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山把我从乱葬岗救出来,对我一见钟情。

绍山把我从乱葬岗救出来,对我一见钟情。

他求了他义父,要把我带回江南成亲。

去拜见他义父的路上,他提醒我。

「义父心狠,不好相处」

那人为了稳权,连妻子都能送进宫。等他造反成功,被告知妻子早死在冷宫,坟头草都两米高了。

「义父一滴眼泪也没流,却又跪在坟前,把死人挖出来拜了帝后之礼。」

绍山越说越摇头。

而我越听越发抖。

我勉强笑着,问:

「敢问你义父贵名?」

1

绍山一愣,似乎没想到有人敢大着胆子问这种话。

随即体谅一笑,「你久在山里养伤,不知山外事也难怪。」

他说这几年江山换了主子,他义父便是从前陇西绍家的二爷,如今的新帝。

绍山垂头过来,低声在我耳边道:

「名唤道寂的那位。」

绍道寂。

马车驶进宫门甬道,柳色黯淡。

我面色苍白,拽紧车窗边的缠金穗子。

绍山以为我是被他义父的名头吓到了,安抚握紧我冰凉的手,失笑。

「怎么怕成这样,怪我,不该跟你说那些。你放心,义父养子多着呢,我是他最不放在心上的一个,此番进宫最多见见太后。」

闻言,我才勉强笑笑,暗中怪自己稳不住,一听那人名字就慌了。

我靠着车壁,拍拍自己脸皮。

没出息。

当年冷宫里的金慈儿早就死了,估计皮都烂完了。

现在我是阿瑛,乱葬岗里贫民的弃女,容貌没一处和当初的自己相像。

亲娘来了也认不出。

当务之急是赶紧进宫走个过场,早早换了身份回江南找我那听说成了水匪的大哥脱身。

届时管绍山的老子是谁,天高皇帝远,谁也找不到我。

只是……

我悄悄望向身边给我剥石榴,笨拙哄我安心的绍山,有些心虚。

绍道寂也算亏欠我,那么我骗一骗他养子,也不算太坏吧。

2

太后果然没认出我。

她还是当年那副温良多愁的模样,掌心捻一串珠子,袖间檀香清淡。

「一家人不多礼,起来,我看看。」

我缓慢起身,被她拉住,倾身仔细看了看。

终究是曾经的熟人。

我后背有些冒汗。

良久,她笑笑,放开我的手。

「是个好姑娘,难怪山儿这样不近女色的古板性子口头心头念了两年也不忘。」

我怕言多必失,便装害羞,垂头抿嘴站到绍山身后。

绍山爱怜看了我一眼,对太后行礼,「阿瑛脸皮薄,请娘娘勿要见怪。」

太后轻笑,「你懂得疼心爱之人,很好。」

接着一声叹息。

「这一点倒有些像你义父从前的样子。」

四下皆是一愣Ŧŭ̀₃。

我抬眸,看到她眉眼不知为何有些难过的意味,才发现她原本乌青的鬓发竟花白了。

博山炉熏香缭绕,太后仿佛沉浸到往日里,不自觉喃喃:

「你不知道……他疼起心上人来比谁都厉害,穿鞋梳头都亲自上手,远在关外守营都要跑马回来,只为给妻子过一夜生辰。

「那时我才觉得他像个人……」

无人敢回话。

死寂中,我用力掐紧袖中指尖,平静垂眸。

这时,有太监弯腰进来,恭谨道:「陛下从帝陵回来,设下宫宴,说要亲自赐婚。」

什么。

不是说绍山不受重视吗。

我看向绍山。他一脸受宠若惊。

3

到了宫宴,才知绍山所言非虚。

绍道寂养子真的不少,除去在场的四位,边关四境各有四子,算上他,足足九个。

他悄悄告诉我:「义父后宫空悬,也没有选秀生皇子的打算。」

所以他那八个兄弟私下隐隐有结党角逐东宫之位的迹象,而绍山一向低调,平生只求江山安稳,做个太平闲王,便被兄弟们排挤忽视。

这样为他而设的热闹宫宴,从未有过。

我暗暗打量了一圈,发现在场的养子年岁都差不多,估计都是绍道寂从前在军中的心腹。

一个个气势凌人,跟绍道寂翻版似的。

而且其中有一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似有所觉,隔着几个位置,面无表情望过来。

烛光明艳,照亮那人眉尖一道狰狞的疤。

我大惊,连忙移开目光。

当初绍道寂把我送进宫为质时,小六急得发疯,捉紧黄金羁被绍道寂用马鞭抽得皮开肉绽也不放手。

他恨得流血的眼睛我至今都还记得。

他挣扎着扒紧车窗,对我说:「主人,你别怕,总有一天,我一定杀了狗皇帝和他,接你回家。」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心里的那点动荡缓缓沉寂。

人心易变,谁的承诺都不能视为永远。

正好此时绍山给我斟了杯酒,我接过一喝,下意识觉得不对,想吐出来。猛然想起本朝人大多爱饮这种梨花春,偏我每次喝了身上就起红疹,痒得一晚上睡不着。

那时我又贪嘴,喜欢喝,烦得绍道寂无可奈何,索性禁了全府的酒,叫我无空可钻。

如今在有熟人的场合下,我不敢做出格格不入之态,惹人侧目心疑。

只好勉强咽下,祈祷红疹不要冒得太快,撑完宫宴结束就好了。

然而绍道寂不愧是我命中的灾星,自己办的宴,自己来得晚就算了,还一反常态待了很久。

也不多言,更仿佛忘了赐婚的事,阴沉沉坐在龙椅,隔着珠帘,看不清神情。

他不走,众人也只能陪着。

绍山也觉得触霉头,悄悄凑过来,对我说:「义父每次从帝陵回来心情都不好,以前都只关在偏殿对一个人撒气,今天也不知怎么了。」

对谁?

我还没问出口。

殿门忽然打开,两个太监架着一个脚拴锁链的废人进来。

席上抽气声此起彼伏。

看到那人枯瘦的手腕系的五色绳,我愣住。

有人悄声惊呼:

「废帝刘简,他还活着?」

4

自古前朝废帝都活不过今朝,便是活着,也只为受辱。

绍道寂有意折辱刘简,让他拖着残躯,身着青衣,蓬头垢面为席上宾客斟酒。

众人面面相觑,倒是小六十分坦然,还故意为难,将酒杯弄倒好几次,刘简只能跪着以一种匍匐难堪的姿态钻进桌子下捡。

身后宗室里有小孩子不忍,天真问他母亲:

「阿母,陛下为什么要欺负他?」

他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嘘,小娃娃不要乱说话,他是坏人。」

绍山转头,温和告诉小孩。

「当初奸臣贾钟当道,逼陛下送先皇后入宫为质。

「陛下想着刘简年少,又是个只知吃喝的傻子,伤害不了先皇后,便忍痛割舍了先皇后,隐忍谋权,以图日后大业,为先皇后报此时之辱。

「却不想那刘简竟扮猪吃老虎,阳奉阴违薄待先皇后,将先皇后毒死在冷宫。陛下心爱妻子,遂留着他的命为妻子泄愤。」

小孩伶俐,似懂非懂,挣开他母亲的手,有些疑惑。

「可是哥哥,陛下心疼妻子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坏人,如果有人要抢我心爱的小兔,我是拼命也要护着它的。」

