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国那日,阿姐将我藏好,不着寸缕冲到叛军首领李冲面前。
「愿以妾身慰王心。」
李冲哈哈大笑,抱着阿姐走进宫殿。
昔日名满天下的端阳公主,就此委身于新帝李冲。
阿姐和我的性命,终究得以保全。
十年后,阿姐召我入宫,欲将我指婚给平王李玄为侧妃。
一个闲散王爷的侧妃之位,已经是她拼尽全力才求来的恩典。
她望着我,眼眶湿润。
「安安,跟着平王回封地,他定能护你平安一生。」
我低下头,眼神冷凝。
所谓平安,从来不是我所求。
灭国之仇,弑亲之恨,还有阿姐这么多年的屈辱,我绝不能忘却。
我要祸乱朝纲,倾覆李朝!
1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叛军的铁骑攻进了皇宫。
暗卫们的尸首,倒了一片又一片。
阿姐和我藏在屏风后,死命地捂着我的嘴。
眼睁睁地瞧着李冲亲手将长剑刺入父皇的胸膛。
几个叛军将领露着邪淫的目光,如饿狼扑食般扑向母后。
母后不堪受辱,决绝地撞向一旁的柱子。
眼前血光漫天。
李冲猩红着眼,四下打量着宫室。
似在寻觅漏网之鱼。
阿姐低声在我耳旁喃喃着:
「安安,不要哭。」
「阿姐会保护你。」
她咬了咬牙。
抱着我,从后门溜出去,藏在一片侍卫的尸首之后。
随后,她开始用力撕扯自己的衣裳。
我的声音颤抖不止。
「阿姐,你要做什么?」
阿姐对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
「安安,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等着阿姐来寻你。」
我从小就最听阿姐的话。
所以,我藏在尸堆后头。
一步也不敢挪动,等了阿姐一日一夜。
第二日清晨,阿姐终于寻到了我。
彼时的她已经换上了南阳妇人的衣饰。
满眼乌青,脸色疲惫。
伸出手来抚我的脸庞时,手腕上露出了几道可怖的鞭痕。
她慌忙放下衣袖。
紧紧抱着我,喜极而泣。
「安安,他答应不杀你,留下我们的性命。」
阿姐的泪水一串又一串地落下,打湿了我的肩头。
我低头瞧着她的手臂。
那上头渗出的丝丝血迹,已经将衣衫染湿。
后来,我才明白,阿姐做了什么。
她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几乎不着寸缕,跪在了那叛军首领南阳王李冲面前。
「妾身端阳公主景令仪,倾慕大王已久。」
她跪在地上,瑟缩地伏下身子。
长长的秀发散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梨花带雨,惹人怜爱。
「如今废帝伏诛,妾身愿奉上己身,以慰王心。」
阿姐早知李冲好色。
更知,她以景朝公主的身份向他臣服,定能勾起他的兴趣。
果不其然,李冲哈哈大笑起来。
「昔日早闻端阳公主的懿名,却没想到竟是个如此识趣之人。」
「公主盛情,本王便笑纳了。」
他打横抱起阿姐,就向内殿走去。
自此,世间再无才貌双全的端阳公主,只有新帝后宫的景贵人。
阿姐将我送出了长安城,让青城的一户富裕人家抚养我。
离别那日,她哽咽着对我道:
「安安,有朝一日,若是阿姐能护住你了,就将你接回阿姐身旁。」
「若没有那一日,你就忘了阿姐吧。」
她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肩头。
「安安,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明白阿姐的意图。
她宁愿忍受与我分离的痛苦,也不愿我再留在长安为人鱼肉。
她要我平安无事,哪怕是以永别为代价。
阿姐用了十年,在李朝的后宫站稳脚跟。
当她做上景妃的时候,立即派人将我接回了长安。
彼时我恰好及笄。
她费尽心力,在李冲面前多番转圜,为我求来平王李玄的侧妃之位。
李玄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成年后便被早早打发去了封地平城。
做他的侧妃,或许能一生安稳。
「安安,事到如今,阿姐唯求你平安。」
阿姐对我挤出一个笑意。
我怔怔端详着她。
她瞧着比从前老了十几岁不止。
鬓边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爬上了几缕白发。
脸上的脂粉,遮不住眼底的疲惫。
我的心泛起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想起方才,外头来了个嗓门尖细的太监,传她去给李冲侍寝。
「景妃娘娘,您好生准备准备吧。」
他的话音才刚落,阿姐的身子就不自觉地开始发起抖来。
我又想起灭国的那一天。
她寻到我时,身上渗出的血迹。
望着她的目光,不由含了深深的愧意和歉疚。
阿姐,你拼尽全力为我求来的安稳人生,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自从我踏进长安城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我要夺得那至高权力,倾覆李朝。
