年传下来的规矩。
一旦发生动摇孟家基业的危机,男丁便会齐聚宗祠商议对策,女人则要禁足,不得外出。
「什么危机?」
母亲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我们也是孟家的一份子啊。」我又问。
母亲笑我傻:「这是在保护咱们啊,反正我听婆婆说,千百年来从未有女眷在危机中受过伤。
「我们要做的,就是相信男人,交给他们解决就是了。」
3.
我想不通,怎么突然就出现了危机。
明明府里风平浪静,危机从何而来?
就算有危机,为什么不让女眷知道,而男人们却仿佛早有预知一样,一听见哨声便去了祠堂?
还有长姐,她不是去了爹爹书房吗?从书房到她的房间,一定会经过我这里。
为什么却不见她回来?
疑惑团绕在我脑子里,我想要出门去看一眼,刚打开门就被两个小厮凶狠地拦了去路。
「三小姐,老爷吩咐过,事情解决之前,孟家所有女眷不得出房。」
我急道:「长姐呢?她还好吗?安全吗?」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自然,大小姐在她自己的房里。」
这时,我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
还没来得及说话,人已经被小厮推回房间里,门上顺势落了一把锁。
我再拍门,便没有人理会我了。
我在房里被关了十几天,这十几天里,我好像总能听见那把声音,似是求救,又似是发狂。
直觉告诉我,那是长姐的声音。
直至太守府前来迎亲的前一晚,一切才终于平静下来。
母亲特意命人前来告诉我,这是危机解决的标志,禁足令应该马上便会解除。
她还带了话,让我收敛心神,明日送长姐出嫁。
我不安地望着关住自己那扇门,心里隐隐有种惶恐。
危机就这么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解决了什么?
我想要一个答案。
4.
我借口肚子饿,支开其中一个下人去厨房。
随后抄起床边的矮凳,用尽最大的力气砸向窗户,窗户瞬间便破了个大洞。
「三小姐,发生什么事了?」门外的小厮问。
我站在窗边,捂住嘴巴,发出几声闷声。
小厮立刻掏出钥匙开锁,趁着这间隙,我躲到了床底下,屏住呼吸。
他果然上当,见到窗户被打破,屋里空空如也,立刻跳窗追了出去。
我不敢耽误,火速从床底下爬出来,溜出房门,直奔长姐的院子。
以前我爹总说我们孟家是一州首富,庭院辽阔堪比王公子弟的府邸,我从来没当回事。
此刻才体会到,从我的住处到长姐的住处,距离竟如此遥远。
一路上我小心避开其他房间盯梢的下人,好不容易到了长姐的院子,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突然,我见到看管我的那两个下人急匆匆地朝祠堂那边赶去。
我悄悄跟在后头,刚到祠堂外,就见我爹和几位叔伯走了出来。
他们脸上带着笑意,对众人宣布:「孟晴已经放弃抵抗,萌生死意,想必今晚就会自戕。」
众人竟大声欢呼起来。
大伯伸手下压,止住喧哗:「不管神赐最后花落谁家,我们孟家的男丁都要记住团结一心,延续孟氏一族的财富与荣耀。」
随后,场面骤然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静坐在祠堂外,仿佛在等待什么降临。
两个下人见此情形,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小心翼翼地上前将我失踪的消息禀告了。
我爹勃然大怒:「你们都是废物吗?有人闯进来还能让他溜了?」
随后如临大敌一样,派出其余所有下人挨个院子去搜查闯入者。
从头到尾,他一句也没提过我,显然他更在意的是那个闯入者,而不是被闯入者掳走的我。
不过也得益于此,他完全没发现,我就站在他眼皮底下。
长姐贪玩,当年未嫁时曾扮作小厮偷溜出去,后来她嫁人了,便将那套衣服转赠给我。
谁也不会想到,我就藏在搜院的下人里面。
我绕了一圈到祠堂后面,沿着墙角的大树爬了上去,跳进院子里。
所幸此刻孟家所有男丁都在祠堂外头,没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我在祠堂里遍寻不见长姐的身影,直到一扇紧闭的红色木门出现在我面前。
孟家的女眷向来被禁止随意进入祠堂,我几乎从未来过这儿,可我莫名就是觉得,这里一切都很熟悉。
仿佛有无数个日夜,我都曾被困在这里。
挣扎、哀嚎、怨恨。
直至绝望。
我鼓起勇气,推开那扇红色的门,上面绘着奇怪的纹理,像吃人的凶兽张开了滴着唾液的獠牙。
黑暗侵入眼帘。
我看见了长姐。
她四肢筋脉被人挑断,形销骨瘦,以一种诡异而散碎的姿势躺在地上。
她还穿着我最后一次见她那天的衣服,可那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和颜色了。
血迹从无数不知是鞭子还是刀子造成的伤口里透出来,有深色的,也有浅色的。
整个房间弥漫着咸腥的味道。
除了血,还有盐水。
他们用这种方法折磨长姐,让她尝尽痛苦,却又留着她的性命。
5.
我再也克制不住,冲过去将长姐半扶起来,只感觉她浑身轻飘飘的,又沉沉的。
我哭了起来:「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
见我出现,长姐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可Ŧũ̂₋又瞬间被恐惧取代。
她气若游丝地喊:「走!快走!」
我不肯,牢牢地抱着她:「我去找大夫,阿姐你撑住,一定要撑住。」
长姐猛地瞪大眼睛,又像是怕我离开。
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
「我们孟家每隔数年便会有一个女子觉醒,她会获得不世才能,可掌家,可救人,可治世。
「这是老天爷送给天下女子的一线生机,却被他们偷走了千百年。
「阿音,我不甘心,他们想要我拱手让出能力,然后乖乖去嫁人,做梦!我宁死都不会屈服的。」
阿姐眼里流露出坦然的笑意,像是终于赢了一般,嘴里大口大口地吐出鲜血。
我这才看见散落在一旁的小纸片,上面还残留着毒粉。
「阿姐!」
阿姐满是血沫的嘴里艰难地挤出字:「他们以为挑断我的四肢,我就死不了,没想到吧,他们自己把毒药落下了……」
这个房间干净得连一块石子也没有,如果他们当真怕阿姐死,身上怎么会揣着毒药?
我突然想起了祠堂外我爹那句话。
脑子里有一道闪电劈过。
「阿姐,他们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能死。」
6.
几乎瞬间,长姐便明白了我话里所指。
她苦笑起来,神情满是悔恨和自嘲。
她眼里涌出求生的意志,却抵不过毒药的侵蚀,渐渐晦暗下去。
「阿音……」
我知道她只有最后的话了,急忙擦干眼泪,凑近她。
「我听着呢,阿姐你说。」
耳边传来只剩气息的字句,却是我这辈子听到过最清楚而震撼的说话。
「记住,如果有一天……永远别让人发现你是觉醒者。」
说完这句话,长姐慢慢闭上了眼睛。
与此同时,我听见祠堂外传来喧闹的动静,似乎在欢呼着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神赐。
一道刺眼的红色光芒从长姐身上冲了出去,冲向祠堂外面。
喧哗中,我听见三叔近乎癫狂的吼叫:
「裕儿,是我的裕儿。」
孟家男儿齐声欢呼:「孟裕,孟裕,孟裕。」声音往祠堂逼近。
我来不及离开,只能放下长姐,躲进Ṭŭ₄祠堂的供桌底下。
我看见父亲和叔伯们,以及孟家所有男丁,簇拥着七弟弟孟裕走进来。
所有人先是恭恭敬敬给孟家祖先灵位上了三炷香。
随后,三叔蹲下来,对孟裕说:「裕儿,快给大家演示一下你的神赐。」
孟裕才六岁,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平日里也总喜欢捉弄家里的兄弟姐妹。
可此刻却显得十分稳重。
他指着祠堂院子角落那棵我爬过的槐树,仿佛有一阵风拂过树枝,树叶簌簌而动,无数串珠子从叶子底下伸了出来,眨眼间便由绿变黄。
满座惊叹,接连鼓掌。
大伯抚须感慨:「不容易啊,十年了,咱们孟家又等来了神赐。」
父亲点头附和:「接下来这三年,咱们可以安枕无忧了。」
随后,大伯恭敬地挪开其中一座牌位,取出了底下的一本书。
转向众人,道:
「自我们孟家第三代先祖孟觉从其女手上夺过神赐以来,已有三百余年时间。
「天道不察,竟将如此异能赐予毫无作为的女眷,若非老祖宗窥得夺取法门,孟氏一族的男子将永世受女人掣肘,不得翻身。
「老祖宗先知先见,早在三百年前为我们指明道路:孟家要长盛不衰,男丁必须团结一心,让神赐成为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而要做到所有人守口如瓶,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用秘密守住秘密。」
7.