绍山一怔。

我们座位在后面,挨着廊柱,纱幔遮过,又因是家宴,酒到酣时,大家也没有太多规矩。

小孩跑下桌,到我身边,好奇睁着黑亮大眼睛,「姐姐,你是哥哥的妻吗,你觉得哥哥说的对不对?」

绍山颇有些尴尬,涨红了脸,对我表明心迹般,结舌道:「……不是,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很多大人却装糊涂。

我怜爱摸了摸小孩软软的脸蛋,「好孩子。」

看到他手心捏着一只没剥开的菱角,便拿桌上的小金剪子剪去两角,轻轻一掰,完整的雪白果肉冒出来。

小孩开心接过,「姐姐真厉害,阿母说我们陇西和京城人都剥不来这个,只有江南那边的姑娘会使巧劲,姐姐是江南人吗?」

我一僵。

阿瑛祖辈都在京城,从没下过南。

劭山查过我身世,此刻也疑惑望着我。

宴席不知何时安静了,小孩子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清亮,一时四下目光都若有所思投来。

此刻宴席中的都是陇西旧人,他们只熟悉一个江南人,便是劭道寂曾经最珍爱的妻。

珠帘后,龙椅上,那人的视线似乎也遥遥定在了我身上。

幸好越是危机临头,我反而越冷静。

我自然放下金剪刀,微笑:「小时候家里穷,隔壁邻居做倒卖南边水货的生意,经常喊我去帮忙剥菱角,挣点家用。」

天衣无缝的理由,阿瑛本就是穷苦出身。

大家无趣散去了目光。

绍山心疼捏了捏我指尖,轻声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那种日子。」

我暗自出了一身冷汗,胡乱应声,「唔。」

正当我以为躲去一劫时,却不想刘简忽然越过两席,径直朝我这边来斟酒。

我这才看清他手里只有梨花春。

我身上已经有些发热,若再喝一杯,绝对会立马冒红疹,遮也遮不住的!

5

脚镣轻响。

乱发țũ⁰下一对凤眼,孤寒冷艳。

刘简直勾勾盯着我,双手擎酒递来。

众目睽睽。接,还是不接。

「阿瑛?」绍山疑惑出声。

我回过神,迟疑太久,席间已有不少目光投来。

正想开口以不胜酒力为由推拒,刘简却直接将酒杯送上前,宽大袍袖遮住他的手,也挡住了我的。

感觉指尖被人飞快一捏,冰冷触感。

我蹙眉,在下一刻怔了怔。

一枚小药丸轻轻滑进了我掌心。

刘简若无其事收回手,转向另一边。

他是知道的。

我不能饮梨花春的事除了从前旧人,便只有他知晓。

心跳如雷中,我借着饮酒的动作,略微沾湿了唇瓣,咽下那枚熟悉的红色药丸。

很快,身上发热的症状慢慢消散,原本手背浮现的微弱红疹也褪去了。

殿内笙箫依旧,歌舞翩翩。刘简消瘦的青衣背影被带走,消融在黯淡暮色里,无人在意。

我收回复杂视线,望着金杯中的酒液发愣。

这时,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唤我。

「阿瑛,走了。娘娘和陛下要给我们赐婚了。」

我点点头,努力压下心中情绪翻涌,同绍山一起跪到殿前。

绍道寂赐婚赐得痛快,仿佛什么不值钱的玩意儿。大抵喝了酒,气势缓和,还分出心思问其余几个义子有没有心上人,他一起赐了。

众人奉承笑笑,小六扯唇,望向绍山。

「我们几个哪有三哥这样的好福气,万事不愁的,如今连婚事也圆满,往后日子可有着落了。」

绍山四平八稳朝小六拱手,「承六弟吉言,万事皆赖陛下恩泽。」

小六笑不达眼底,似有所谋,话音一转,「不过,三哥一向孝顺,这婚姻大事不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操办,非巴巴地求请去江南。那地儿非你我故乡,又跟嫂嫂不搭边,有什么好呢,值得三哥连孝道也不顾了。」

此话一出,太后也开口了。

「虽说江南养人,三哥儿封地也在附近,但成亲礼仪这样的大事还是在京城办比较妥当。」

绍山犹豫了一瞬,只好应下。

我心头咯噔,表面乖顺垂着头,暗自不免有些埋怨小六。

捣什ťű̂ₚ么乱!

太后在一旁又夸了我许多话,说她没有女儿,与我有眼缘,成婚前希望我能多陪陪她。

绍道寂一直没有出声,闻言轻笑,音色被酒熏,慵懒低沉,「有这么好?母后喜欢成这样。」

珠帘晃动,戴着玉扳指的食指轻慢拨开。

「过来,朕也瞧瞧。」

6

王命不可不遵。

绍山在下面紧张望着我。

出奇的,我忽然不怎么忐忑了,只觉陌生。

走向绍道寂的路很多回。江南到陇西,花轿到洞房。

离开他的路也有不少。陇西到京城,马车入宫墙。

但没有哪一回像今日,几步白玉阶,两个未识人。隔着生死,恰如参商。

因是家宴,他没有戴天子的冕冠,龙绣玄服,气势沉敛。

我垂手掩眸,任他打量。

他也只是随意扫了我一眼,像看什么猫儿狗儿,褪下腕间的玛瑙珠串赏了我。

说是贺礼。

我双手恭谨接过,揣进袖里,一直到宫宴结束也没拿出来看一眼。

夜深,曲终人散。太后留我在宫中住,绍山送我去。

宫廊深深,明月高悬,照得绍山的脸明亮,布满欣喜。

他说他高兴。

「阿瑛,你是我的福星。义父从未像今日这样看重我,亲自赐婚,还赏了我们好多东西,连娘娘那样孤冷的人也喜欢你。」

他在私下才叫绍道寂义父。终究没有血缘,也不如其他兄弟拔尖,很多时候,他与绍道寂只能论君臣。

送我到侧殿门口,绍山脸上被酒和情绪熏染的红久久不散,他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如明珠。

真挚,不掺虚伪。

「你说你有个哥哥流落在江南,等我们到了那里找到他。我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让大哥放心把你交给我。」

他说,那样,他就真的有家人了。

想起我那弃官为匪,扯旗日日想着造反取绍氏一族人头,把我「尸体」抢回家的哥哥。

我讪讪摸了摸鼻尖,不知回答什么好。

所幸绍山喝多了,也不执拗逼我发什么山盟海誓,摆摆手转身。

他晕头晃脑,一折身,被庭中葳蕤的紫荆花枝打个正着,我愕然望去,他傻乎乎冲我咧嘴,脸皮上一道红痕。

他倒退着走,望着我笑。

「没……没事儿,不疼。睡去吧,我明早到礼部给你选婚服,你爱花,我便叫他们绣满整个春天给你!」

宫廷婚服自有章程,没有乱绣的道理。

我微微笑,目送他轻快的脚步离去,没有纠正他的醉话。

反正最后都是大梦一场,何必纠结一时的欢愉。

我转头,散去周围宫女,疲惫推开房门,拔去发钗,丢开玛瑙珠串,脱去外裳。一切华贵雍容的东西都使我感到沉重无比。

手指摸向裙带,我抬脚走向浴房,忽然一顿,僵硬望向烛影乱晃的墙壁。

白墙上前边一道瘦人影,后面还有一道。静静的,不知立了多久。

我猛然回头。

形容萧索的男子倚着花窗,月色透进笼罩他半张脸,诡艳斑驳。

喑哑的,被恶意损坏的嗓音。

曾经无数次惊惶响在我耳边,如今却十分从容,像缓缓游曳的蛇,从暮夜里滑出。

「金姐姐,我给你换的这张脸,用得好吗?」

7

刘简从阴影里走出来。一身黑衣,乌发,深眸,唯有皮肤的苍白与唇间的红渗出颜色。

他亲密靠近我,摸摸我的脸。

「国师照着我画的像弄的,和你以前一样好看,你喜欢吗?」

我拍开他的手。

他轻笑,顺着握住我指尖,「不生气,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站绍道寂面前他都认不出来。」

