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了纪淮川整整十年。
他生性冷淡,却从未反对过我们的婚事。
我以为,他也是愿意的。
直到那天,我冒着暴雨去给他送胃药。
正好碰见合作公司的大小姐在劝他喝酒。
我上前阻拦,他却语气轻蔑:
「真以为自己是纪家的少夫人了?」
「多管闲事。」
人声鼎沸的酒吧里,我的眼泪混着雨水一同落下。
纪淮川,从此以后你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
1
酒吧里光影交错。
我握着手里的胃药,浑身冰凉。
周遭人玩味和不屑的眼神落在我身上。ŧů₊
但最刺痛我的,还是纪淮川不耐烦的表情。
他胃不好,饭后必须吃药,不然就会胃疼。
刚刚我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只好找人问了今天聚会的地址。
快要到的时候,下起了暴雨。
正是堵车的点,五百米的路,导航却显示要半个小时。
我急着给纪淮川送药,淋雨跑了过来。
昏暗的灯光下,苏荷靠在纪淮川的怀里,撒ṱů₄着娇喂酒。
向来不喜欢与别人肢体接触的男人,此刻却任由怀中的少女对自己为所欲为。
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她的酒杯刚好贴上纪淮川的唇边。
说不出的暧昧旖旎。
我心里一阵酸楚,脑海中想起的,却是纪淮川犯病时疼得满脸苍白的模样。
脱口而出:
「他不能喝酒。」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下意识低头,看自己沾了泥水的黑色皮鞋在地板上氤出一块小小的水渍。
突然就有些难堪。
但更让我难堪的,是纪淮川的回答。
他靠在沙发上,轻轻「啧」了一声:
「真以为自己是纪家的少夫人了?」
「多管闲事。」
看也没看我一眼,仰头一口喝下了杯中的威士忌。
还未说出口的话全都哽在喉间,我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只能拼命忍住眼泪,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其他人见状也都默契地移开了视线,把我当成看不见的空气。
来来往往时,小心地绕过。
有个女生实在看不下去,给我递了一条干毛巾。
却又立刻被同伴拉走:
「你理她干什么。」
发丝上的雨水不停滑落。
往事也一幕幕在眼前放映。
我突然就明白了,纪淮川不反对这门婚事。
不是因为心甘情愿。
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
不在意纪夫人和奶奶的约定,也不在意我。
更难听点来说,是不屑。
因为不屑,所以才会在别人说我配不上他的时候,缄口不言。
因为不屑,所以我满腔的关心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多管闲事。
难堪、委屈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最后却化为一种诡异的平静。
我一点点擦干头发,安静地把胃药放在桌上。
最后再看了一眼纪淮川。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吧。
2
纪家大宅的灯还亮着。
纪夫人和几个朋友正坐在客厅喝茶。
我站在门口换鞋,屋内的对话清晰可闻。
「秋语,你不会真打算让淮川和那个小保姆结婚吧。」
「要我说啊,你就是太迷信了。」
「小孩子本来就容易生病的,你看淮川现在长大了,身体不是好得很吗?」
说话人是纪夫人的闺蜜,打从我和纪淮川定亲后,她就处处看我不顺眼。
这样的话别说是在背后,就是当我的面,她也说过不少。
纪夫人叹了口气:
「宋薇那孩子也不容易。」
「她把淮川照顾得很好。」
「等淮川结婚的时候,我会给她补偿的。」
泪水夺眶而出。
我死死咬住下唇,忽然想起,当年纪夫人哭着求我不要走的样子。
纪淮川从小身体就不好,十四岁那年,更是生了一场要命的大病。
纪夫人病急乱投医,请了个很有名的道士来看。
这一看,就看中了我。
说我是少有的旺夫八字,只要和我定亲,纪淮川的身体就可以好转。
就这样,我从一个被纪家保姆收养的孤女,一跃成为纪淮川的未婚妻。
纪淮川对我一直很冷淡。
我和他打招呼,他会装作视而不见。
我偷偷看他,他会蹙起眉头转身。
有一次他临时有事先回去了,我不知道,也不敢去班上找他,只能一直在校门口等着。
等啊等,等到天都黑了,学校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我才一边流着泪一边走回纪家。
那天我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和纪夫人说了退婚的事情。
可纪夫人哭着劝我不要生纪淮川的气。
还列举了很多事情来证明,纪淮川也是喜欢我的。
其中几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薇薇,淮川他是个不懂表达感情的孩子。」
「嘴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就离不开你了。」
「他要是不喜欢你的话,为什么每天和你一起上学?」
「为什么不和别的女孩子来往?」
「又为什么不反对这门亲事?」
就因为纪夫人的这些话,我在纪淮川的冷眼里坚持了一年又一年。