2
平王李玄,从不在我的计划内。
他是李冲的一个不起眼的妾室所出,也不得李冲宠爱。
所以年过弱冠后,李冲只将贫瘠的平城打发给他作为封地,催促他早早就藩。
嫁给他,或许一辈子只能被困在平城。
我既然要祸乱李朝,一步步地接近李朝的权力中心。
便只能嫁给未来的皇帝。
如今的太子,李云。
于是,我精心策划了一个阴谋。
恰好,几日后便是关贵妃的生辰宴。
关贵妃是李冲发妻的亲妹妹,最得他敬重。
这些年在宫中,实际上已经位同副后。
阿姐带着我给关贵妃请安,恭谨地行着大礼。
关贵妃瞧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这是景妃的妹妹?瞧着容颜比景妃当年更盛不止呢。」
阿姐小心翼翼,又带了几丝讨好道:
「贵妃姐姐谬赞了,可臣妾和妹妹加起来,还不及姐姐一半风华呢。」
关贵妃满意地笑起来。
「皇上说得没错,景妃一向是这宫里最识趣之人。」
光瞧她对关贵妃做小伏低的模样。
我便知道姐姐这些年在这李朝宫中,过得是什么日子。
心中不忍,也对我将要做的事越发坚定。
关贵妃的生辰宴,太子定是不会缺席的。
李云是李冲的王妃所出,也Ŧű̂₀是关贵妃的亲外甥。
向来最得李冲看重。
我在民间时,也曾听说过这位太子向来便有「仁孝」之名。
宴席间,我仔细端详了他一番。
他生得清俊,又举止得体,风度翩翩。
李冲和关贵妃皆对他赞不绝口。
好可惜,这样心地纯善,德高望重的太子。
就要被我这个见不得光的前朝公主拖下水了。
我扮作婢女,给他倒下加了料的酒。
不一会儿,他的脸上便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当即站起身子,以身子不适请求离席。
他去了清宴殿侧殿,许是撑不住回东宫了。
我悄悄尾随了过去。
假装推错门,闯进了他所在的宫室。
一进门,便被拖入一个炽热的怀抱。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只是眼神尚算清醒。
瞧着,已经用了浑身的气力在克制自己。
「孤中了药,不欲毁你清白。」
「你,你速速去寻一盆冷水来,浇在孤的头上......」
我转头揽住他的颈,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贴上他的胸膛。
李云的呼吸越发急促。
几次三番想推开我,却终究按捺不住那强烈的药性。
云雨过后,药效淡去,他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望着身旁的我,眼底带上了愧意。
「孤会对你负责。」
后来,我无数次想。
李云是否后悔过,当日对我许下的那句承诺呢?
若他狠心一点,与我撇开干系,指控我意图勾引他。
或者,干脆将我灭口。
便不会生出后来那些事了。
可他偏偏没有这样做。
他只是细心地替我穿好衣裳,带着我去长宸宫寻李冲,求一道赐婚圣旨。
自此,开始了我们爱恨交织,纠缠不清的一生。
3
李冲勃然大怒。
盛怒驱使之下,他从一旁扯过一个宫女手中的扇子,狠狠朝李云的方向砸过去。
「逆子!」
扇子砸在李云的肩颈上。
他皱了皱眉,却没有挪动身子。
只是一味地磕头。
绝口不提可能被下了药之事。
只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
「一切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没能克制住自己,才犯下大错,玷污了景二小姐的清白。」
「求父皇,将景二小姐赐婚给儿臣!」
李冲火冒三丈,恨铁不成钢,手指颤抖地戳向李云:
「你糊涂啊!」
「今日还是你姨母的生辰宴,你竟然做出这等丑事!」
「况且,她原本是要指给平王的,是你未来的弟媳啊,你怎么,你怎么能......」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我。
忽然取出腰间ṭü⁹的佩剑,直直朝我刺来。
「这女子狐媚了你,朕现在就将她杀了!」
他率兵起义,鏖战多年。
剑行得快如光影。
我来不及躲闪,只得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却有一人扑到我跟前,紧紧护住了我。
李冲情急之下,只得堪堪收住剑。
只可惜,那剑锋还是刺入了李云的肩膀。
渗出了微微的血迹。
李冲指着李云,气得几乎失了神智。
「你,你!」
「你为了一个女人挡刀?」
一旁的关贵妃本大气也不敢出,见李冲要动刀子,忙迈步出来,跪在地上为李云求情。
「皇上息怒啊!万不可为了此事伤了太子!」
她扭过头,怨毒地瞪了我一眼。
「不过是个卑贱女子,可有可无。」
「太子若一意喜欢,皇上下旨将她赐给太子做妾室便是了,何必为此伤了父子和气?」
我低着头跪在地上。
关贵妃的目光似要将我生吞活剥。
她一定怨极了我,恨我败坏了李云的清白名声,又害得他被李冲训斥,险些毁了他的锦绣前途。
可是我阿姐,又有谁来替她作主呢?