随着大伯的话音落下,我看见父亲和三叔走进长姐所在的那个房间。
他们将长姐的尸身抬了出来。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我仿佛已经预料到他们会做的事。
可心里却残存着一丝希望。
不会的,不至于的。
我也是孟家的血脉,这些人是我的至亲,他们怎么可能会……
寒光闪过,一把刀笔直插进长姐的身体。
隔着坠满流苏的桌布,我看见自幼无比熟悉的一只大手。
那只手曾无数次牵过我,抚过我的发顶,将我抱在怀里。
同样的,也曾牵过长姐,抚过长姐的发顶,将长姐抱在怀里。
那是父亲的手。
如今那只手却紧握刀把,熟稔地转动,将长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来,分给所有男丁。
人人有份。
无一落空。
祠堂里安静得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刀子和肉的摩擦声。
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咀嚼声。
我眼前开始恍惚,只觉得灵魂被什么瞬间抽离了身体。
看不见任何东西。
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8.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转过来。
祠堂里已经人去楼空,我从桌子底下缓缓爬出来,手触到了一片湿腻的痕迹。
他们抬走了长姐的尸骨,可地上的血迹还在。
他们并不急于清理,反正孟家女眷是禁止进入祠堂的。
我踩着那些血迹爬上桌子,找到先祖孟觉的牌位,挪开来,底下果然有一个空洞。
我将那本用羊皮做的册子取了出来,手一揭便看到了最新的那页记载:
「孟氏第十七代男丁孟裕喜得神赐,遵先祖指示,全族男丁分食十七代女孟晴之肉,以为秘密。」
眼泪夺眶而出。
长姐,我的长姐。
我咬住嘴唇,不敢让自己哭出声,颤抖着手往前翻去。
「孟氏第十六代男丁孟庆元喜得神赐,掳妻妹,阖族男子共享之,以为秘密。」
「孟氏第十六代男丁孟庆丰喜得神赐,请匪下山,屠村民七十八人,以为秘密。」
……
每往前翻一页,我的身体便冷一分,颤抖一分。
那些往日熟悉的字也变得陌生,扭曲颤动。
直至最后一页,一切终于清晰。
「孟家第三代家主孟觉今以此书传令我族男丁,凡我孟家之女,出生后必好生教养,令其读书习字,明晓事理,心向自由,此乃神赐觉醒之根本。
「再禁锢其身,断其梦想,毁其前途,迫其反抗,此乃触发神赐之关键。
「孟氏女子一旦觉醒,必使其自戕,神赐方可转移至男丁身上,为期三年,谨记争分夺秒,不可浪费。」
9.
原来,这就是神赐。
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从我们孟氏女子的身上转移到男子的身上。
我现在才明白,从一开始父亲为长姐千挑万选的就不是良配,而是吃人的深坑。
长姐若从那个深坑跳出来,就离觉醒近了一步。
那么,会有第二个坑等着她。
她要么彻底认命,永远待在坑底。
要么便是反抗,彻底觉醒。
祖母在世时常说,这世道女子艰难,即便是我们孟家的女儿,也少有嫁得逞心如意的。
母亲也常感叹,我那两个从未谋面的姑姑若是没有被男人诓骗,也就不会被谋财害命。
可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她们不是被外人所杀。
而是死于至亲手里。
得益者便是大伯孟庆元和我爹孟庆丰。
这一页又一页的记载,轻描淡写地昭告着孟家男丁的胜利成果,却没有一个字提及那些因此而死的孟家女儿。
她们从生下来便落入盘子里,成为待宰羔羊。
每一丝来自父兄的亲情,都只为了让她们日后得知真相时更加绝望,从而放弃生命。
她们本可以活得耀眼瞩目,替天下女子打开一番新局面。
却只因为一句话。
「天道不察。」
天道不察,所以将神赐降临于女子身上。
为正天道,哪怕杀了至亲的姐妹和女儿,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凭什么不能是天道原本就向着我们女子?
天道没有不察。
是他们妄图一手遮天。
随着这个念头浮现,我脑子里似是有什么云雾被拨开。
另一重世界逐渐显现。
我窥见了天道的本意。
红色的光芒自脑海闪过。
孟氏一族所有觉醒女子的人生画卷在我眼前缓缓展开。
不仅是过去的。
还有未来的。
神赐——
降临了。
10.
这一晚,孟家发生了几件大事。
长姐失踪。
我被人发现晕倒在后花园里。
七弟弟撞见一道黑影,惊吓过度后说不出话了。
我睁眼的时候,母亲正呼天抢地,要去报官找寻长姐。
父亲一巴掌挥过去:「报什么官?你想闹得人尽皆知,让外头都知道我们孟家的女儿被贼人掳走了吗?」
我大声地问:「什么?长姐怎么了?」
三叔过来搂着我,满脸悲色:
「阿音,你要冷静点,听三叔说。
「有人想破坏咱们孟家和太守府的婚事,溜进来将你长姐劫走了。
「他们大概弄不清楚你长姐的住处,所以一开始劫错了你,万幸你没有被一起带走。」
话到此处,三叔的手紧了紧,悲痛中流露出一丝安慰,仿佛真的怕我出事似的。
此时父亲又对母亲大吼:
「晴晴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心疼吗?
「可此事若闹大,丢了太守府的颜面,我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我们要为阿音着想,她也差点被人掳走,你报了官,让她以后如何嫁人?」
母亲还想说什么,婶娘们纷纷过来劝阻。
哥哥也让她以大局为重。
她默了一瞬,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大伯父挥拳打在柱子上,怒发冲冠:「欺人太甚,就算是豁出整个孟家的财力,我也要把晴晴找回来。」
所有男丁跟着义愤填膺:「没错,一定要揪出那个贼人,碎尸万段。」
说完,他们便围聚到我跟前,询问我可见到那个贼人是什么模样。
我看着这些我从小敬重的长辈和友爱的兄弟,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内心的恐惧。
他们是如何做到前一刻吃了长姐的血肉,后一刻继续若无其事扮演她最亲的家人的?
从他们脸上,甚至看不出一丝虚情假意。
很快我便想明白。
就像我们孟家的女儿生来是羔羊一样,他们也从生下来就学着披上一层皮。
在神赐这样巨大的利益面前,容不得一点差池,唯有从小就学会伪装,才能在关键时刻来临时,骗过所有女眷。
万幸,长姐将神赐第一个告诉了我。
也万幸,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从此刻开始,我只有伪装得比他们更深,才能为我们孟家女子挣得一线生机。
因为我的神赐是——
预知我们一族女子觉醒的时间和异能。
11.
我抱住脑袋,痛苦地摇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一进来便将我打晕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叔立刻道:「没事没事,阿音别哭,一切交给我们。」
大伯也安抚我:「放心,我们一定将你姐姐找回来。」
说完,他们便带着其他人退了出去。
这时母亲终于回过神来,抓住父亲的袖子:「太守府天亮便要来迎亲,这可怎么办?」
我知道母亲的担忧。
孟家如今待嫁的女儿中,我是排行头一位的。
二姐去年便嫁了人,如果太守府坚持要一个新娘子上花轿,那也只能是我了。
「阿音才十三岁,怎么能让她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啊。」
母亲哭了起来。
她大概忘了,长姐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可就因为她嫁过一次,即便马太守再不堪,也足以匹配她了。
这世道便是如此。
男人以妻妾多而显贵。
女人却嫁一次贬值一次。
父亲将母亲拉扯起来,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让阿音受这种委屈?」
「我已经命人去请几个宗亲过来了,就是豁出全副身家,我也会找人替阿音上花轿的。」
我不敢去看父亲。
我知道他此刻定然在看我。
想从我脸上看到感动的情绪。
可我只有毛骨悚然。
12.