纪夫人对我也越来越好,甚至有些时候,我会偷偷把她幻想成自己的妈Ṫū³妈。
但幻觉,终究是要破灭的。
在我努力学着该如何做一个好太太、好女儿的时候。
他们早已单方面宣告了我的死刑。
明明是住了十年的房子,我却不知道,还该不该在这时候走进去。
漆黑的街道上,我打通了大学室友林依然的电话。
「依然,你上次说去美国工作的事情,还作数吗?」
3
回到纪家时,茶话会已经散场。
纪夫人看见我是一个人回来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里也带着责怪:
「薇薇,怎么不带淮川一块回来?」
一副像是我故意把纪淮川丢在外面的样子。
可她明明知道,纪淮川想干什么,没人能管得住。
从前听她这样说,我会委屈,但更多的是不安。
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惹她生气。
可现在,我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事实:
「他不愿意回来。」
「不愿意也ẗûₔ得劝啊,你明明知道他身体不好。」
「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在那等他?」
我垂下眼帘,不想和她争论:
「就是他平时那些朋友,还有苏荷。」
听见苏荷的名字,纪夫人的脸色瞬间缓和下来。
「小荷也在啊。」
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皱着眉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无非是怕我的出现,惹得苏荷不高兴。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一见她不高兴就惴惴不安,做小伏低。
自顾自换好鞋回到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我在纪家的东西很少,该扔的扔,该丢的丢,剩下的,刚刚好装满一个 28 寸的行李箱。
只有一样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那是一个穿着棕色裙子的小熊玩偶,是奶奶去世那天,纪淮川送给我的。
少年轻轻把我抱进怀里,嗓音低哑:
「宋薇,不要难过。」
「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一个出于同情的拥抱和承诺,却让我以为,那是纪淮川对我不一样的证明。
小熊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在嘲笑我的自作多情。
原本想还给纪淮川的,但转念一想。
就算还给他,依照他的性子,也只会毫不在意地扔进垃圾桶罢了。
4
我几乎一夜未眠,一大早就抱着东西下了楼。
纪淮川在吃早饭,看见我怀里的包裹,眼底闪过一丝疑虑,却什么也没说。
一如既往地不在意。
倒是纪夫人问了一句:
「你要去哪?」
「不去哪,收拾了一些不要的东西,打算拿出去……」
话还未说完,纪淮川的手机响起。
他应了几句,起身穿衣。
「公司有事,我先过去一趟。」
纪夫人提醒:「路上慢点。」
无人再Ṫŭ̀ₙ关心我的回答。
我自嘲地笑了笑,出门打车去了商场。
纪家有司机,可我从来不用。
学费、生活费,也都靠自己打工和做兼职来挣。
用这种方式,在纪淮川面前维护我可怜的自尊心ťúₙ。
好像只要不占纪家便宜,就能在面对纪淮川的时候,多一点坦然。
S 市最繁华的商场里,灯光璀璨夺目。
我站在柜台前,想着要给依然买个胸针当礼物。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娇嗔:
「淮川哥哥,你看这条项链是不是很适合我?」
下意识扭头。
高大冷峻的男人和娇俏的少女站在一起,谁看了都得说一声般配。
我只扫了一眼,恰巧对上纪淮川的视线。
他眼里有一丝不耐:
「你到这来干什么?」
我知道,他是在怀疑我跟踪他。
他上高中的时候,每周末都会和几个朋友出去放松放松。
纪夫人担心他,就让我跟着。
可那些少爷小姐们不喜欢我ẗú₃。
我又不敢拒绝纪夫人,只能每次都偷偷跟在后面。
被纪淮川发现了,就低着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Ŧù⁴应答。
但现在,我指了指正在打包的导购,表情平静:
「我过来给依然买个礼物,马上就走。」
纪淮川有些不信,皱着眉看我。
可我没有纠缠,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从始至终,都像是在商场偶遇了一个不怎么熟悉的朋友。
5
回到家,我敲响了纪夫人的房门。
毕竟也在纪家住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向她道个别。
听我说要去美国工作,她嗫嚅着问我:
「去美国?那你和淮川的婚事……」
「儿时的玩笑话,作不得数。」
听我这样说,纪夫人佯装抱怨,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你这孩子,怎么做这么大决定都不和家里说。」
「不过既然决定了,那就随你吧,你们都大了,感情上的事,阿姨也不好插手。」
「什么时候走?」
看着纪夫人,我心里泛起一股酸涩。
不是为别人,而是为着曾经的自己。
「明早。」
「这么快!」
这次,纪夫人是真的有些震惊了。
因为明天,是她的生日。