灭国之前,她也曾是长安人人称颂的端阳公主。
她的一生本不该如此。
她与康宁侯世子崔世师自幼定下婚约,两小无猜,一道长大。
及笄后,她本该嫁给她心爱的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而不是委身于年过四十的李冲。
我的眼角忽然一片湿润。
阿姐行完贵人册封礼的第二日,正值李冲登基的庆功宴。
她战战兢兢地同我坐在宴席上。
李冲对着阿姐邪淫一笑:
「爱妃既然如此知趣,朕便送爱妃一份大礼。」
那份大礼,正是崔世师的头颅。
淅淅沥沥,还往地上滴着血。
头颅被装在一个盘子里端了上来。
阿姐的脸色刹那间惨白。
李冲一边擦拭着手中的匕首,一边道:
「朕攻进长安的时候,世家王侯皆纷纷投降,唯有这康宁侯一家誓死不降,要与朕决一死战。」
「尤其是这崔世子,竟然用箭伤了朕的将领,被朕活捉之后,竟然还辱骂朕。」
「方才,朕实在气不过,只好将他杀了。」
他笑着转头看向阿姐。
「爱妃喜欢这份礼物吗?」
阿姐咬了咬牙。
对着李冲绽出一个笑脸。
「陛下,可否借你的刀剑一用?」
李冲将手中的剑递出,饶有兴趣地盯着她。
阿姐深深吸了一口气。
取走那剑,狠狠插进崔世师的口中。
转头对李冲笑吟吟道:
「臣妾喜欢得紧,只是这崔世师既然敢对皇上不敬,臣妾便将他的舌头割下,皇上觉得如何?」
李冲抚掌大笑,将阿姐揽入怀中。
我却未曾忽略阿姐始终不曾停止颤抖的手,以及那夜回到昭云宫之中,捧着崔世师给她的定情信物痛哭流涕的模样。
她深知,李冲生性暴戾多疑。
若她现出对故去之人的一丝留恋,只会让她和我落得更凄惨的下场。
所以她对我说,她只能如此。
她只能等到死后,再去求崔世师的原谅。
她摸着我的脸,喃喃道:
「安安,我们一定都要好好活着。」
我垂眸。
可是阿姐,平稳的一生并非安安所愿。
我要让他们,都付出应有的代价。
4
李冲最终妥协了。
将我赐给李云做宝林。
只是一个宝林而已,又不算多么光彩,用不着择什么吉日。
三日后,便是我入东宫之时。
李云坚持着,扶着我走出长宸宫。
许是牵扯到了肩膀上的伤口,他微微皱起了眉。
我的心里不由漫过一阵愧疚。
他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却愿意用性命护着我。
若说一丝感动也没有,是不可能的。
只是,那微微的悸动不久便消失了。
他是李冲之子,是我的仇人之子。
就算我算计了他,也是他活该。
走到门口,却瞧见闻讯赶来的阿姐焦急地站在那里。
她一定想进来为我求情,却被拦在宫外,只能忧心地等候。
手中的手帕,几乎被她扭成了碎片。
见我时,几近喜极而泣。
「安安,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她拉着我的手,四下打量。
见我完好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太子。
「太子殿下。」
她忙小心翼翼地对他见礼。
李云忙道:
「景妃不必多礼。」
许是读出阿姐眼底的担忧,他温声道:
「景妃娘娘不必担忧,父皇已经将二小姐赐婚给孤。」
「父皇虽只答应了宝林之位,但是孤一定会好好待她的。」
阿姐怔怔地看向我。
直到现在,她才反应过来,方才我做了什么。
她扯着我的手,一路上默然无语,走得极快。
「阿姐,阿姐,你走慢些......」
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她的脚步,好不容易回了她宫中。
迎面而来的,却是她狠狠的一巴掌。
「景思安,你给我跪下!」
我心一沉,直直地跪在了阿姐面前。
执着她的手,放在我脸颊边上。
「阿姐,安安是你救下的,你怎样打我都可以。」
阿姐瞪着我,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却终究不舍得掌我第二下。
许久,她忽然哭出声来。
轻轻抚着我通红的半边脸。
「对不住啊,安安,阿姐方才气过头了。」
我连忙摇头。
「阿姐,没关系的。」
她将我拥在怀中,带着哭腔问我:
「安安,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我的身子有些僵硬。
事到如今,我使计非要嫁给太子的事情已然瞒不住阿姐。
可我该怎么回答阿姐呢?
她为我择的平稳人生,我亲手毁去。
迈上了另一条她最不希望我走上的道路。
我对不起阿姐。
可我不得不这样做。
5
纵使阿姐再怎样不愿。
三日后,我还是穿上粉红色的嫁衣,被一顶小轿送进了东宫。
阿姐虽怨我,却终究不舍得我受苦。
将她这些年攒下的大半银子都留给我做了嫁妆。
「安安!」
我将要上轿子的时候,阿姐忽然唤住了我。
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在我耳边道:
「你答应阿姐,以后再也不要做危险的事,好不好?」
阿姐的眼眶又红了。
「你要知道,阿姐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指望是你啊。」
我不由也湿了眼眶。
点头答应了她。
坐在轿子上,我想着日后的事。
进入东宫,只是我的第一步。
可一个太子宝林的身份,还远远不够。
李云日后会有太子妃,侧妃、良娣,还有无数像我一样身份的低位侍妾。
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将我抛之脑后。
我该用怎样的法子,才能谋夺更高的位份。
以及,李云的宠爱?
我胡思乱想着。
不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地在摇晃的轿子里睡着了。
隐隐约约间,听见有人在唤我的名姓。
「思安?」
我皱了皱眉。
记忆里,很少没有人这样唤我。
从前,我怨父皇和母后将我的名姓起得像个男子,不似阿姐的名姓「令仪」那般动听。
可惜名字既起了,便改不了了。
父皇母后,以及阿姐,都很默契地唤我安安。
后来才想起,我出生时,景朝已然摇摇欲坠,有倾颓之势。
我的名姓,寄托了父皇和母后的盼望。
思安思安,居危思安。
可惜,当我后来明白过来时,景朝已灭。
父皇和母后早已化作尘土。
如今,再听到有人这般唤我。
已是恍若隔世。
马车的车帘被掀开。
我恍恍惚惚睁开眼。
瞧见的是一双含笑的眸子。
他身着一身大红婚服,瞧着还颇为庄重。
他温声道:
「怎么睡着了?」
冷风灌进我的衣领。
我发起了抖。
蹲下身子,要给他请安。
他忙扶住我。
连声道:
「给宝林拿大氅来。」
大氅围在我身上。
我才稍稍止住了发抖。
他打量着我身上的衣裳。
皱着眉道:
「带宝林去换那身红色的嫁衣。」
我心里「咯噔」一声。
彻底清醒过来。
「殿下,这不合规矩......」
我吓得心神俱裂。
当即便要跪在地上。
我的身份本就微妙。
若是我穿着红色的嫁衣,进了东宫的门,此事传出去了......