他缠人的样子简直也是条蛇,压抑,喘不过气。

「不过我不太喜欢那个绍山,」刘简不高兴掐了掐我的掌心,「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宫,你怎么又被一个姓绍的逮住送了进来,还要嫁给他,他算什么玩意儿。」

我语气冷淡,盯着刘简。

「至少他让我有得选,不会问也不问就把我钉进棺材里。」

刘简眸色深黯。

「他这么好呀?」

刘简歪头,笑得开怀。

「可你还是骗他。你利用他回了江南,到时候他就像他义父,被你踹得远远的。我猜的对不对。」

我抿紧嘴,侧过头,「我没有办法!」

当时刘简送我的「棺材」出宫的时机太仓惶,皇城外头起了战乱,抬我棺材的暗卫死了,若不是我被刘简悄悄灌了假死药没了呼吸,容貌也被毁缠满白布,在那些叛军手里只怕肉身都保不住。

暗卫都死了,我没能按昏迷前刘简对我所说的埋在邙山,而是被叛军丢进乱葬岗。

过几日我醒来,瓢泼大雨,我埋在层层叠叠的死尸里呼吸微弱。恰逢绍道寂的军队打进京城,绍山带队清理乱军尸体时,比国师早一刻发现了我。

我只好编了阿瑛的身份。

虽然后来国师找到我,与我一起相瞒绍山,带我进山里养伤。

但阿瑛这个身份根本经不住细查,没有户籍,没有路引,绍山时不时就来看我,跑不了。刘氏皇朝陨落,国师也只能东躲西藏,无法帮我。

而把我弄成这个样子的人还一脸得意。

我推开刘简。

「我真心对你!见你被奸臣控制,装得疯疯傻傻在深宫不见来日,你叫我姐姐,我可怜你,对你好,你呢?你怎么对我的!」

刘简垂手,踉跄一下,嗤笑一声,低哑道:「你没办法……我当时也没有啊,我能怎么办……」

他忽然逼近,用力捧住我的脸。

「你心心念念会来接你回家的夫君根本不顾你死活,兴兵都打到黄河口了。贾钟被逼得狗急跳墙,一心想着怎么弄死你泄愤。」

他阴冷冷的眼珠黑得发光,像深宫被抛弃的猫儿的眼睛。

「我想护你,让你安安稳稳换个身份得到自由,从此命运再不被人推着走,我有错吗?」

窗上,冷雾凝于清光,凄凄斑斑。

我无力闭上眼,两行清泪打湿他颤抖的掌心。

「我知道,我知道……」

喃喃哽咽。

「对不起,我只是害怕……」

曾经的夫君面目全非,不能依靠。自己一醒来变成「死人」,从此只能躲躲藏藏,靠骗靠瞒,费劲千辛回了家,又不知家人能不能认出来。

回头无路,前路渺茫。

我真的很害怕。

刘简深呼吸,用力抱住我。

「不怕,不怕……两年前我答应过你的,记不记得?

「我很快就来陪你,我们一起爬出宫城,过新的人生,到时候,你不是谁的妻,我也不是刘家的皇帝。

「我没出过宫城,你带我走,去哪儿都好,江南,梅州……」

我靠在他锁骨,感到他瘦得嶙峋,这么多年,一点肉没长。我在山里养伤半梦半醒不知春秋的两年,他在绍道寂手里肯定不好过。

他也是为了我,隐忍不说出我的下落。

而我还不分是非,只顾哭诉埋怨自己的惧怕。愧疚席卷满身,我难过得想蜷缩起来。

我是找到了逃出生天的机会,可刘简呢。

我虽知道他的本事,当初贾钟那么凶残专横,他都能暗地培植自己的暗卫势力,如今若是想走,自然有他的办法。

可我总感觉不安。

四方深深的宫墙,两个见不得光的鬼影,真的能如愿重获新生吗。

8

在宫里备婚的几日,太后时时带我在身边。

她念佛,便让我抄佛经。

我顿了顿,惭愧说自己没读过书,只粗粗识得几个字。

「可惜了。」太后怜悯望着我。

她似乎很孤单,与我说很多从前在陇西的事。

提到最多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儿媳。

「那孩子,比你活泼,胆子也大。」

太后注目池中鱼,波澜也映入她眼中。

「她刚嫁到陇西没多久,将军就去世了。二哥儿失去父亲,整日不说话,不去军营,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也不敢大张旗鼓去找。

「只有她,日日去找,找不到也不气馁。回来吃饱睡好了,第二日又去。」

太后敛眸笑了笑。

「那时她还不太会骑马,北边的马又烈,总把她弄一身伤,脏兮兮。最后终于找到二哥儿,马又把她摔进河里,二哥儿吓一跳,赶紧把她捞出来。

「回去后她狠狠病了一场,从此二哥儿再也不一个人乱跑了。」

太后说到此处,默了须臾,道:「他们都说,她太像我早夭的大女儿,一样倔,一样的刚过易折……」

半老妇人花白鬓发在黄昏暗影里闪着银光,仿佛泪的折射。

残阳在彻底落下山尖时,比正午还要辉煌。

我就是在这时,瞄到亭后绍道寂的身影。

他和我一起静静听太后的追忆。和我一样,没什么表情。

后来小六急匆匆赶来,悄声附耳对绍道寂说了什么,二人便离开了。

中途,小六回头,深深望了我一眼。

天色不早,我别过太后,走在回殿的路上。本该早离开的小六等在前面,花架底下。

越走近,他眉尖的疤便越深刻。

他凝视我片刻,看似正常,行礼道:「嫂嫂。」

我不动声色,回礼,「六弟。」

小六神情怪异一瞬,笑了,走到我身旁,「婚事将近,三哥忙得头脚倒悬,嫂嫂一个人在宫里不好玩儿吧。」

从前他给我牵马总是弯腰低眉,乖得不得了。现在挺背高大,言语试探,心机深沉,叫人看不明。

我不语。

他道:「我说一件好玩儿的事给嫂嫂听吧。」

他说:「今儿江南总督上急递,说梅州又有水匪滋扰,烦不胜烦,请陛下下旨彻底清剿。」

他吊儿郎当,仰头叹气。

「那水匪偏偏又不是别人,是先皇后的亲哥哥,咱们陛下的大舅子。唉,陛下两头为难,一家子,闹成这样,嫂嫂你说这事儿可不可笑?」

我低眸,谨慎回答:「家国大事,我不懂。」

小六笑道:「国事也是家事,嫂嫂马上就要进皇家门,说说也没什么。」

见我摇头,他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我为陛下苦恼啊,先皇后那么善良的人,最见不得民生疾苦。当年贾钟拿陇西和江南百姓威胁,逼陛下送她进宫,她虽难过,却还是甘愿去了,忍到死也没留下只字片语的埋怨。

