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妹妹是个天才,六岁就拿了舞蹈大奖。
妈妈相信她能成大器,疯狂让她练习跳舞、控制身材。
我心疼妹妹太瘦,偷偷给她夹肉吃。
妈妈看见了,直接把一盘红烧肉扣我脸上,大骂:
「蠢货,你想害死她是不是!」
1
我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妹妹。
原先,家里也是想再要一个的,但妈妈生妹妹时难产,伤了身体。
后面就再也怀不上了。
盼孙如命的奶奶总是在家叹气。
叹得妈妈脸色苍白。
直到妹妹四岁那年,被幼儿园老师选中上台表演。
所有人都看到了她的舞蹈天赋。
她手长脚长,身姿灵动,在舞台上翩翩起舞的样子,活像一只小蝴蝶。
连电视台过来录制视频的工作人员都说:「这个叫星玥的小朋友,长大以后不得了啊。」
或许只是他无心的夸赞。
却点燃了妈妈内心的希冀。
不久,她出钱把妹妹送进了舞蹈兴趣班。
那时我们家境还很拮据,对于妈妈的执着,爸爸并不理解。
妈妈不由分说翻出家里的存折:
「你现在舍不得投资,以后哪里来的回报?
「星雨笨笨呆呆的,好不容易有个聪明点的星玥,要赶紧培养她,晚了就耽误了。」
在门外偷听的我,心脏钝钝地一疼。
......我就是那个成绩中等,长相中等,还没有兴趣特长的姐姐——星雨。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爸妈的爱,似乎并不是无条件的。
优秀的妹妹,就比我受喜欢得多。
2
妹妹上的少儿舞蹈班价格不菲,在本地很有名气。
好在她喜欢跳舞,也着实有天分,即使在几百人的班级里,也表现得数一数二。
六岁,她就参加市里的少儿舞蹈大赛,拿下了第二名。
妈妈激动得面色红润,头发浓黑,仿佛一夜回春。
她一手牵着妹妹,一手拿着妹妹的奖杯,没事就在街上闲逛。
别人问她:「某某超市怎么走?」
她大声嚷嚷:「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女儿拿了舞蹈比赛第二名,还有三千元奖金呢!」
那些天她赚足了眼光,干家务都哼着歌乐呵呵地。
连一向重男轻女的奶奶,都忍不住嘀咕:「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台上扭两下都能赚钱。」
爸爸也很高兴,但他在外地出差,没能回家为妹妹庆祝。
妈妈有点不悦,在电话里挤兑他:「你就死外边吧,星玥将来还会拿全省第一名,全国第一名,给我赚大别墅。」
「到时候,可没有你这个负心爸爸的份儿。」
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并不满足于妹妹现在的名次。
没几天,她就严肃地督促妹妹:
「不能骄傲自满,下回要一定要拿第一,明白吗?我们省吃俭用送你学跳舞,你要对得起我们的良苦用心。」
妹妹懵懵懂懂地眨着大眼睛,点了点头。
而我在一边无聊地玩着布娃娃。
等了好久,也没等到妈妈过问我半句。
仿佛我是个无关紧要的透明人。
3
妹妹七岁时,又去了一次舞蹈大赛。
这回,她不负众望拿下第一。
市里的媒体争相报道,称她为「天才儿童」。
舞蹈班将她的照片投放在大屏上,作为活字招牌。
各种节目邀约也源源不断地涌来,开出让人心动的价码。
可妈妈还没来得及高兴,变故轰然而至——
爸爸在外面出轨了。
还有了个一岁多的私生子。
离婚是他自己提出的。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星雨和星玥我就不争了,房子也留给你,算夫妻一场的情分。」
爸爸低垂着头,却毫无愧色。
奶奶也絮絮叨叨地帮腔:
「这件事是光辉做得不对,但终究怪你自己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星玥再聪明也是个女娃,将来要嫁人的,养了也是白养。」
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也出于这样的想法。
每次妈妈向他索要舞蹈班所需的费用时,他才不情不愿。
妈妈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顺着手指的缝隙滴落在地。
我从未见她那样脆弱。
可她再抬起头时,眼神坚决无比:「好,你们千万不要后悔。」
「我的星玥,会比任何人都优秀、比任何人都孝顺。什么私生子,呸!比不上我星玥一根头发!」
爸爸和奶奶离开后。
妈妈又抱着妹妹号啕大哭:「星玥,你要给我争气呀,妈妈只有你了!」
我鼓起勇气,轻轻拉她的手:「妈妈,还、还有我呢,我也会加油的......」
她转过头,余光只淡淡在我身上扫了一下。
「你?
「从今天起,你跟我一样,好好照顾你妹妹就行。」
4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她是要我们成为妹妹的私人「保姆」,把她送上坦荡星途。
至于我的前途......没有的东西,不必在乎。
那时恰好传出本市一个舞蹈生去国外研修,年薪百万的事情。
妈妈听了更加振奋。
「一年几百万,几年就是一千万,能买多少房子啊......将来星玥也是可以的吧?
「等我把她送去北京,再送国外,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我!」
怀揣着这样的幻梦,她对妹妹要求越来越严格了。
她制定了一个「练舞计划表」,把妹妹从早到晚的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还要求她严格饮食、保持身材。
而我的任务,就是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照顾她的一切饮食起居。
哪怕她长胖一点,我都要被罚。
是的,是「我」被罚。
妹妹是舞蹈生,身上留不得伤疤瘀痕,妈妈也舍不得打她。
所以每每有气,就会把火发到我身上。
一次,我心疼妹妹实在太瘦了,趁妈妈上厕所时,偷偷给她夹了一块红烧肉:
「吃吧,我不跟妈妈说。」
她却怯怯地摇头,怕挨骂。
我们筷对筷推搡了一番,不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后背发毛。
转过头看,是脸色铁青的妈妈。
她直接把一盘热腾腾的红烧肉扣我头上。
「蠢货,你想害死她是不是!