而每年生日,我都会为她准备惊喜,再亲手做上一桌菜。
纪夫人则会搂着我打趣:
「还是儿媳妇贴心,纪淮川那个臭小子,可从来没为我下过厨。」
我顿了一下,继续开口:
「明天您的生日晚会,我就不参加了。」
「免得让别人误会。」
至于别人会误会什么,我和纪夫人都心知肚明
她也想到了这一点,神色复杂,犹豫半晌没有说话。
我就当她是默认了。
6
第二天,我掐着时间下楼。
纪淮川正靠在沙发上,仔细吩咐着管家宴会上的注意事项。
细碎的黑发洒在额间,给一向沉稳的男人增添了几分少年气息。
苏荷则穿着一身白色礼服裙,斜靠在沙发扶手旁。
二人近得几乎要贴在一起。
行李箱有些重,和大理石楼梯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客厅的几人停下动作,朝我看过来。
「抱歉。」
我客气地笑了笑,努力把箱子提得更高。
纪淮川上前几步,指着我的箱子。
「你这是在干什么?」
表情依旧冷淡,仿佛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要不是刚刚发出的响声打扰了他,再加上今天是纪夫人的生日,他怕是连问都懒得问。
我不想和他多说,模棱两可地回答:
「有点工作要处理,出去几天。」
纪淮川向前逼近了一步,表情冷漠:
「今天是我妈的生日。」
「事情有些急,已经和纪夫人说过了。」
我侧身想走,他却一动不动地挡在我身前,浑身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话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今天这个场合说这样的话,确实有些不太合适。
倒是苏荷笑吟吟地开口:
「你不是每年都会给纪阿姨做长寿面吗?」
「前几天淮川说了你两句。」
「今天你就故意不参加纪阿姨的生日。」
「不知道的还以为,纪家怎么你了呢。」
我假装没听见她的话,拉过行李箱,快速从二人身边走过。
纪淮川却不想放过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连温度都骤降了几度。
纪淮川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屑:
「你一个业余设计师,能有什么急事?」
「不就前几天在酒吧没给你面子,你至于吗?」
迈出的脚步顿住。
原来纪淮川也知道,那样做,会让我很没面子,很难堪。
只是他吃定了我不会生气,所以才肆无忌惮。
我扭头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他听见:
「至于。」
「什么?」
纪淮川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后是漫长的沉默。
直到我跨出门槛的那一刻,他才开口:
「要走的话自己走,别使唤纪家的司机。」
屋外大雨倾盆,陈妈看出来氛围不对,上前来劝和。
「小姐,外面这么大的雨,你实在要走,也得等雨停啊。」
她不知道我要去美国的事情。
也不知道,我等不到雨停了。
纪淮川的声音越发冷淡:
「陈妈,别劝她。」
陈妈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不停地念叨:
「这么大的雨,淋了可是要生病的呀!」
我鼻头一酸,悄悄在陈妈耳边说了几句话,她才放开了抓住我的手。
纪淮川不知道,我从来没使唤过纪家的任何人。
提前叫好的车已经到了门口。
我走出门时,还能听见陈妈在做最后的努力。
「少爷,小姐她,她真的走了。」
纪淮川的回答听不出任何情绪,话语却一如既往地伤人:
「让她走,到时候,别哭着求我回来就行。」
7
纪家离机场很近,值完机后,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我找了个餐厅坐下,开始看起设计图。
依然那边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我过去开始设计第一批成衣。
我低头在平板上勾勒,脑海中已经开始幻想起了在加州的生活。
不用再看谁的脸色,不用再二十四小时当贴身保姆的,独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光线突然被遮挡住,我正好画到袖口的蕾丝细节处,有些不耐烦地抬头:
「麻烦让一让。」
映入眼帘的,是纪淮川怒气满满的面容。
他站在我面前,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微湿的发丝贴在额间,显得有些颓然。
「宋薇,你闹够了没有?」
我一时哑然。
原来在纪淮川眼中,没有抛下工作参加纪夫人的生日宴,没有像从前一样对他的冷言冷语逆来顺受,就是在闹。
一股无力感袭来。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
「我怎么在闹了?」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有工作要忙。」
「纪夫人那边,我也提前打过招呼了。」
纪淮川冷笑,雨水顺着他不羁的眉骨滑落到下颌线处:
「我妈对你那么好,当然不会驳你的意。」
「她现在一个人在你房间哭。」
「之前酒吧的事情算我不对,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画笔顿住,我敏锐捕捉到了纪淮川话里的关键词。
纪夫人在哭?