第二天,孟家如期送女出嫁。
一片欢声笑语中,宗亲里的一位姐姐被半推半拽塞进了花轿。
听闻她相貌秀美,原本被定给Ṱũ₂了一个教头,只等明年便过门。
但父亲出了一大笔银子,加上嫁去的是太守府,宗亲自然乐得悔婚。
当然,她替嫁的事是不可能瞒得住的。
所以孟家添了两倍的嫁妆送去太守府,马太守会当做没有发现。
花轿出城后,孟家的男丁也秘密分散出去寻找长姐的下落。
一连半个月,毫无所获。
大伯和三叔累得消瘦了好几圈,婶娘们急得团团转,只有来求母亲。
「晴晴只怕已经不在了,你就看开一些吧,难道真要累死家里的几个顶梁柱吗?」
三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裕儿到现在还没有说话,我和你一样心急,恨不得杀了背后黑手。
「可我们也不能不为家里的男人考虑啊。」
「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这回母亲没有再崩溃,而是默默收拾心情,去厨房给大家炖了参汤。
隔天,孟家停止了找寻长姐的行动。
也没人再提抓幕后黑手的事。
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没有什么幕后黑手。
抓我的充其量是个小毛贼,还半路吓得把我丢下,根本不足为惧。
所有人默契地将孟晴这个名字从脑子里剔除。
就连长姐从前用的东西,也被一应收了起来。
母亲说,家里已经够难了,就不要再增添大家的烦忧了。
何况,就算真的找回来,只怕也已名节败坏,活不成了。
还不如,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女儿。
我心头一沉。
终于知道,「孟家千百年来没有女眷在危机中受伤」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了。
因为出事的那些,全都被遗忘了。
13.
孟裕的失语症后来一直不见好,请了多少任大夫都束手无策。
最后还是一位得道高僧经过,指点了迷津,说是惊吓过度损了孩子的阳气,要远离府里的女眷三年,才可痊愈。
三婶只能抹着眼泪收拾东西,搬去了另一个院子,把儿子交给丈夫照顾,顺便带走了所有丫鬟。
我们这些姐妹更是被严禁跟孟裕接触。
虽说是高僧指点,姐妹们不免心里有些嘀咕,为何每次男丁出事,总有说是被女人阴气妨害到的。
可女人出事,却从没人说,是男人阳气的问题。
她们哪里知道,那一晚根本没有什么黑衣人,孟裕也不曾惊吓到。
不过是因为孟裕年纪小,他们怕他一时将秘密说漏嘴,所以才要隔绝他与女眷接触罢了。
「女人阴气重,那男人还是从女人肚子里出来的呢,哪来的阳气?」五妹孟雪愤愤地说,「不行,我非要去找七弟弟,我就不信了,姐妹们陪他说话,不比他一个人强?」
说完便倏地站起来,想往三叔的院子而去。
我拉住了她:「不可,若是被大伯发现了,你一定吃板子。」
孟雪不以为然:「才不会,我爹可疼我了,怎么舍得打我板子?」
孟雪比我小一岁,自小便冰雪聪明,过目不忘。
她的书读得比家里任何一个兄弟姐妹都多。
大伯总嫌弃说,女孩子家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又不能封侯拜相。
可却从未阻止过她,反倒每每流露出自豪的神情,使她也更坚信,自己和儿子们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率性纯真,胆大妄为,无所畏惧。
每一个特性都是为神赐而生。
那晚的画卷里,我看见孟家一代又一代女子的身姿,如浮光掠影从眼前闪过。
上至三百多年前,下至几百年以后。
这么多身影中,我第一眼便认出了一个人。
她就是孟雪。
14.
后来我再想看那幅画卷,却再也不能了。
只是心底清楚地知道,在下一次神赐来临之前,我会有所感应。
我本能地觉得,下一个觉醒者,就是孟雪。
我要做的就是保护好她,绝不能让她提前知道任何神赐的秘密。
最后在我的极力劝阻下,五妹总算答应不去找孟裕见面。
倒也不是怕被打板子,而是我提醒她,如果惹怒了大伯,她可能会被提前嫁出去。
她一听,瞬间脸色惧怕,改了主意跟姐妹们画画去了。
孟裕不跟女眷接触后,病情果然有所好转,渐渐地能咿咿呀呀说几个单字了。
大家本来还不信什么阴阳之说,现在倒不敢那么笃定了,宁可信其有,便自觉避着孟裕了。
日子一天天飞快过去,转眼间便入秋了。
这一年南方天灾不断,蝗虫横行,水稻失收,米价水涨船高,各地饥民涌现。
朝廷虽然积极应对,从北方调粮、拨款赈灾,奈何灾情过重,加上层层盘剥,终究杯水车薪。
关键时刻,孟家打开了隐藏于山里的粮仓。
没人知道,孟家是何时存下的这些粮食,数量之庞大,比朝廷官仓里的还要多。
可孟家却没有借机敛财,而是将一船又一船粮食护送到南方各灾区,瞬间便解决了这泼天的灾情。
事后,孟家没有居功,将所有事归结于天子的民心所向和州牧的未雨绸缪。
此举不仅博得天子的极大欢心,更让孟家成为天下百姓心中的良心商贾。
短短几个月间,孟家生意版图扩大了几倍。
除夕夜,天子于宫中赐同乐宴,各州官员并桌而坐。
却有一桌,独独留给了孟家。
列座皆是男儿。
15.
这一场除夕宴,孟家男儿出尽风头。
然而却发生一件所有人意料不到的事。
半个月后,孟家一行人从京城回来,女眷们特意去大门口迎接。
所有男人都阴沉着脸下了马车。
尤其是父亲,脸色黑的几乎能挤出墨水来。
母亲怯生生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唯恐他们在宫里被天子见怪。
却见父亲冷笑起来:「我们孟家走了时运,要出贵人了。」
才知道,那天除夕宴尾声时,州牧突然向天子进言,盛赞孟家开明,对女儿也是用心培养,个个知书识礼,通晓文墨。
天子闻言,不禁刮目相看。
又听闻我过了新春便是议亲的年纪,于是信手指向国子监祭酒谢令远:「谢卿,我知道你家有个头疼的小子,让孟家三小姐替你管一管如何?」
这是有意想抬一抬孟家的地位。
天子发话,谁敢说个不字,谢祭酒当场便跪下谢恩了。
这一谢,把我爹也架了起来。
虽说天子没有明旨赐婚,但君无戏言,百官皆是见证,谢家那边必然不敢另寻亲家,想必很快就会来提亲。
「为今之计,只有让阿音装病,拖得一时是一时。
「谢令远深得器重,想必官家也不忍心让他儿子娶一个病入膏肓的商贾之女吧?
「待风头过去,没人提起,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父亲召集全家,解释了一番前因后果后,直接便宣布他的决断。
母亲大是不解:「谢家是书香门第,清贵人家。咱们一介商贾,平日攀都攀不到,如今天子开口,求之不得,为何不要?」
父亲怒道:「你也知道攀不起,何故还要去攀?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我们?」
「他们爱笑就让他们笑去,只要阿音嫁得良人,比什么都重要。」母亲执拗开口,「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替阿音寻一门最好的亲事吗?眼前的谢家就是最好的,你到底哪根筋不对?」
「反正我说不行就不行。那些书香门第规矩森严,向来瞧不起商贾出身,阿音若是嫁过去,就是跳进一个火坑,我做父亲的绝不能同意。」
「你胡说,要是读书的人家不好,我们孟家的儿女为何个个要读书?」
「你……」
我从未见母亲这样跟父亲争执过,面红耳赤,一步不让。
以往总是父亲坚持己见,她选择妥协。
可这次不一样。
谢家是清贵名流,我若能嫁过去,人生从此便不同了。
母亲没有读过多少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在长姐出事后选择了放弃,息事宁人。
但我知道,她有天底下母亲的本能——
保护孩子。
16.