「她马上就要上电视台表演了,不能胖不能胖,你还给她挑肉吃!
「我为她费了多少心血,花了多大精力,你都想毁了是不是?!」
她咆哮着把我拽起来。
我疼得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只能苦苦哀求她松手。
妹妹则被吓得哭了,好几天不碰肉食。
从那以后,妈妈好像从暴力中寻到了甜头。
每次她想让妹妹做什么,都以我为要挟: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当着你的面打死她,听见没有?」
那些时候,我真感受不到自己是她亲生女儿。
久而久之,妹妹也变成了任她操纵的木偶。
节食、练舞、比赛、上节目,循环往复。
终于在六年后,考上了大名鼎鼎的北舞附中。
妈妈扬眉吐气地,带着全家搬去了北京。
可巧,在那儿遇到了旅游的爸爸一家。
他的私生子已有七岁大,胖得像个球。
新老婆倒是又瘦又高,很是洋气。
就是脾气不太好,把奶奶指挥得一愣一愣的。
曾经在我们面前颐指气使的奶奶,此刻却卑躬屈膝得像个陌生人。
妈妈故意走过去,和他们碰个正着。
爸爸脸色苍白地看了好久,才敢相信是我们。
「你......星雨,你们怎么到北京来了?」
我说:「妹妹来这边读书,我们过来陪她。」
他老婆扑哧一笑:「哟,还来这边读书,你们交得起学费吗?」
这些年妈妈一直没有工作,全靠存款和妹妹的收入度日。
但他们不知道,妹妹接一次商演的钱,都够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妈妈轻轻撩了撩头发:「学费?那是啥?我们星玥一直都免学费。这次校方还直接给了三万的奖学金呢。」
「对了,学校名字叫北舞附中,不晓得你们这些土货听过没有。」
面前一堆人都噎住了。
爸爸磕磕巴巴好一会儿,忽然眼神一凛道:「那你也不能虐待孩子!你看看星玥都瘦成什么样了。」
妈妈指着他哈哈大笑:
「虐待?我呸!你配说这话?
「你儿子倒是过得舒坦,可惜是个读不来书的蠢货,留级都留好几回了吧,要不去查查是不是弱智?
「不像我星玥,年纪不大,钱都赚了一箩筐了。」
「可惜啊,她赚再多钱也是我的,和你屁关系都没有,你们就眼红去吧!」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妈妈一直打听着爸爸一家的动静。
知道妹妹比他私生子争气得多,方才安心。
不过,家里也只有妹妹才是她的骄傲。
至于平平无奇的我,不配被她提起。
5
妹妹念初中时,我也上高中了。
妈妈把我塞进了北舞附中就近的一所普高,但不准我住校,而是和她一起住租的房子。
这样,方便每天给妹妹送饭。
她不放心学校的食堂,觉得里面的东西又贵又腻,还不如自己做。
我劝了她很久,她也不听。
无奈,我只能每天往返于家、学校和妹妹的中学,做饭、打包、送饭。
看着妹妹把最后一筷子蔬菜吃完,才能离开。
重复这样的繁琐,麻烦还是其次。
最难受的,是经常因此上学迟到,每天早出晚归,睡眠也不好。
久而久之,我本就一般的功课,更是落下不少。
月考成绩出来后,我排名几乎倒数。
妈妈笑我:
「早知道你不是读书的料,不如现在就辍学,好好伺候你妹妹。
「等她发达了,还能施舍你点工钱。
「不然就靠你这成绩,考个大专都难。」
我埋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内心痛苦又不甘:
难道,我真的永远是个废材,永远只配做妹妹的附庸吗?
这种情绪,在月末的家长会上达到了顶峰。
妈妈又一次缺席了。
虽然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但当我望着周围全是热热闹闹的一家几口,自己却孤身一人时。
绝望和失落,几乎把我整个淹没。
一呼一吸,都成了凌迟。
与此同时,妈妈却在朋友圈发了和妹妹的合照——
【星玥在家长会上又被老师夸了,这孩子真给人长脸!】
照片里,她把妹妹搂在怀中,一脸亲热。
一如从前,无数个我和妹妹同时开始的家长会一样。
她总是毫不犹豫地奔向充满鲜花和掌声的另一边,把我丢在原地。
我心有怨言,但最后也只能埋怨自己。
怨自己为什么不聪明,不漂亮,也不懂事。
怨自己庸碌无为,连妹妹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无形的乌云,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时候。
一道声音,却如雨后阳光般破开阴翳,洒在我身上:
「宋星雨同学,我能坐这里吗?」
我抬起头,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班长。
6
班长许池,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人。
长得也帅气,有不少追求者。
默默无闻的我,还从没想过能和他产生交集。
我身边一直空着一个位置,就ţū́₅说可以。
许池抱着书本坐下,眼神示意了下前方:「我同桌父母都来了,就让他们坐了我的位置。」
我下意识问:「你家长呢?」
脱口而出之后,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不礼貌。
许池没有介意,只是无奈地笑笑:「都在外地工作,没法回来。不过我小姑在。」
他小姑,正是我们的班主任许老师。
我了然地点点头。
家长会开到一半,许老师开始宣布这次期中考的成绩和名次。
许池一如既往是第一,获得了满堂喝彩。
而我的名字,直到末尾才被念出来。
我心里头有些难受,却听得许老师说:
「宋星雨同学虽然整体排名不高,但学习一直很认真努力。我相信她将来会一点点进步,取得更好的成绩。」
许池也对我道:「现在离高考还远得很呢,你再加把劲,一切皆有可能。」
我受宠若惊,眼眶微微发热。
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这样鼓励过我。
原来,被人肯定的感觉这么好。
傍晚放学时,许池交给我一个笔记本:「里面是我所有的数学笔记,现在你数学最差,要好好补补。加油。」
我接过,嗫嚅着问他为什么要帮我。
他嘴角上扬:「班长帮助同学不是应该的吗?」
本来已经对未来毫无憧憬的我,就这样重燃了斗志。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会忙里偷闲,打开他的笔记本汲取知识。
不愧是优等生,笔记质量极高,连我这种数学白痴都能一眼看懂。
遇到实在不理解的东西,他也从不吝惜赐教。
慢慢地,我也算开了点窍,数学成绩肉眼可见地进步了。
许老师也总是鼓励我,还说我三年后一定能考上一本。
我沉浸在这种收获的喜悦中,每天都快乐极了。
学校,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