「要是知道她哥哥弃官为匪,与朝廷作对,到时候两边打起来,遭殃的还是百姓,不得气活过来啊。」

春庭晚照,宫花零落。

小六走近两步,踩上花瓣碾入泥,幽幽道:

「她活过来就好了,还能劝劝她哥哥,金家满门清名,毁了太可惜了。」

我咽了下艰涩的喉咙,不置可否。

9

小六怀疑我。

虽不知他从何疑起,但这种疑心让我迫不及待想回梅州,找到哥哥。

哥哥定是有苦衷。他为官多年,心系黎庶,绝不会做祸害天下的事。

所幸绍山体贴,见我在宫里闷闷不乐,以为我是被规矩天威束缚,不自在。遂请旨,提前了婚期。

这月下旬,拜过大礼,便能离京了。

「我也不喜欢京城。」

池边,绍山折了柳枝在手。

「勾心斗角,战战兢兢,累得很。」

他笑了笑,明明是武人的手,却十分灵巧几下编好了一个精致的花环,戴在我头上,说:

「我只要一隅安稳地,半生知心人,便很好了。」

我扶住花环,仰头,「你这么好,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虽然不是我陪到最后。

绍山笑着点头。

眼见婚期将近,我想给刘简留个信。出了宫,在外头总要方便点,若他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好行事。

我在后殿一处水井旁的石洞里塞了纸条。

这是从前我和他在宫里的秘密,那时宫里几乎到处是贾钟的眼线,唯有此地因为死过不少投井的宫人,鲜有人愿意踏足。

但,刘简一直没有回音。

很快,就到了成婚的日子。

天朗气清,莺歌燕舞,宫墙内处处扬起熏香的春风。

夕阳快要落山时,婚典开始。

我穿着繁复的婚服坐在殿内,婚冠压得头疼,眼皮不停跳动。

四下都是浓艳艳的红,红的嫁衣,红的霞光,红的窗,红的烛。

仿佛燃烧起来。

燃烧……

烧起来了!

我猛然站起。

殿外刀剑相接的声音,火烟滚滚,砰!

刘简拖着长剑捂住心口冲进殿门,撞倒屏风香炉,一把抓住我。

他的手烫得吓人。

「你怎么了?」我看出他神色异常。

他蹙眉,喉结滚动,艰难挤出声音,「走。」

外头都是他的暗卫,他带我从宫内小道疾行,气喘吁吁。

我没有机会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未走到宫门,甬道两侧便已埋伏好了追兵。

绍山似乎早料到此事,激动禀报绍道寂:「陛下,臣料想得没错。此人果然心怀反心,在宫里暗藏势力,还敢在陛下眼皮底下挟持臣妻逃走,如此藐视天威,臣请陛下当即射杀,以儆效尤!」

轰!

阴雷滚滚,闪电划过正脊兽首。

团团包围,森森箭矢。

刘简作势挟持掐住我脖子,把我摁在墙上。

不痛。

他很轻地用手圈住我脖颈。

暮色太浓重,他的眼睛几乎与此融为一色,好似有千言万语,悲哀不舍。

但他一启唇,乌黑的血迹便缓缓淌出。

我张开嘴,竟也说不出话。

太远了,我看不清高墙上绍道寂的神色,也看不清他是不是抬了一下手,只听到绍山与平常截然不同,锐利的声音,戾气难藏。

「放!箭!」

眼前一黑,是刘简用一只手捂住我的眼。

我感觉他身子一僵,另一只手将什么东西塞进我的腰带,临死竭力含糊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然后他才脱力,沾满血腥的手缓缓从我的脸侧滑落,倒在我裙边。

雨,一滴两滴。

砸在眉睫。

「阿瑛!」

绍山跑过来,险些踩空摔倒,他看上去好着急,哆嗦着抱住我,把我从那些死尸里救出来。

如同两年前乱葬岗一样。

「你没事吧?啊?」

雨大了。奔腾砰湃,狂风水雾,扑起地上洗不净的陈腐血气。

我被淋着,望着他。

绍山一愣,「怎么这样看我,吓坏了吗?」

一阵脚步声,小六撑着衣裳跑来,替我挡雨,对绍山脸色阴沉,似有讥讽。

「没看出来啊三哥,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箭射这么快,陛下都没下令呢。你心尖上的人还在刘简手里,就不怕误伤了她?」

闻言,绍山仿佛刚回过神,惊魂未定,懊恼给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急疯了!」

他也是这会才发现我一脸的血,被雨淋得乱七八糟,便拿袖子给我擦脸,做小伏低,解释道:「我的箭术一向很好,拿准了才射的,别怕,好吗。」

我感到冷。

渗骨的冷。

刘简临死的话,轻轻响在耳边。

他说,小心绍山。

10

邙山埋了很多死人。

绍山记得很清楚。

东边是叔伯兄弟,西边是女眷姊妹。

儿时每一次刘简牵着他上山,就指给他看,说,「未来我们便埋在这棵大柏树下,有家人陪伴,不害怕。」

可是绍山不想死。

宫里每天抬死人出去,刘家子弟成为奸臣手间的提线傀儡,龙椅上的皇帝换了一批又一批,一次比一次年轻。

很快,就轮到刘简了。

那时他十二岁,是绍山最亲的同胞兄长。

绍山说:「哥,我害怕。」

于是刘简保证,「不怕,我会努力做好皇帝,你就在我羽翼下,当个富贵闲王。」

怎么做呢。

只有听话,没有威胁的皇帝才能做得长久。

刘简开始装疯卖傻,跪下给太监当马骑,喊贾钟「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与猪抢食。

贾钟很满意,慢慢放松了对两兄弟的监视。

一个雨夜,绍山被刘简塞进狗洞,他要绍山记住,「从此你不姓刘,忘了我,忘了这里,永远永远不要再回来。」

绍山出去,起初是一个小乞丐,被人打被人赶。然后他认了别人为爹,那凶悍的汉子带他跟着商队到了陇西。

他像喝不饱雨水的春笋一样拼命长大,成为绍家亲卫的一员,赐本家姓,戍守他刘家早已风雨飘摇的边疆。

后来,他又认了一个更强大的人为义父。他知道这人能带他回京城,帮他复仇。

绍山那么兴奋,找到兄长,说仇人贾钟已被他千刀万剐。再隐忍几年,他会把刘家的江山再抢回来,让兄长堂堂正正做皇帝。

但刘简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不想当皇帝了。他要找机会假死出宫,带一个女人离开京城,。

多可笑啊。

绍山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提剑出门,告诉刘简,「哥,别做梦了。」

绍山找遍京城所有埋死人的地方,终于在乱葬岗找到了那个叫金慈儿的女人。

真是个祸害。

绍道寂为她疯,他聪明一世的哥哥也昏了头。

暴雨下,绍山冷冷望着虚弱喘息的女子,他剑尖对准金慈儿脆弱的咽喉,慢慢地,他收回剑,改变了心思。

金慈儿有用。有大用。

女人好骗极了,他和国师里应外合拿养伤为借口,把她看得死死的。

回江南?绍山每次听到这种梦话就想笑。

绍山登上邙山,蹲在一棵大柏树下,抓了把湿土盖在刚埋的新坟上。

「哥,你不是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吗。放心,等我利用她搞死绍道寂,就让她给你殉葬。」

