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被选为裴家儿媳。
二十岁时,嫁给患有自闭症的裴溯。
结婚五年,裴溯始终讨厌我。
不接受我的触碰,更别说和我同房。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孩。
他在她面前收敛所有脾气,笨拙地表现乖巧。
会给她写歌,也会送她礼物。
就连从不让我踏足的书房,都毫无保留地对那个女孩开放。
我知道,裴溯有喜欢的人了,我也不想再照顾他了。
于是,我找上裴老爷子。
我和他说,我想离婚。
1
遇见裴溯之前,我的日子一直不大好过。
我妈是个颜控,看上了我爸的脸。
她爱得轰轰烈烈,没背调清楚就和我爸滚了床。
然后,有了我。
等我生下之后,我妈才发现我爸竟是豪门中人。
随便挥挥手就让她一辈子吃喝不愁的那种。
可坏消息是,我爸是豪门的上门女婿。
换句话说,他是凤凰男,靠老婆挤进上流社会。
而我妈,是他的三儿。
正室来捉奸,捉到了我妈头上。
别看平时我爸在我妈面前神气得很,在正室面前,他卑微得如同一条狗。
我爸立刻和我妈斩断了联络。
连带着我也不认。
我妈一个人拉扯着我,日子过得艰难。
蹬过三轮车,摆过小地摊,被城管追了几十公里,鞋都跑掉了一只。
后来,她受够了这种日子。
她说要给我谋一个好的出路。
我不知道我妈用的什么办法,居然拿出了我和我爸的亲子鉴定。
然后,她跑到在我爸门前大闹,非要我爸抚养我。
豪门担心丑闻流出,答应了这个要求。
从此我和我妈分离。
被送进沈家那天,我妈笑得流出眼泪:「冉冉,你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可我妈想得太天真了。
我爸视我如同污点,沈夫人也讨厌我。
底下的人惯会见风使舵,自然不会给我什么好颜色。
至于我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姐们,更是每日想一出法子来欺负我。
不过我妈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那次在沈家门口的见面,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她。
她得了癌症,已经晚期,付不起医药费。
把我送给我爸之后,她就跳了江。
而我以养女身份在沈家长大,日子过得谨小慎微。
十五岁这年,我在沈家遇见一个男生。
他被玫瑰花刺割伤,手臂的伤口还在淌血。
可他像是浑然未觉般,戴着耳机在花园听歌。
我想了想,给他拿来碘伏清理伤口,又用创可贴贴上。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生名叫裴溯。
他爷爷带他来沈家做客。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裴老爷子看中了我,想让我做他的孙媳妇。
裴家是老牌世家,我爸自然满口答应。
姐姐们听说这个消息后,一个个笑着奚落我:
「你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吗?要真是门好亲事,哪轮得到你?」
「那个裴溯,自小患有自闭症和躁郁症,就不是个正常人。」
可因着和裴溯的婚约,沈夫人终于给了我几分好颜色。
我在沈家的日子好过不少,至少他们不欺负我了。
我时常会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花园里安静听歌的清瘦男孩。
他不知道,自己在无形之中帮了我很多很多。
我打心里感激他。
我开始了解他的病症,学着未来怎么和他相处。
然后二十岁这年,在两家人的安排下,我嫁给了裴溯。
2
我不知道裴溯对娶我这件事这么抗拒。
嫁进来后,他就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他不允许我触碰他,更别说与我同房。
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在婚房里冲我发了好大的脾气。
「走开。」
「不要在我房间。」
「出去。你给我出去。」
我狼狈地垂着头,一股难堪从心头涌出。
那天,裴老爷子找上了我。
他说裴溯从小性子孤僻,不喜欢和人接触。
之前照顾裴溯的阿姨刚刚去世,这段时间裴溯的状态特别糟糕。
他让我多多担待,给裴溯一点时间。
我点头答应。
从那以后,我承担起了照顾裴溯的任务。
在学校和裴家之间两头跑。
要提醒裴溯按时吃药,要定期带他去医院复诊,还要安排好他的食谱和穿的衣服。
好在裴溯不是木头,他渐渐对我有了回应。
比如不再对着我说「出去」两个字。
比如见我在沙发睡着,会别扭地给我盖上被子。
再比如,在我痛经的时候,帮我泡一杯红糖水。
但他始终没有和我同房。
裴家一脉单传,裴溯是这一辈唯一的男丁。
裴老爷子一直急着想抱曾孙,催了我很多次。
可这种事情,他不愿意,我也没有办法。
终于,在第五年的时候,裴老爷子彻底坐不住了。
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给裴溯下了药。
然后把裴溯送到了我的床上。
反锁房门,将我们困住。
那个晚上,我至今记忆犹新。
疼。
实在是太疼了。
他在药物的驱使下,眼神迷离,按照身体本能行动。
可他毫无经验,动作粗暴。
我只觉得像是撕裂般疼得厉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天色将明时,我实在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翌日中午,我是被砸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3
裴溯发了很大的脾气。
他砸碎了我的手机,砸坏了挂在墙上的彩电,桌子椅子噼里啪啦倒在一边。
见我醒来,他走到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面镜子。
镜子映照出我的模样。
当时我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一身红痕与淤青。
他指着镜子里的我,眼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好脏,好恶心。」
「我讨厌你。」
「不想再见到你。」
那天我的身体状态特别差,走路都在踉跄。
可裴溯一发病,人就不见了。
没办法,我只能出去找他。
我顾不上吃饭,从中午找到凌晨。
几乎找遍了他常去的每个地方,走到后面小腿都颤抖不止。
可我还是没有找到他。
在我绝望地抵在家门口喘气时,凌晨一点,裴溯终于回来了。
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
笑起来有一个梨涡,特别甜。