但另一边,妹妹在学校,却遇到了麻烦。
7
家长会后没多久,妹妹的班主任再次联系了妈妈。
说妹妹在学校很不合群,希望妈妈有空多开导她。
妈妈却挂断电话,一点没放在心上。
「羊才成群结队呢,狼都是单打独斗的。我家星玥跟他们不一样,才不会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
她又转过头,对妹妹露出微笑:「对吧,星玥?」
妹妹下意识点头,手却在颤抖。
一开始,我还不太理解,优秀又懂事的妹妹怎么会人缘不好。
直到几天后,我和妈妈一起给妹妹送午餐饭盒。
当时妹妹正和同学排练着舞蹈节目。
妈妈在一边欣赏了一会儿,忽然眉毛一皱,拉着老师问:
「老师,全班就星玥跳得最标准,她怎么不是 C 位啊?」
她嗓门很大,所有人都听见了。
老师有些难堪地回应:「这是群舞,队形是不断变化的,不存在 C 位。」
妈妈不懂舞,此刻却争执起来:「那可不行,星玥每天辛辛苦苦练习,脚都跳肿了,怎么能到后排去呢。」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哪个孩子练舞不辛苦?星玥也不能搞特殊啊。」老师黑着脸。
妈妈却撒泼:「我不管,反正星玥不能到那么后面去,这对她不公平!我投诉你们!」
说罢,又挤出笑脸谄媚道:「这样,你把星玥放在中间,落幕的时候其他人蹲下去,她站着,那画面一定很漂亮!」
全班都无语了。
排练也因为妈妈的打搅,草草结束。
我带着妹妹吃干净的饭盒离开时,听见有人没好气地窃窃私语:
「宋星玥妈妈有病吧。」
「她自己也有病,仗着跳得好天天冷着个脸,像谁欠了她五百万似的。」
「她姐也是,每天都往这里跑,堵Ṭű⁹在门口烦死了。」
「要是她不在这个班就好了。」
......
我大概明白了妹妹在学校不受欢迎的原因。
任谁的家长天天这么闹腾,也会被排挤的。
而她经常听见这些闲言碎语,心里应该也很难受。
妈妈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随他们说去吧,等将来星玥成了大明星,咱还瞧不上他们呢。」
期中之后,我和妹妹的学业越来越紧张。
熬夜复习都是常事。
某天我随口吐槽了一句,最近忙得快月经不调了。
妹妹忽然定定地看着我:「我才发现,自己还从来没有来过月经呢......」
她已经满十三岁了。
现在还没初潮,的确不太不正常。不知道跟长期节食减肥有没有关系。
毕竟关乎身体健康,我还是把这事告诉了妈妈。
她的反应十分寡淡:「有的人来得早,有的人来得晚呗,这有什么。」
我补充道:「但你不觉得她实在太瘦了吗,之前她体检,好像还贫血来着。要不要带她看看医生?」
妈妈不耐烦:「什么医生医生,别瞎操心。」
妈妈好像对外面的一切都不放心,提起给妹妹看医生,她就十分抗拒。
可妹妹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他们排练的节目正式表演那天,她突然脸色苍白,浑身无力。
老师劝妹妹下台休息,反正找得到临时替补。
妈妈死活不同意:「替补?星玥从小到大都是自己上的,哪用过什么替补?」
她不顾众人反对,逼妹妹完成表演。
但妹妹跳到一半时,就重重倒在舞台上,晕了过去。
8
表演被迫中止,老师忙把妹妹送到医院。
医生说,她有严重的贫血和发育不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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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马上进行干预,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妈妈拿着报告单,手足无措:「不、不可能啊,她每天都有好好吃东西。」
医生问:「吃的什么?」
妈妈神色有些不自然:「青菜,白粥,水果沙拉......」
「肉呢?」
「她不爱吃肉!这孩子一看到肉就会吐的,所以只能吃家里做的素食。」
妹妹在病床上毫无表情地斜了她一眼。
医生叹了口气,接着问:「十三岁零七个月了,月经有没有正常来?」
妈妈摇摇头,脸更白了。
在诊断面前,她终于窥见,自己原来一直是个不称职的母亲,差点害了妹妹的一生。
回到家,她像突然变了个人一样,不再鞭策妹妹练舞,而是让她安心在家静养。
还专门带她看中医,调理身体。
妹妹偶尔想吃肉吃零食,她也不会阻拦。
两个月后,妹妹终于有所好转,脸上的笑容慢慢多了起来。
甚至在一个夜晚,惊喜地告诉我一件事:她来初潮了。
我亦开心地抱住她:「那从今天起,你就是大姑娘了。」
妈妈逐渐懂得了怎么做妹妹的妈妈。
只是仍旧不擅长也把我当作女儿。
冬风渐起,我不知不觉感染了风寒,发烧了。
我央求妈妈在家休息一天,迷迷糊糊睡到了晚上。
因此忘记了给妹妹做晚饭。
妈妈直接掀开被子,拿衣架抽我的腿:「你是猪吗?几点钟还不起来做饭?」
我痛得流泪,哀求说我真的生病了。
她却打得更狠:「装,继续装,你干脆死在这里就好了!」
妹妹忙拉住她,说她自己做饭也可以。
妈妈马上换了副慈母的面孔:「不用,你好好休息就行。」
我拖着千斤重的身体来到厨房,打开煤气灶。
一边切菜,一边无声地痛哭。
9
第二天被妈妈赶去学校时,我还是烧着的。
期末考成绩下来了,我进步了整整一百名,很多人都给我鼓掌。
许老师好像也夸了我几句,可我整个人难受得不行,啥也没听清。
回座位的路上,突然扑通倒地。
许池飞快地冲出来,把我背在背上,往校医院跑。
好在治疗得及时,我很快就醒了。
「宋星雨,你吓死我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珠。
我鼻子一酸。
许池只是我的同学,但就连他,都比妈妈更加担心我的安危。
「我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吧,你还是回家休息比较好。」
许池小心翼翼地掏出手机,但被我很快按了下去。
我摇摇头。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默默熄了屏。
随后安慰我道:「没事,我陪着你,大不了晚点再去教室。」
我问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温暖地笑了笑:「都说了嘛,我是班长,帮助同学是应该的。」
「而且你这次考试进步了那么多,说明孺子可教也!」
我也噗嗤一声笑了。
脑袋一热,竟然伸手抱住了他。
在他耳边低语道:「谢谢你,许池。」
还好病床外有一道隔帘,没有人看到我的举动。
他僵了一下,轻轻回抱住我:「不客气,星雨同学。」
——当然,清醒过来之后,我就后悔了。
为什么我要吃人家豆腐啊啊啊!