「那你过来让我回去,她知道吗?」
「不知道,她知道了的话,肯定不愿意勉强你。」
似乎是为了印证纪淮川的话,苏荷的电话打了过来:
「淮川哥哥,阿姨说了,薇薇姐不愿意回来就算了,你别为难她。」
电话那头,议论声纷纷传来。
「秋语啊,你就是太善良了。」
「纪家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她倒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我看就是拿乔,还以为纪家真的非她不可了。」
「要我说,当年那个道士,说不定就是她奶奶请来骗人的。」
「是啊是啊,世上哪有那么神乎的事情。」
「搞不好,当年纪少爷身体不好,也是那个老保姆搞的鬼。」
心如坠冰窖。
我愣在原地,身体不停颤抖,等待着纪夫人的回答。
过了好几分钟,人们的议论已经延伸到了我是不是会在半夜偷偷爬床的时候,纪夫人终于开口了。
她说:
「不管薇薇做了什么,她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女儿。」
没有替我辩解,也没有阻止其他人恶意的猜测。
反而用这样一句话,坐实了那些荒唐的传言。
一字一句,扎心彻骨。
心里的最后一丝期待,终于在这一瞬间彻底熄灭。
我抬起头,定定看着纪淮川:
「我跟你回去。」
8
黑色宾利内,纪淮川依旧表情冷漠。
见我沉默看着窗外,施舍般安慰了我一句:
「你现在回去认个错,妈会原谅你的。」
「你和奶奶是什么样的人,纪家心里有数。」
「其他人说的话,没必要放在心上。」
一股无力感将我淹没。
他总是这样,在我濒临崩溃快要发疯的时候,冷静地说上一句「不用放在心上」。
就好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可被污蔑的人不是他纪淮川,他当然不用放在心上。
车辆稳稳停在纪家大门口。
我没等纪淮川,大步流星地朝房间走去。
纪夫人还坐在我的床上流泪,身边围了一圈贵妇人在安慰。
砰!
房门撞在墙上。
纪夫人看见是我,眼里有一闪而逝的慌乱。
「薇薇,你怎么回来了?」
我把包往地上一甩,心里一阵阵钝痛:
「我回来了,您不高兴吗?」
她的好闺蜜立马出头:
「宋薇,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就这么跟长辈说话?」
长辈?
我惨笑一声:
「我是孤儿,只有一个奶奶,几年前也去世了,您说的长辈,是哪位?」
沈夫人愣在原地,气得脸色通红。
没想到以前那个挨了骂只会低头赔笑的宋薇,竟然会这么对她说话。
但纪家总是不缺马前卒的。
人群中有个年轻些的夫人开口:
「宋小姐,你吃穿用度,哪一项不是纪家给的。」
「一个保姆的孙女,要是没有纪家,哪有钱学什么设计。」
「你今天的一切都是纪家给的。」
「说纪夫人是你的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纪淮川就是这时候来的,看见我和纪夫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样子,眼神冷得像冰:
「宋薇,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收回目光,明明已经放下了,可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酸胀起来。
这就是我曾经以为的家人啊。
「没什么意思,就是大家对我好像有点误解,我想澄清一下。」
纪淮川依旧皱着眉看我:
「宋薇,他们说的有什么问题吗,你有哪一点要澄清?」
我没有再看他,冷静地开口:
「第一,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和纪家没有半毛钱关系。」
有人笑出了声:
「和纪家没关系,难不成还是她自己挣的。」
纪夫人也一副痛心的样子看我:
「薇薇,我知道你要面子。」
「但之前你和淮川有婚约,用他的钱交学费,没人会说什么的。」
她面色平静,看向我的眼神里却暗含不满。
至于不满什么,当然是不满我不识相地跑回纪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宴会上捣乱。
我面带笑意看着纪淮川:
「纪总,您母亲说我用您的钱交学费没问题,您说呢?」
「当然没问题……」
纪淮川下意识回答,但话说到一半,他猛地抬头:
「妈,薇薇上学的费用,不是您这边在负责吗?」
原来是这样,母子俩都以为我从对方身上占了便宜,怪不得,一个个对我都是颐指气使的样子。
其余宾客也坐不住了,相互交换着眼色。
在座各位都是商场上的老狐狸,看纪家母子这个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有纪夫人的闺蜜沈夫人还在冲锋陷阵:
「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小事。」
「你住在纪家这么多年,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哪一项不是秋语在操心。」
我没理会她的咄咄逼人,继续说:
「第二,真要算起账来,应该是纪家欠我的。」
「我十八岁之前,住在自己家里。」
「十八岁奶奶去世后,住进了纪家。」
沈夫人像是抓住了把柄:
「那也有五六年了,住的是 S 市最贵地段的别墅,吃的是每天从世界各地空运来的食材。」
「让你见了多少世面不说,光是住宿和伙食费,就够你还的,还有脸说是纪家欠你的。」
有人也附和:
「是啊,大学里有宿舍,她还每天在学校和纪家往返,不就是嫌弃宿舍条件不好。」
纪夫人听见这话,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而纪淮川盯着我的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看向说话那人,微微一笑:
「我奶奶是纪淮川的保姆,但是她去世后,纪家再没请新的保姆。」
「你猜猜从前她的工作,都是谁在做。」
「总不至于请个住家保姆,还要让她付房租吧。」
房间里寂静无声,有人也想起来我在纪家的过往。
「是啊,小姑娘蛮辛苦的,听说纪家这个身体不好,口味又挑,人家就天天五点起来熬粥。」
「我也听我儿子说过,纪淮川在学校可是什么杂事都不管的,都是宋薇在忙前忙后。」
「林秋语不是说把她当女儿吗,她就这样对自己女儿?」
纪夫人刚刚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我撩了一下头发,打算继续说下去。
「第三……」
「够了!」
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的纪淮川,突然开口打破平静:
「宋薇,你跟我过来。」
「我们好好谈谈。」
我坐在椅子上,心里一阵阵刺痛。
谈什么呢?
我和纪淮川认识了十四年,我有无数次想和他好好谈谈。
可他只留给我一个又一个冷漠的背影。
现在他倒是想谈。
只可惜,没机会了。
我自顾自说了下去:
「第三,揣测我奶奶是故意骗婚的人,可以省省了。」
「昨天我就和纪夫人说过。」
「我和纪淮川的婚事,就此作罢。」
「纪夫人,你说是不是?」
纪夫人脸色苍白,一向端庄高贵的脸上,现在却透露着几分狼狈。
屋内一片寂静,宾客也在沈夫人的眼色下三三两两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人。
纪淮川脸色苍白,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薇薇,你刚刚说的,都是气话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向门口。
司机早就在外面等着了,我快步走去,把纪淮川的呼喊声远远抛在后面。
「师傅,走吧。」
「薇薇,别走!」
关门的一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挤了进来。
车外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哼。
「你疯了吗!」
我下意识松开手。
纪淮川的手掌中间一片青紫,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死死按住车门。
见我盯着他的手,纪淮川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眼神里是病态的执着:
「薇薇,我这样,你有没有消一点气。」
回答他的是车门关上的巨响。
后视镜里,纪淮川的笑容僵在脸上,身影越来越小。
他没有追上来,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着的雕像。
9
加州的生活远比我想得惬意。
我和林依然一起开了个服装设计工作室。
夕阳的余晖下,我们躺在沙滩上,欣赏着八块腹肌的帅哥,美其名曰熟悉人体结构。
只是我没想到,纪淮川还会找过来。
工作室门口,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斜靠在墙上,面容清冷,惹得不少女生频频回头。
看见我的身影,急忙把手里的烟熄灭,声音沙哑:
「薇薇,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有多久,距我们上次见面,才过了一个月而已。
我没有回答,径直从他身旁走过。
纪淮川伸手抓住我的肩膀,眼神里满是焦急和懊悔:
「薇薇,你给我一个机会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很好奇,纪淮川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解释。
……
工作室里,纪淮川四下打量着我的作品,表情复杂:
「薇薇,这都是你设计的吗,我能不能……」
我开口打断:
「说正事。」
纪淮川有些窘迫,但看我不耐烦的神色,也不敢再说别的。
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薇薇,那天在酒吧,确实是我不对。」
「但那是因为苏荷在场。」
「你也知道,我父亲当年的车祸很蹊跷。」
「之前就一度有传言是苏家做的,但因为没有证据,最后只能按交通意外处理。」
「我接近苏荷,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她身上下手……」
纪淮川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从和苏荷第一次见面,到如何拿到证据整垮苏家,再到他为了保护我而不告诉我事情真相。
但渐渐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因为他发现,我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
「薇薇,你,你怎么了?」
我面色平静,说出来的话却像在纪淮川耳边投下惊雷。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10
我不是傻子,在纪家待了那么多年,有些事情我甚至比纪淮川本人还要了解。
我知道纪淮川多年来念念不忘的心结。
我看得见他和苏荷在一起时阴郁的眼神。
我自始至终都明白,纪淮川会和苏家,不死不休。
不明白的人,是纪淮川。
他死死盯着我,瞳孔微微收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
「薇薇,你说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不愿意回忆那些痛苦的时光。
「纪淮川,让我想要离开的人,不是苏荷。」
「是你。」
「我是喜欢过你。」