斜风细雨,柏叶轻轻响。

绍山身后跟来一个和尚,叹息合手,「阿弥陀佛。」

绍山没回头,「国师叹什么,觉得我不该杀他吗?」

老国师僧服破烂,法珠褪色,慈目垂敛。

「帝王道,ṭṻ⁻多情人难走。老朽是叹他,走错了路。」

绍山拍拍手心泥,起身。

「是啊,他是多情人,我无情,这路合该只有我走。」

「小殿下言重,」老国师侧身,「宫里事如何?」

绍山难得显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负手走在山道,「刘简以为不把调动暗卫的鹰符给我,我就没法子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想国家再生乱,皇帝做够了还想做圣人,呵。」

老国师眸光闪动,不语。

绍山收起神色,继续道:「绍道寂这天下打来才两年,本就坐得不稳,他收这么多义子去守边关重镇,个个都是豺狼虎豹。我藏拙蓄力这么久,早就摸清这些兄弟的性子,边镇二王可用,京中小六野心也不小,表面恭顺,实际就盼着他义父死。」

他脚步轻快,伸手打了下垂落的树枝。

「我按和国师商量的谋划好了,外牵线,内勾连,届时边镇乱起来,江南的水也搅浑,逼绍道寂不得不御驾出征。我就在京城架空小六的御林军,握着金慈儿这个把柄,坐观虎斗,一网打尽!」

树叶雨滴落在他眉眼,他眼睛和刘简一样黑,却不似刘简郁沉。

这样烂透了的人,却生有一双清澈洁净的眼睛。

闪着亮光,灼灼青春,无限精力与自信。

仿佛一抬手,天下便揽入瓮中了。

11

绍山最近春风得意,我看在眼里。

那日杀了刘简后,一石激起千层浪,四方疆域都出现异动。

婚礼中止,我踏不出皇宫半步。

而绍山在绍道寂面前露了脸,又是唯一一个没有掌管军权的藩王,平素温良低调。绍道寂准备御驾出征,朝中便推绍山出来监国。

我问他:「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是「我」,不是「我们」。

绍山一愣,若有所思望着我,笑道:「现在江南也不太平,待在宫里最安全。陛下交大任于我,不能分心。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一根绳上的人,要替我着想,好吗?」

以前他说他不喜欢京城,想做个闲王。

但这天下总是不太平,他没有办法。

我再也不能相信他。

刘简死前的话鬼魅般缠在耳边,他的血至今仿佛还沾在我脸上,烫得疼,睡不着。我翻身下床,拎一盏微弱宫灯,小心避开侍卫。

宫里的路我比谁都清楚,刘简从前常教我如何掩人耳目,穿梭每一条不为人知的荒径。

刘简和绍山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为何非要置刘简于死地。

我到废殿,看刘简有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好查个究竟。

但殿内已被烧了个精光,除了在床帐边发现一条被斩断的五色平安绳。这是从前在宫里过端午,我编给刘简的。

我将它捡起来,收入袖中。

正要起身,颈后忽然响起粗重的呼吸声。

我差点吓得跳起来,拎起宫灯看也不看往后砸,那人却一把夺过灯,一手按住我,压在榻上。

举起灯,仔细照亮我的脸。

12

粗糙的手指,一寸寸摸过我的眼睛,鼻梁,唇角。

这只手,从小牵着我上车,为我执辔牵马。

江南的烟雨,一起淋过,萋萋的芳草,也一起踏过。

陇西那么远,他弃了前程,把自己当陪嫁一样送过来。

我骂他,打他,让他滚。

他流着泪,倔强不动,「我没出息,只想给主人牵一辈子马。」

就像现在。

眼睛通红,水光罩成薄薄的壳,瞪着,一遍一遍倔着问:

「是你?是不是你?」

灯火逼近,刺得眼睛生疼,我直视着,不躲,也不应。

小六嘴唇哆嗦,一行泪流下,砸在我眼角。

「是不是,你说啊,你是不是?」

是不是他的主人,是不是他失而复得的那个人。

我咬住牙,死撑着,摇头。

宫灯落地,风吹熄灭。

小六狠狠抱住了我,头埋在我脖颈,音色低哑。

「骗子。」

「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你剥菱角给小孩,就是当初别人嘲笑我吃不来菱角是没爹娘的野人时,哄我的样子。

「我换的梨花酒你明明喝了就脸红,刘简斟酒后却忽然好了。他护你,那日死到临头还挡住你,捂你的眼,唯恐你伤到吓到。

「别人看不出来,不懂。我懂!你到底还要瞒我多久,宁愿把自己托付给绍山那种人,也不肯来找我。」

寒风细雨,入残窗。

他哭得一抽一抽。

「你是不是怪我当初没能找到你,接你回家……」

本来听到他认出我的话,我也伤心,掉了两滴眼泪,但他后面越哭越凶,勒得我都快喘不过气了。

简直是想来索命似的。

我又哭又气,拧他手臂的肉,「松开啊!」

他抱得更紧,疯魔一样,「不要,松了你就跑了。死刑犯也得有个述冤陈情的机会吧,你不能听不也不听就不要我了。」

我呼吸困难,咬牙切齿,「咳咳,我看你是想我死……咳咳!」

小六慌忙反应过来,松开手,无措抚我的背。

「主人……」

缓过气,我与他并肩坐在殿外荒草萋萋的长廊,像儿时,听雨落屋瓦,只是心情再回不到那时的无忧无虑了。

「说吧。」

绍山到底是什么人。

而你,小六,又在这看不清的迷局里扮演什么角色呢。

13

「我以为你死了。」

雨丝从长空坠落,小六望着乌云低喃。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看到棺材里你被毒烂的尸体,我差点没拧断刘简的脖子,但绍道寂非要留着刘简的命。

「我就不明白了,他一副深情得不得了的样子,应该把刘简五马分尸才对啊,做戏给谁看呢。我恨死他的虚伪,恨死他当初顾前顾后就是不顾你的绝情!」

小六眼睛里血丝布满,转向我。

「就在那时,绍山找上了我,要我站向他的阵营,替他掌控住御林军。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反,但只要能给绍道寂痛击的事,我便做。」

我敛眸细思。

「他是想把天下弄乱,调虎离山,自己坐享其成。可,为何非要刘简死呢?」

一个废帝,于他能有什么所碍。

小六拧眉,想了想,「或许和前朝的鬼影卫有关。」

「鬼影卫?」我看向小六。

小六道:「前朝历任皇帝皆有私卫,武功高强,神出鬼没,还守着皇陵宝物的钥匙。听说传到刘简父亲那一代便消失了。

「绍山夺了权想长久,光凭京城的兵守不住,若拿到掌握鬼影卫的鹰符,那么进可号召天下刘氏余孽,退能搜刮皇陵珍宝逃跑,给自己留条后路。」

说着小六嘲讽一笑,「不过若鬼影卫真有这么厉害,刘简也不会活得这么窝囊,大概只有皇陵埋的钱是真的,绍山养兵没钱穷疯了,才会想打那上面的主意吧。」

鹰符。

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指尖蜷缩,握紧手,垂下。

眉间缓缓蹙紧,

「收手吧,小六。」

青年像个刺猬竖起狞意。

「凭什么。我说过,要狗皇帝和他的命。刘简算是死了,他又凭什么能活!」

我摇头,「不是为他。」

转言问小六:

「你看他治下的这个江山,比以前怎么样?」

小六撇嘴。

「马马虎虎吧。」

我撑住脸,认真道:「我觉得还不错。从山里到进宫的那一段路,我看到阡陌整齐,市井闹热,百姓重新拾起生活的勇气,开始从废墟里走出来了。」

小六沉默,深吸一口气,囤在心口,憋闷得厉害。

「你不恨他?」

14

闻言,我仔仔细细默默把自己的心寻了一遍,记忆里柔软的儿女情长,留存的难过伤心,都只剩一鳞半爪,叫我想抓住认真去埋怨,也抓不住了。

太久了。

从陇西进宫三年,再从皇宫逃进山里,又两年。

被人阿瑛,阿瑛唤着,仿佛那个与绍家二爷结为夫妻的金慈儿,真的死了。

若金慈儿「活着」,她想要什么。

小六问我,我亦问自己。

我给他答案,亦给自己答案。

「命运推我至此,我便要遂它的意被恨火控制,烧向那些无辜替我们背负战争苦难的人吗?

「不,我不能,你也不能。」

庭中紫荆飘落,在暮雨中纷纷如金屑。

我伸手,任湿花飞雨于指缝中流走。

「那些颠沛混乱的经历更让我看清造成这一切原因,不是某一人的软弱与错误,而是从君王到整个朝廷,自上而下的腐坏,瘟疫般地蔓延。

「刘家掌控的江山病了,所以奸蠹频出,恶事难禁。当时就算绍道寂豁出一切,族人百姓不顾,葬送他父辈几代戍卫边境的心血,保住我不为质,我恐怕也很难心安理得。」

是有过怨气,有过怀疑。觉得所谓的夫妻情爱,一生相守的诺言,竟如此不堪一击。

却没有看到横隔在小夫妻爱憎面前的,是一条怎样恐怖的亡魂大河。里面挣扎的,哀嚎的,都是被刘氏王朝瘟疫绞杀的人。

当一个巨人王朝腐烂坍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能独善其身。

绍道寂保得住我那一时,也保不住我一世。

唯有改朝换代,革除积弊,一点点清洗前朝的污秽,还万民一个本真的江山。送妻为质、君王装疯,手足相残冤冤相报的悲剧才会真正中止。

「小六,当我躺在乱葬岗那些死尸身上,听着自己一个人的呼吸,一个人的哭泣,我从来没有那般难过,也从来没有那般庆幸。

「庆幸自己还活着,哪怕面目全非,恐惧缠身,也觉得还能活着呼吸,嗅到冷雨的气味,有机会去走向一条崭新的路,真是太好了。」

小六隐忍咬牙,看着我的脸,眸中痛惜溢满,他抱住头,怨自己:「若我当初再快一点打进京,你就不会受这些苦了……」

我摇头,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你在军里比我更明白战争意味什么,当时你们无论是进是退,贾钟都不会放过我。小六,我不想再起战争,不想再看到死人。」

「你跟绍山不一样。」我道。

他ṭũₒ愣愣抬起头。

我微笑,「虽然你总叫我主人,但我们一起长大,我早已把你视为家人。」

我问他:「还记得阿母怎么告诉我们的吗?」

——我们金家出来的女子男子,无论针尖笔头,还是刀锋剑刃,都不能拿来对准黎民百姓。

雨微微地落,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淡蓝清辉。

小六闷闷低下头,「嗯,我不跟绍山搞事就是了。」

忽然他想到什么,赶紧说:「小金大人也没有忘记家训。江南总督是绍山的人,他们在那边兴风作浪霸占田地,小金大人不愿同流合污,才愤然辞官集结乡民。我说他是匪的那些话,只是想激你……他不会那样做。」

哥哥……

「我知道。」他不会。

我黯然仰头。家乡的月亮也还在雨中淋着吗。

15

那一夜后,小六回去头纠结抵着墙,砰砰砰地撞了一上午。

还是决定去给绍道寂坦白。

上天垂怜,让他失而复得,他必须将慈儿好好护着。

绍山此人,不除不可。

至于绍道寂,他乐意孤独终老守着「万寿无疆」这个位置,那便随便他守去。

届时风波平了,小六便自请驻领江南水军,带慈儿回梅州。

小六狠狠揉了把泛红的额头,借着禀报边镇军情的由头,掩人耳目进了崇政殿。

崇政殿在正殿后,绍道寂日常处理奏章便在此处。前朝政事荒废,此地也年久失修,绍道寂不喜奢华,久在军中粗糙惯了,工部上几道折子请修殿宇,他也没理。

一到落雨频繁的季节,殿内墙角便散发潮湿木霉的气味。便是雨停,因殿外草木生得葳蕤,那股挥之不散的阴凉常年附着衣袖,浸得人都冷了。

绍道寂坐在御案后,看军报。

听完小六状似战战兢兢的坦白后,也没什么反应,剑眉平缓,了然于心的样子。

小六如电蹿身,暗暗心惊。

「陛下……知道?」

绍道寂没有抬头,冷哼一声。

小六皱眉,「那陛下还……」

让绍山监国。

绍道寂放下笔,窗前,几瓦浅绿明光,将他的五官氤得看不分明。

「前朝旧故盘根错节,除得太深易反噬。他少年时便是朕的亲卫,跟朕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算给他一个回头的机会。

「若他安分肯做个闲王,朕保他一生的富贵,反之想自寻死路,拉着他刘家遗孤死光陪葬,朕顺水推舟,何乐不为。」

刘家遗孤?

小六眸子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复杂看向绍道寂。

先捧再杀。既得贤名,又除忧患。

小六再不喜欢绍道寂,此刻也真正佩服了。

帝王心术。永远执着棋子,永远不知道他的棋局有多大。

小六这才恍然自己跟了绍道寂这么些年,连他心思的边角也没摸着过。

他有些庆幸,此人称帝以来只当慈儿亡故,一心扑在政事中,懒得分神去细辨「阿瑛」身上的违和之处。

不然以这样的深沉心机,小六真难保瞒得住,更别提把人悄无声息带回江南了。

他暗自抹了把冷汗。

不想绍道寂忽然走下来,似笑非笑,「而你,又是谁教你回头呢。」

16

殿外倏尔风声大作,草木摇摆有偃折之态。

小六下意识攥住掌心,顾左右而言他,「臣受绍山蒙蔽,对陛下欺瞒,罪该万死!」

绍道寂神色莫测。

「小六,恨死朕了吧?」

「臣不敢!」小六硬挺跪下。

「不敢,呵。」

绍道寂俯身。

「为了她,你什么不敢。」

少年沉伏心底的怨恨以为藏得很好,殊不知他眉尖本该被岁月消淡的鞭痕,经他不断的撕开、流血,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疤。