我不愿让阿姐难做。
李云见我如此。
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
他扶着我,朝内殿走去。
直到走到内殿,我才反应过来,方才他为何要我去换衣裳。
东宫的内殿围满了喜绸,窗上贴满了囍字,地上更铺了一条长长的红毯。
端得是一片喜气洋洋。
李云紧紧攥住了我的手。
「思安,同孤拜堂。」
6
我怔住了。
半晌,又摇头道:
「这不合规矩......」
李云似有些恼。
攥着我的手紧了些。
呼吸微微急促:
「思安,父皇只答应你做孤的宝林。」
「但是,孤已经将你当作孤的妻子,与你拜堂,是孤现在唯一能为给你的。」
「方才,你已经拒绝了孤一次,现在还要拒绝第二次吗?」
我望着他真挚的眼眸。
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他此话是真心还是嫁衣。
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妻子?
我只不过是李冲拗不过李云,被赏给他的一个妾室而已。
怎么配得上太子之妻这个身份?
李云却十分坚持。
「思安,宫制只说你不能穿正红色婚服,却没说你不能同孤拜堂。」
我哑然。
只得顺着他,牵住了他递过来的一道红绸。
由着他将我引向那红毯上。
东宫的首领太监黄全清了清嗓子,作了傧相。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似乎是他亲母的牌位。
「夫妻对拜!」
红烛摇曳,喜色漫天。
恍然之间,我竟有种真的与夫君在拜堂的错觉。
那夜共赴云雨时。
李云在我耳边喟叹。
「思安,你给孤一些时间。」
「孤一定会让你成为孤堂堂正正的妻子。」
我听在耳里,只是嗤笑一声。
阿姐这么多年,在宫中谨小慎微,对李冲蓄意讨好,也不过只得了个景妃的位份。
能让我进东宫,已经是李冲最大的让步。
更何况,李朝的臣子绝不会眼睁睁地瞧着我这前朝遗孤做上太子妃。
李云这句承诺,恐怕永远不会实现了。
我权当李云在哄我,只是娇声应是。
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夫君。
不论我在谋划什么,以及我日后要做什么。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必须依靠他。
所以,赢得他的宠爱,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况且,李云长得这样俊俏,于我而言也不算吃亏。
思及此,我愈发紧地缠住他的脖颈。
心中却不由涌上一股悲凉。
我是景朝的瑞雪公主啊。
虽然如今,景朝倾覆。
可父皇和母后若是知道,他们的安安这样讨好仇人之子。
会不会很失望呢?
我不由落下泪来。
见我落泪,李云有些手足无措。
伸手抚着我的脸庞。
「可是孤弄疼你了?」
我摇了摇头。
泪却流得越来越凶。
李云忙止住了动作。
将我揽进了怀里。
「思安,睡吧。」
他的怀抱竟然异样地安稳。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按例我应当去觐见太子的母亲,我的婆母。
李云的母亲早逝,觐见的人便换成了当今代掌六宫大权的关贵妃。
想起关贵妃对我痛恨的眼神。
我不由有些紧张。
却也明白,既然做了东宫的妾室,日后我必然避不得与她相处。
本以为李云应当是上朝去了。
东宫的丫鬟替我梳洗打扮好以后,我走出我住的院子。
却见李云正背着手站在门口。
见我出来,他走到我跟前,自然而然地牵住我的手。
「孤向朝中告了假,今日陪你去见姨母。」
7
太子陪一个妾室回门,古今闻所未闻。
我不禁涨红了脸。
「殿下,这不合规矩......」
李云的眉头拧了起来。
「昨日到今天,你说了几次这句话了?」
「以后不许再说。」
我乖巧地垂下头。
「是。」
他真的陪着我进宫。
在去皇宫的马车上,还变戏法一般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糕点。
「思安,今日走得急,你应当没用早膳吧?」
「皇宫里不能乘马车,要走许多路,你先吃这些垫垫。」
我怔了怔。
接了过来,尝了一口。
甜而不腻,很是爽口。
李云见我眉头舒展,不由笑了起来。
「喜欢吃就好。」
趁着我吃那几块糕点,他在我耳边絮絮道:
「姨母瞧着严肃,其实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你多与她相处,便会知道了。」
我木讷地点着头。
他十分自然地将我揽入怀中,把弄着我的一缕发丝。
「思安,孤说了会好生待你的,你千万放心。」
我心中不由一突。
他定是察觉了我眼中时刻浮动着的不安,才会想到用这句话来安抚我。
只是,我的心中却有些复杂。
他,是不是对我有些好的太过了?
从在宫中自揽罪责,替我挡剑。
再到昨日一意孤行的拜堂。
若说我心中没有一丝动容,是不可能的。
只是——
只是,我又凭什么对他动心?
十年前,李冲在南阳起义。
直到他起兵反叛,父皇才发觉。
这些年,他一直同朝中派去的地方官员勾结。
他们为他多番掩护,若是有朝官不愿服从他,他便杀之,谎称他们死于时疫或者意外。
他掩人耳目,私自挖铁矿,铸兵器,在各地分散练兵。
起义时,他已然集结起五万大军。
他令人四处散播「景朝不祥,天谴将至」的谣言。
甚至,与邻国西境相勾结,和西境人立下盟约,许诺他登基后割地以偿。
西境大军从北面进攻景朝。
他则率军从南面开始起义。
内忧外患之下,景朝最终国破。
父皇和母后,景朝宗室,除了我和我阿姐以外,皆惨死在李冲的手下。
若非李冲用了不义手段登上皇位,他李云不过只是个边远之地的异姓王世子而已。
怎么高攀得上身为瑞雪公主的我?