女孩仰头望着他:「我第一次遇见像你这么志趣相投的人。」
「能认识你,是这次音乐会最大的收获。」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裴溯独自去听音乐会了。
他手机没电,又记不得回家的路,是女孩将他送了回来。
裴溯的脚步放得很慢,明明回来的路很短,他却走了很久。
他们一起聊音乐,聊我不认识的作曲家和演奏者。
裴溯从小就喜欢音乐。
他师从名家,毕业后就开了间工作室,创作了很多名曲。
我就站在家门口静静听着。
他们聊了三十分钟,可裴溯始终没有发现我在。
还是管家看不下去,出声提醒:
「少爷,已经很晚了,回去睡吧。」
「夫人一直在等你呢。」
女孩循声望来,微微一怔,问裴溯:「这是你的太太吗?」
裴溯脸上浮现难堪,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然后立刻补充:「被迫的。」
「不喜欢她。」
「很讨厌她。」
那一刻,我呆立原地。
一股羞耻感莫名涌了上来,令我忽觉无地自容。
女孩名叫谢书莹。
谢书莹拉着他的衣袖,弯起眼眸:
「时候是不早了,我们下次再见。」
那日起,我和裴溯的关系又降到了冰点。
他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
过生日时,我给他送了一个新版头戴式耳机。
听说音质很好,售罄很多次,我特意提前半年预定。
可裴溯只是拿来打火机,当着我的面把耳机烧得支离破碎。
「不喜欢你。」
「也不喜欢你送的东西。」
「垃圾。我不要。」
那年生日,他出门和谢书莹一起度过。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他和谢书莹一直保持联络。
前段时间,谢书莹还去了他的工作室实习。
晚上回来时,他戴了一枚银质戒指。
是谢书莹送的生日礼物。
我看着耳机的满地残骸,心底深处生出无尽疲惫。
第二天,裴老爷子突然打来电话,喊我去趟书房。
他让我取一份文件交给他的秘书。
可我记得,裴溯一直不允许我进书房。
我犹豫了。
裴老爷子催我,说那份文件急用,秘书已经在门口等了。
想了想,我去取了那份文件。
走之前,把书房的一切恢复原状。
可我进书房的事情,还是被裴溯知道了。
他的手机连了书房监控。
他从工作室赶了回来,眉宇之间满是戾气和阴郁。
「你不能进,不可以!」
他的情绪如同无形风暴,在室内肆意蔓延。
因为我去书房取份文件,他甚至让人把书房从头到尾清洗了一遍。
我愣愣看着他,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为什么我不能进去呢?」
这段时间,裴溯时常邀请谢书莹来家里小坐。
他们在书房里讨论音乐,一待就是一整天。
为什么谢书莹可以,而我不能?
「还有,我又不脏,为什么要喊人清洗书房?」
他的脸色愈发冷冽。
「她和你不一样。」
「她懂音乐,是知音。」
「你不懂,进去,就是弄脏。」
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他这样简短的表达,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情绪上来的时候,我一向先去安抚。
可这天,明知他很生气,我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好生哄他。
我闭了闭眼:「裴溯,你这样说话真的很伤人。」
此时低血糖犯了,我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一步。
可偏偏,我是站在书房门前。
门没关,这一退,不小心踏进了书房里。
裴溯误认为我在挑衅他。
他眼眸森然,额上青筋暴起。
他指着我说了很多很难听的话,到最后归结成了三句:
「你走开!」
「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给我滚出去!」
「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里了!」
这番话,我不是头一次听。
初入沈家时,我同父异母的姐姐们就这样和我说过。
那个时候,我窝囊地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
我想,以后我一定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一个别人都赶不走的家。
结婚之后,我误以为和裴溯的这个别墅是我的家。
虽然不能为我遮风挡雨,但到底是我的归处。
可今天,他声嘶力竭地告诉我,房子在他名下,钱是他家出的,这里不是我的家。
他让我赶紧滚出去。
情绪翻涌,无助感几乎要将我吞没。
我垂着脑袋,算了算日子。
自十五岁遇到裴溯,至今已经十年。
十五岁,因着和他的婚约,我过了五年舒心日子。
二十岁,我嫁给裴溯,悉心照顾了他五年。
五年对抵,裴家的恩我算是报完了。
我倦了这样的日子。
我想离婚。
4
离婚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像冲破土壤的种子,一路疯长。
一周后,我见到了裴老爷子。
我和他说,我想离婚,
裴老爷子坐在老宅的沙发上,屈起食指敲了敲桌面。
「为什么?」
我告诉他,裴溯有喜欢的人了。
他会在那人面前收敛脾气,笨拙地表现乖巧。
会给她写歌,送她礼物,固执地讨她开心。
有谢书莹在,裴溯的心情也会好上很多。
不管从客观还是主观,她都比我更适合裴溯。
裴老爷子听了之后,没有出声。
良久,他才清咳一声,正色问我:
「舒冉,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选你作为孙媳妇吗?」
「因为我给裴溯送创可贴了?」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不是。」
「我调查过你,知道你心性纯良,也知道你身份尴尬,在沈家不受待见。」
「你需要这个婚约。有了婚约之后,看在裴家的面子上,你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也正因此,你会视裴溯如救命稻草,感激他、包容他乃至纵容。」
「在我得知你大学选择心理学专业时,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你确实如此。」
他叹了口气:「像裴溯这样出身的孩子,若是没有得病,自然炙手可热。可他偏偏患了病。」
「我就这一个孙子,自然要为他筹谋,给他找一个绝对忠诚的妻子,一辈子照顾他。」
「你口中的那个谢书莹,我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女孩,我不放心把裴溯交给她。」
说到这里,他看着我,开诚布公:
「舒冉,你在沈家长大,清楚有钱男人是什么模样。别说在外面有一个女人,就算是有十个都不足为奇。相比之下,裴溯生性单纯,不像别的男人那样胡来,已经算是很好了。」
「况且只要我在,没有女人能够撼动你正室的地位,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明白他的意思,可我不想再在家里守着一个自闭症患者,过这样一眼就到头的人生。
「裴溯赶我走了。」我认真告诉裴老爷子:「现在我的存在,只会让他觉得厌烦。」
「这段时间,他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
听见这番话后,裴老爷子的脸色才逐渐凝重,重新思考我和裴溯的关系。
良久之后,他终于松了口风。
「舒冉,离婚的事情我再想想,你先回去吧。」
「还有,裴溯毕竟是你的丈夫,这件事情,也得征求他的意见。」
我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裴溯怎会不同意呢。
他该是巴不得在离婚协议上签字的。
今天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外头风很大。
我出老宅时,看见了裴溯。
他站在未掩的门边,穿着一件白衬衫,手里还撑着一把伞。
伞尖积了一大滩雨。
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他紧抿着唇,脸色发白。
「你说,要和我离婚?Ṱū́ⁱ」
5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
裴溯一时间没有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会,他问我:「那离婚后,你还会照顾我吗?」
我愣了愣,哑然失笑:「裴溯,离婚的意思,是我们两个人从此陌路。」
「我不再是你的妻子,也没有照顾你的义务。」
「知道了。」
雨渐渐大了,雨丝斜飞,将他的半边肩膀打湿。
裴溯正色看着我,摇了摇头:「不离。」
我属实没有想到他会不想离婚。
「为什么?」我问他。
「离婚,没有人照顾我。」
「你不是喜欢谢书莹吗?可以让她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可裴溯还是固执地摇头:「不要。」
「她很忙,要创作。」
「她不能一直在家里。」
「你闲,你照顾我。」
我垂着头,盯着浅坑里的积水,只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他认为谢书莹有自己的追求,舍不得把她困在家里。
而我,这个在他眼里无趣又庸俗的女人,生来就该围着他转。
「裴溯,如果你需要一个照顾你的人,那你可以花钱请一个保姆。我来之前,张妈不是也把你照顾得很好吗?」
我试图和他讲道理。
可他固执己见,非要我来照顾。
说话间,他的手紧握成拳,掌心都被抠出深深的划痕。
这是他病症发作的前兆。
我不想再和他争辩,抬步回了家。
他跟在我的身后,一遍遍说着「不离婚」三个字。
我不答应,他就把自己的手抠得鲜血淋漓。
裴家很有钱,不会请不起一个保姆。
我不懂裴溯为什么要这样固执。
问出口后,他期期艾艾半天,说了两个字:
「习惯。」
「习惯是慢慢养成的。」我告诉他:「刚开始换我照顾你时,你不是也不习惯吗?凡事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多磨合磨合,你就能习惯了。」
他执拗起来,比倔驴还倔。
见我不肯配合,他开始用喊的:
「不要!不离!你得听我的话!」
我知道,这种Ṱų₆时候,怎么劝他都没有用。
我索性闭上了嘴。
他以为我答应他了,紧锁的眉头终于渐渐松开。
在家门口看见谢书莹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瞬间亮了。
离婚的事情被他抛之脑后。
他和谢书莹一起进了书房。
裴溯进去之前,特意把书房落了锁。
像是生怕什么人ṱùₓ闯进去一样。
没多久,里面传来了悠扬的钢琴声。
和着女孩明媚的笑声,一切显得生机勃勃。
谢书莹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
外面大雨滂沱,裴溯看了一眼雨势,喊住了她。
「下雨,出去会淋病。」
「晚上,就住这里。」
谢书莹眨了眨眼,冲他笑了起来:「笨蛋,我没带睡衣,怎么住啊?」
裴溯指着我:「她有。」
「那得问问你太太同不同意我今晚住下,又是否愿意把衣服借给我呢。」谢书莹笑眯眯地看向了我。
可不等我回答,裴溯便抢先一步。
「愿意。」
谢书莹的颊边浮现一个清浅梨涡,歪着头嗔怪他:
「你怎么可以代替别人乱回答呀?」
裴溯指着别墅:「这是我家,不是她家。」
又指着衣帽间:「衣服,花我家的钱买。」
「我说了算。」
于是,谢书莹便朝着我甜甜地道:
「裴太太,那我今晚就住下啦。」
「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你们的夫妻生活?」
闻言,裴溯的反应比我还大。
他着急忙慌地解释,甚至摆起了手。
「我们没有。」
Ţŭ̀₄「那种事情,恶心。」
我静静听着,没有抬头,安静地翻看手机。
裴溯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家。
我打算搬出去了。
6
找一套适合的公寓并不容易。
在沈家的时候,我没有零花钱,缺什么和管家说,合理的要求管家一般都会答应。
到裴家后,裴老爷子一个月给我五万元生活费。
看着是多,但里面包含了裴溯的医疗费、心理干预费、营养餐以及别墅所有人员的吃喝、工资。
精打细算下来,每个月大概能剩个几千。
所以我的积蓄并不算多。
看了两天,我找到了一个价位适中的公寓。
整理衣物的时候,裴溯刚好回家。
上次提过离婚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稍有缓和。
极偶尔的时候,会主动和我搭话。
比如,现在。
他问我:「整理这些,是要扔掉吗?」
我摇了摇头:「不是。」
他指着我那一叠衣服:「扔了,不好看。」
「你不懂艺术,不会搭配。」
「这些衣服,都难看。」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了他:「那什么样的才好看呢?」
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书莹那样,好看。」
「你多学学她。」
「我有钱,可以给你买。」
我看着叠在最上面的那条白裙,微微一怔。
这条裙子还是一年前裴溯和我逛街时,他亲自选的。
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我从试衣间走出来后他的反应。
他磕磕绊绊、反反复复地说两个字。
「好看。」
可衣服还是那件衣服,他却嫌它老土过时。
究竟是衣服变了,还是人变了呢?
