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讨厌了我一辈子。
她嫌我泥腿子出身,却能跟着她儿子当官太太。
她恨夫君虽然孝顺,却不肯听她的话休妻另娶。
更厌烦我一辈子不生育,让周家没有嫡子嫡孙。
重生后,她迫不及待退掉我家婚事。
为打消儿子念头,设计将我嫁给村里的瘸腿秀才。
她等着看我落魄潦倒,凄惨度日。
不成想,却等来我诰命加身,儿孙满堂。
而她儿子,再也没有走出那个小山村。
1、
周家来人下聘了。
我安静地坐在炕上,面色平静,心中却五味杂陈。
原本,我应该已经死了的,死在三十七岁这一年。
县里头连着下了七日暴雨,夫君作为知府,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婆婆心疼儿子劳累,非要冒着大雨,带我上山拜佛祈福。
没成想马车走到一半,竟碰上山洪。
浑浊的洪流裹挟着断树和碎石,从山间呼啸而下,如猛兽般将我们吞噬。
婆婆惊惧的尖叫声,莫名变成了我娘温柔的呼喊。
「青禾,醒醒,别睡了。」
我恍在梦中,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睫毛轻颤,试探着睁开眼睛。
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撞进我的视线,年轻的阿娘依依不舍拉着我的手。
「一眨眼,我的青禾都那么大了,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今日周家要来下聘,别睡啦,快起床梳洗梳洗。」
周家,下聘?
温热的帕子盖在脸上,总算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也不知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重生到了十七岁。
回想起自己的上一世,我不由得攥紧手中的帕子。
这样漫长又乏味的一生,竟还要再来一次吗?
2、
所有人都说,我是十里八乡最好命的姑娘。
我嫁给周文渊以后,他便仿佛开窍一般。
三年考中秀才,六年考中举人。
在他二十七岁那年,被分配到江南一个富庶地方做了县令。
我也摇身一变,从农家女成为县令夫人。
可这令人艳羡的十几年时光,我过得并不开心。
婆婆不喜欢我。
她守寡独自将周文渊养大,把他疼得眼珠子一般。
在她心中,自己儿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应该配个公主。
「我家文渊真是倒霉。」
「堂堂县令大人,正妻竟然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姑。」
「我都没脸出门做客,那些官太太,哪个不是千金小姐出身?」
所以她变着法子折腾我。
成婚十八载,我甚至没有和周文渊同桌吃过饭。
在村里时,每次烧好饭,婆婆都要使唤我去干其他活。
切猪草,喂鸡,扫地,砍柴,挑水。
家里,总是有做不完的活。
往往等我忙出一身汗回到灶房时,只剩下一个冰冷的窝头和半碟子咸菜。
等夫君做了官,婆婆又说大户人家的规矩,儿媳要站着伺候婆婆用饭。
我依旧是吃残羹冷炙,只是菜色,要比在村里时强上一些。
家贫时,夫君吃过饭,便一头扎进房间用功。
对于家中的事情,他向来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家里拢共就三间屋子。
一间做堂屋,一间给婆婆,还有间是夫君的。
可婆婆不让我和夫君同住,说怕我打搅他念书。
她甚至给我们规定好同床的时间。
一月两次,不许多,也不许少。
她在自己房间,用一块门板和两条长凳,做了一张简陋的小床。
在那张一翻身就嘎吱作响的门板床上,我一睡就是九年。
九年来,我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夜间起来。
给她端水,倒尿,按腿,揉肩。
冬日说天冷要我烧炕,睡到半夜,又说炕太热让我熄掉。
夏日让我坐在她身侧,挥着竹扇赶蚊子。
一扇,就是一整夜。
哪怕后来跟着夫君去了江南,我依旧睡在婆婆房间。
她不要丫鬟婆子伺候,说她们粗手粗脚,没有我细心。
自从嫁给周文渊,我便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周文渊做官后,纳了两妾三通房。
小妾们拈酸吃醋,他分身乏术,更是没时间和我同房。
3、
「哎呀,沈家婶子,大喜,大喜呀!」
在邻居们的恭贺声中,周家叔公带着人,抬两担聘礼跨进我家院门。
我颓然地垂下手,认命般闭上眼睛。
罢了。
不嫁给周文渊,又能过上什么好日子呢?
对农村姑娘来说,有个不打骂婆娘的丈夫,那就是顶顶好的运气了。
至于干活,谁嫁人以后不干活?
谁不受婆婆的气?
我做了县令夫人以后,才知道有钱人家的姑娘,过得也并不如面上那般光鲜。
年轻时,要和庶姐妹斗,帮自己娘亲抢父亲的宠爱。
有了宠爱,才会有更多的嫁妆,和更好的归宿。
成婚后,要和姨娘们斗,和婆婆斗。
斗赢了,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多争取些东西。
大家各有各的难法。
这世道,女人活着都不容易。
再说,如果贸然悔婚,爹娘恐怕要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就这样吧。
好歹周家情况我已经熟悉,总归能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舒服一些。
「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尖利的女声伴着粗气嘶吼,宛若一道惊雷在院中炸响。
这是,我婆婆的声音?!