就在堂上一片混乱,七嘴八舌抒发己见的时候,父亲的声音突然穿透众人,朝我发话。
「阿音,你说呢?你想攀谢家这个高枝,嫁去京城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凌厉,嘴角有不易察觉的愠怒。
孟家的女儿从小就被教导,不可好高骛远,攀附权贵。
这是圣贤书上的道理,我曾经也以为仅仅是圣贤书的道理。
直到长姐死的那天,我才明白,这是为了让孟家的女儿永远走不出他们掌控的范围。
不好高骛远,才能跳进他们安排的火坑。
不攀附权贵,受了委屈才有底气找娘家做主,而不是忍气吞声。
靠着这些道理,他们将出嫁的女儿与孟家紧紧捆绑在一起,哪怕觉醒,也会第一时间回到孟家。
这才是他们不愿意与谢家结亲的真正原因。
因为谢家不是火坑,京城更在千里之外。
一旦我嫁过去,就是挣脱牢笼的鸟,难以掌控了。
可这却是我唯一的机会。
成为官眷,背靠谢家和天子,他日我才有能力救出其他人。
「我要嫁。」
「我嫁定了。」
17.
从我大声说出这句话开始,孟家便翻了天。
父亲气晕过去,大伯和三叔怒斥我大逆不道。
家里的兄弟轮番来劝说我放弃跟谢家结亲。
我哥甚至不惜口出威胁:「你要是真嫁去谢家,我就当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不必喊我哥了。」
他似乎还没有发觉,从长姐死的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喊过他哥了。
我要蛰伏在孟家,或许不能不伪装成一个恭顺的女儿,但至少不必伪装成一个好妹妹。
「说完了吗?说完就滚出去。」
孟禄指着我,连说了三个好,气得摔门而出。
他走后,婶娘们也来了,却不是让我放弃,而是暗中支持我。
一则,她们也觉得我爹这次有些不可理喻;
二则,这可是天子赐婚,要是装病拖延,谁知龙颜会不会大怒,治罪孟家。
所以,还是嫁的好。
姐妹们就更是站在我这边了。
没过多久,谢家果然派人来提亲。
州牧大人居中做媒,这门婚事就这么定下了。
18.
待嫁的日子风平浪静,似乎回到了去年孟家和乐融融的时候。
可越是无事发生,我越不敢掉以轻心。
我知道,父亲绝不会让我就这么出嫁。
先祖留下的羊皮书里清楚地说过,要让孟家的女儿觉醒,必先断其梦想,毁其前途。
孟家的男丁应该在酝酿着,怎样彻底断了我的前途吧?
果不其然,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有人闯入了我的房间。
这次是真的黑衣人。
破窗而入后,他直接扑向我的床榻,二话不说掀开被子,欺身而上。
下一秒,火烛亮起。
他吓得一个翻身,发现床榻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棉花娃娃,顿时眼神惊诧。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床榻后一把刀刺出,洞穿了他的胸口。
我揭开床帐,缓缓走出来。
「五妹,你现在相信了吧?」
19.
为了阻止我嫁去谢家,我爹会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毁了我的清白。
孟雪原本不信。
可现在亲眼所见,不由得她不信。
如果不是我觉察端倪,提前做了防范,现在只怕已经……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孟雪难以接受事实,「为什么二叔要这么做?」
「为了我永远是孟家的女儿。」
「我们不永远都是吗?」
此刻我无法跟孟雪解释一切,以她的个性,我担心她撑不到觉醒便会露馅儿。
我只问她:「你相信我吗?」
她没有犹豫地点头:「从小到大,咱们姐妹中,三姐你待我最好,我信你。」
我欣慰,却又担忧:「不是待你好的人都是真心的,五妹。我只有一个请求。」
我看向窗外,院里的桃花又开了。
真想折一枝让长姐给我变桃子吃啊。
「答应我,将来我出嫁后,不论你在这个家遭遇任何不公,别试图反抗,也别绝望。
「更不要寻求任何人的帮助,哪怕是你最信任的人,尤其是男人。
「你只要记住一件事——等。等我来找你。」
我来了,一切答案就都有了。
20.
这一年夏天,我蒙天子赐婚,远嫁京城。
直至出嫁前,孟家再没有对我动手,大约也怕弄巧成拙,反倒泄露秘密。
但他们换了另一个对策,就是加倍对我好。
他们编出各种理由解释此前的行为,说只是怕我远嫁受了委屈无处可诉。
父亲更是日日含泪,说怕此生再也见不到我。
他不顾颜面,在我出嫁那天冲出人群,对我大喊:「阿音,记住,爹爹永远在这里,若是受了委屈,只管回来,爹爹护着你。」
这样的话听着像是不信任谢家,可没有人会真的往心里去,反倒觉得是一个父亲爱女深沉的不舍之言罢了。
我顺水推舟挤出几滴眼泪,道:「女儿记住了,女儿定会回来看望爹娘的。」
然后转身义无反顾踏进花轿。
我当然会回来。
却不会是求他们庇护。
而是毁了他们。
21.
我到底还是低估了孟家的男人。
花轿还没到京城,关于我的流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都说我在闺阁时曾被贼人掳走,孟家为了报仇,在当地倾巢而出搜寻贼人。
而孟家大小姐也是被同一个贼掳走,至今下落不明。
我在家时,这些消息被掩得严严实实,如今到京城了,倒是传得分毫不差。
为了让我在谢家的日子难熬,他们真是不惜血本,连自己的脸面也不要了。
结果可想而知。
成亲第一天,我没等到谢砚来洞房。
此后更是连他的面也没见着。
公婆待我倒是和和气气,只是言谈之间,不免还是流露出一丝冷漠。
谢砚从小性格反叛,他们大概原本指望能谈一门好亲事,娶个能压得住儿子的儿媳进来。
可谁知天子一时兴起,指了个商贾之女。
再加上那些流言,他们心上总归有根刺。
但书香门第有一点好,就算他们不喜欢我,也不会刁难我,怎么也得维持家和万事兴的表象。
直到三个月后,我才见到谢砚本人。
他带着一身脂粉味回到家,对我说要纳妾。
「你不会以为官家赐婚,我就得跟你举案齐眉,一生一世一双人吧?
「你只是个商贾之女,能嫁进我们谢家就是祖坟冒青烟了。
「识相就给我当条听话的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哎,你做什么?」
谢砚突然紧张地站起来,因为他发现我抓住了他的命脉。
嫁进来第一天,我就在谢砚房间里发现不少他留下的障眼法。
蛐蛐罐、胭脂手帕、鸟笼……
他想让我认定他是个不学无术、终日喜欢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
可压箱底却藏着一堆翻烂的书和答过的科举试题。
他想做官,可又不愿让人知道他想做官,我猜是跟他爹有关。
「你翻我东西?」谢砚勃然大怒,「你凭什么翻我东西?」
我不想跟他争吵。
我已经等了三个月,没有时间了。
「谢砚,做个交易,我替你隐瞒这些,你替我办件事。」
「帮我找个师父,我要学做生意。」
22.
谢砚不情不愿,可碍于我握着他的把柄,动辄就要跟他爹娘告密,只能答应了。
他嘀嘀咕咕的:「你一个女人,学做什么生意?」
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他:「为了有天被你休了,也能自力更生。」
他一顿:「那倒是很有必要。」
我告诉谢砚,我可以和他做一对假夫妻,甚至帮他在双亲面前打掩护。
纳妾țũ⁺也不是问题,纳多少个都行。
只要他帮我。
他没想到我居然不馋他的身子,立刻想到那些流言:「哼,那个掳走你的贼人,不会就是你的老相好吧?」
我顺势点头:「嗯,你猜对了。」
他脸色一黑:「你也够无耻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别人穿过的破鞋?」
我附和:
「所以啊,赶紧教会我做生意,然后就可以把我休了。」
「到时候,你就自由了。」
谢砚自觉上了贼船,也只好暂时忍耐,没过几天果然给我找了个年轻的掌柜回来。
他让其伪装成他的猪朋狗友,上门来找他玩的,然后带进书房,喊我过去奉茶奉点心。
随后一个时辰,我便跟着师父学习,他从旁看着,以防我做出什么丧德败行的事,丢了谢家的人。
每次师父离开前,都会给我留下一些功课,让我自己练习。
别的我都学得很好,唯有算数,总是怎么也算不对。
谢砚冷嘲热讽:「区区算数都算不对,就你这样还想做生意,笑死人了。」
然后拿了个算盘在我旁边跟我一起算。
我算到第三遍,总算对了。
一转头,他在旁边抓耳挠腮:「娘的,怎么越算离答案越远了?」
23.