我垂下眼睫,手上的动作不停:「不必了,我喜欢自己的风格。」
裴溯的眼底渐渐涌起愠色。
他丢下「随你」后,转身就走。
关门声音很大,「砰」的一声,震得我耳膜都疼。
那个晚上,他没有再走出房门。
所以他不知道,我离开了这座别墅。
初来裴家时,我拎着一个 24 寸行李箱,还有一个蓝色背包。
离开裴家的时候,我还是这一身行头。
裴溯说得对,这里不是我家,所以属于我的东西都少得可怜。
我只在公寓住了一天,就启程去了春城。
小时候,我妈总和我说,日子会越过越好。
等她攒够了钱,就带我出门旅游。
我妈走了以后,我也哄自己,日子会越过越好。
等攒够了钱,我就自己出门旅行。
可世事总不尽如人意,我不过从一座牢笼跳进了另一个藩篱。
裴溯离不开人,我没办法出远门。
我曾尝试带他一起出门。
但他长期生活在这座城市,很难适应环境变化。
没有安全感的他,在高铁上躁郁不安。
连进食都成了问题。
没办法,我只能在下一站带他下车回家。
计划旅行时有多兴奋,下车的那一刻就有多么沮丧。
原来攒够了钱也不一定可以旅行。
因为有牵绊,因为没时间。
但此刻,我终于站在了苍山脚下。
风吹皱洱海的水,也吹皱了云的形状。
我听着音乐踩着单车,晃荡在小道上。
途径之处,是麦田,是原野,是波光揉碎的倒影,还有苍山托起的流云。
所有循规蹈矩的节奏在此刻被揉碎在洱海的浪花声里。
生命变得自在摇曳。
我也变成了一个无用而又生动的人。
大批精神倦怠者在这里聚集,支起各式各样的小摊。
我们席地而坐,在星云之下,交换彼此故事。
有被工作闷得接近崩溃,裸辞来旅居的学医姑娘。
她说在这里,日子终于不再被假期切成零散碎片。
也有正在疗愈病症的患者,他说未来如何无人知道,起码此刻正在生长。
我们短暂相聚,触及彼此内心最柔软隐秘的一隅。
然后像苍山十八溪一般,各自曲折奔流。
后来,我独自去龙龛码头看了日出。
洱海的水波把阳光揉碎成跳动的银币。
在沈家艰难求生时,我没有哭。
被裴溯恶语相向、赶出家门时,我也没哭。
可这一刻,我捂着脸颊,肩膀颤抖不止。
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过自由。
没有一个个定时闹钟,没有记事本里繁琐的提醒事项。
我响应远山的呼唤,可以一整天都在发呆。
直到两个星期后,我才重新插上电话卡。
离开裴家时,我给裴老爷子发过一条短信,简单说了这件事情。
今天插上卡后,全是各个未接电话。
有我爸打的,有裴老爷子打的,还有裴溯打的。
我坐在返程的车上,拨通了裴老爷子的电话。
「舒冉。」他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疲惫,「快些回来吧。」
「裴溯……他的状态很不好。」
7
我还是回了一趟裴家。
发现我离开后,裴溯特别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该什么生活。
比如药柜里的那些瓶瓶罐罐,他不知道每天该吃几片。
从前都是我倒好水,将药放到他的面前。
当天他有一个发布会,但他不知道西装配套的领带在哪。
他试着联系我,可他联系不上。
听管家说,裴溯发了很大的脾气。
杯碗被他全部摔碎,立式空调被他推倒在地,连茶几餐柜也被掀翻。
家里一团乱麻。
裴老爷子只好给他找来一个新的保姆。
可新保姆不了解他,一时间手足无措。
我回去的时候,裴溯消瘦不少,下巴都变尖了。
看见我后,他沉了眉目,冷冷地撇开了头。
「哼,还回来做什么?」
「不是要走吗?」
「讨厌你,骗子。」
我旅行时,裴老爷子找到了租房的房东。
不知说了什么,房东便不肯再把那个公寓租给我。
于是,我又将行李重新拎了回来。
裴溯看着我手里的行李箱,低低哼了一声。
「沈家不要你。」
「你没地方住。」
「还不是要回来?」
我没有解释,沉默地将行李搬回房间。
在我背过身去的那一刹,身后的裴溯微微扬起唇角。
心情似乎有些愉悦。
他不知道我回来的真正原因。
公寓被退,我可以再租。
我甚至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
我和裴老爷子在电话里聊了很多。
我告诉他,我查了婚姻法。
我可以先起诉离婚,第一次起诉失败没事。
我会和裴溯分居两地,满一年后再诉讼离婚。
按照法律规定,第二次我会胜诉。
他问我为什么执意离婚,离婚我分不到什么钱。
是的。
裴老爷子很精明。
结婚前,他让我和裴溯签订了婚前财产协议。
裴溯所有资产都属于婚前,包括那间工作室。
如果离婚,我几乎只能净身出户。
「我知道,可我还是想离。」
「和裴溯的婚约庇护了我五年,我也照顾了他五年,两两相抵,算是了结。」
在电话那头,裴老爷子沉默了很久很久。
在我以为他要挂掉电话的时候,他说:
「我请了一个新的保姆,她不知道怎么照顾裴溯。」
「你再照顾他一个月,做好交接。」
「作为报酬,离婚的事我不阻拦,另外再给你一百万。」
条件太过丰厚,我没有办法拒绝。
所以裴溯并不知道,这是我在他身边的最后一个月。
管家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一直不好好吃饭。
但这天晚上,裴溯吃了两碗米饭。
他朝我哼了一声:「夸我。」
我笑了笑,像过去一样,轻声道:「很棒。」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等他回了书房,我连忙告诉新来的何姐:「他喜欢被夸。」
「平时可以多夸一夸他。他做错事情不要当场指出,等事后不经意提醒一下。」
何姐拿出一个小本本,把我说的话一一记下。
我又带她去了药柜,告诉她每种药一天吃几次、一次吃几片。
「吃药得配水。不要太烫,最好是 40 度左右的温开水。」
「他的领带、袖扣都在衣帽架第二个柜子里。」
「他睡前要喝一杯热牛奶。」
我把他的习惯告诉何姐,何姐记得很认真。
我回来后,裴溯的生活又步入正轨,也没有再发病。
可这天,何姐去给他送药时,房间里忽然响起杯子摔碎的声音。
8
我赶过去的时候,地上一片狼藉。
四处是破碎的玻璃渣和散落的药片。
裴溯赤脚站着,不小心踩上碎玻璃片,有血流了出来。
他浑然未觉,只是指着何姐,一字一顿地问我: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不是你?」
「这明明是你做的事情。」
「为什么要换人?」
说着,他攥住我的袖子,摇头:「我不要换成别人。」
「我只要你来送药。」
于是,我又重新给他倒水拿药。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他乖乖吃下我拿的药后,我才问他:「为什么要我呢?」
「看见不是你,我有点害怕。」
我轻声问:「害怕什么?」
「害怕你要把我交给别人。」
「然后离开,不要我了。」
不得不说,他的直觉有些敏锐。
我确实在和何姐交接,让她一点点接管裴溯的生活。
裴溯还拉着我的袖子:「以后还要你来。」
「不许换人。」
「你答应我,不离开。」
按照裴溯执拗的性格,如果我说出真相,他势必要大闹一场。
我不想再花精力抚平他的情绪。
于是,我直视他的眼睛,骗他:「好,我答应你,不离开。」
「也不换人。」
左右只剩半个月,再给他喂半个月的药罢了。