我愕然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拉开房门。
院中,果然站着我婆婆。
4、
她穿着件藏青色的长袄,身材瘦削,脸色苍白。
大冷的天,脑门上却冒着热气。
看样子,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这,这门亲事,我,我不同意!」
婆婆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按着胸脯。
气还没喘匀,就迫不及待要当众悔婚;
「我不同意沈青禾嫁给我儿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我娘是村里有名的好脾气,此刻却忍不住沉下脸;
「张桂芳,你什么意思?」
周叔公也皱起眉;
「侄媳妇,悔婚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事,你得说清楚。」
「别结不成亲,倒结了仇。」
我们家住村头,婆婆家住村尾。
村里人都知道,周家今日要来下聘。
她这样一路狂奔着跑向我家,早就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此刻,跟着看热闹的人挤挤挨挨站在门口,将我家院门堵得水泄不通。
媒人走上前拉住婆婆的手,拼命朝她使眼色;
「周家婶子,你这是闹什么呢?」
「纳彩、问名、纳吉咱们可都走完了。」
「两个孩子的八字也都合过,城西的王半仙说了,青禾这姑娘是上好的旺夫命。」
「这么好的闺女,模样俊俏人又勤快,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按照咱们村规矩,男方悔婚,女方家不需要退聘礼的。」
她扭过头,飞快地扫了眼院里放着的两担聘礼。
「这聘礼,可是花了你足足十五两银子!」
5、
听到这话,婆婆眼神一暗。
她转动眼珠,视线从我爹娘身上略过,停顿在我脸上。
看到我,她眸光闪动,眼中闪过几分嫌恶。
这眼神,我看了一辈子,再熟悉不过。
婆婆,竟也重生了。
她缓缓直起腰杆,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冷笑连连;
「聘礼,自然要返给我们周家的。」
「沈家不但要还聘礼,还得赔我们二十两银子!」
「因为沈青禾这小浪蹄子,根本就不是黄花大闺女!」
这话一出,石破天惊。
我娘气得双目赤红,仿佛要吃人;
「放你娘的屁,张桂芳,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十五岁的阿弟豹子般跃起,挥舞着拳头朝婆婆扑去。
「你竟敢污蔑我阿姐清白,我打死你个臭婆娘!」
爹一把抱住他的腰,额头上青筋蹦出。
深吸一口气后,扭头看向周叔公;
「叔公,这事情,得说个明白。」
「不然我沈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一片附和声。
我们住的桃花村,是个大村子。
村里有三四百户人家,一半姓陈,一半姓沈。
各家都是沾亲带故。
我几个本家婶娘双手叉腰,口沫横飞,恨不得和我娘一起上去撕烂婆婆的嘴。
「张桂芳,你屁股一撅,喷的什么粪呢!」
「我们青禾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姑娘,从来不和村里后生多说话!」
「就是,你当我沈家没人?竟敢坏我沈家姑娘的名声!」
6、
婆婆毫不犯怵,昂首挺胸,环顾人群。
「我张桂芳一口唾沫一口钉,从来不说瞎话!」
「沈青禾早就和人苟合了,那人,就是我们村的江秀才!」
此时,周文渊还只是个童生。
我们村只有一个秀才,江砚舟。
说到江砚舟,大家都要唏嘘一阵,叹一句造化弄人。
他和周文渊情况一样,家中都只有一个寡母。
只是江砚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神童。
三岁启蒙,四岁能识得千字。
县里的白鹿书院,特意免去他的束脩费用。
山长更是亲自收他做弟子,大家都说桃花村马上要飞出只金凤凰。
只可惜,金凤凰刚刚展翅,还没来得及飞,就折翼了。
江砚舟十三岁那年,考中秀才,还得了案首。
同一年,他娘生病,他进山采药。
却不小心被毒蛇咬伤,恰好咬在脚筋上。
县太爷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替他看病。
大夫说,筋脉损伤,回天乏力。
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就这么变成了一个瘸子。
而本朝有规定,身体残疾者,不得参加科举。
江砚舟的青云路,戛然而断。
腿伤好以后,村里人惊讶地发现,江秀才开始下地。
和其他不识字的泥腿子一样,耕地,除草,伺弄庄稼。
因为腿脚不利,他的活干得又慢又差,连村里半大孩子都比不上。
江砚舟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桃花村的上空。
耀眼夺目,却又如此短暂。
到最后,只留下几声叹息。
7、
听到是江秀才,我娘提起的心彻底放下。
刚才看婆婆信誓旦旦的模样,她面上生气,心里头却有些发虚。
「张桂芳,你疯了吧!」
「那江秀才闷葫芦一样的性子,从不和村里人打交道。」
「我家青禾跟他,可从未有什么往来!」
娘一边说话,一边扭过头看我。
在看到我惨白的脸色时,她踉跄两步,声音发颤;
「乖囡,你,你快说,你和那江秀才不认识,对不对?」
我从未想过,婆婆会用这件事,来污我清白。
我和江砚舟,认得的。
他家中只有ƭů⁵一个体弱多病的寡母,为节省银子,江砚舟常常上山采药。
算一算时间,应该是在上个月。
那日刚下过雨,我进山摘菌子,偶遇到不小心摔进湖中的江砚舟。
我小时候贪玩,跟着爹学过凫水。
都是一个村的,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当时天才刚蒙蒙亮,我跳下湖救起江砚舟后,一路将他背回家中。
江砚舟当时,并未多说什么。
只是当后来他听说周文渊进京赶考缺银子后,来周家偷偷塞给我五十两银子。
婆婆发现了银子,我当时年轻,径直说出了这段过往。
没成想却因此,被婆婆痛骂许久。
骂我不守妇道,骂我水性杨花,罚我在家跪足三天。
就连周文渊,也对我摆了许久脸色。
那银子,婆婆不肯退给江砚舟。
她说我背着江砚舟,身上肯定被他摸过。
他既摸了周家媳妇,自然该给周家赔钱。
8、
「沈青禾这小浪蹄子,背着江砚舟进了江家,整整半时辰才从屋里出来!」
「我可是亲眼瞧见的,沈青禾出来时,全身都湿透了,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哎呦,简直没眼看!」
「她既然被江砚舟摸了抱了,就不再是黄花大闺女。」
「我周家,可不捡江瘸子穿过的破鞋!」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娘张开嘴,声音沙哑干涩;
「你胡说,我青禾不是这样的人!」
见我娘示弱,婆婆越发得意。
「呸!」
她啐了一口,嫌恶地横我一眼。
「孤男寡女贴着身子背一路,说破天去,你家闺女也不清白!」
「我可是听人说过,那救溺水的人,要嘴对嘴渡气的!」
「沈青禾指不定怎么救的江瘸子,我可不要这种不干不净的女人当媳妇。」
娘崩溃了,扑上前要厮打婆婆;
「住嘴,你给我住嘴!」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女儿!」
我白着脸上前拉住她;
「阿娘,咱们退婚吧。」
这世道,对女人多有不公。
名声和贞洁,是困在我们身上一辈子的枷锁。
明明,我只是救了个人而已。
可其他人不会这么想。
他们会顺着我婆婆的话,不怀好意地揣测。
从今天起,十里八乡都会传遍我和江砚舟的流言蜚语。
而平息这流言的唯一办法,就是我嫁给江砚舟。
不然父母会因我蒙羞,亲族的姐妹,也会遭人非议。
我不能做沈家的罪人。
9、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青禾丫头也是好心,周张氏,退了婚,你可不许再胡言乱语!」
「要是被我知道你到处乱说坏沈家名声,我饶不了你。」
村长也姓沈,自然偏向我家。
在他的坚持下,婆婆没有拿到赔偿。
我家原样退回聘礼,周文渊也同我各自拿回了之前赠送的定情信物。
我看着嘴唇紧抿的周文渊,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眼前这个男人,做了我一辈子的夫君。
十五岁定亲后,我便再也没想过要嫁给其他男人。
我勤勤恳恳伺候他一辈子。
爱过他,怨过他,可从未想过离开他。
今日之后,我们就要形同陌路了。
我要再次和一个只有几面之缘的男人,共度一生。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作为女人,我从来就没的选。
「沈青禾。」
周文渊叫住我,神情复杂,却又隐隐带着几分熟悉;
「看在,咳,看在过往的份上,你以后若有困难,可以来求我。」
「我会帮你一次,不过,就一次。」
「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我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他,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
原来,重生的不止是我和婆婆。
原来,是周文渊,不要我了。
10、
我不明白。
上一世,我嫁给周文渊后一直没有怀孕。
婆婆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要周文渊休妻另娶。
不管婆婆怎么闹,他都不同意。
「糟糕之妻不下堂,休妻另娶,你让他人怎么看我?」
「青禾跟了我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没有孩子不是问题,我纳几个妾,等生了儿子养到她名下也是一样的。」
后来,周文渊果然纳了两个妾。
只是两个妾,生的都是女儿。
婆婆找大师算命,那大师说,周文渊这是妾纳晚了。
他生儿子的运在二十岁之前,之后再生,都是女儿。
直到我死,周文渊还是没有儿子。
婆婆为此,更是恨毒了我。
「周文渊,为什么?」
夫妻二十载,周文渊几乎在瞬间就读懂了我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一次,不再坚持了?