简直完全没脸见他了。
有好几天,我都故意躲着许池。
直到他憋不住了,过来找我:「星雨,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的额发耷拉下来,像只可怜的小狗狗。
我很努力才忍住不去拍一拍。
「不、不是的,我只是......」我红着脸结结巴巴了半天,心里忽地冒出一个想法——
「拜托你再给我补习下英语吧,我还想继续进步,我、我想变得和你一样厉害。」
少年人眸光璀璨,像洒满了星星:「好啊,求之不得!」
从那之后,许池几乎成了我的「私人教师」。
不过我和他都明白不要早恋的重要性,于是把心里的悸动,通通倾注在了学习上。
后来我问过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意思的。
他挠了挠头:
「大概,从看见你的第一天吧,就觉得你很漂亮。
「后来和你接触之后,觉得你性格也很好,有一种不服输的味道。
「每次和你说话的时候我都可紧张了,生怕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想着这些话,晚上辗转反侧了很久。
被妈妈骂了十几年笨蛋、蠢货,我还从来没想过,在他人眼中我也如此珍贵。
不是家庭的拖累,不是妹妹的附庸。
是一个虽然普通,但也有人喜欢、也有人欣赏的女孩。
谢谢你,许池。
我想,我再也不会讨厌自己了。
10
妹妹好起来之后,又投入进了紧张的排练中。
她很争气,初二那年,要代表校方参加一个双人舞比赛。
妈妈原本很高兴,但在看见妹妹与男搭档练舞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两人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男搭档的手,直接贴在妹妹裸露的背上。
一会儿,又落到她纤细的腰上。
而两人交汇的视线,更是让妈妈抓狂。
她直接冲了进去,一把将男搭档拉开:「你这人怎么回事,干吗对我闺女动手动脚?」
所有人都蒙了。
男搭档也才十四五岁的样子,被这么一说,脸几乎红得发烫。
「阿姨,我没有,我只是......」
「什么没有!」妈妈打断他的解释,冲老师大喊大叫起来,「老师,他摸我女儿屁股,你们管不管啊?她才十四,不能早恋啊!」
老师被惊得目瞪口呆。
「星玥妈妈,这只是舞蹈动作,您想多了。」
妈妈把妹妹死死护在身后:「什么舞蹈动作这么不正经,我看就是他趁机揩油!小小年纪不学好。」
「我警告你们开除这种学生,不然我去教育局举报,说你们包庇猥亵犯!」
男搭档百口莫辩,气得跑了出去。
老师露出非常头疼的表情,戒尺在桌上重重一拍:
「这位家长,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学校捣乱,你这样会毁了你女儿前途的!」
妈妈自然不甘示弱,当场和老师大吵了一架,声称要去教育局举报他们。
闹得动静太大,竟然惊动了校长。
妈妈一开始还没有危机意识,洋洋自得地说:「校长肯定站在我这一边啊,学校最怕投诉了。」
可她不知道,当天被她指控为「猥亵犯」的那个男生,就是校长的儿子。
校长大发雷霆,撤销了妹妹的参赛资格。
很快,由其他女生顶了上去。
说到底,妹妹跳得再好,也没有话语权。
妈妈一作妖,她就什么都没了。
事情发生后,妈妈差点疯了。
她不敢相信校长的裁决,但又没有胆量和他对峙,于是,再一次把怒气发泄到了我身上。
那天我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她抄起晾衣杆狠狠揍了我一顿。
杆子都活活打折了,她也不停手。
嘴里哭号着:「蠢猪,什么都做不好!都怪你,都怪你!」
妹妹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替我求情。妈妈便换了一副面孔,把妹妹紧紧抱在怀里:
「星玥,妈妈错了,妈妈对不起你。
「没事儿,咱再努努力,将来上更大的舞台,赚更多钱。
「我的星玥永远是最好的,永远是最好的......」
她的低喃,宛若信徒的祷告,在充满血腥气的屋内回响。
我看到了妹妹的眼神。
她和我一样悲凉而绝望。
11
那顿打让我伤得不轻,我没敢告诉许池,白天就尽量忍着。
可一到晚上,伤口就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疼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
我偷偷来到客厅找药,被妹妹发现了。
她掀起我睡衣的长袖,看到我几乎满身瘀青。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姐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我没说话。
她却眼神坚定:「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我一时没明白。
直到几天后,我在傍晚买菜回家。
小区一片吵吵嚷嚷的,说有人要跳楼,赶紧去救人。
我顺着聚集的方向走过去,六楼窗台上,坐着一个穿白裙的少女。
竟然是妹妹。
妈妈很快也赶了过来,她哭着求妹妹别干傻事。
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是我要自杀,妈妈也会如此难过和害怕吗?