提醒自己,不要让恨消退半分。

也提醒着绍道寂,他让这个自己失去过什么。

小六身体绷直,咬紧后槽牙。

头顶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绍道寂不轻不重拍拍小六的脸。

「小六啊小六,你也变了,学会撒谎了。」

他撤手,甩袖转身。

「滚吧,犯的错记着,等这事儿过了自己领军棍去。」

身后青年一如从前顽固倔性,重重磕了一个头,好似要把石板磕裂去。

「谢主隆恩!」

然后起身,利落大步走了。

殿内静下来,只剩窗外风声。

「小狼长大了。」

一位褴褛老和尚缓缓从侧殿出来。

「没有锁链恐怕拴不住啊。」

若是绍山在,定会认出这是他和刘简都十分信任的那位老国师。他们再聪慧也没想到,狡兔三窟,这老国师装和尚装得悲天悯人,干得却尽不是人事。

绍道寂扯唇,「拴着呢,链子不在我手里罢了。」

他将一道传递边关四境的军报摔在案上,负手面窗。

「一个个的,都养不熟。」

国师深以为然,点头,「还好金姑娘仁善,劝止了他,否则就算压得住这次,未来说不定真是个不小的麻烦。」

接着,国师将接下来如何将计就计假意出征,瓮中捉鳖制服绍山的事情说了半晌,口若悬河,说得嘴巴都干了,却发觉窗前的帝王很久没有作声。

男人闭目仿佛在听风声,背影疲惫。

国师默然,调开话,笑道:「这事一了,前朝的隐患算是拔干净了,陛下也能与夫人相认。到时陛下可得为老朽美言几句,只怕金姑娘要恼我骗她这么久呢。」

沉默。

国师从这沉默里感知到什么,疑惑。

「陛下不想与夫人相认?」

绍道寂摇头。

「你看她想见我吗。六宫十二殿,但凡我在的地方,她一定躲着,唯恐让我多看了一眼。我给的东西她碰一下都嫌恶心,若真做出认出她的样子,她不知要怎么害怕呢。」

国师大半生看遍世态,于这位的儿女情长上面却始终看不明。

「陛下到底是护了她这么年。当初陛下跪在山里两夜请老朽出山,又费尽心思让老朽重新做回刘țũₚ氏一朝的国师,冒风险在宫里安插那么多眼线,用心可谓良苦。」

绍道寂不语。

老国师道:「不管如何也该将这些苦楚与她说一说。我观金姑娘心思剔透、有情有义,她或许会明白。」

窗前人微微一晒。

「不是这么算的……」

风吸满昨夜的雨水,湿哒哒,吹得衣袖也润沉沉,潇洒不起来。

亏欠的东西,还能算,能还,这一生还有盼头。可若人家连算都懒得和你算,只把你当块石头、当阵风,跨过去,吹过去也就忘记了。

「世人眼里,绍二的妻死了。」

老国师看着他,一如看到他那时跪在山下揪住老国师袍摆无处可求的绝望。

他转过头,唤国师:

「师父……」

轻声。

「在她心里,我也死了。」

小六把自己拴上锁链交在慈儿手里。

而绍道寂想俯首让人拴都没办法。他拿慈儿没办法。

少年夫妻,何其了解彼此。

他妻子身上的傲骨一如她的仁慈,端奉神龛,不容折辱。

当年他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命运已经倾向了权力。江山,爱人,何时有过两全。他失去了拴住他的人,此后一生,便只有向「万寿无疆」的深渊下坠了。

17

渔阳鼙鼓动地来。

小六说,这场戏不演不成。临行随军前,他夜里来见我。

千万嘱咐我,「宫里御林军虽为我所控,难保其中没有被劭山渗透的人。你待在娘娘宫里,陛下都安排好了。」

说着,他从怀里先拿出一件金丝软甲,「这个日日都穿好。」接着,又拿出一把精巧匕首,「这个得小心,涂了毒,没事儿别拿出来玩儿。」

又不是小孩子。

我一件件接过,妥帖藏好,凝重注视他。

「你也要小心。」

小六抿紧唇。

夜里温风簌簌吹落屋顶旧叶,打个旋,飘在我们之间。

「主人,我真想现在就带你走,什么都不要管了。」

我伸手拂去他臂上翻墙而沾的苔屑,轻轻道:「在其位,尽其事。你只管做你的,不必挂念我。」

……

绍道寂出征后,宫里一下变得寂静,太后不知要发生什么,每日只是念佛抄经,若是园里牡丹芍药开得好,便拉我一起去观赏。

这日恰逢有几盆绿牡丹盛放,萼楼穰吐,淋漓簇沓。

太后瞧着欢喜,顶着雨天也要叫人把花挪亭子里细细瞧。

「娘娘好兴致。」

许久不见的绍山忽然出现,身后太监给他撑伞,身旁紧跟不少陌生的黑衣侍卫。

太后没有抬头,听出声音,「你来了,前朝事不忙了?」

因此她也没有注意绍山并未行礼,直到听到绍山的下一句话,她才一愣,难以置信抬头。

「你在说什么呀?」

绍山单薄凤眼眯窄,冷光蓄沉,「我说,楚王随行御驾,意图造反,请娘娘交出凤印,让我接管御林军,封锁京城九门,号召边境四王清君侧!」

轰隆隆。

倾盆大雨挟风,打得伞面噼啪,雨雾遮人面,万物都氤氲开了。

太后慢慢直起身,扶住我的手。

「楚王自小跟在先皇后身边,是慈儿娘家人,怎么可能会反?」

绍山瞟了我一眼,漫声道:「娘娘别忘了,先皇后的大哥都当匪了,楚王不过曾经是她家奴,能忠心到哪儿去。」

太后不信,疑心起。

「匪不匪的,皇帝都未下定论,做不得数。我信金家出来的儿女,不会做这等背君害民的事!你要凤印,拿皇帝的亲笔御书来!」

18

这个向来温良柔和的妇人,此时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挡在身后,脊背如竹削直。

我眸中动容,望着她的背影。

她对绍山说:「我不光信楚王不会反,还信其余几王就算见了凤印,也不会听你的片面之词。」

绍山显得胸有成竹,不紧不慢问:「娘娘凭什么这么笃定?」

太后掷地有声。

「就凭你们在陇西数年,练兵驯马,出生入死,情同手足!」

绍山嗤声。

「手足?」

他上前两步,仰头大笑。

笑够了,他脸上神情变得冷冰冰,瓢泼大雨白茫茫淋湿眉眼。

「什么是手,什么是足?手为人所用,足被人踩踏,困于区区手足之情便只有被利用践踏!

「血亲Ťū⁺尚且相残,何况我和他们!」

四下唯有雨声,烈烈滔天。

太后喃喃,「我看不是他们要反,是你要反……」

她眼里隐隐有痛惜,「山儿,你七岁来陇西,十岁被老将军选进亲卫训练,瘦得伶仃点儿。第一次上马,是二哥儿扶的你,第一次围猎射鹿,是老将军帮你掌的弓。」

风声呜呜。

「破掉的袍子,我给你缝过。二哥儿的大婚,你去迎亲闹过洞房,几个兄弟岁数一般大,却都把抢来的喜糖塞给你。

「……现在你告诉我你都忘了,你不信手足情……」

绍山下颌咬得死紧,滚滚雨水从他年轻的眉梢眼角跌落,那一刹那稍纵即逝的青涩无措让我恍然认出。

原来在陇西时我便见过他了。

那是新婚,我在被众人起哄放下了遮脸的团扇,一个清瘦秀气的小少年被人玩笑推到我面前,羞红了白皙面皮,认认真真双手合拢,朝我讨要喜糖。

岁月似风烟,当初那位小少年终究只剩一丝薄淡的影子可供追忆了。

绍山深深呼吸,抬手抹了把脸,平静道:

「娘娘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呢,今日这凤印无论您给不给,我都拿定了。」

他侧了侧身,那些幽魅似的暗卫,齐齐拔刀,上前一步。

19

乱雨如珠,落入池面涟漪成网,迸溅刀面森森寒光。

绍山垂手一旁,等着太后低头,等着我惊怕。

但他ŧû⁵等了许久,却在这命悬一线的威逼中察觉到不对,他猛然回头。

四周森森白刃,对准的,是他。

「你们疯了吗?」

绍山难以置信,狠声。

「看清我是谁!」

鬼影卫无声无息,握刀不动。

他们只听主子调令。

绍山终于意识到什么,脖颈僵直转向我。

亭中,一枚鹰符静静悬在他面前,我握住它,望向雨里的那个惨然的人。

他嗬嗬笑起来,眼睛却像是在哭。

「你给她,都不愿给我……」

雷声霹雳,老天似乎决意要落一场比那日射杀刘简还要大的雨。

皇城大开,御驾亲征的旗帜从邙山转回,御林军、京城四卫里跟着造反的人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小六带着军第一个冲进内城,控制了拼死一搏的绍山。

后苑,虚惊过后,花草被风雨糟蹋得凌乱。

我始终没有说话,蹲下去将一盆盆绿牡丹扶好。

太后的目光紧紧定在我身上,眼光颤然,她似乎真正确定了什么。

「阿瑛,你也喜欢绿牡丹吗?」她期盼问我。

我垂头默然须臾,道:「这么美的花,一如这太平不易的山河,谁会不珍爱呢。」

太后怔怔望着我,她呼了一口气,收拾情绪,目光转向别处。

言语小心翼翼试探。

「这事结束后,你和山儿婚事也算没了。你……你还会留在京城吗?」

微微的风雨,微微的波澜。

我努力压住心间酸涩,抬起头,微笑。

「娘娘,我想回家。」

太后欲言又止,良久,她叹气,缓缓闭上双目,沉重点点头。

我便知道,她认出了我,亦理解了我。

20

过几日,绍山是刘家血脉,忘恩负义、弑兄谋反的事传遍京城。

他满盘皆输,绍道寂天下归心。

不久我便听闻他在诏狱自杀。送返的杂役不小心遗留了一只破水碗,绍山敲碎了一块,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宫里按前朝传统,将他埋在邙山。

下葬那日,我没去。

小六向绍道寂请旨接管江南水军,修整被前总督弄得乌烟瘴气的军政。绍道寂准了。

至于我,一个与绍山纠缠不清的女子,绍道寂自然也眼不见为净,得知太后已给我重新办好身份,不日送我出宫,他也只是愣了愣,然后「嗯」了一声。

那怔愣的须臾,大概是忘了「阿瑛」是何许人了吧。

离宫的前一日,绍山谋反的风波渐渐熄了,众人少有谈及。我便在清晨,悄悄一个人爬上了邙山。

原来邙山真的不高,只有树木很高,生长最好的是柏树。

以前有个人告诉我,因为死人多,所以树木长得好。有时一块地能上下重叠埋好几个,下葬前总要用探针检查过,才好埋新的尸体。

不然黄泉底下就太挤了。

我在密密麻麻的土坡里找到那个人的墓。

在一棵高大粗壮的柏树下面。

我很努力踮脚,才能稳稳将那根断了的五色绳系于树枝上。

系完,我喘了口气,呆呆望着墓前树立的简陋木条。

上面只写了那个人的名字。

那人其实很不忌生死。

在喂了我假死药,把我关进棺材的前一刻,还抱着我,哄我。

他说:

「你死掉吧。不疼的。乖哦,乖乖……」

他说:

「我把你埋在邙山,一棵很大的柏树下面,不要怕黑,我很快就来陪你。然后我们一起爬出去,过新的人生。」

他说:

「到时候,你不是谁的妻,我也不是刘家的皇帝。」

他说:

「你带我走,回江南,回梅州,哪儿都好……」

我仰头,见日出东方,天光明亮,照耀柏叶如金,温暖平和。

我呢喃:「你说得对,睡在这里,真的不会怕黑。」

但是,

「我要回家啦,向你告别一声。」

我拿出荷包,装了一抔树下的土。梅州的水土润泽,定也能长出很高的柏树。

21

天色薄亮,马车缓缓驶出城。

城墙上,绍道寂穿着寻常公子的衣裳,静静目送。

他有很多可以回想的记忆。妻子婚车驶到陇西,他是如何掩饰欢喜,装得云淡风轻,实则袖子里的手都冒汗。

或者想一想,把妻子送入宫为质的马车,他是怎么强装镇定,掐得掌心血肉模糊,才忍住了把人抢回来的冲动。

但他此刻忽然想起的,却是父亲去世那年,年少的妻子满山找他,摔得浑身伤,掉进河里,被他捞出来后委屈得大哭,一直打他。

哭着说:「绍道寂你这个混蛋,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着实被她乱打的手误伤,挨了好几个巴掌。打得回了魂,活过来,为了哄好妻子,接连发毒誓,说再也不一个人乱跑,再也不丢下她。

若有违誓,天地不容。

妻子眼睛红扑扑,摇头,她说这个不好,「反正你若违誓,我一辈子不理你就好了。」

他轻率应下了这个誓言。

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成真。

他记得那时他心情无比轻松,抱着妻子骑上马,踏着晨露朝阳,往家回。

绍道寂扶着墙垛, 手指用力泛白。

现在的他,无上权势, 什么得不到?用权用计,迫使那辆马车里的人回到他身边, 轻而易举。

但是把人逼回来, 又能怎样。

回不去了。

少年夫妻,共骑一马,杳霭溶溶,梨花拂面,静望曦光从东山慢慢显迹。

当时只道触手可得的寻常,都如落红逝水,再也回不去了。

22

出了京城, 坐船与小六汇合, 往江南方向。

很久没回家,都忘了回梅州的路有多长,竟然还晕船了几日, 哥哥知道定是要笑我了。

到梅州境内, 已近黄梅雨时节,船篷上滴滴答答。

小六钓了江鱼,说要大展身手给我熬鱼汤,他手艺笨得很,糊了两锅,天都黑了。

我等得犯困, 靠在船柱昏昏沉沉, 船慢慢摇晃,我半梦半醒, 一会在陇西,一会在京城。

耳边似乎有水流划桨声, 船停了, 有人登着小舟上来, 小六模模糊糊惊喜叫起来。

谁啊。

有人轻轻摸我的脸。

我睁开眼。

暮色里, 斗笠蓑衣下,一个髯须沧桑的男人, 一双柔情似水的眼, 望着我。

我愣了好一会。

「哥哥?」

男人把我拥入怀中,手臂收紧,哽咽着,说不出话。曾经绿鬓风华的小金大人,也变得快认不出来了。

但那宽大温暖的手没有变, 一下一下抚摸我的后脑勺, 像要把我经年离家的委屈苦楚都抚平。

「回家了慈儿。

「对不起, 哥哥来晚了……

「我带你回家,阿父阿母等着呢。」

我埋在他怀里,揪紧他衣襟, 眼圈慢慢泛红,簌簌落下泪来。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

船上炊烟袅袅, 鱼汤滚沸,世事寻常,故人终可待。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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