周文渊一怔,睫毛颤动,垂下头没有和我对视。
「我想要一个儿子。」
「那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握紧的手颓然松开。
我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感觉。
好像很失落,可痛到麻木时,却又松了一口气。
也许在内心深处,我也并不想再和周文渊过一辈子。
既如此,那就各自安好吧。
11、
退亲第二日,江砚舟阿娘,带着江砚舟亲自上门提亲。
按照我们这边的规矩,提亲都是媒人前来。
看着正襟危坐的母子两人,爹娘有些郁郁寡欢。
周文渊虽然家中只有一个寡母,家境却比江家好上许多。
他爹没走之前,在镇上的酒楼做掌柜,一年有几十两银子的收入。
不然,也供不起他读书。
他没有江砚舟出众的天赋,束脩加笔墨纸砚,一年下来着实是笔不小的开支。
后来,他爹在和东家外出采购食材时,不慎遭遇山匪。
他爹为救东家而死。
死后,听说他东家足足赔给他们家二百两银子。
虽然这些年因为周文渊读书花费不少,在我们村,依旧算得上富裕。
不像江家。
江砚舟娘是个药罐子,他爹以前也只是个猎户。
家中除了两亩薄田,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江砚舟还瘸了一条腿。
「亲家,聘礼」
「聘礼少一些,也没关系的。」
我娘打断江砚舟母亲的话,神色哀伤。
「我就那么一个女儿,只希望她过得好。」
「江家的情况,我都知道。」
「我们家不在乎聘礼多少,只要你们以后好好对我青禾就行。」
江砚舟立刻站起身,清隽的面容一派肃然;
「沈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
「砚舟,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什么?」
「我姐嫁给你,你只给她吃草?」
阿弟从门外窜出,气急败坏瞪着江砚舟;
「我知道你家穷,可再穷也不能吃草啊!」
12、
和江家的定亲,就像场闹剧一样匆匆结束。
江家给了五两银子聘礼。
外加一只,两百年老山参。
看到那参时,我爹眼睛都直了。
我跟着周文渊做过九年县令夫人,曾经有人给他也送过一只百年的老山参。
那参,品相个头都比这差远了。
周文渊如获至宝,让我小心收好。
他说,这东西关键时刻可以救命,千金不换。
江家这一只,若拿出去卖,恐怕可以卖到千两银子。
爹颤颤巍巍接过盒子,想推辞,又舍不得。
「亲家,这,这实在是太贵重了。」
江砚舟阿娘是个貌美的中年妇人。
长相温婉,身材瘦削,看着倒像柔美的江南女子。
不过一说话,却是北方女子特有的爽利;
「都说聘礼代表男方一家的心意。」
「这,就是我江家的诚意。」
周文渊家里来下聘时,他们家请的媒婆和买菜一样。
拉着我娘你来我往砍价。
一个分文不让,一个锱铢必较。
为多要点聘礼,两个人吵成乌眼鸡。
阿娘说过,聘礼家中一分不留,她都会给我带过去当陪嫁。
陪嫁是女方私产。
就算合离,也能带走。
因为要多了聘礼,成婚后婆婆没少给我脸色看。
哦,她已经不是我婆婆了。
张桂芳后来找了无数借口,用半年时间就把我手中的嫁妆银子全骗走了。
其中,不但包括那十五两银子的聘礼,还有爹娘另外给我的十五两陪嫁。
那是家中一半的积蓄。
13、
爹娘很疼我。
可是这么疼我的爹娘,我成婚以后却很少再见。
婆婆不许我回娘家。
等周文渊考上秀才后,她自诩自己身份不一样,不愿意和我家来往。
一年,只许我归家一次。
而且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时辰。
成婚后,周文渊要念书,婆婆说自己身体不好。
周家的十亩地,都是我一个人在种。
爹娘和阿弟心疼我,一到农忙时就会来帮我干活。
后来阿弟娶了媳妇,他媳妇对这事颇有微词。
因为这,弟媳和阿娘的关系不太好。
我曾听到她和别人背地里抱怨。
「还什么秀才娘子呢,呸,只会来我家打秋风!」
「每次回娘家带的礼,我都不好意思收。」
「不是一兜烂番薯,就是半袋子烂青菜,瞧不起谁呢?!」
「一年到头给我家两颗菜叶子,却好意思来我家吃鸡吃鸭,还要使唤我男人和公婆去她家干活。」
「有这种大姑姐,我真是倒八辈子霉!」
我听完,臊得抬不起头。
从那以后,我连一年一次都不回了。
回去,怕让我爹娘难做。
弟媳妇没说错,错的是我。
是我没用,在婆家身份低微,连累爹娘也受气。
后来跟着周文渊去江南,更是多年见不到爹娘。
婆婆管我很严,连上茅房都要我在外头伺候。
我用尽办法,才攒下几两碎银,托人带回娘家。
也不知道爹娘,后来收到了没有...