答案一定是不会。
妹妹的腿在空中晃荡,看得人很揪心。
她冲妈妈大喊:「我早就得抑郁症了,我早就想死了!这一切是谁造成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妈妈手足无措,眼泪流了一地:「星玥,有什么话你下来再说,妈妈知道错了!」
妹妹给出了条件:「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会对姐姐动手,也不会骂她,否则我Ţű⁴现在就死给你看!」
妈妈自然点头如捣蒜,都应了下来。
纠缠半天后,前来救援的消防队找准时机,把妹妹拉了回去。
她终于安全了。
看热闹的人群也逐渐退散。
可刚刚还答应妹妹,不再打骂我的妈妈,发疯似的就踹了我一脚:
「你到底挑唆了你妹妹什么,她为了你命都不要了!」
我的小腹一阵剧痛。
半天,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幸而这一幕,妹妹没看到。
她以为自己用生命为要挟的计划,成功了。
从那以后,她更用心地练习跳舞,也不再干「傻事」。
家里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可每当我和妹妹对视,我都能看到宁静水面下暗伏的波涛。
也许我和她,都背着妈妈各有谋算。
但我往后的人生,再也不想和她们有关。
12
北京就这么大,我妹妹闹自杀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城。
许池自然也知道了。
他还从网传的视频中,看到了妈妈踹我那一幕。
第二天,他在体育课上拉住我的手,眼眶通红。
「星雨,发生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在你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我竟然不在身边。
「以后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定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好吗?」
我没忍住,当着他的面痛哭起来。
他一边安慰我,一边拿出自己带的药,轻轻涂抹在我伤口上。
我的胳膊上青的紫的,看起来触目惊心。
这是我从小到大的常态。
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与我共同舔舐伤口。
痛苦仍旧无法避免,可看着许池,我荒芜的心里,好像重新生长出了血肉。
我低低对他道:「许池,我以后想走得远远的,永远离开她们。」
「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他认真地摇摇头:「你只是想保护自己,这不叫自私,这是人的本能。而且不管你去哪儿,我都愿意陪着你。」
我脸颊发烫,不知作何回应。
远远传来一个声音:「你们俩干吗呢?」
我们抬起头,竟然是一脸严肃的许老师。
最近抓早恋抓得严,我忙抽开手,匆忙往人多的地方跑去。
许池呆呆地留在原地,被许老师好一顿教训。
课后他一脸哀怨地告诉我:「小姑叫我们好好学习,要是我害你成绩退步了,她就打断我的腿。」
我噗嗤一笑,告诉他不用担心。
为了自己的未来。
为了过上那种不被妈妈掌控和虐待的人生。
也为了不辜负许池对我的期待。
我死也会拼命努力,将来远走高飞。
临近高三,我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巩固和提分上。
原先预测我能够得上一本的许老师,也鼓励我冲刺一下 211 了。
她还说,我是她见过的韧性最强、冲劲也最大的学生。
而我知道,这无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妹妹那边,也慢慢步入了「正轨」。
她校长是个惜才之辈,虽然之前大动肝火,但事情过去了,也就不再针对她了。
妹妹还是照常练舞,参加比赛。
只是,她在学校里,变得更加孤单了一些。
人们把她当「定时炸弹」,对她避之不及。
她唯有跳得更卖力,更精彩,台下的掌声,才会盖过闲言碎语。
我高考前夕,她收到一个大型舞蹈节目的邀请,去给某民族舞做宣传。
据说该节目的导演曾到附中看过妹妹的孔雀舞表演,对她印象深刻,现在点名非她不要。
这样好的机会,妈妈自然不会错过,当即以监护人的身份签了意向书。
妹妹按照节目组要求,闭关休息了一段时间。
妈妈全程陪在她身边,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高考前的誓师大会,她收到了邀请,不过依旧没有出席。
那天,我倒是看见了许池的父母。
他们专程从外地赶来,为儿子奔赴考场加油打气。
许池非拉着我给他们介绍,还自豪地说:「这就是我喜欢的女生!」
我紧张到差点咬到舌头,心想这是能说的吗。
许池爸妈却爽朗地哈哈大笑:「早从这臭小子嘴里听说过你了,果然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小姑娘。」
「将来你要是跟他一起考到上海来,叔叔阿姨一定给你做东,带你看看上海的好风光。」
许老师在一边笑:「行了行了,八字还没一撇呢,别把小姑娘带坏了。」
她又温柔地看着我:「星雨,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哦,高考一定要加油,好不好?」
我含着泪,不住地点头。
那天,我在许池和他家人的陪伴下,放飞了代表梦想的气球。
上面写着我衷心的期望——【自由】。
13
高考那几天,我是和许池一起度过的。
他抓紧时间给我查漏补缺,恨不得把考点通通塞进我的脑子里。
上天也终于眷顾了我一次,他随口讲给我的知识点,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试卷上。
等成绩那段时间,妹妹也正式上节目了。
我在电视机前看了录播。
她表现得近乎完美,台下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一位全国知名的民俗舞蹈家,当场表示要收她为徒。
妈妈则在后台激动得哭了,不断对镜头说:「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
节目播出后,妹妹一炮而红。
她在节目上跳舞的片段传到网络,几天就有了上千万的播放量。
媒体称她为【十五岁的Ťüₜ天才舞蹈家】【精灵一般的少女舞者】【著名舞蹈家方露的继承人】......
网友也纷纷考古她的过去,发现她原来从小就非常优秀,赞叹她是【宝藏女孩】。
妹妹彻底从小众圈子,火到了大众视野里。
外界如此,妈妈就更加疯狂了。
她给妹妹签了经纪公司,跟着她到处跑节目和采访,接广告和代言。
一边赚得盆满钵满,一边大肆宣扬自己的「育儿经验」。
有粉丝对她不满,认为她不该太早消耗妹妹的人气。
她却不屑一顾,在网上怒怼:「她是我女儿,我让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们管得着吗!」
妈妈固执地认为,妹妹能有今日全靠她用心良苦。
所以从妹妹身上搜刮利益的时候,也不会有半点手软。
正当她喜上眉梢的时候,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找过来了——
爸爸。
原来他最近过得窘迫,人到中年被裁员了,又有一家子人要养,不得不寻求妈妈的帮助。
「秀芳,你现在带着星玥发达了,能不能念在过往的夫妻情分,给我借一笔钱?」
他堆出满是褶皱的笑,对妈妈讨好道。
妈妈摸了摸脖子上新买的金项链,冷冷地往下瞥:
「哟,这不是成光辉吗,现在都沦落到要找我借钱了?