眨眼间,我在谢家待了一年。
这段时间,我和谢砚配合无间,他掩护我学习,我资助他花天酒地气他老爹。
生意的知识学了不少,也该练练手了,便请师父替我在外头物色好的店面。
除此外,还得招募几个得力的伙计。
这一切我都不能自己去办,京城里说不定有我爹他们布下的眼线。
我只能再次求助谢砚。
我说想要女孩子,人聪明的,嘴巴严的,最好没家人拖累的。
谢砚嗤笑:「青楼里多,我熟,要给你找几个吗?」
我瞪大眼:「真的?」
谢砚:「姓孟的,你去死吧。」
后来店总算开了,我让谢砚每半个月去替我收一次账本和现银。
第一次回来他脸就绿了:「你什么意思?不信我?」
他抱着上锁的箱子气得眉毛倒竖。
我淡淡的回:「不是不信你。」
「是以防万一。」
谢砚咆哮:「这有什么两样?」
吵死了。
我拿出十两银子,堵住了他的嘴。
24.
我一直在等,等得有些心急。
长姐死的那天,我脑海中明明闪过神赐的光,也看见了那幅觉醒的画卷。
那时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会感应到孟家所有人的神赐。
可如今两年多了,再没有出现那个画面,也没有任何声音响起。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那一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好在孟雪每个月的来信里都提到家里一切安好,兴许是时间还没到吧。
几个月后,四妹孟霜出嫁,嫁给了她母舅家的一位表哥。
四妹成亲那日,谢砚从外头折了支桃花带给我,说是让我高兴高兴。
我看着桃花,眼泪毫无预兆便落了下来。
三年了。
谢砚吓得战术性后退:「你不要这么感动,我真就是回来路上顺手一折的事。」
我说:「我想吃桃子了。」
谢砚:「去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我便真的去睡了。
就在我和衣而卧,闭上眼睛的瞬间。
风卷云舒。
暌违三年的画面再次出现,画卷缓缓展开。
这次却不是浮光掠影。
而是定格在一道身影之上。
孟雪浑身沐浴红光,手持金算盘朝我走来。
25.
我冲出房间,找到谢砚:「我要回孟家。」
谢砚怔了一瞬,略带惊慌:「不就是桃子吗?我去想办法就是了。」
我严肃道:「没跟你开玩笑,我有急事。」
他神色一凛,立刻命人套马车,陪着我往南边赶路。
一路上,我完全听不见谢砚在跟我说什么,心里有一道声音告诉我,孟雪会在十天后觉醒。
十天,如果走陆路,根本不可能赶回孟家。
虽说我此前已经提醒过孟雪,但她毕竟不知道孟家的秘密,说不准就会暴露。
只能走水路了。
我跟谢砚一提,他瞬间脸色惨白:「搭船?我我我……我不行的啊,我晕水。」
我面露心疼:「那没办法了。」
打开车门,一脚把他踹了下去,让车夫直奔码头。
谢砚在车后追赶:「孟音,你丫的是不是要去私奔?你骗我!」
我:「滚。」
老天帮忙,我竟然赶上一艘正好要下江南的船。
在海上飘摇九天后,总算在最后一天赶到孟家。
一进家门,我便发现不妥,府里上下围得和铁桶一般,所有人个个脸色凝重。
我立刻问:「出什么事了?」
此时,大伯突然走出来,见到我竟是一脸不悦:「阿音?你回来干什么?」
我立刻堆起笑脸:「我想念大家了,回来看看。」
这个理由当然不足以令人信服,于是见到母亲后,我便开始捏造我在谢家受了委屈的假象。
「我一天也受不了那个纨绔了,他终日就知道逗鸟遛狗逛青楼,回到家便对我动辄打骂。
「还有公公,什么国子监祭酒,书香门第,根本就对儿子不管不问。
「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我要与他和离。」
母亲听得眼眶通红,却是劝我先别提和离的事。
我一边抹眼泪一边问:「为什么?」
母亲叹息一声:「说来话长。」
26.
两年前孟家因为生意版图扩张,招募了一批年轻的新伙计。
里面有个姓张的年轻人格外勤奋刻苦,短短一年便升到了分号三掌柜的位置。
从此他便经常到孟家来汇报工作,一来二去,没成想,孟雪竟和他对上了眼。
两人不仅私下见了面,还互定了终身。
直至上个月,家里打算替五妹议亲,这件事才东窗事发。
大伯震怒不已,直接命人将那伙计打了一顿,逐出商行,又火速替孟雪定了一门亲事。
孟雪得知后指天誓日,非君不嫁,要是敢逼她,孟家就准备抬她的尸体上花轿。
母亲心疼道:「这一个月,你五妹妹被关在房间里,几乎不吃不喝,整个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再下去,我真怕会出事。
「偏偏你大伯又是火爆脾气,越劝他事情越糟,你爹也是。
「也就你三叔还脾气好些,昨晚去劝了下,总算你五妹妹肯吃点东西了。」
我心下一咯噔:「三叔怎么劝的?」
「无非是缓兵之计,就说那姓张的太穷了,怕你五妹跟了他受委屈。
「若是他能拿出像样的聘礼,你大伯兴许会改变主意。
「你三叔答应暗中去找姓张的,让他筹钱,你五妹妹这才高兴了些。」
听到这,我终于明白,我预知中的画面,孟雪为何手持一个金算盘了。
我猛地站起来:「我要去见五妹。」
27.
母亲死死拉住我:「你大伯说了,不许任何人去看你五妹,你三叔都是背着他偷偷去的。你一个外嫁女,还是别插手家里的事了。」
「大伯的命令,难道比五妹妹的性命更重要吗?」
我脱口而出,不知不觉间竟冲母亲发了火。
三年前的神赐已经消失,如今赶上五妹这件事,孟家一定会不遗余力促使她觉醒。
三叔那番话就是个陷阱。
他很快一定会再去见五妹。
来不及了。
我顾不得母亲眼眶通红,转身便要走。
她却再次拉住我,眼神里多了份奋不顾身:「跟我来。」
到了五妹房间外,母亲替我叫走看守的两个随从,说是有事要吩咐他们。
我趁机溜进房间,把门关上。
转身的瞬间,却几乎呼吸停滞。
我看见未燃烛火的房间此刻恍如白昼,堆积如山的金银闪着夺人心魄的光芒,孟雪站在上面,笑颜如花。
她看见我,喜极而泣。
「三姐,我有钱了,张阳有钱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
28.
孟雪笑着朝我走过来,然而还没站定,便被我一巴掌扇倒在地。
我压着声音,颤抖地骂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一切吗?错了,你会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孟雪不解地看着我。
我用最短的言语,将神赐的秘密、长姐的死、还有孟家男丁三百年来所做的猪狗不如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知道要突然接受这样的事实很难,但她不得不相信我。
孟家这三年来突然在药材生意上做的风生水起,价格比别人低,品质却比别人好数十倍,就连千年万年难见的珍稀药材,也是从不缺货。
原因何在。
就是因为孟裕夺了长姐的万物生长术。
我为什么恰好在今天出现,也是因为神赐。
上天要我觉醒预知的能力,就是为了救我们孟氏一族的女子。
如果她不选择相信我,那我们孟家的女儿还会继续从前的命运,一代一代沦为孟家男丁积累荣耀财富的祭品,被吃得一干二净,尸骨无存。
听完我的话,孟雪久久无法动弹,浑身不断发抖:「三姐,我冷。」
我抓起被子裹在她身上,紧紧抱住她:「别怕,三姐在这。」
孟雪埋进被子里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是啊,我也想问,怎么会是这样?
这到底是上天厚爱我们降下的恩赐,还是折磨我们的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孟雪才终于止住哭泣,抬头问我:「三姐,我该怎么做?」
我心如刀割,却只能亲手打碎她的梦想。
「听话。嫁人。」
嫁人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只有这样,才能走出这个吃人的鬼窟。
才有机会博得一线生机。
29.