更何况,我与他还隔着国恨家仇。
我绝不能对他动一点点心思。
想起在宫里的阿姐,我心中酸涩。
这么多年,面对着灭族仇人,阿姐又是怎么过来的呢?
李云不知我心思早已百转千回。
只是安安静静地拥着我。
马车停下,他带着我入宫去见关贵妃。
关贵妃见到我时,没有什么好脸色。
可看在李云的面子上,尚算带着几分勉强的笑意。
她饮了我敬的茶,生硬地对我道:
「既然做了太子宝林,就安生地服侍太子。」
「不要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我低着头,垂眸应是。
李云却极快地牵住了我的手。
对关贵妃笑道:
「姨母,眼看着快要到午膳的时候了,儿臣和宝林便不叨扰你了。」
关贵妃嗔他一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李云却不急着带我回东宫,而是要带我去见阿姐。
我愣了一下。
「殿下,这不合——」
今日,本是来参拜关贵妃,以示对她的尊敬。
就算要见我阿姐,也不该选在今日。
李云却对我比了个「嘘」的手势。
「不准再说那句话。」
宫道之上,侍女和太监人来人往。
他却大咧咧地牵着我的手,昂首挺胸地走着。
反倒显得我满脸犹疑,畏畏缩缩。
到了阿姐的昭云宫,她瞧见了我,先是露出了喜色。
目光移到我身旁的李云身上,笑容顿时便收敛了许多。
平白有些尴尬。
李云中气十足地道:
「景妃娘娘,孤和思安来给你请安。」
闻到阿姐的宫室里飘来一阵香味,李云顺势提出要在昭云宫用膳。
他对我瞟来一个略显狡黠的笑意时,我才恍然大悟。
他方才那样匆匆辞别关贵妃,是怕我在她宫里不自在。
他是特意想来带我见阿姐,为我们寻相处的机会的。
8
我心里不由有些五味杂陈。
阿姐见状,命了侍女去给李云伺候茶水。
以有东西要赏给我为由,拉着我去了侧殿。
她拉着我坐下,绽开笑颜道:
「安安,我瞧着,太子对你是极好的。」
「这样,阿姐就放心了。」
我勉强地笑了笑。
她攥紧我的手,殷切道:
「安安,阿姐不管你为什么非要嫁给太子。」
「可是太子既然这样宠爱你,日后只要你安生些,日子定不会难过。」
她叹了口气。
那双秀丽的丹凤眼之间,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与淡然。
「虽然阿姐知道,你恨李冲,恨李朝的所有人,可是景朝终究已经覆灭了。」
「眼下,阿姐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凝望着我,似是迫切地希望我给她承诺。
「你答应阿姐,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从此以后,好好和太子过日子,好不好?」
「好安安,你是阿姐唯一的希望了。你活着,阿姐才能好好活着。」
我忽然读懂了阿姐明亮的眸子里,那一抹淡淡的忧思。
她忍辱负重多年,假意忘记故国之仇,卧在仇人的枕畔。
唯一的愿望,便是我能好好活着。
我的心一动。
那个念头,不由开始动摇。
是,我是想要李朝覆灭,报当年灭国之痛。
可是,若是我以身涉险,我死了不要紧。
阿姐怎么办?
李冲用我来挟制她,何尝不是也在用她来挟制我。
他答应让我嫁入皇室,也是想将我放在眼皮子下盯着。
更何况,李冲登基以后,使下铁血手段。
所有的皇室宗亲,皆被他一个不留,全部判处斩刑。
连出嫁在外的长公主、郡姬和族姬也不能幸免。
景朝除了我和阿姐,已经没有任何人了。
我与日渐强大的李朝对抗,只能以卵击石。
正当我不安地思考着时,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女官服饰的女子。
她手中端着一碗浓得发黑的药,语气生硬道:
「景妃娘娘,皇上差臣将滑胎药送来了。」
「娘娘快饮下吧,臣好回去复命。」
阿姐神情冷淡:
「知道了,本宫的妹妹在此,还有话要与她叙,你且先端出去,本宫过半刻钟就来饮。」
那女官闷不做声地点了点头,端着药推了出去。
我忙抓住阿姐的手:
「阿姐,你有身孕了?」
阿姐点了点头。
「是啊,这是我怀的第六个孩子。」
「不过,无所谓了,李冲不会让我诞下子嗣的,我按照他的吩咐饮滑胎药就是了。」
「这药的药性温和,喝多了也死不了。」
她说这些时,眸子里连一丝波澜也无。
侧过身子țú⁴,微微抚了抚我的鬓发。
「安安,你先出去寻太子吧。」
「那药饮下,得好几个时辰才会发动,我喝了药,就来招待你们。」
我走出侧殿时,手指甲已经嵌在手心里出了血。
一忍再忍,才忍住没落下泪来。
我真是太傻了。
我绝不能放过李朝。
终有一日。
我要亲手将剑送入李冲的胸膛,让李朝皇室给我阿姐赔罪,为我景氏皇朝的所有冤魂偿命。
9
我不忍阿姐再操劳,草草用了几口午膳,拉着李云便离开了昭云宫。
阿姐依依不舍地送走我。
临别时,李云还在信誓旦旦地同阿姐说,他以后定会好好对我。
直将阿姐笑得眉眼弯弯,一个劲地嘱咐我:
「安安,记着阿姐方才的话。」
她要我安心承受李云给我的恩宠,同她一样依附仇人,以此安身立命。
可阿姐能如此,我却不能如此。
回宫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李云却反倒兴高采烈。
「思安,孤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到了东宫,我才明白他所谓的惊喜是什么。
东宫的另一边,不知何时新造好了一处院子。
门前景致,恰似我还是瑞雪公主时,在景朝皇宫中住的瑞雪阁。
我怔怔地走了进去。
里头的摆设,竟然也同瑞雪阁一模一样!