裴溯弯起唇角,满意地笑了。
他没有发现,他的腿还在滴血。
而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给他拿碘伏清理伤口。
他也没有注意到何姐那带着怜悯的眼神。
所有人都知道我要走,只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天中午,我又一次看见了谢书莹。
她站在别墅门口,视线落在二楼书房的落地窗上。
裴溯正坐在窗边,低头弹琴。
谢书莹徘徊良久,没有找裴溯,反倒找了我。
她将一叠泛黄的琴谱交给我。
「他一直在找这首谱子,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
我微微一怔:「裴溯就在楼上,你不自己去吗?」
「不了。」谢书莹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他不想再看见我。」
我这才发现,之前谢书莹三天两头就往裴家跑,但最近她一直没有出现。
就连她送给裴溯的那枚戒指,也消失了
「沈太太。」谢书莹轻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问我:「我喜欢裴溯,你看得出来吧?」
我点了点头。这么明显,我不会看不出来。
「音乐节初见时,大家都是ťṻₓ成群结队,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和人群格格不入,我一眼就发现了他。」
「他生得真好看啊,那天演奏什么曲子我都忘了,只光顾着盯着他看。」
「在得知他手机没电后,我又趁机提出送他回家。」
「我不是傻子,和他交流两句我就知道他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可我觉得这样的他特别可爱、特别纯粹。」
提起裴溯时,谢书莹的眼里漾开了浅浅的笑意。
「你走之后,裴老爷子联系我,说你在闹离婚。」
「听见这个消息时,我其实特别开心。」
「我一直认为,你和裴溯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沉浸在艺术空间,你的眼里只有柴米油盐。我和裴溯有相同的偶像,喜欢同样的曲风,在一起时总有聊不完的音乐,我比你更适合他。」
「我劝裴溯和你离婚也挺好的,我可以承担照顾他的责任。」
「可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
9
谢书莹一直站在别墅门口和我说话。
我问她要不要进去坐一坐。
她抬了抬眼,目光落在二楼裴溯的身上,摇了摇头。
谢书莹说,我离开后,她在别墅陪了裴溯几天。
在书房里,裴溯和她聊音乐。
离开书房,裴溯开始聊我。
「我做了一个草莓蛋糕给他,他愣了一会,居然和我说你最喜欢草莓。」
「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排娃娃,他说是你亲手缝的,你们还一起给每个娃娃都取了名字。」
「他房间的橱窗上,摆着你们的合影,我想数数有多少张,却发现根本没有数清。」
「你真的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吗?」谢书莹抬眼看向了我,眼神黯淡。
「他弹了一段和弦,和我说这段旋律和你很搭,他从来没有和你分别这么久过,他想你了。」
这些事情,我确实并不知道。
「然后呢?」我想知道为什么裴溯突然不愿意见她。
「然后我突然反应过来,我和裴溯认识这么久,除了音乐他没有和我聊过其他,我们也从来没有过肢体接触。」
「我问他,会不会和你离婚。他竟然没有一点犹豫,直截了断地告诉我不会。」
「那个晚上我有点疯狂,我想证明他是喜欢我的。」
「所以我进了他的房间,当着他的面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让他和我试试。」
「他之前说和你一起的时候恶心,如果愿意和我这样,是不是就能证明他喜欢我?」
我没有说话,静静听着谢书莹把事情说完。
「我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反应。不可置信、惊恐慌乱、厌恶排斥……我说不上来到底是怎样复杂的神情,总之他特别生气,甩开我的手将我逐了出去。」
「走之前,他气得脸色涨红。」
「他说他以为我和别人并不一样,没想到原来也是这么低俗。」
「他还说,以后别再来找他了,他不想再见到我。」
谢书莹垂下眼睫,掩住眼里的落寞。
「我走的时候,他坐在沙发的娃娃堆里,轻声喊了一句你的名字。」
「本来喜欢有妇之夫时,我还能告诉自己,裴溯他不喜欢你,是你用婚姻捆绑了不知世的他,不被爱的才是第三者。」
「可现在,」她远远望着隔着一扇玻璃的人,吐出一口浊气:「我还喜欢他,可我知道,不可能了。」
「帮我转交给他吧,这个谱子,我找了很久很久。」
不知道裴溯是没看见,还是不想见她。
谢书莹在裴家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裴溯始终没有低头看她一眼。
离开的时候,她走得很慢。可直到彻底消失在我视野里,也没能如愿和想见的人对视一眼。
裴溯近来特别粘我。
甚至会开始没话找话和我聊天。
他问我消失的半个月去哪里了。
我给他看旅行的照片和视频,给他分享那些有趣的经历。
「三月街的集市里,有卖苍山果实做成的胸针和耳环。特别有创意,你要是看见的话,一定也会很喜欢。」
「你知道扎染、瓦猫、植物拓印、版画刻印吗?你看,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很有纪念意义。」
「我还跟着村子里的人一起上山摘菌,沿着山谷小溪走,摘了满满一篮蘑菇,第一次这么切实地体会到丰收的喜悦。」
「啊,抱歉,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我平时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不知为何,裴溯问起我旅游的事,我总能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连让他插一句嘴的时间都没有。
裴溯只是笑笑,托腮看着我:「没事。」
「你说,我听。」
他静静听我绘声绘色描述所见所闻,末了突然问我:「你很喜欢出去旅行吗?」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可我总觉得,还是在家里安心一些。」
「不过没事,可以试试。」
我愣了愣:「试试什么?」
裴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我做的瓦猫,并没有回答我。
近来他没有去工作室,反倒喜欢待在家里。
这天,他突然在书房喊我名字。
「舒冉。」
我问他有什么事。
他推开门,找我招了招手:「进来。」
我始终记得,那次进入书房之后裴溯大发雷霆的模样。
于是我没有挪动步子,依旧站在书房门口。