「但你给我的只有日复一日的冷漠。」
「我也想过,你没有拒绝,那就说明我的爱意可能总有一天会打动你。」
「但在酒吧的那一天,你让我认清了一个事实。」
「哪怕我们真的结了婚,我也不会幸福。」
「因为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你不爱我,而是——」
「你根本就不尊重我。」
「不是这样的!」
纪淮川脸色变得苍白,无力地反驳:
「薇薇,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我只是不懂,该怎么去爱一个人。」
「是不懂怎么爱一个人,还是不懂,怎么爱一个身份低微,会让你爱她这件事变得羞耻的一个人?」
这么多年来,我在纪淮川的冷漠里活得忐忑不安。
但每每想要放弃的时候,却又在他施舍的一丝爱意里动摇,陷入更深的自我怀疑。
直到那一天,站在酒吧里,尝到泪水咸湿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
他是真的爱我。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自己居然爱着我这样的人而感到愤怒。
11
我和林依然照旧白天工作,黄昏时分去海边学习。
纪淮川在附近住了下来,每天守在工作室门口,不敢进来,只在我和林依然出门的时候,远远跟在身后。
有时候看我们聊得开心了, 会试探着干巴巴地插两句话。
看见我一下子冷淡下来的面色, 就又沉默地退到一边。
沙滩上,潮水一波一波涌来。
远处的圣莫尼卡码头亮起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林依然挑眉示意:
「薇薇,你看他这样子,真可怜。」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纪淮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 注意到我的视线, 脸上扯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是挺可怜的。
可跟我这些年受的冷待和白眼比起来, 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瞳孔猛地收缩。
「砰!」
一阵尖锐的枪声划破宁静。
人群开始骚动。
「薇薇!」
熟悉的声音撕裂了空气, 我茫然地转过头, 看见纪淮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向我跑来。
重重地压在了我身上。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传来,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的衬衣。
「纪淮川。」
我想起身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按住:
「别动……」
他的声音很轻, 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
「薇薇, 你别起来……」
「现在还不安全……」
12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刺鼻,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纪淮川, 心情复杂。
「喝点东西吧。」
林依然递给我一杯咖啡, 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有些犹豫:
「薇薇。」
「你和纪淮川,要不要再好好谈谈?」
我低头看着鞋尖, 海滩上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依然, 你知道吗?」
「纪淮川扑过来的时候。」
「我有感激、有害怕、有诧异。」
我深吸一口气:
「但是唯独没有心疼。」
「以前别说中枪了,他就是打球擦破了手,我都心疼得厉害。」
「依然,我和他, 是真的回不去了……」
话音未落,病房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我下意识向病床看去, 纪淮川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直直望向我,眼中蓄满泪水。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声哽咽。
「淮川……」
我开口,却不知道是应该先谢谢他, 还是告诉他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纪淮川抬手制止了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宋薇, 答应我一件事。」
「结婚的时候。」
「别给我送请柬。」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在回响。
纪淮川别过头看向窗外, 过了很久,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宋薇,我们两清了。」
「纪家的人很快就到, 你走吧。」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色, 愣了一下:
「你的伤, 不管怎么样,你救了我……」
「走吧。」
纪淮川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最后再看了他一眼, 推开门,大步向着前方走去,没有再回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