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时,孟雪打开了房门。
她缓缓走出来,瘦削入骨的脸上已经没了Ţũ̂ₓ昨天前的桀骜和对抗。
取而代之的,是坚毅和冷漠。
她启唇,沙哑的声音中藏着一丝无人察觉的恨意,刻入骨髓。
「告诉爹,我想通了,我愿意跟姓张的,恩断义绝。」
明明是他们口口声声想要的结果,可当孟雪宣布愿意出嫁,所有男丁脸上却瞬间失了颜色。
仿佛有什么事情出乎他们的意料。
当着所有人,他们不发一言,可私底下,却开始试探起来。
先是捎来张阳伤势恶化的消息,随后三叔再次找到孟雪,劝她别冲动。
「你不是很想跟张阳在一起吗?一定会有办法的。
「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你千万不要因为跟你爹置气就拿自己的婚事开玩笑。
「再说,你真就不管张阳了吗?他现在这个样子也是为了你,你要是弃他于不顾……」
话还没说完,便被孟雪打断。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三叔为何要害我?」
三叔满脸愕然:「我怎么就害你了?」
「张阳不过是个穷小子,就算奋斗十辈子也给不了我锦衣玉食的生活。
「我之前是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跟他在一起过苦日子。
「他被打成这样是他咎由自取,不自量力,跟我有什么关系。
「三叔不拦着我,还非要撮合我,难道不是害我?」
三叔顿时答不上来,气得破口大骂,扬长而去。
孟雪来找我,笑得苍凉:「我现在才知道,你当年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是对我好的人都是真心的。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竟全都是假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泄气,这场仗还要继续打下去。」
30.
孟家的男人不是傻子,自然很快就想到,孟雪的突然转变与我有关。
他们立刻将我叫过去,盘问我到底跟她说了什么。
我故意装傻:「我跟五妹没说什么啊。」
大伯怒道:「少在这装蒜,阿雪跟家里僵持了一个月,你一回来,她立刻就想通了,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肯定是你从中作梗。」
「从中作梗?这我就更不懂了。」我无辜摇头,「大伯不是想要五妹跟那个人彻底断绝关系吗?她如今做到了,怎么您反倒更不高兴了?难道,您其实不想她嫁出去?」
我爹大声呵斥:「放肆,简直一派胡言。」
我赶紧后退两步,跪下去:「我知错了,大伯和爹爹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对,就请惩处我吧。」
关键时刻,三叔又出来打圆场,端出慈眉善目。
「我们也只是想知道,到底你和阿雪说了什么,让她突然回心转意,没有说你做错的意思。」
我内心冷笑,面上却越发委屈:「我只是问她,爹娘的养育之恩、叔伯婶娘的照顾之义,兄弟姐妹的手足之情,哪一个不比那姓张的重要?
「五妹妹饱读圣贤书,又岂会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她想要回报孟家的养育,这才决定斩断情丝的。」
大伯闻言冷笑:「真是好口才,你当初执意嫁给谢家时,怎么就没想过孟家的养育之恩?」
我顿时嚎啕大哭:「是,是我错了,我当初就应该听爹的话,要不然也不会在谢家受尽苦楚,被谢砚那个纨绔子弟折磨得生不如死。我这就跟爹爹谢罪。」
说完,我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往柱子那冲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突然闪进来,挡在我跟柱子之间。
我撞进谢砚的胸膛。
他目眦尽裂,指向众人:「你们,谁欺负我娘子了?」
31.
一片雅雀无声。
只剩我的心跳,咚咚咚跟擂鼓似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谢砚会跟到孟家来,更没想到他来的这么不是时候。
如果让他说漏一字半句,引起这群人的怀疑,我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做了。
我一巴掌朝谢砚挥过去:「你还有脸过来?」
迅速退后两步:「你想对我做什么?」
拼命摇头:「我不会再回谢家了,你休想再摆布我。」
行云流水一套做完后,我趁机背向其他人,朝谢砚使了个眼色。
他的神情先是震惊,然后是疑惑,最后接触到我求助的眼神,突然顿悟一般。
把心一横,贱笑着朝我走过来。
「你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我给你面子才来接你回去,姓孟的,别给脸不要脸。再惹毛我,信不信我让你们孟家吃不了兜着走?」
此时堂上都是姓孟的,听到这话,自然脸色都不会很好。
可谁也没有伸出援手,任凭我大喊大叫,拼命求助,视若无睹。
他们期盼的就是孟家的女儿遭受折磨,这正合他们的心意。
最后,他们眼睁睁看着我被谢砚拖走。
到了无人处,我才大口大口呼吸,仿佛劫后余生。
谢砚一头雾水:「你到底搞什么鬼?」
我无法说出我此刻的心情,一拳打过去。
「老娘差点让你害死了。」
32.
随后,谢砚追问了我无数遍前因后果,我却始终不肯告诉他。
我只让他少管我们孟家的事,对他有好处。
「你当老子爱管?早知道就让你刚刚一头撞死。」
「你不来我根本就不会撞到,一定会有人拉住我。你来了我才危险。」
他像个炮仗瞬间便炸了:「姓孟的,你有没有一点点良心?你知道我在海上吐了多少天吗?我只差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我漠然冷笑:「我没让你跟着我,我早叫你走了啊。」
他连连点头:「是,我走,我他妈的走还不成吗?我自己贱得慌找罪受。」
他转身冲向马车,就在他即将跳上去的瞬间,我又将他扯了下来。
「干什么?」他咆哮。
「你不是说要抓我回去吗?你这么一个人走了,我家里会怀疑的。」
「那又怎样?关我屁事啊。」
「你等我收拾收拾,跟你一起走,有你好处。」
「笑死了,谁他妈图你那点好处?」
片刻后,谢砚看着我带上马车的一箱箱金银珠宝,整个人都傻了眼。
「这就是首富的排面吗?我想去跟岳父岳母道个别……」
我把他推回去:「不用费心了,这不是我爹娘给的。」
是孟雪。
那晚我见过她以后,便帮着她将房间里的金银先藏了起来。
现在我要回去,正好将其带回去,用作生意的启动资金。
谢砚听到这是我妹妹送的,顿时艳羡不已:「你妹妹对你可真好。」
这些时日,我早已探听出谢家一些陈年旧事。
谢砚除了有个哥哥,原本还有个弟弟的。
谢祭酒对这三个儿子寄予厚望,再加上自己是国子监的主持人,若是连自家孩子都教不好,在外如何服众?
于是对他们三个打小就近乎苛刻的严苛,寒来暑往,一日也不许他们懈怠。
哪怕孩子病了,也得准时出现在课堂上,按时把功课做完。
做不完,便家法伺候。
谢砚的弟弟就是因为生病后挨了打,最后没有救过来,只活了九岁便离开人世。
谢砚生性顽劣,挨的打自然更多,只是比他弟幸运了一些,没有第一个死,总算挨到了谢祭酒醒悟。
这些年,他哪怕再离经叛道,谢祭酒也极力容忍。
无他,愧疚罢了。
谢砚羡慕我,我却羡慕他,他爹虽然曾经做错了事,可内心依旧是爱他们的。
不像孟家的男人,从骨头到血肉,到皮肤,每一处都是为了吃人而生。
33.
回京的一路,我没有再选择水路,照顾下谢砚这个旱鸭子。
他每天在马车上数钱数得不亦乐乎。
我告诉他,我打算用这些钱来扩大生意规模,渗透到各行各业。
谢砚一听,面色沉重起来:「我觉得还是不要吧。」
我皱眉:「什么叫还是不要?」
他叹息一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出了真话。
原来,我那个店面从几个月前生意就不行了,是他私下偷偷雇人去撑场面,账面才好看一些。
我赚的那些钱,实际上是他的家底。
我愣住:「你怎么不早说ţü₉?」
谢砚一脸不忍心:「你心心念念要当女首富,我怎么好意思让你梦想破灭?起码也要让你多开心几年吧。」
我扶额,原以为师父夸我有天分,生意又风生水起,我还以为自己真的是块做生意的料子。
没想到做生意这么难,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无妨。
这生意我还是要继续做的,而且要不遗余力地做。
谢砚不理解:「都赔钱了你还要做?疯了吗?」
我笑得灿烂:「以前赔钱,不代表以后赔钱。」
如今我不是一个人了。
孟雪觉醒了,她的神赐是日进斗金术。
不仅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凭空变出金银,还可以运用在生意之途,让自己无往不利。
孟家男人如今爬的有多高,将来就会输的有多惨。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一天了。
34.