14、
「啪!」
灯花的爆声将我从过往思绪中拉回。
江砚舟推门而入,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面。
上头,卧着两个煎得漆黑的鸡蛋。
「饿一天了吧?」
我讶然地看着那碗面,心头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和周文渊成婚那晚,他可没有管我饿不饿肚子。
只是这蛋,怎么会焦成这样?
见我直勾勾的盯着鸡蛋,江砚舟抽抽嘴角,清冷的脸上显露出几分愧色;
「这是我做的,手艺不太好。」
「不过,已经比我娘强多了。」
这下,我是真吃惊了。
江砚舟,还会做饭?
周文渊,这辈子都没有进过厨房一步。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和婆婆吃坏东西,两人肚子疼了一宿。
就算这样,也是我咬着牙从床上爬起来,给周文渊做的饭。
我们桃花村,就没有男人下厨。
江砚舟他,真是好生奇怪。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江砚舟,我心中陡然升起对婚后生活的憧憬。
也许嫁给江砚舟,会比嫁给周文渊过得舒坦。
我怀揣着希望,低头猛然吸入一大口面。
「咳,咳咳咳刻!」
江砚舟,可能是想毒死我。
我从来没想过,白面和鸡蛋,这样金贵的食材可以做得如此难吃。
15、
我的咳嗽声惊动了婆婆。
她三两步跑进来,看到我吐在桌上的面,脸色一沉。
坏了。
江家本就不富裕,我却把这样好的东西吐出来。
我忐忑地站起身,捏着帕子,心头被强烈的不安笼罩。
她,会不会张桂芳一样,也开始讨厌我?
「蠢材!」
「我就说吧,我来做这碗面,你非要自己做!」
「你做的那猪食,狗都不吃,还拿来毒害我儿媳!」
「要是把我儿媳吃出个好歹,看我揍不死你!」
江砚舟瘸着一条腿,抱着头,狼狈逃窜。
「娘,你在胡扯什么,你做的饭才是狗都不吃!」
「上次拿去喂猪,连猪都没下嘴,你忘记了?」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做饭比我好吃?」
婆婆举起双手,摆出一个十分奇怪的姿势;
「好哇,竟敢顶嘴你娘,你这个白眼狼,我今天就要大义灭亲!」
「排山倒海,我排排排,排死你个瘪犊子!」
我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就是村里传说中那位,美貌却体弱多病的寡妇?
还有江砚舟,都说他性子清冷孤傲,是个目空一切的绝世天才。
这,这?
我是谁,我在哪?
16、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还在后头。
江砚舟,同我喝完合卺酒后便抱着铺盖,说要去东厢房睡。
他竟是连和我洞房,都不愿意?
看到我惨白的脸色,江砚舟忙摆着手解释;
「我娘说,在你不愿意时就和你同房,是对你的不尊重。」
「咱们先慢慢培养感情,等什么时候你愿意了,再,咳咳,再洞房。」
他说的字我都懂。
可连在一起,却让我十分困惑。
尊重?
同房一事,丈夫需要尊重妻子的意愿?
真是,闻所未闻...
婆婆好似在门口听墙角,看我一副听傻了的模样,她忙进来解释。
「青禾,你别怕。」
「你放心,你是我江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媳妇。」
「更是这臭小子的救命恩人,我们绝没有不认你的意思。」
「女子太早有孕,身子骨没发育好,在生产时会吃大苦头的。」
「你今年虚岁才十七,你又是腊月的生日,按照我那儿的算法,才十五周岁。」
「我儿子可不能欺负一个未成年!」
未成年?
有些字,我还是没懂,却大概明白了婆婆的意思。
她这是怕太早同房,伤了我的身子骨。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婆婆?
17、
婆婆一通耐心解释,见我总算听明白后,松了口气。
她拉住我的手,语气真诚;
「青禾,你是砚舟媳妇,更是我江家恩人。」
「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婆婆的神情,不似做伪。
我想起在周家那艰辛的一生,试探着开口;
「那,我可以提两个要求吗?」
「每天,卯时起床。」
「每顿饭,三个窝头。」
在周家时,我每日寅时就要起床。
年岁大一点还好,年轻那会儿正是要睡觉的年纪。
每天都困得睁不开眼,有一次在河边洗衣服,因为太困一头扎进河里。
村里还出了传言,说我遭不住张桂芳的虐待要自杀。
卯时比寅时多了两个时辰,足够我好好休息上一夜。
一天干那么多活,还要节衣缩食Ṱù₆供周文渊读书。
张贵芳规定,我每顿饭只能吃一个窝头。
早上一个,晚间一个。
其余的,就是几筷子咸菜。
肉和鸡蛋,是别想碰的。
直到周文渊做了官,我才能在饭桌上吃些张桂芳吃剩的肉菜。
既然现在的婆婆说,我可以对江家提要求,那这两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等我说完,婆婆脸色大变。
她瞪大眼睛,咬牙切齿看着我;
「卯时起床,一顿饭只能吃三个窝头?」
我攥住衣袖,良久,用力点头。
我忍让退却了一辈子,重活一次,可不能再这么窝囊了。
18、
婆婆心有不甘,江砚舟则是似笑非笑看着我。
他扯了把婆婆的衣袖,替她许下承诺;
「这些都没有问题。」
婆婆还想说些什么,被江砚舟推搡着走出房间。
「很晚了,娘你早点睡吧。」
「我也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
两人走后,我躺在温暖的被褥中,怎么也睡不着。
被子是厚实的棉被,上头还有股太阳晒过的香味,闻着就令人心安。
这样好的被子,只有江文渊做官后,我才有机会盖到。
江砚舟,会主动替我说话。
这点,就强过周文渊百倍。
还有他们家给出的那根老山参...
黑夜中我瞪大眼睛,借着月色打量着这间宽敞舒适的厢房。
江家,把最好的房间留给我住。
心头被周文渊抛弃的不甘和怨怼渐渐散去,反而滋生出几分庆幸。
看样子,江家并不如外头说的那般穷。
只要我好好努力,多干些活,不愁日子过不好。
带着对未来的满腔期许,我终于沉沉睡去。
我是被隔壁院的鸡叫声吵醒的。
看天光,现在应该是卯时一刻。
糟糕,睡过头了。
我迅速换好衣服起床,发现婆婆果然已经在院子里站着了。
她毫无形象地靠着墙壁,看我出来以后满脸哀怨。
这是嫌我起晚了。
我上前拿过扫把,一言不发就开始干活。
这都是我之前的经验。
只要张桂芳一骂我,我就得干活,这样她气才能消的快一些。
19、
可现在的婆婆没有骂我,只是我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我扫地,她也拿着个扫把,把我扫干净的地又重新扫脏。
我擦桌子,她跟在后头端着一脸盆水,差点把水都倒我身上。
我心中黯然。
婆婆这是变着花样给我添乱呢。
江家不富裕,三个窝头,还是太多了。
等过一会吃早食,我就吃两个窝头吧。
我扫干净院子去灶房做饭,打开柜子时,怎么也找不到玉米面。
「婆婆,面粉呢?」
婆婆一脸迷茫指着柜子里的白面;
「这不是吗?」
江家,竟然是吃白面的!