可李冲篡位后,将景朝皇宫大部推倒重建,当初的瑞雪阁也不复存在了。
现在,当年的景致,毫无二致地出现在我眼前。
我却笑不出来。
这座仿造的瑞雪阁,刻骨铭心地提醒着我,何为「物是人非」。
讽刺的是,是毁了景宫的仇人之子,亲手将这座院子送给我的。
上头还明晃晃地挂着牌匾。
思安阁。
我的脑子里「轰」得一下。
谁允许他将父皇和母后赐给我的名姓,写作牌匾,挂在这座赝品上?
理智霎那间,从我的脑海里消散了。
恰逢李云笑着开口问我:
「思安,你可喜欢?」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住处,可好?」
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自得。
我忽然悲从中来。
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我会感激涕零地跪在他面前,接受他对我的恩宠吗?
可是,若不是他父亲李冲。
我该住在真正的瑞雪阁里,做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瑞雪公主。
而不是抛下我的尊严,用腌臜的手段诱引他。
险些死在李冲的剑下,才能成为这东宫的一个低阶妾室。
我的心抽痛着。
李云见我神色冷漠,不由疑惑道:
「你不喜欢吗?」
我再也按捺不住。
凭什么,要我对他们这些强盗感恩戴德?
我冷冷地望向李云。
「多谢殿下好意,妾身心领了。」
「只是,殿下该知道,无论仿得多像,赝品终究只是赝品。」
李云似是猛地想到了什么。
大约,他为我仿造瑞雪阁时,只盼着我住在东宫时,能同从前住在闺阁中一样。
却忘了,我的瑞雪阁,是他父亲亲手毁去的。
我是亡国公主,而亡我国的,恰巧就是他李氏。
脸上顿时现了懊恼之色。
「思安,对不住,孤没想到......」
「是孤的错,你别生气,思安......」
他猛地瞪大眼。
「思安!」
我一时气血上涌,忽然眼前一阵发晕。
竟然就这样直挺挺地往下倒。
在我倒下前的最后一刻,李云将我揽进怀中。
惊惶地,一声又一声唤着我的名姓。
我的眼皮沉重,缓缓闭上了眼。
10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梦里,阿姐挺着隆起的小腹,浑身是血地跪在地上。
李冲面目狰狞,在她的身后执着鞭子。
鞭子一下又一下,抽在她的身上。
阿姐痛苦地哭叫出声。
我伏在她身边,紧紧攥着她的手。
撕心裂肺地唤着「阿姐」。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面前咽了气。
李冲的目光忽然转向一旁的我。
眼神邪恶。
执着鞭子,缓缓走向我。
「朕现在就杀了你。」
「好让你和你阿姐,在黄泉路上做个伴。」
我瑟缩着,发着抖。
「不要,不要!」
李冲的剑刺向我的那刻,我骤然睁开眼。
撞入眼帘的,是李云担忧的眸子。
见我醒来,他不由喜出望外。
「思安,你......」
我颤抖地将手伸向李云。
直到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才缓缓松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
只是个噩梦。
我还没有死。
阿姐也还活得好好的。
我抬头,静静端详着眼前满眼的李云。
他俊秀的眉峰紧紧拧成一团,眼底是一览无遗的担忧之色。
「思安,御医说你急火攻心,才会突然晕倒。」
他自责地喃喃:
「都是孤的错,孤不该带你去看那间院子,反倒刺激了你。」
他凝望着我,小心翼翼地问我:
「你若是不高兴,孤派人去将它推倒,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
嘴角微微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父皇,母后,瑞雪真是太傻了。
就算我厌恨那间院子,厌恨眼前的李云。
我也不该这样轻易地表露出来。
李云如今对我尚算有几分兴趣。
我应当抓紧他的宠爱,而不是惹怒他。
以及,我需要尽快生下他的子嗣。
唯有子嗣傍身,才能让我在这东宫有一席之地。
我才能,一步一步,慢慢地谋求以后的事。
我抬头,轻轻吻上了李云的唇。
手伸向他的脖颈。
一如在清宴殿那间侧殿时。
我只消如此,李云便再也没有招架之力。
他喘着粗气,踯躅道:
「思安,你还在病中。」
「孤,孤不能......」
我只是紧紧抓着他,不肯让他离开。
「殿下,臣妾想要个孩子。」
李云再一次陷落。
似乎面对我的刻意引诱时,他总是无法自拔。
我主动搬进思安阁。
以一个缠绵的吻,谢了李云对我的恩宠。
昨夜本已酣畅淋漓。
眼下,李云的呼吸又粗重起来。
若非黄全及时来请,差一点便要误了上朝的时辰。
他咬了咬牙。
懊恼着,强忍着不满放开我。
冷冷斜了黄全一眼。
「没眼力见!」
我好生安抚了一阵,才将他的毛捋顺,哄得他出门去上朝。
他心里念着我,下朝时总是走得很急。
据黄全说,连周围臣子的攀谈都谢绝了。
回来的时候,不是攥着一支珠花,便是提着一盒品香楼的糕点。
「好吃吗?」
他温声问我。
我拣起一片桂花糕放进嘴里。
本应当甜蜜的糕点,却一片苦涩。
品香楼是母后身边的锦瑟姑姑出了宫之后,用母后赏给她的银子开的。
她从前便最擅长做各种糕点。
味道不仅可口,还能将糕点随心制成各种栩栩如生的形状。
我和阿姐总是缠着她给我们做糕点。
品香楼自开张以来,便生意红火,来客络绎不绝。
她年岁渐长,收了许多徒弟。
将技艺传授给他们之后,品香楼售出的糕点便再也无需她自己动手。
却惦记着我和阿姐,隔一段时日便亲手做了糕点来,遣人送入宫中。
可惜,她的糕点,我和阿姐却是再也吃不到了。
长安沦陷,母后惨死。
她为了主仆情谊,自刎在家中,追随我母后而去。
这品香楼虽仍然由锦瑟姑姑的徒弟开着,却再也没有她制出的味道。
我拂去心中万千思绪。
抬起头,对李云绽开笑颜。
「多谢殿下。」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迟早有一日,我能替母后和锦瑟姑姑报了这冤仇。
11
很长一段时间,我与李云朝夕相处。
我恍然意识到,在我来东宫之前,李云的东宫连一个妾室也没有。
所以那日在清宴殿侧殿之中,李云是......