岁月如白驹过隙,眨眼间又是七年过去。
这七年间,二姐、四妹相继觉醒了妙手回春和天工开物之术,与我和孟雪会合。
从孟雪觉醒那年,我便和她商议好了金蝉脱壳的计策。
她嫁入夫家第二年,便假装落水身亡,从此化名行走于商界,替我打理所有生意。
孟家虽然借着当年长姐的万物生长术累积了不少财富,但男丁这么多年依赖神赐,在实实在在的生意之道上,却没有日渐精进。
没过几年,生意便大不如前。
二姐借着医术,结识不少州官乃至京官,暗中又给孟家使了不少绊子。
四妹更是了得,造出日行千里的商船,将孟家的漕运生意蚕食得片甲不留。
孟家人越来越慌,他们感知到了某种危险。
如果神赐再不降临,他们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商业王国,就要轰然倒塌了。
除了想方设法让剩下的女儿觉醒,这七年间,他们还做了另一件事。
就是不遗余力地生孩子。
可不论他们怎么努力,总是生不出女儿。
他们不知道,二姐觉醒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孟家的水井里下了药。
他们不是觉得女人不配吗?
那就一个女儿都别生了。
孟家不惜千金求医,就想要生女秘方。
外头人不知情,还在感慨,女子若能投生在孟家,那才是真正的命好。
又有谁真的去深究过,这三百年来孟家的女儿最后都去了哪呢?
35.
预知到六妹觉醒的那天,我和谢砚正替女儿庆祝生辰。
七年前回到京城后,我们便圆了房,次年生下长女谢永欣。
谢砚很喜欢女儿,可我心里却担心,她是孟家血脉,会不会有天也陷入危险之中。
便借口自己不喜欢,让她从小就打扮成男孩子,对外也宣称是生了儿子。
谢砚虽然不理解,但想着孩子小,也无伤大雅,等长大了再澄清便是,就由着我了。
永欣今年六岁了,还以为自己和父亲弟弟是一样的,总是喊着要当个男子汉,保护娘亲。
我既愧疚又心疼,这么多年,她连一件女孩子的衣服也没穿过。
真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换了面貌,该是什么样子?
就在脑海中浮现这个念头的瞬间,我再次预知到了神赐的降临。
这次是六妹妹孟晗Ţū́₀。
我立刻站起来,命下人备车。
经历过几次后,谢砚早已知道我这个举动的含义。
他试图留下我:「你又要回孟家?今天是永欣的生辰,你就不能晚一天再回吗?」
不能。
我一分一秒也不能耽误。
谢砚轻叹一声:「家里有我照看,你早些回来。
36.
这次回孟家,我带上了二姐孟霜,以备不时之需。
医者,同时也可以是毒师。
孟家如今正在危机时刻,犹如一头饿极了的野兽,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反扑。
但这次就算和他们正面硬碰硬,我也必须把六妹救出来。
因为六妹的神赐是移花接木,这意味着,她可以让我们改头换面,彻底脱离孟家女儿的身份。
就算离开孟家,也不必躲躲藏藏做人了。
所有事情,也可以有个了结了。
我们乘着四妹造的船从京城出发,不出意外,三天便可到孟家。
而六妹觉醒的时间在七天之后,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谋划。
我对二姐道:「我这次还有个计划,我想把孟家所有女眷接走。」
二姐颔首:「也是时候了,该让她们知道一切了。」
可我没料到,一日后,海上却突然变了天。
狂风暴雨,巨浪滔天,剧烈的颠簸几乎将所有人震出船舱。
四妹这艘船虽然是当世最牢固的船,不至于瞬间被海浪和风暴击溃,但船夫舵手却是凡胎肉体,眨眼间便被海浪卷走了好几个。
更可怕的是,这片漆黑的天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穿过风暴。
难道这种时候,老天还要再帮孟家一次吗?
孟氏一族的女子已经牺牲了三百多年,如今最后关头,竟也要让我们功亏一篑吗?
我不服!
我不服!
我仰天大吼。
「老天,你若还有心,就停止这风暴,让我赶回孟家。
「这三百多年,我们孟氏女子任人宰割得还不够吗?
「你既垂怜我们,为何又对这一切视而不见?难道我们当真不配吗?」
风暴依然在继续,巨浪将我撞在桅杆上。
我几乎绝望了。
就在此时,耳边突然传来喊声:「阳光……云散了!散了!」
船夫和舵手齐声欢呼。
我抬头看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无边无际的乌云被一道金光从中切开,往两边迅速堆去,留下中间一条整整齐齐的碧海蓝天。
两边还在电闪雷鸣,风卷云涌,而我们的船驶在中间,却如履平地。
除了神迹,我想不到第二个可能性。
老天爷终于听见我的求助了吗?用他的手替我拨开了这片云雾。
我喜极而泣,哭得不能自已时,二姐却突然发现什么似的,指着后方一艘船。
「阿音,你看,那个人是谁?」
我看着那艘船驶了上来,甲板上一道碧蓝色身影陌生又熟悉。
她伸手于虚空之处分拂,云雨便随她手势而动,整个人气定神闲,犹如神女降世。
那是我唯一还在世的姑姑。
孟听荷。
37.
我一直以为,三姑姑从来没有觉醒过。
她出嫁二十多年,一直在夫家相夫教子,从未有任何异动。
母亲说,当年我大姑姑和二姑姑被男人诓骗,私奔途中出事,三姑姑嫌被她们污了名声,从此也很少回孟家。
只在某年祖母寿辰的时候,才回来过一次,待不到半天,便又匆匆回去。
从此我再没见过她。
但我总记得她周身的气息,以及她看人的眼神。
直到此刻再见,我才明白那是什么。
自保。
二十多年前,她便已经知晓孟家的秘密,觉醒呼风唤雨之术。
她早勘破了孟家男人以女为祭的恶行,也知道一旦觉醒必须隐瞒才能活下来,可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而是选择远离孟家,保全自身。
她原本可以提醒我们的。
至少,至少长姐就不会死了。
我看着她踏上我的船,突然发疯一般冲过去撕扯她: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我恨你,我恨你。」
孟听荷岿然不动,任我撕扯着,直到我无力摔倒,才慢慢开口。
「因为女人不配。」
38.
男人为了财富荣耀,宁可狼狈为奸,也要团结一心。
女人却只会取悦男人、互相为难、排除异己。
在孟听荷看来,神赐就是个笑话,是上天给孟家女子玩的把戏。
她们获得了神赐,不是奔向父兄,以为自己终可以讨得他们欢心;
就是奔向最信任的女性亲人,然后被她们「无心」泄露出去,招致杀身之祸。
「三百多年啊,但凡她们有一刻纯粹为了自己而活,孟家的女子早就翻身了。
「我为何要救这些蠢女人?我就想看着她们代代被献祭,成为刀俎上的鱼肉,被吃干抹净。」
我大喊:「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嫁的那人是孟家安排的,这么多年你待在他身边,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孟听荷苦笑:「恶心?我早就恶心透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
二姐在旁咬牙多时,终是忍不住插话。
「既然如此,三姑姑又为何要帮我们?让我们的船沉在海上,不就正合你意了?」
似是被戳穿心事,孟听荷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她偏过头去,沉默良久,再回头时,一滴眼泪滑落眼眶。
「我错了,不配的不是我们。
「是那群男人。
「我来赎罪,亲手杀了他们。」
39.