他却拉住我的衣袖,将我带进书房。
「以后你可以进来。」
「别人都不行,只有你可以。」
「我有礼物给你。」
10
书房很大。
除了办公桌椅,还有一架白色钢琴。
今天裴溯一身黑色西服,还特意打了领带。
只有要演奏时,他才会穿得这么正式。
落地窗将夕阳的光投射在裴溯的身上。
他披着日落,发梢被镀上一层浅浅的金。
蝶翼般的睫毛轻扇,他十指跃动,有音符从指尖倾泻。
有些人天生就是音痴,比如我。
我不懂什么柔板连音,我只知此刻琴声层层叠叠。
像初春海域里绵密的浪,涌起群峰云岚回响。
飘飘一声,说浪漫太俗,说深邃又太浓。
我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时,他抬头望向了我:「好听吗?」
我发自内心地点头、鼓掌:「好听。」
「是个初稿,还要完善。」他指着厚厚一叠琴谱,「再改改,会更好。」
我很喜欢这首曲子,便问他:「叫什么名字?」
裴溯犹豫了一下,轻声道:「还没想好。」
「这首曲子,写给你的。」
「过几天是你生日,这是礼物。」
我愣了愣,没想到他居然会送我这样的礼物。
他轻了两声,突然转了话题:
「我得病的原因,你知道吗?」
我问过裴老爷子这件事,他和我说裴溯的病是保姆照顾不当所致。
可裴溯却告诉我:「和保姆无关,是我爸妈。」
「嗯?」
他沉默片刻,似乎想要和我解释来龙去脉。
但他的手指不止发抖,仿佛光光回忆往事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没事的,如果太痛苦,可以不用告诉我。」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他咬着牙:「要说,让你知道。」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后,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我爸追我妈很久,我妈才答应结婚。」
「两年后,我妈发现,我爸除了她,外面找了别的女人。」
「第一次,我妈很生气,我爸跪下保证,说会改。」
「可后来,还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我在家里还撞见我爸和别人……真的,恶心。」
「我妈受不了,带我搬出去。」
「我爸找了过来,求我妈原谅。我妈又一次心软,回家了。」
「回去之后,我妈才发现,我爸和外面的人没断。甚至去找我妈时,还把那个女人带在身边。」
「我妈在这边哄我睡觉,我爸在隔壁和那个女人睡觉。」
「可这次,我妈没哭也没闹,突然很平静。」
「她甚至,约我爸一起出门旅行。」
「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旅行,也是唯一一次。」
他死死攥着袖口,压下翻涌的情绪。
「那个晚上,在一座陌生城市里。」
「我妈妈拿着一把刀,捅进我爸的心口。」
「我爸一身是血,死死反抗,掐住我妈脖子。」
「我被我妈锁在阳台,拼命拍门,出不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爸妈再也不会动了。」
我愣在了原地。
这和我听过的版本根本不一样。
裴父和裴母的爱情故事,是豪门里的一段佳话。
当初裴父已经定了联姻对象,却对普通家庭出身的裴母一见钟情。
裴母不想卷入世家,一开始没有答应。裴父为她鞍前马后四年,裴母被他打动,终于答应了他的求婚。
婚后夫妻恩爱,没多久就有了裴溯。
可惜好景不长,一次外出时,裴母心脏病发逝世,裴父不想让亡妻一人孤单,殉了情。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爱情佳话下,掩藏的居然是一个薄情又血腥的往事。
而目睹父母死亡过程的裴溯,只有六岁,心智还不健全。
他大病一场,醒来后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裴溯外出时没有安全感,又对婚姻和亲密关系那么抗拒。
「舒冉,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我,完完整整的我。」
他坐在我的身边,犹豫片刻,慢慢地、一点一点用掌心触上我的手背。
「我知道自己有病,我会克服。」
「以后,你可以进书房了。」
「我不说你。」
「也可以拉我的手。」
「我不甩开。」
「我乖乖听话吃药,不和你乱发脾气。」
他认真地看着我。这样诚挚的眼神,就像是要把一颗心掏出来给我。
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暧昧,他的声音格外柔和:
「舒冉,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我试试,去一个新的地方。」
「等回来之后,给你过生日。」
他拉起我的手,打开地图认真研究上面的城市。
我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拨通了裴老爷子的电话。
我把裴溯想去旅行的事情和他说了。
裴老爷子沉吟片刻,问我:「和何姐交接清楚了吗?」
此刻距我离开不到一周。
如果出去旅行,旅行回来后我应该直接就离开了。
「该交代的都和何姐交代过了。」
裴老爷子「嗯」了一声:「他愿意出去走走也好,带他去逛逛吧。」
我和裴溯商量很久,决定一起去趟内蒙。
11
裴溯研究攻略,制定行程。
他还特意拿出一个相机:「可以给你拍照,帮你记录。」
他是个很有计划的人。
排了一个满满当当的行程表,连每天要吃什么都提前决Ţũ₃定好了。
我们这次的目的地是乌兰布统。
上飞机时,我能明显感觉到裴溯情绪波动。
可能是有被关在阳台的经历,他不喜欢这样密闭的空间。
和那次坐高铁一样,他变得特别焦躁不安。
坐在我身边时,他扯了扯我的袖子,往我身边靠了又靠。
「飞机和高铁不一样,不能中途下去。」
「如果不太舒服,我们就回去吧,不要勉强自己。」
裴溯紧抿着唇,摇了摇头:「没事。」
「我们去,我不想再扫你的兴。」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牵住了我的手,掌心都冒出细细的汗。
中途遇见一场强对流,飞机颠簸得厉害。
裴溯全程没有张眼,像是在闭目小憩。
可被汗打湿的额发和紧紧牵着我的手还是暴露了他此时的情绪。
他很紧张。
飞机到赤峰后,包车过去又要四个小时。
裴溯一直十分警惕。
完全不同的气候与环境让他比平时更加焦虑敏感。
我一路安抚着他,他扯起嘴角冲我笑笑:「舒冉,我没事的。」
我信以为真,将他带到酒店套房后,先洗了个热水澡。
出来的时候,就看见裴溯蹲在墙角,整个人都在轻微瑟缩。
看见我后,他深深呼了两口气,打开行李箱一顿翻找,给自己喂了两颗镇定情绪的药。
不等我开口,他便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我也去洗。」
「我没事,真没事,别担心。」
这个晚上,他翻来覆去很久,像是睡不着觉。