我犹疑地提起此事。
李云陡然红了脸。
「那天,的确是孤第一次......」
「姨母也曾想寻侍女来给孤侍寝,只是孤都推拒了。」
「孤的第一回,只会留给孤的妻子。」
又是「妻子」。
我微微叹了口气。
我不过是个宝林,他话里话外都是「妻子」,这和羞辱我,有什么分别?
只是,我却不能轻易惹起他的不快。
只得顺着他的话说。
晚膳时,他一时兴起,饮了几口酒。
望着窗外稀疏的月色,竟就此说起真心话来。
「思安,那一日,你闯进孤的宫室里。」
「是孤不好,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轻薄了你。」
「你一个好生生的姑娘家,就那样被孤毁了清白。」
他深深叹了口气。
「孤后来想,孤决不能辜负你。」
他犹犹豫豫,终究借着酒意说出了那句话。
「况且,终究是父皇他对不住你和景妃娘娘。」
「孤有时觉得,他待景妃太过苛刻。」
我默然无语。
他自觉戳到我的痛点,沉默着替我拂了拂散乱的鬓发。
举起酒杯,自斟自饮。
许久之后,他微微眯起眼睛。
喃喃道:
「思安,孤待你再好,也不能弥补你的灭国之痛。」
「对吗?」
我怔怔地望向一旁已然醉倒,伏在桌案上的李云。
心中不由狠狠抽痛着。
他竟然是这样想的。
这些日子,我早已察觉,他并不与李冲一般狠毒。
不愧是民间人人称颂的「仁孝」太子。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蠢蠢欲动。
既然他这般怜惜我,甚至愿意站在我的立场为我着想。
日后,我便能有更多拿捏他的手段。
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只是,心里却不由得漫过一阵愧意。
我早已心知肚明,李云对我动心了。
不仅如此,他对我太好了。
好到远远超过了一个太子,对他的妾室应有的宠爱。
可惜,从一开始。
他对我的爱,只会注定被我辜负。
我能为了报仇,容忍我自己睡在敌人之子的枕畔。
却不能容忍篡了景朝皇位的李朝人,在这世间逍遥。
两月后,太医来替我请平安脉,诊出我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李云满眼喜色中,却藏着几乎掩饰不住的担忧。
我想,他也明白,李冲不会轻易容许,李氏皇朝中,出现景氏血脉的孩子。
我若是只是生个公主,便罢了,可若是生了个皇子......
李冲定然不会冒这个险的。
他费心谋划二十年,才成功篡位。
皇位从景氏处夺走,他绝不会再乐意眼睁睁看着它被送回景氏手里。
我有身孕的事,若是让李冲知道了,必然也是落得和阿姐一样的结局,被赐下一碗滑胎药。
李云也与我想到了一块。
他咬了咬牙,嘱咐了那太医,势必要将我腹中有孩子的事瞒住。
可是有一句话,叫纸包不住火。
自我嫁入东宫以来,关贵妃因着我的身份,每月都会择两日空闲,宣我去她宫里立规矩。
我有身孕四个月以来,小腹渐渐隆起。
尽管我有孕之后,穿了极为宽松的衣裳。
可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警觉的关贵妃。
她瞧了我一眼,便令两个侍女将我扣住。
当即传了太医来替我把脉。
12
把出喜脉之后,她冷冷一笑,转头吩咐太医:
「择日不如撞日,这孩子迟早是留不得的,你当即便去给景宝林配一碗滑胎药来。」
太医领命而去。
她命两个侍女将我按着,强行跪在地上。
盯着我的目光里,含着厌恨与防备。
「好你个景思安,竟然瞒着本宫这么久。」
她的目光陡然变得肃然。
「太子呢?为何不禀告本宫?」
「难不成,他替你这个小蹄子,一道瞒着本宫?」
见我垂首不语。
关贵妃的眸子里登时便染上熊熊怒火。
「好啊。」
「你这个狐媚东西,皇上和本宫能容你侍奉太子身侧,已然是开恩了,你,你竟敢混淆皇室血脉......」
她狠狠掌掴了我。
长长的护甲,在我的脸上划出一道红痕。
「太医呢?把药拿来!怎么这么磨蹭?」
她尖声叫了起来。
太医不久便端着药出来。
她命那两个侍婢狠狠按住我,掰开我的嘴。
我努力地挣扎着,却换来她更重的一巴掌。
「贱人!若你再不安生,本宫立即就回了皇上去,将你和景妃一道处死!」
我的脑海中,霎那间一片空白。
我怎么忘了,还有阿姐。
阿姐身处于这李朝后宫,随时都有可能命丧于他们手中。
无尽的恐慌攫取了我。
我颤抖着身子,对着关贵妃磕下头。
「贵妃娘娘,是臣妾错了,是臣妾不知天高地厚!」
「臣妾这就饮下这汤药,还望贵妃娘娘恕罪!」
关贵妃满意地笑了。
「将滑胎药递给她吧。」
我端着那碗浓得发黑的药汁。
咬了咬牙,一股脑儿,将那黑乎乎的药汤灌进了口中。
好苦。
怎么这样苦。
一阵反胃,我捂着胸口,弓着背,干呕了起来。
呕出许多酸水,呕得天昏地暗。
见我痛苦的模样,关贵妃得意洋洋地笑了。
「你是前朝余孽,如何配诞下太子的子嗣?」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死死地盯着我。
「你若再如此狐媚太子,便等着和景妃一起去死吧。」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东宫。
李云一下朝回来,便来思安阁看我。
他满脸兴高采烈,手上还提着一袋我最近喜食的酸枣糕。
「思安,孤回来了。」
我侧着身子坐着,将完好的那半张脸对着他。
小腹已经有些隐隐作痛。
这药应当同阿姐的那碗一样,要过几个时辰才能起效的。
算一算,差不多该到时辰了。
此时,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想让他看见我狼狈的模样。
只是绞尽脑汁,想将他劝走。
勉力笑道:
「殿下,臣Ṫŭ̀ₔ妾有些困倦了,想先睡一会。」