因为孟听荷的突然出现,我和二姐的计划做了更改。
我们不再需要出面了。
她一人足以应付孟家所有人。
她只身踏进孟家大门的那天,孟家所有男丁都不以为意。
他们将她嫁给了一个无比恶心的男人,她都能服侍其侧二十几年,可见是个奴颜婢膝的,根本不可能获得神赐。
但他们也不想她此时出现在孟家。
孟晗心心念念想要考女子恩科,他们正将她禁锢在房间里,等着她觉醒。
若是再出岔子,孟家就彻底玩完了。
就在他们阻拦听荷姑姑的时候,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所有人被刮得东倒西歪。
沙子迷了眼睛,乌云遮住了光,风困住了脚步。
听荷姑姑一步步走向六妹妹的房间,伸手一拂,门瞬间被风切碎。
她走进去,牵起六妹的手。
「走,姑姑带你去玩。」
后记一:
带走六妹妹的那天,孟听荷一并将孟家所有女眷带了出来。
然后引一道天雷劈在柴火堆上,以风势助长,瞬间便将整个孟家困于火海。
七十八口人,尽数葬身火海。
六妹妹离开后没多久便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漂在海上了。
孟家所有女眷都在,只是不见一个男人。
二姐已经提前下了药,如今女眷们都睡了。
我将孟家的秘密和盘托出,告诉她,如今我们只能互相依靠了。
「对母亲和婶娘们来说,男人就是她们的天,儿子就是她们的命。
「如今天塌了,命也没有了,她们该怎么活下去?
「我想来想去,不知该怎么告诉她们这样残酷的真相。」
孟听荷开口:「就算你说了,她们难道就能理解吗?她们或许可以和你一样同仇敌忾烧死自己的夫君,却绝对接受不了儿子被人杀死。」
我苦涩一笑:「我好像有些明白姑姑你当年的选择了。」
二姐叹息:「重新开始吧,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错了,才会一步步演变至今日的结局。」
我点头:「但愿从此刻开始,我们孟家的后代会有新的人生。」
「还孟家?」孟听荷一脸晦气,「该换个姓了。」
「换什么好呢?」
「姓异如何?」
「易容换貌的易?」
「异类的异,排除异己的异,身首异处的……呸呸呸,大吉大利。」
我们笑了起来。
六妹妹道:
「你们累了,去休息吧,接下来交给我。
「我会编造一个无懈可击的谎话,植入她们的脑海中,洗去她们原本的记忆。
「她们不会知道自己的夫君和儿子被人烧死,她们只有我们。」
后记二:
安定下来后,听荷姑姑有一天将我们几个叫了过去,说是有重要的秘密告诉我们。
「你们大概已经察觉了,神赐在你们身上并没有时间的限制,可若是被男子窃取,却只有三年期限。
「这就是孟家多年来最多只能在财富上打转,却从来做不到更大成就的原因。
「而我要告诉你们的是,觉醒神赐的女子再诞下女儿,女儿也会觉醒,而且会是更强更有利的神赐。」
听荷姑姑告诉我们,她也是近来才发现的。
她的女儿今年十三岁,最近觉醒了神赐,极为可怕。
「怎么个可怕法?」我们都很好奇。
听荷姑姑呷了口茶:「她一拳把我家的砖地打穿了三尺深。」
我们齐声咳嗽起来:「以后没什么事,别带表妹过来。」
听荷姑姑白了我们一眼:「那还用你们说?你们觉醒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还不如我呢。」
我想了想,道:「为策安全,我有个提议,以后我们异氏一族,谁生了女儿,都让六妹在其脑海里打上思想烙印,如此能保证不会泄露,也能控制其杀伤力。」
听荷姑姑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然我怕她把我打死。」
孟晗在旁思考了半天:「那我要是死了怎么办?」
后记三:
有二姐这个妙手医仙在,我们都活得很长寿。
谢砚沾了我的光,也得到照顾,活到了八十。
他去世的那天,儿孙满堂,我们都陪在他身边。
他却让其他人都出去,说只想跟我说说话。
我握着他的手,至今仍记得嫁进来那天的情景,他匆匆拜完堂便消失不见。
后来三Ṱü⁸个月,我连他一面也没见着。
那时我从未想过,我们能相濡以沫到最后。
这半年,他病得昏昏沉沉,难得精神好一些的时候,说话也总是气若游丝的。
可此刻,他的声音却突然有了些气力。
他絮絮叨叨地吩咐了我一些事情,大多都是叮嘱我照顾自己的话。
然后道:「早知道当年就娶几个妾氏进来了,这样我走了,起码还有人服侍你。」
我笑他:「现在后悔,也是晚了,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他也笑了,笑着笑着却突然正色。
他看着我:「阿音,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刨根究底地问过你。现在我要死了,你能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
谢砚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我们孟家有天大的秘密。
从盛极一时再到顷刻崩塌,孟家的人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大江南北突然有一异氏女子将生意做的风生水起,替代了孟家的地位。
有异氏女子造出减力装置,让天下女子可以和男子一样完成任何重活。
还有异氏女子开始进入朝堂效力,深得天子器重。
最最关键的是,他几次生命垂危,都是我请来异氏的医仙替他诊治。
我曾想过让六妹给他替换记忆,可终究没有这么做。
我知道我不愿意说的事,谢砚不会勉强我。
他忍了这么多年,也是直到此刻才跟我开了口。
我也想告诉他,我不想他带着困惑离去,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对不起,谢砚,原谅我,我不能告诉你。」
谢砚面色悲凉:「你还是不信我。」
我摇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
「以防万一嘛。」他苦笑,「我懂,你说了无数次了,我不问就是了。」
他闭上眼眸,嘴角轻轻颤动。
我含着眼泪靠近他:「谢砚,你可知道, 什么是万一?」
「芸芸众生, 我从没有放在眼里,只有你,我不能冒任何险, 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你。」
他猛然睁大眼睛,眼里噙着泪水, 呼吸急促起来。
渐渐的, 又平息了下去。
他嘴角勾起:「原来,从那个时候起, 你心里就有我了。」
「阿音, 我很欢喜,我们来生再见。」
我泪如雨下:「谢砚, 但愿我们有来生。」
后记四:
谢砚死后第四年, 我的身体也渐渐开始沉重。
人总归有一死, 没什么可怕的,只是那个日子越近,不免总是开始想到人生的一些遗憾。
比起后来安稳人生中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长姐的死成了我最大的遗憾。
她原本有机会活下来的。
如果听荷姑姑没有选择躲起来。
或是,我能早一天去找长姐。
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越想越难过,心也仿佛沉入冰窟之中。
不知死了能不能再见长姐,也不知长姐能不能看到我们今日的人生,已是彻底不同了。
我想着想着,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什么在横冲直撞。
突然,云开日出, 红光乍现。
熟悉的画卷再次于我脑海中缓缓展开。
我看见那道身影慢慢转过正面来, 垂垂老矣, 风烛残年。
是我每天清晨于铜镜中看见的面容。
是我。
我——
觉醒了?
二姐她们接到我消息后, 匆匆赶了过来。
「怎么会有这么离奇的事?三姐你竟然觉醒第二次?」孟雪惊讶得嘴巴合不上, 「那不会我们也马上要觉醒了吧?」
「都七老八十了,还要救国救民吗?」六妹说, 「能不能放过老人家?」
我想了一整天,在她们来之前才终于想明白。
「我从来就没觉醒过。」
「什么?」
「你们每一个人的神赐都是能造福苍生、改变世道的能力,只有我,我的能力与任何人无关,只与孟家有关。那不是神赐,是自救,是我在目睹长姐死后, 激发出来的感应能力罢了。」
二姐点头:「我觉得很有可能。那三妹你真正的神赐是什么?」
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喜悦:「复生。我能令我最想见的人重新活过来。」
四妹喜不自胜:「那你不就可以再见到姐夫了。」
谢砚死后, 我一直郁郁寡欢,她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但我知道, 我是为何而觉醒的。
长姐这一生还未开始, 就已经被人扼杀。
可即便死之前, 她也没有忘记保护我们。
是她救了我们所有人,救了我们异氏世世代代的女子。
她该有自己的一番人生的。
如今四海升平, 女子地位卓然, 长姐回来,定能有一番作为。
「你们看,桃花又开了。」
我看向院里灼灼芳华处,心随意动, 多年前那个午后和长姐一起在房间里吃桃子的情景跃然眼前。
暖风拂面,花瓣纷飞。
一道身影从树下缓步走来。
我的长姐,还是从前模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