这些年年,每个晚上他都没有离开过别墅的那张床铺,应该是认床了。
我轻声问他:「要不要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没事,我快睡着了。」
「你也睡。明天,一起看草原。」
后来他再也没有翻身,安安静静,仿佛真的睡过去了一般。
可第二天,眼下的一片乌青还是暴露了他一夜没有睡好的事实。
他连饭都吃得很少,时常往自己嘴里塞药。
本来我是很向往大草原的,可看见他状态差成这样,心思便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连公主湖的晨雾都没来得及欣赏。
不管怎么说,人是我带出来的,也要好好地带回去。
裴溯指着远处起伏连绵的山峦:「别看我,看那边。」
「你过去,我拍照。」
他拿出手机给我拍照,按下快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其他游客看见他,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脸色差成这样,像是高反一样。」
「不至于吧,这海拔都不到两千米。」
裴溯看着我,试图和我解释:「适应一下,没事的。」
他拉着我拍了很多照片,可他总不太满意。
「不对,不是这样。」
我问他哪里不对,他没有回答我,手快将衣袖拧成麻花。
有个大爷路过我们,摇了摇头,感叹道: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爱拍照。」
「对象脸色都差成那样,不送去医院,居然还在这里照相。」
裴溯有些难堪地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深吸了一口气。
「舒冉,那等下拍。」
「我们先散步。」
我们一起走在大草原上,旁边的情侣迎着山风,肆意奔跑。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轻声感慨:「好自由啊。」
他尝试加快脚步,和我一起在旷野奔跑。
可周遭陌生环境让他分外谨慎,他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样感受自由。
他只能和我说:「舒冉,你跑,我帮你记录。」
「不用了,我们一起慢慢走吧。」
沿途有很多牧民卷起来的草垛,牛羊时常从身边经过,静下来也很舒服。
裴溯却没有说话,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
我们出门三天,他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如果说,旅行是来给我充电的,那么旅行对他来说,就是一种酷刑。
压抑的情绪总有爆发的那一瞬间。
这天,我去试了一下骑马。
裴溯立在原地举起相机给我拍照。
马儿撒开四蹄,渐渐加快速度,从慢走变成小跑。
裴溯举着相机,快门按了一下又一下。
我被这份驰骋的快感吞噬,缓缓闭上了眼。
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凄厉尖叫。
我迅速回过神来。
是裴溯的声音。
12
裴溯发病了。
发病的原因,是因为身边的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吵了起来。
男ťũₓ的说回去之后要把女的揍一顿。
女的说,他要是敢走,她就拿刀把他捅死。
夫妻之间吵架,放的话有些狠了。
周围的人都避开,只有裴溯缓缓回头,盯着他们看。
他们越吵越凶,裴溯的呼吸越来越沉。
可能是这几天一直高度紧张,又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在男人将女人推倒在地时,他冲上去挡住男人。
然后,他发病了。
裴溯发病的时候没办法控制自己情绪,我陪在他的身边,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他。
直到夕阳西下,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舒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膝,眉眼落寞。
「和我出来,很糟糕吧?」
我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不糟糕。」
「可你不开心。」
「我看了你去大理旅行的照片,你笑得特别鲜活。回到家后,你再也没有照片里那么开心。」
「我想让你高兴,所以喊你出来旅行。可你在我的镜头里,远没有在大理那些路人的镜头里面明媚。」
「在你骑马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可只拍出一张,我就犯病了。」
「舒冉,我好没用。」
「和我在一起,连旅行都不能让你放松。」
带着一个随时发病的人,怎么可能会放松呢。
他说的都是真话,我没有办法反驳。
我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看见落日一点一点掉入地平线。
他坐在那里,黑眸里的光点稀疏破碎,哑声着道:「舒冉,我真的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人。」
天彻底黑了,我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别瞎想。」
「本来就订了明天返程的机票,旅行很快就结束啦。」
明天返程,后天是我生日,大后天我就能带着一百万离开了。
裴溯跟着我起身离开,一路上神情低落,一言不发。
甚至在返程途中,他也异常安静,偶尔拿起手机安排什么事情。
回家之后,他终于放松下来,呼吸都平稳了不少。
临睡前,犹豫再三,他说:「晚安,舒冉。」
「明天,我有一个新的生日礼物送给你。」
我以为的生日礼物,是一首歌,或者一个物品。
可第二天,他穿着西装出现在我房间门口。
「舒冉,我们去民政局吧。」
「去申请离婚。」
裴溯是一个很偏执的人。
他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更改。
所以他说不离婚后,我就做好了花一两年时间诉讼离婚的准备。
可我没有想到,裴溯会临时改变主意。
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呢?」
他用很平静的语气说:「你不开心,我不想拖累你了。」
说这话时,他甚至故作轻松,漂亮的眼睛弯起浅浅的弧度。
可眼底惨红一片。
「舒冉,我是个很拧巴迟钝的人,连发现自己爱你都得等你离开之后。」
「我曾阴暗地想,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把你捆在我的身边。」
「可在我身边,你不开心。」
「真的,一点也不开心。」
说到这里,他语气哽咽,眼眶发红:「我拖累你够久的了,我不想你再难过。」