「你当初在外面搞大别人肚子的时候,可硬气得很啊。
「怎么,突然发现傻儿子靠不住,还是女儿香了?」
爸爸低垂着头。
这次,他是真的自尊碎了一地,羞愧难当。
任由妈妈奚落了他半天,也毫不还口。
最后妈妈也说累了,跟打发叫花子一样,随手把金项链一丢。
爸爸两眼放光,从地上拾起项链,连鞠了好几个躬,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我在屋里凝望他的背影。
他看起来老了很多,再没有昔日的肆意和自大。
在这场以子女为筹码的战争里,毫无疑问,爸爸一败涂地。
可妈妈呢,她真的就能笑到最后吗?
14
妹妹带来的热潮还在继续。
而喧闹之下,我考了 589 分这件事情,显得无足轻重。
妈妈自然是不关心的。
但意外的是,放榜那晚,妹妹把我约到了阳台聊天。
正巧妈妈不在家,她偷拿了两罐啤酒,和我碰杯:
「恭喜你,姐姐。」
月光映照着她的面容。
这些年她高了,也更瘦了。
终日不断的疲累,让她的脸颊微微凹陷,眼底也泛起乌青。
可她看起来还是那么漂亮,一如既往。
一如幼时。
我笑着说:「也恭喜你,大明星。」
她低头,小小地呷了口啤酒,问我以后想去哪里读书。
我仰望着远处霓虹闪烁的夜空,脑海中浮现出少年俊秀的面孔。
「去上海吧,和朋友一起。
「去了,就不打算再回来了。」
她睫毛轻颤,沉默了一会儿,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就好。」
我又问她:「那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还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然后......跳一辈子舞?」
我认真地凝望着她,期待她给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可她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临了,她最后碰了一下我的杯子:「你会幸福的吧,姐姐?」
我说我们都会。
她眼睛里,流露出温和而释然的色彩。
仿佛在那一刻,彻底放下了什么东西。
我和许池在许老师的建议下,分别填报了上海的一所 985 和 211,最终都顺利录取。
又约好一起去上海打暑假工,攒大学的学费。
动身收拾行李那天,妈妈在一边冷笑:
「还真让你撞了狗屎运,这都能考上大学。」
她接着叹了口气,话题不知怎么拐到了妹妹身上:
「要不怎么说星玥有福气呢,多半是你借了她的气运,不然以你那破成绩,进个本科都难。」
我不想理她。
当年妹妹拿到少儿舞蹈大赛的奖项时,奶奶也是这样,阴阳怪气地说妹妹踩了狗屎运。
她们不会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想要做出点成绩,到底要付出多少努力。
我不是妹妹那样的天才,也不如许池有悟性。
如今的一毫一厘,都是我呕心沥血,好不容易才得来的。
当然,只躺在别人的功劳簿上坐享其成的人,体会不了这种心情。
我默默拉上包裹的拉链。
临行前,问了可能是此生,对于妈妈的最后一个问题——
「妈妈,你对我,真的只有厌烦和怨恨吗?」
她愣了一下,神色有些意外的无措,但很快恼羞成怒地大骂起来:
「你要走就走,别在这儿恶心我!
「你这些年吃我的穿我的住我的,我哪里亏待过你,轮得到你来兴师问罪?
「滚去你的上海,再也别回来!」
她习惯性地抄起衣架来打我。
我反手抓住衣架,把她重重推了回去,只留下四个字:
「如你所愿。」
走出大门那一刹那,我的眼角在掉泪,灵魂却如释重负。
从今往后,我对这个家再不会有半分留恋。
我想要的自由,此刻触手可及。
「许池,你在机场了吗?」
公交车上,我给许池打了个电话。
他直接和我开了视频:
「在了在了,就等你呢。我跟你说啊,我爸我妈天天念叨你,等我们过去了,直接就上海七日游!
「他们把项目都想好了,先去看东方明珠,再参观野生动物园,然后是迪士尼度假区......」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听着都笑了。
飞机上,我们坐在一起,看窗外被镀上金边的美丽云层。
还有云层下,逐渐模糊、缩小的北京。
许池牵紧我的手,在我耳边问道:「会舍不得这里吗?」
我摇摇头,指着他的胸口道:
「有句话叫,此心安处是吾乡。
「许池,以后你在的地方,就是我自己选择的故土。」
15
我和许池整个暑假都腻在一起,不工作的时候就到处疯玩。
9 月到了,才依依不舍地向彼此告别,去各自的大学报到。
我的室友是几个口音各异,但都非常友好的女孩。其中一个,竟然是妹妹的铁粉。
她经常追妹妹上的节目,还兴致勃勃地给我们安利。
也疑惑地追问过我:「星雨,你的名字和我女神的也太像了吧。」
我直接摆手否认:「纯属巧合。」
前十八年的人生告诉我,远离妹妹的光环,于我是好事一桩。
况且,我也不想因为自己,给她带去额外的麻烦。
不久,室友拉着我们看妹妹的一个直播节目。
好不容易等到她上场的环节,突然出了岔子——
妹妹不见了。
直播间弹幕议论纷纷:
【这是咋了?宋星玥人呢?】
【不是吧,我等了好久就为了看看她。】
【什么草台班子,人都能跟丢!】
【这是在耍大牌闹失踪吗,笑死。】
而主持人焦头烂额地在台上解释:「各位观众,非常不好意思,目前工作人员正在努力联系星玥,大家稍作等待......」
室友们面面相觑。
我在后面抓紧了座椅扶手,不经意间出了一身冷汗。
她们不知道,妹妹患过抑郁症,闹过自杀。我一直担心她的病情复发。
此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妹妹】发来一条消息。
上面只有一句话:【姐姐,我爱你。】
强烈的不安感涌上心头,我急忙翻出妹妹的电话,打过去。
未接通。
第二遍、第三遍......