难怪婆婆不愿意我吃三个窝头,这哪里是窝头,是白面馒头啊!
一顿饭吃三个白面馒头,整个桃花村估计都没这种吃法。
我心中十分惭愧,觉得自己提的要求实在是有些过分。
为考校我的ṭṻₔ厨艺,婆婆拿出许多好菜。
鸡蛋,腊肉,白面,一颗水嫩嫩的白菜,甚至还有半只鸡。
这顿饭做得我提心吊胆。
这种吃法,江家是不打算过日子了?
饭菜端上桌后,江文砚才从房间出来。
他看到桌上的菜,面色一亮。
婆婆也是十分激动。
「好好好,这小葱炒蛋色泽金黄,葱香霸道,一闻就好吃!」
「这馒头又白又软又蓬松,啊,捏起来像朵云,啊哈哈哈哈终于能吃到正常的饭菜了!」
20、
我有些自得。
我在厨艺上,自小就极有天份。
哪怕张桂芳这么吹毛求疵的人,在灶房上也挑不出我毛病。
江砚舟率先夹起一筷子鸡蛋,塞进嘴后,漆黑的眼眸陡然放光。
婆婆举起筷子,刚想夹菜,看到我拿了三个馒头后,颓然地垂下肩,也跟着拿了三个馒头。
她恨恨得咬了一大口馒头,随即揪住自己的衣服开始发疯。
「啊!」
「连馒头都这么好吃!」
「我受不了啦!」
「儿媳妇,求求你,让我吃口菜吧呜呜呜呜呜!」
江砚舟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
我又是惊吓又是茫然,实在țü₍不懂婆婆到底在发什么疯。
她,好像脑子不太好...
经过江砚舟的解释,我才知道自己闹了个大乌龙。
我当初提的那两个要求,婆婆还以为是要求她的。
要求她每天早上卯时起床,要求她每顿饭只能吃三个窝头。
我尴尬地绞着手指;
「那,那婆婆你跟着我干活,是」
「我以为你在示范给我看,每天卯时起床我都得干这些活...」
婆婆越说越生气,脱下鞋子追着江砚舟打;
「臭小子,你早就知道这是个误会了对不对?」
「我说你怎么一早上没出房门,是一直躲在窗后笑话我吧?」
「老娘打死你个狗崽子!」
21、
嫁进江家的日子,简直和做梦一样。
和旁人家不同,江家一天要吃三顿饭。
顿顿有肉有蛋,还有香喷喷的大米饭。
地主老财家,也没有这种吃法。
婆婆还爱干净,家里没有养鸡鸭猪,所以也没什么活。
更可怕的是,江砚舟的衣裤鞋袜,都是自己洗的。
家里的重活累活,也都是他在干。
我照例卯时起床,花半个时辰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事做了。
江砚舟正坐在屋檐下练字。
见我傻呆呆的模样,对我莞尔一笑;
「可是累了?」
「累了的话去睡个回笼觉,咱们今天可以晚些吃中饭。」
「现在离辰时还有两刻钟呢,你再去睡一个时辰吧。」
睡个,回笼觉?
还问我累不累。
干这么点活,怎么可能累呢?
我在周家一天干的活,比在江家一个月干得还多。
传说中郁郁寡欢,走三步路都要喘气的婆婆生龙活虎。
而那个瘸了腿,每天都以泪洗面不想活的江砚舟,常常笑得和捡到钱一样。
对,钱。
江家,似乎有花不完的钱!
江砚舟昨天还给我十两银子,说是我的月钱,花光了再问他要。
那可是十两!!!
普通庄户人家,一家四五口人,一年到头都用不完十两银子。
22、
对于ţű̂¹江家的一切,江砚舟要求我保密。
他说自己当初被毒蛇咬伤,其实有人故意为之。
那人,想要他的命。
所以他才故意藏拙,演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思的样子。
而婆婆的病,也早就治好了。
就连他的腿,也会逐渐康复。
我不能透露他家的真实情况,连我爹娘也不能说。
「我在县府中有些营生,并不缺钱花。」
「瘸一只脚,断不了我的前程。」
白墙黑瓦,金灿灿的阳光下,院中的桂花开得正浓。
江砚舟姿态悠闲地坐在石凳上,朝我淡然一笑。
「青禾,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吗?」
「对我这样的聪明人来说,不管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人生,都是易如反掌。」
婆婆躺在竹椅上晒太阳,闻言咬着后槽牙坐起身,又骂骂咧咧躺下。
「再牛逼还不是得管我叫娘,不嫉妒不嫉妒,我一点也不嫉妒。」
我羡慕不已。
「怎么样才能变聪明?」
「读书啊。」
江砚舟坐直身体,认真看着我。
「就像之前和你定亲的周文渊,他虽然资质愚钝,但胜在勤勉。」
「如果有名师指导,考个举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之前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原打算举荐他进白鹿书院。」
「现在,他是别想了。」
「按照他的天资,再努力个十几年,勉强能中个秀才吧。」
23、
江砚舟的话,犹如一道惊雷劈在我头顶。
白鹿书院是我们县里最好的学院,在整个府城都赫赫有名。
院长是位大儒,听说还是什么前朝名臣。
在书院中求学的人,非富即贵。
而寒门子弟,则要经过许多极为严苛的考试才能进书院。
上一世,周文渊并未通过白鹿书院的考核。
考试完回家,他还大哭了一场。
结果没多久,竟传来他被录取的消息。
当时张桂芳还十分得意,说书院中的夫子总算没有眼瞎,一眼就瞧出周文渊是文曲星下凡。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周文渊顺利地考中了秀才,举人。
并不是所有举人都能做官,要等空缺。
周文渊得到的那个位置,不知道遭多少人眼红。
他虽然只是一个县令,可就连知府大人都对他十分客气。
周文渊曾和我提过,说什么知府大人让他在九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他哪里认得什么九王爷。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江砚舟安排的?
对了!