「所以,我放手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哭。
我原本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根本不会落泪。
可是在去民政局的车上,他的眼泪滚烫,打在我的掌心。
像是止不住的春雨。
车停在民政局门口,他用手背抹去眼泪。
顶着泛红的眼眶,为我打开车门,艰涩地冲着我笑:
「舒冉,我送给你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是自由。」
13
离婚冷静期有三十天。
这三十天里,裴老爷子试图挽留过我。
他问我:「裴溯都已经意识到自己对你的感情了,你非要离婚吗?」
「明明留下来,你会有更好的生活。」
我摇了摇头:「不了。」
他不太明白。
「舒冉,他和谢书莹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何况他现在也是喜欢你的。他的爱意只是来得稍稍迟了一些,你就这样抛下他吗?」
「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我还是摇头:「不能。」
人一旦沾染了自由,就没有办法再心甘情愿被束缚。
离开裴家的事情引起轩然大波。
我爸打电话骂了我很久,沈夫人也责备我。
他们说我该感激裴溯的。
当初如果不是裴家选我,他们会把我送去联姻。
可能是哪个丧偶的中年大叔,也可能是哪个喜欢小姑娘的油腻男人。
「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知不知道,你姐姐夫在外面孩子都有三个了,她都能忍,你为什么不能?」
说到最后,我爸扬言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
我点了点头:「好。」
三十天后,我和裴溯一起到民政局领离婚红本。
与红本来一起的,是一张支票。
裴溯名下财产,估值后大概有十来个亿。
这张支票,是十亿。
他交十亿支票交给我。
「舒冉,以后走更远的路,爬更高的山,去更广阔的天地。」
「还有,以后,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点了点头:「可以啊。」
「以后我每年生日宴,都会邀请你来。」
裴溯喟叹一声,终是笑了起来。
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舒冉,珍重。」
14【裴溯】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沈舒冉,是在老宅。
那时,她和祖父说想要和我离婚。
我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抗拒。
发现自己不想离婚的时候,我愣住了。
因为父母的关系,我从小厌恶、排斥、乃至恐惧婚姻。
我总觉得沈舒冉用婚姻捆绑了我。
我一直期待有一天能够解除婚姻。
可我发现,那一日真的到来之际,我心中万分抗拒。
我骗自己,也骗沈舒冉说,我只是习惯了她的存在。
我故意让谢书莹留下。
故意说谢书莹的衣服好看。
我想证明我不喜欢沈舒冉,不喜欢这个祖父强塞给我的女人。
然后,沈舒冉走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我又生气又着急又自责。
我气她不告而别,气她将我丢下。
急着想要把她找回来。
谢书莹在这个时候出现,劝我离婚。
甚至脱下衣服,要我做那种事情。
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无名火。
我很排斥亲密关系,不想和任何人发生这种关系。
可那一刻,我脑海里莫名其妙浮现一个念头。
如果,对面的人是沈舒冉,也不是不可以。
我终于没办法再欺骗自己。
我喜欢上沈舒冉了。
我好想她,想她的时候,我只能将脸埋进她缝的娃娃堆里。
后来,她终于回来了。
我依然嘴硬,但心里却高兴极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感觉。
感觉她在做交接, 然后把我推给新来那个何姐。
我害怕被她再次丢下。
就算死, 我也要她死在身边。
于是, 我故意向她示好。
找她聊天, 给她写歌, 袒露心声。
但我发现, 她不开心。
在我面前,她总是死气沉沉。
像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可明明那些旅行视频里的她是那么有生命力啊。
我想让她开心点,我喊她一起旅行。
然后我才知道, 原来不是旅行给沈舒冉带来生命力。
是离开我, 焕发了她的生机。
就连跟我旅行, 她也是疲惫不堪的。
要关注随时可能发病的我, 永远不能真正放松下来。
那天, 坐在乌兰布统的草原上,我突然很心疼她。
她的运气怎么这么差,偏偏遇上了我呢。
是不是再在我身边待下去,她连笑都不会了?
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给她自由吧。
原本想要给她的二十五岁生日礼物,是那首曲子。
曲子费了我很大心力,但是我总感觉它少了一点什么。
我不喜欢不完美的东西。
可能是天意,我该换个礼物。
所以,我换成了自由送她。
连带着, 是她应得的那张支票。
这些年,苦了她了。
离婚后,我把自己锁在书房。
一遍又一遍地看我给沈舒冉写的那首曲子。
我改了很多遍都不满意。
直到一个晚上, 沈舒冉出现在我梦里。
十五岁的她, 在玫瑰花园里冲着我笑:「你不怕疼吗?流了这么多血都不管呀。」
二十岁,她微笑地看着我:「裴溯,以后我来照顾你好吗?」
二十五岁,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耳机:「喏,你的生日礼物, 我可是抢了很久才抢到的。」
醒来的时候,枕头已经湿了。
我知道那首曲子缺什么了。
我闷在书房改了两天, 去工作室录了下Ťù⁾来。
这是我写过最好的一首曲子。
它叫《舒冉》。
谨以此曲, 献给我永远的爱人。
《舒冉》的热度很高, 版权我赠予了沈舒冉。
那本来就是送给她的。
我们约定一年见一次面, 其他时间,我只能看她的社交媒体账号。
我看了她发的每一条视频。
她去骑马、去赛车、去滑雪……
那样安安静静、循规蹈矩的她,身体下藏着这样不羁的灵魂。
一朵漂亮的鲜花,被我养得枯萎不堪。
离了我后, 她终于重新绽放。
真好啊。
此后年年岁岁,我都盼着沈舒冉的生日。
因为只有那天,我才能见一见她。
蓬勃生长的她。
15
这年生日,我的朋友来了很多。
裴溯依然是最早来的, 他静静坐在角落。
每次生日, 他都会给我带来礼物。
永远是全场最贵重的。
裴老爷子曾问我,要不要和裴溯复婚。
他说自我离开之后,裴溯一直都是单身。
我哑然失笑, 摇头拒绝。
我曾真切地爱过裴溯。
他是我少女怀春时的梦里人。
可经年如逝水,终将爱意消磨。
他也成了,我留在昨天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