还是未接通。
正当我焦头烂额,祈求她别做傻事的时候,室友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
「哎,干吗呢,人找着了。」
我望向电脑屏幕。
妹妹一袭白纱,出现在了台前。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灯光闪烁了几下,柔柔地聚在她身上。
这是她跳过千百遍的拿手舞——《新生》。
模仿一只鸟雀,从破壳而出,到负伤归去的凄美一生。
这些年,她每每表演这支曲子,必定夺得满堂喝彩。
但我此时已经全然失去了欣赏的心思。我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在表演前,没头没脑地发这一句话。
不像是「告白」,倒像是「告别」。
联想到高考放榜那晚,我问妹妹今后的打算,她却笑而不语的画面。
恐惧和不安瞬间爬遍全身。
她今天跳得格外投入,观众席好几次集体起立给她鼓掌。有的甚至被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临近尾声,她匍匐在地上,作鸟雀负伤状。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她惊艳起身。
可她没能站得起来。
当她缓缓把头抬起时,露出的只有痛苦的表情,和一抹刺眼的红。
那是鲜血,正从她嘴角汩汩流出。
顺着下巴滴落,染红了洁白的衣裙。
不知是谁先发出的尖叫声,一切都疯了乱了,像感染瘟疫。
只剩妹妹还是寂静的,滞留在燃烧她生命的舞台上。
宛如一只筋疲力尽,终于睡去的鸟儿。
16
事情过去很久,我依旧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到妹妹独自躲在后台,一边给我发消息说【爱你】;
一边平静地吞下大把慢性毒药,走向人生的尽头。
给她洗胃的医生说,她吃了足够致死的量。说明她在自杀时,已经没有任何求生意识。
好在解救及时,才勉强维持住了生命体征。
但活着的代价是,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站上舞台。
十六岁的天才少女,从此一切归零。
妹妹在床上昏迷的日子,我一直住在医院陪她。
外界早已掀起惊涛骇浪,好在,沉睡的病人对此一无所知。
妹妹沦为「废人」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她的公司第一个站出来回应。
说为妹妹的意外感到痛心和惋惜,同时赶紧撇清自己在其中的利害关系。
关于他们对妹妹的剥削和压榨,只字不提。
怕夜长梦多,也火速地解除了经纪合同。
媒体则掀起了网络暴力的狂欢。
一开始,他们对妹妹的轻生表示同情,但很快,各种猜忌和造谣尘嚣直上——
【十六岁宋星玥自杀,疑似为情所伤。】
【宋星玥被潜规则视频爆出,生前疑似遭受性虐待。】
【知情人士爆出,宋星玥曾校园暴力他人。】
【宋星玥已死!xx 台独家ƭṻ₇爆料。】
......
我每天一打开手机,几乎全是这些垃圾信息。
无论怎么投诉和举报,都没有用。
曾经把她捧成天上月的网友,现在也把她踩成了脚下泥:
【之前一直不敢说,我觉得她被吹得太过了,跳舞很水。】
【年纪轻轻为什么要自杀,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
【连死的勇气都有,居然不敢活着。】
【不会真的受到性虐待了吧,是不是还堕过胎?细思极恐。】
【我可不敢共情 208w,赚这么多钱还无病呻吟。】
其中不乏妹妹曾经的同学,出于厌恶和嫉妒,将她编造成面目可憎的样子。
言辞之刻薄狠毒,令我难以置信。
夜深时,我握着妹妹冰冷的手,有个问题特别想得到答案——
「这些无端的恶意,你是不是已经默默承受了很多年?」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到底有多少无法倾诉的痛苦?
我一直以为,自己才是这个家里最苦的人。
一心想要逃离囚牢,却忘了拉你一把。
对不起,对不起。
在爱你之前,我自私地选择了爱自己。
17
妹妹病情最凶险的时候,爸爸也不曾捎来一句慰问。
即使,之前他几次三番遇到困难,都是找我们要的接济。
奶奶倒是打过一次电话,但开口就是:「星玥要是一不小心走了,那遗产能分我们点儿吗?我也是她亲奶奶啊。」
我让她滚。
而妈妈,那个向来掌控一切的女人,如今彻底疯了。
她在观众席看到了妹妹吐血倒下的全过程。
妹妹好不容易越过鬼门关,她不在医院照顾,却天天蹲在节目组门前闹事。
又是穿丧衣、拉横幅,又是敲锣打鼓、搞直播,嚷嚷着要他们赔人命。
节目组不堪其扰,赔付了妈妈二十万元。
可妈妈还不满意,请了个律师打官司,说要告到节目组倾家荡产。
「我辛辛苦苦养了十六年的女儿,现在被他们祸害成了植物人,下半辈子都不能动弹了,我怎么甘心啊!」
她在直播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手上的金戒指还在闪闪发亮。
不知道是拿妹妹夜以继日跑通告的钱买的,还是拿节目组出的赔偿金买的。
网友一开始群情激奋,称她【英雄母亲,为女奔命】。
但很快,她的过往事迹被扒出。
包括如何虐待我,又如何把妹妹逼成抑郁症,险些跳楼自杀。
舆论风向顿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骂她【消费女儿,不得好死】。
妈妈每天在网上跟这些人对喷,愈加疯疯癫癫。
后来,竟酒后开车去撞节目组的工作人员,要他们「一命赔一命」。
工作人员受了重伤,她也成了脑震荡。
对方家人愤而起诉,要她坐牢。
妈妈的律师赶紧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证明」,想为她开脱刑事责任。
对方不依不饶:「既然是疯子,那就关进精神病院,不要放出来害人!」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法院派人询问了我的意见:
「宋星雨女士,你是否愿意签写知情同意书,送您的母亲宋秀芳去市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妈妈罕见地慌了。
她跪下来,用满是翡翠珠玉的胖手抱住我的大腿:
「星雨,好孩子,我求求你不要把我送去那里!