我记得白鹿书院的山长,告老还乡之前,好像当过九王爷的先生。
所以上一世,不是我享周文渊的福,而是他借了我势?
那我一辈子的隐忍和退让,算什么?
算我倒霉?
「你这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谁娶你谁倒霉。」
「要不是嫁给我儿子,你现在估计还在地头浇粪呢!」
「老天真是不长眼,你这种泥腿子竟然能当官太太!我呸!」
张桂芳的滔滔不绝的骂声,似乎还在我耳边回荡。
「沈青禾,沈青禾!」
我猛然抬起头,才发现刚才听到的声音并非幻觉。
张桂芳,真的在院门外叫我。
24、
她来找我做什么?
张桂芳照例阴沉着一张脸,好似我欠了她几十两银子。
头发没有像往常那样梳理得一丝不苟,袖口上还粘着鸡屎,看起来十分狼狈。
她脚边,放着一个大木盆。
盆里头的脏衣服,堆得冒尖。
「沈青禾,你去把这盆衣服洗了。」
张桂芳抬着下巴,神情倨傲。
我有些茫然;
「啊?」
张桂芳瞪我一眼,一双细长眼中写满了不耐烦;
「我和你说话没听到吗?」
「去河边把这些衣服洗了。」
「记得多放些皂角,洗得干净一点。」
「洗完衣服,来我家里把猪喂了,把院子扫了,顺便把饭食也做好。」
我仔细打量了她几眼,恍然大悟。
由奢入俭难。
我嫁给周文渊后,张桂芳便没有干过活。
算一算时间,已经有近二十年。
张桂芳过惯富太太的生活,是绝不肯在大冷天用冰凉刺骨的河水洗衣裳的。
恐怕她重生回来以后,就没洗过衣裳。
难怪身上传来一股隐隐的馊味。
「这位大娘是来要饭的吧?」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江砚舟已经端着个土陶ṭŭ̀ₐ碗走上前。
碗中,有半个吃剩的馒头。
他对张桂芳淡淡一笑;
「这馒头原本是留着喂狗的,相逢既是缘,就给了大娘吧,不用谢。」
25、
「噗嗤~」
我捂着嘴,没忍住笑出了声。
张桂芳脸色大变,指着江砚舟,嘴唇颤抖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同周文渊成婚多年,还没见过有人能把张桂芳气成这样。
江砚舟可真厉害!
「胡闹!」
婆婆怒气冲冲跑过来,用力拍了两下江砚舟的背。
「你这孩子,读书把眼睛给读坏了?」
「连你周家大娘都不认得?」
「听说青禾同周家定亲后,便经常上门替周家干活。」
「周家大娘话里话外都说,把青禾当亲闺女疼呢,这应该是给闺女补送嫁妆来了吧?」
她三两步走上前,劈手拔下张桂芳头顶唯一一根银簪子,随即嫌弃地撇嘴;
「啧,这簪子咋还是银包铁的,也太寒酸了。」
张桂芳再也忍不住,狠命吸两口气后,跨步上前从婆婆手里夺过簪子。
「我呸!」
「你个丧门星,娶了我家不要的破鞋,还有脸从我手里抢东西!」
她嗓门高亢尖利,很快就吸引了邻居们的注意。
大家纷纷打开门出来看热闹,婆婆红了眼眶,趴在江砚舟肩头哀声哭泣;
「呜呜呜,周家婶子,无缘无故,你骂我作甚?」
江砚舟搂住婆婆,声音哽咽;
「娘,是我对不住你。」
「是我没用,瘸了腿,害你被人瞧不起。」
「如今,更是被人骂上了门。」
26、
江家母子在村里的口碑,十分不错。
对于天才的陨落,大家唏嘘之余,免不了多些同情,当下便七嘴八舌上前打抱不平。
「张桂芳,你胡咧咧啥呢?」
「就是,江家可没得罪你,你上这摆哪门子威风?」
垂在衣袖下的手,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我吃惊地抬起头,江砚舟飞快地朝我眨了下眼。
我突然就读懂了他的眼神。
「是我连累了婆婆和夫君。」
「周,周家大娘突然来我家,拿了一盆子脏衣服给我洗。」
「还说,还说让我以后都去她家干活,喂猪扫地做饭。」
「婆婆和夫君不愿意,她就骂我们...」
众人看着地上那个大号木盆,纷纷震惊于张桂芳的不要脸。
「天爷哎,张桂芳你这脸皮是千层底做的吧?」
「我说怎么闻到一股子臭味,不止衣服臭,原来是这人良心臭了,呸!」
张桂芳一张瓷白脸涨成猪肝色,气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呸,你个臭破鞋,竟然敢污蔑我,看我不打死你个小贱人!」
她作威作福惯了,以为自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官家老太太。
没说两句话,就举起手上前要扇我耳刮子。
我娘从人群中挤出,撸起袖子一把薅住她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
「我呸!你个臭不要脸的,老娘已经忍你很久了!」
「之前看在你是青禾未来婆婆的面上,才对你多加忍耐,没想到都退婚了你还敢来使唤我们青禾!」
「你真当我家是好欺负的不成!」
27、
两人扭打成一团。
我面上着急,心中却是喝彩连连。
我娘可真是厉害!打得张桂芳毫无还手之力。
村里人看了半天热闹,才出来几个和我娘相好的妇人拉偏架。
说到底,还是怪张桂芳平日里做人太差。
总觉得自己儿子以后是要中状元的,看不起村里人。
「我儿子以后可是要当大官的,给我儿子干活,是那小贱人的福气!」
「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泥腿子,等我儿子当了官,我要把你们都抓进大牢去!」
「把你们房子田地都收缴了,让你们世代为奴!」
这下,村里人不乐意了。
打架变成了群殴。
等周文渊闻讯赶来时,张桂芳早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连头发都被人薅掉一半。
周文渊冷着脸,一言不发抱起张桂芳扭头就走。
走之前,深深地看了江砚舟一眼;
「辱母之仇,不共戴天。」
「他日,自会千百倍偿还。」
「到时候,还望江兄别怪我不顾及同村之谊。」
江砚舟:???
我一言难尽地看着高傲离去的周文渊,心情十分复杂。
如果他知道自己能上白鹿书院,全靠江砚舟,他还会不会这么硬气?
我记得再有几天,就是白鹿书院招考的日子。
周文渊有着上一世的记忆,也不知能不能考进...
28、
周文渊他,果然没考进。
想想也是,做了县令后他每日都很忙,根本就没时间看书。
处理完一大堆事务后,就是带着几个小妾风花雪月。
他书房中那些四书五经,怕是几年都未曾翻开。
「他的文,暮气沉沉,不像年轻人,倒像是中年人写的。」
「而且言谈之中,有种莫名的自信,对民生百姓视若草芥。」
「先生十分厌恶他,说他俗不可耐,数典忘祖。」
「有先生在,他这辈子是别想中秀才了。」
江砚舟端起茶杯轻吹了一口。
白瓷碗中那翠绿的茶叶,便晃晃悠悠沉到杯底。
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期待。
我这才发觉,自己对周文渊的情感,其实恨多过爱。
而那一丝微弱的爱意,也早就在嫁给江砚舟后消失殆尽。
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江砚舟尊重我,体贴我,爱护我。
这些东西,周文渊从未给过我。
还有婆婆...
原来,不是所有婆婆都会这么欺负儿媳的。
是我所嫁非人,被礼教和世俗束缚了一生。
这一次,我要看着周文渊和张桂芳在底层苦苦挣扎求生。
他们有着前世的记忆,这份痛苦便会无限放大。
真是期待啊。
29、
周文渊没有考进白鹿书院,却不慌不忙。
按照前世的记忆,他是在书院放榜几天以后,才被书院破格录取的。
我拎着两条肉去娘家时,正碰上他等在村口。
我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叫住。
「我不喜欢江砚舟,你同他合离吧。」
我:???
上一世,我怎么没发现他脑子有问题呢?
见我不理他,周文渊竟上前想抓我的手。
我惊地连连后退,等反应过来后气得眼睛都红了。
世人对女子多有苛责。
要是被村里其他人看到,指不定要传出什么谣言。
「滚开!」
「好狗不挡道!」
周文渊一愣,随即脸色黑得可怕。
「沈青禾!」
「我是看在你之前殷勤伺候我的份上,才给你一条活路,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停住脚步,仰起脸认真盯着周文渊。
这张清俊的脸,曾经日日夜夜搅动我的心神,让我恨也不是,爱也不是。
如今看来,却只觉得恶心。
「周文渊,这一世我只想和你做个陌生人。」
「你要是再骚扰我,我就去族长那告你非礼!」
周文渊被我的嫌恶的眼神刺痛,戾气升腾,发狠道;
「好好好,既如此,你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实话告诉你,我以后不会放过江砚舟。」
「你既不肯合离,就跟着他一起下地狱吧!」
30、
回应他的,是一大团混着泥巴的石块。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泥巴和碎石头,一边朝他扔一边大声喊;
「来人啊!救命啊!非礼啊!」
如果是以前的我,绝不敢这么做。
一旦有流言蜚语传出,吃亏的总是女子。
哪怕我们是受害人,也会被扣上一个水性杨花的罪名。
世人最爱问一句,有那么多人,他为什么偏偏非礼你?
好像被非礼,被侵犯伤害,反而是我们的过错。
我问过婆婆,碰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婆婆说,去他娘的礼教世俗。
只要自己不被束缚,就没人能束缚你。
不要让贤妻良母四个字,成为自己终身的枷锁。
我觉得婆婆真厉害。
说这话时,她好像全身都在发着光。
难怪江砚舟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因为,他有个非凡的母亲。
周文渊狼狈地躲闪,差点摔个狗吃屎。
「沈青禾,你疯了不成!」
「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呢!」
「你给我住嘴!」
「嘶,疼!」
婆婆说的没错。
当我们不怕时,他们就怕了。
我双手左右开弓,砸得更起劲了。
今日是个阴天,北风呼号,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周文渊一边跑一边叫,远远地看见了一辆马车朝我们驶来。
他顿住脚步,又惊又喜;
「这是白鹿书院的马车!」
31、
周文渊一边整理仪容,一边怒斥我;
「沈青禾,我真是瞎了眼,没想到你骨子里竟然是个泼妇!」
「幸亏退了婚,你这么粗鄙的女人怎配做我妻子?」
「等我以后考中进士,你别哭着来求我!」
说话间,马车上已经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穿着身藏青色长袍,衣着俭朴,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周文渊大喜,恭敬地弯腰行礼,因为激动,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学生,见过山长!」
山长眼皮轻抬,从他脸上转一圈后,定格在我身上。
「敢问姑娘,可知道江砚舟住哪?」
这可是白鹿书院的山长,是我朝有名的大儒!
我红着脸行礼,心情有些激动;
「见过先生。」
「江砚舟,是我夫君。」
山长一怔,随即绽出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好丫头,你就是那臭小子的媳妇?!」
「他成婚竟敢不叫我喝喜酒,我呀,今日是打上门来揍他的。」
旁边站着的小书童抹了把汗;
「先生,你当时远在京城,舟哥儿可是千里传书给您了!」
山长瞪眼;
「你们一个个,都向着那臭小子!」
语气中的亲昵,让周文渊嫉妒得差点咬碎后槽牙。
他气急败坏地拦住我们;
「山长,那江砚舟纵然有才,也只是一个瘸子!」
「学生苦读多年,才华绝不在他之下啊!」
山长做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动作。
他一脚踹翻周文渊,砂锅般大的拳头如疾风暴雨落在他身上。
「你才瘸子!」
「信不信老子把你揍成瘸子!」
书童抱着胳膊,满脸幸灾乐祸;
「该,谁不知道先生最喜欢舟哥儿。」
32、
带着山长回到家时,我还有些恍惚。
传说中那个德高望重,温文尔雅的大儒,竟然会打人?
「砚舟,我已寻到隐退的太医院前医判张太医。」
「你这潜龙休息的太久,是时候飞龙在天了。」
江砚舟毫无形象歪在塌上,山长坐在一侧给他倒茶。
看两人模样,好似他才是先生,山长是学生。
我突然就想起,前世听周文渊提过,说九王爷身边有位坐轮椅的幕僚。
听说九王爷对他言听计从,是九王爷身边第一号心腹。
后来圣上重病,九王爷代天子摄政。
那幕僚,便成了朝中众大臣巴结的对象。
像周文渊这种九品芝麻官,连见他门房的资格都没有。
那位幕僚,该不会就是江砚舟吧?!
可他怎么就坐轮椅了呢?
难不成后来他的脚伤又加重了?