「以前是我亏待了你,我、我现在都悔改了,我把家里的钱都给你!」
我仰头,笑得流出了泪。
看着这个折磨了我和妹妹前半生的疯子,我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
「法官,我愿意。
「请你们万万,好好地治疗她。」
妈妈被人拉走时,嘶吼着说要杀了我。
我转过身,没再看她一眼。
18
妹妹昏迷的时间比想象得更久。
家里的积蓄因为给她治病,很快耗光了大半。
医生曾隐晦地暗示过我:「醒来的概率很低,哪怕醒了,也几乎不可能痊愈。」
「所以,你们也可以早做打算。」
我平静地点头,接着给妹妹擦拭身体。
许池从病房外进来,手里拎着两碟热腾腾的小笼包。
「辛苦了,来,先吃饭吧。」
我忙完,和他相对坐在窗边。
一晃半年过去,事件的热度早已平息,普通人不再把妹妹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她依旧是我生活和生命的重心。
我把妹妹转移到了上海的大医院,一边上学,一边照看她。
很多时候忙不过来,都是许池和他的家人在帮忙。
包括现在的医院和医生,也是叔叔阿姨帮忙介绍的。
他们于我,恩重如山。
但这份人情,也压得我喘不过气。
特别是在医院看到许池上下奔走,累得满头大汗时,我的心酸得发疼。
如果没有我,他何至于吃这些苦。
食不知味地咽下一个小笼包之后,我怔怔地望着许池,说出我早就想说的话:
「许池,要不,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
勉强笑道:「这是什么新型情侣测试题吗?」
我提高音量:
「我没开玩笑,我说,我们分开吧。
「我受不了自己一直拖累你,因为自己家的破事,害得你没有时间参加喜欢的比赛,去喜欢的聚会,看喜欢的电影,而是一下课就往全是消毒水味的医院跑!
「医生都说,妹妹醒来的概率很低,我可以陪她耗一辈子,但你能吗?许池,你是独生子,有钱人,高才生,你不该陪我过这样烂的人生。」
我把脸埋在手心,泪流不止。
许池安慰了我很久,但突然,他不说话了。
片刻后,犹疑地推了推我的肩膀:
「......星雨,刚刚妹妹好像动了。」
我连忙扑向病床,盯着妹妹的脸。
她长翘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
许久,上下眼睑才分开一条缝隙,露出Ṫųⁿ雾蒙蒙的黑色眼仁。
她看着我,眼神逐渐清明,嘴唇轻轻开合,发出两个简单的音节:
「姐......姐......」
我捂住嘴巴,心跳猛烈到了极点。
妹妹微凉的小手,又缓缓抬至我的腮边:
「别......哭......」
19
妹妹醒后,我陪她在医院做了几个月的康复训练,效果很显著。
出院后,又让她宅在家里大半年,接受心理医生的治疗。
直到医生盖章,说基本没有问题的时候,我才询问她是否想要重返校园。
「不过,不想也完全没关系,我们可以找靠谱的私人教师。」
我轻轻揉着她的头发。
倒不是安慰她,反正确实还有钱。
妹妹说自己还没有准备好,选择了后者。
我点点头,并不担心她这样太「慢」。
相反, 她之前的人生太快, 像被强制催熟的瓜果,时节不到, 就重重坠落在地。
如今,慢慢来才是好事。
而且, 我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她的痛苦。不给她施加任何压力,我才能心安。
妹妹还是喜欢跳舞,会望着电视上的舞蹈节目愣愣出神。
但她再也没有碰过舞鞋。
她试着找到其他兴趣爱好, 钢琴、手工、画画, 学了个遍。
后来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非跳舞不可。
这世界是五彩缤纷的, 人的出路并不是只有一条。
哪怕不当精益求精的天才, 也没什么要紧。
几年后,妹妹顺利通过高考, 在某美院学习绘画。
她在那儿认识了一些朋友,经常和他们一起去野外写生。
某天,她发给我Ṭü¹一张风景画。
一只展翅翱翔、栩栩如生的鹰,盘旋在辽阔的苍穹之上。
【姐姐,我望着蓝天白云, 眼前突然飞过一只巨大的鹰。
【那一刻,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叫自由。
【因为你,我就和这鹰一样,拥有了无限大的天空。】
过了会儿,她又发了句:【姐姐,我爱你。】
我笑着回她:【我也爱你。】
20
再几年后,我和许池结婚了, 彻底在上海安家。
婚礼当天, 爸爸悄悄赶了过来。
他对我说了几句吉祥话, 然后就开始要钱。
我自然没给他, 叫保安赶紧把他打发出去。
他骂骂咧咧说我不孝, 我说没事, 你还有个大胖儿子。
妈妈那边,我虽然不去探望,但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会定期反馈情况。
他们说妈妈还是疯疯的, 经常拿着大喇叭追着人问:「你还我女儿命来!」
可惜,妹妹现在活得好好的,还去了意大利深造, 行尸走肉的是她。
许池父母对我一直很好, 婚后, 我改口叫了「爸爸妈妈」。
当年的许老师,也成了我和许池共同的「小姑」。
妹妹和他们的联系不算紧密,但她始终对许家人心怀感恩。逢年过节,经常给他们送价值不菲的礼物。
爸爸妈妈不好意思要, 可收到之后, 总忍不住大街小巷地炫耀——「我儿媳亲妹妹送的呢,这品位也太好了!」
妹妹知道后哭笑不得。
干脆自夸道:「对啊,毕竟我可是个天才。」
我附和:「是是是,我的天才妹妹。」
其实在我眼中, 她一直都个完美小孩。
但再也不用背负那些曾强加在她身上的期望与光环。
她只要好好活着,就是这世界,给我最大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