此时的我,做梦都没想到。
上一世江砚舟坐轮椅,只是因为懒得走路而已。
山长走后,江砚舟一个人在院子里站了很久。
直到天色渐暗,一轮明月从天边缓缓升起。
江砚舟这才从桂花树上折下一根枯枝,笑着递给我;
「娘子,等来年桂花飘香时,你便是诰命夫人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月色下白皙的俊脸,听到了自己如雷般的心跳声。
33、
这一年的桃花村,发生了许多大事。
江砚舟腿好了。
江砚舟考中举人后,又一口气考上进士,还中了状元。
这可是我们县第一位状元。
而周文渊呢?
依旧只是个童生。
衙役来村里报喜时,族长激动得差点没晕过去。
张桂芳木着脸上前拉住衙役;
「搞错了,我家文渊才是状元!」
「他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肯定是搞错了!」
那衙役听到这话,毫不犹豫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大胆!竟敢藐视朝廷!」
族长反应过来,老脸吓得惨白。
「回,回大人,这是我们村的疯妇!」
「她,她儿子考不上秀才,她就疯了,大人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
「她儿子也是个疯子,对,她们家这是祖传的疯病!」
周文渊,就这么被打上了疯子的烙印。
一个人,是无法对抗宗族的。
全村人都说他疯了,那他就是疯子。
疯子,是没有资格再参加科举的。
34、
因为要搬去京城居住,我变得十分忙碌,不过却依旧能听到周文渊的消息。
他被族长命人关在家中,不许出村子。
张桂芳不服气,半夜偷偷溜去县城,在城门口蹲了一夜。
第二天刚开城门,她就跑去县令那喊冤。
说是江砚舟,偷了她儿子的状元。
张桂芳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被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半条命都没了。
听说当晚就发起高热,烧了整整三天。
烧好后,假疯成了真疯。
「沈青禾,你这小贱人,还不快伺候我梳洗!」
这天我正在河边洗衣服,冷不丁被突然窜出来的张桂芳吓一跳。
她全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味,头发像鸡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模样十分渗人。
张桂芳是真疯,可周文渊还是好好的。
看来,他是一点都没照顾自己这亲娘。
我懒得和一个疯婆子计较,端起木盆起身要走。
张桂芳却不依不挠,想要上前打我。
我拿起捣衣锤狠命抽她几下,她才哭喊着跑了。
一边哭一边骂骂咧咧,说要让周文渊休掉我。
从那以后,周家院子就上了锁。
听村里人说,周文渊白天总是在床上昏睡。
一到晚上,便能听见他在院子里放声大哭。
哭自己命途多舛,哭自己被老娘害了,更哭自己不该重活一世。
这一次,别说儿子和官位,他连尊严和自由也一并失去了。
真是活该!
35、
离开京城那日,天上下着鹅毛大雪。
我穿着厚实的棉袄,特意去周家瞧了一眼。
「周文渊,我要去京城了。」
「夫君替我请了六品安人的诰命,我记得你之前当个县令,好像是七品吧?」
带着锁链的门缝中陡然伸出一只满是淤泥的手。
「沈青禾,我求求你,你让江砚舟放过我吧!」
「我不想当官了,也不想中秀才,只想好好活着。」
「求你了,让他放过我吧,不要再让村里人把我关起来了!」
我浅笑着摇头;
「不是夫君不肯放过你,是我不愿意放过你。」
「我婆婆说了,做人呀,就是要有仇报仇才开心。」
「我如此贤良,自然得听婆婆的话。」
呜咽的北风将周文渊的哭喊声尽数吞没。
隐约能听见什么,悔不当初,生不如死等字眼。
马车走出没多远,远远地瞧见村里冒出滚滚浓烟。
周文渊在自家院中放了把大火,将他和自己疯老娘一并烧死了。
村里人去救火时,他站在火光中疯狂大笑。
「我要回去!死了就能回去了!」
「这一次我要中状元,哈哈哈哈!」
「我要光宗耀祖,生十个儿子!」
村里人ŧű⁽看得唏嘘不已;
「咦,这是读书读傻了。」
「那书是一般人能读的吗?没这个脑子,硬读,可不就读傻了。」
「哎, 可惜了。」
族长阴着脸,背手而立;
「找个荒地埋了。」
「咱们族里可不能出疯子,将他们母子两的名字迁出族谱吧。」
雪,下得更大了。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番外 1
青禾怀孕了。
孕相挺好, 没什么反应。
有反应的,是我那傻儿子。
吃啥吐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怀孕那个人。
太医院的御医们轮番来看诊,都没看出个所以然。
只有我知道, 他这是爱妻心切。
算一算时间,我穿越过来也有二十多年了。
刚穿来时,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是种田文女主, 马上可以大杀四方。
只可惜, 我忘记自己是个废材大学生。
还是个文科生,专业学的是英语。
不会做饭, 不会发明,古诗词只记得一两句。
啊!
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
还好,原主给我留了个儿子。
还是个顶顶聪明的好大儿。
好大儿读书, 认字, 逐渐长大, 啥事情都不用我操心。
只有一件,他喜欢村里那个漂亮姑娘沈青禾。
番外 2
沈青禾虽然是农村丫头, 可长得非常俏丽。
大眼睛,瓜子脸,一身白皮肤和其他村里人格格不入。
也是怪我,那么久了还没有古代人意识。
想着他们都是十几岁的小屁孩。
完全没察觉到,十四五岁, 已经到了定亲的年纪。
沈青禾定亲后, 儿子失落了好一țū₄阵。
他说那周文渊性情凉薄,不是良人。
要想保沈青禾一生顺遂,自己就要努力争取, 爬上高位。
这样,周文渊就能看在他面子上,对沈青禾好一些。
我目瞪口呆看着他, 终于确认了一件事。
我这天才儿子, 是个恋爱渣。
恋爱渣儿子为多看沈青禾几眼,对外称我身体不好,每日都要进山采药。
只因为, 沈青禾最喜欢进山挖野菜。
切。
人家定亲,他来劲了。
早干嘛去了?
番外 3
我从来没看到过儿子这么开心。
他一瘸一拐跑进家门,鞋都跑掉一只。
一双漂亮的眼眸, 比天上的太阳还要亮。
「娘!」
「周家去沈家退亲了!」
「快, 你快去提亲啊!」
他跑上前,一把将我从躺椅上拉起。
我脸上贴着的黄瓜片掉了一地。
「快快快,把我所有银子都拿出来!」
「先生和诸位师兄送我的礼物,也全都找出来, 快啊!」
我一巴掌拍在他头顶;
「急什么急!」
「有老娘在,你那媳妇跑不了。」
走了,给儿子娶媳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