他疑惑地挑了挑眉。
「思安,现下还早,你怎么就困了?」
他朝我走近几步。
我担忧他发现我的异样,忙将脸挪开了些。
李云骤然皱起眉头。
「思安,你不对劲。」
尽管我再三掩饰,他的目光还是落在我掩在阴影里的那张脸上。
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失声道: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摇了摇头,正想同他解释。
下腹却仿佛被人重重一击,泛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李云俯身对我道:
「思安,我先抱你去床上坐着,再传御医来替你看看,好不好?」
我疼得头上已然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心里却只想让他快走。
强撑着点了点头。
李云的手刚刚触到我的衣裙,脸色刹那间便惨白了。
他抬起手来。
手指上,是红得发黑的血。
13
「思安,你......」
他陡然反应过来。
「是孩子!孩子出事了!」
他撕心裂肺地朝外吼着。
「快传御医!御医!」
我拽住他的袖子。
对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意。
「殿下,没用了。」
「我喝了滑胎药。」
李云怔了怔。
恍惚间,他明白了一切。
「姨母做的?」
「今儿你去了她宫里,是不是她做的?」
随着身下的血液流失,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只是大口大口喘息着。
李云将我抱到床上,攥着我的手,守在我身旁。
那个孩子,被从我的身躯中生生剥离。
我一点一点感受着它的流失。
按捺不住,痛不欲生地哭嚎了起来。
李云将我拥进怀中,声音颤抖着,不住地自责。
「是孤的错......」
「安安,是孤对不住你......」
我抓着他的衣裳。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知道,不是他的错。
他是真心希望,这个我同他的孩子出生的。
可惜,他也受制于人。
他也护不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
小产之后,我在床上卧了整整七日。
李云日日守在我的床边,亲手喂我汤药。
「安安乖,把药喝了,养好身子。」
「孩子,以后我们还会再有的。」
我扯起一个勉强的笑意。
他以为将我瞒得很好。
其实,我早已经偷偷问过御医。
关贵妃给我饮下的,并不是阿姐的滑胎药。
而是一副绝子药。
她要永绝后患,彻底绝了我混淆李氏血脉的希望。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可能有孩子了。
而我小产之后的疲态,最终也没能瞒过阿姐。
我去宫里见她时,她细细地打量着我。
眼神渐渐凝重起来。
「安安,你的唇怎么白得像纸一样?」
「可是身子不好?」
她忽然将手往我的脉上探去。
我的心一凉。
我怎么忘了,阿姐从前同宫中的医女学过一阵,是懂一些医术的。
她的手猛然从我腕上垂下。
望着我的眸子里,满是惊惶与痛心。
「安安,你小产了?」
「你,你......」
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
「安安,你告诉阿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到如今,我心知已然瞒不过阿姐。
便将来龙去脉,对她和盘托出。
阿姐的身子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
「安安,你受苦了。」
她望着我,早已泪眼婆娑。
「都是阿姐的不是,当初就不该将你接回长安城......」
「若是你留在青城,嫁一户殷实人家做主母,定能顺遂一生,而不是如今这般......」
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执着阿姐的手。
「阿姐,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自己选的路,便不能回头了。
只是,从今往后,我该怎么做?
我忽然有些彷徨。
我是李云的姬妾,却再也不能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没有子女傍身,就算李云现在对我还算怜惜。
可以色事人者,岂是长久计?
况且,李冲在一日,我和阿姐便永远提心吊胆。
生怕他哪日不悦,便将我和阿姐一道赐死。
我那日的梦魇,便是我心头的魔咒。
我和阿姐对视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担忧。
忽然,昭云宫的门被狠狠敲响。
「景宝林可是在此处?」
我心头一凛。
来人是李冲的御前大太监。
他黑着一张脸,对阿姐弓了弓背,算作行礼。
「皇上有旨,景宝林魅惑太子,今废为庶人。」
「立即押往内狱,听候发落。」
14
小产之后,我的身子本就虚弱。
内狱湿寒,更是雪上加霜。
我患上了咳疾,日夜咳得撕心裂肺,又烧得头晕脑热。
本以为我就要命绝于此。
第七日,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
「皇上,景氏......景宝林正是关押在此处。」
那疾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停在了我身前。
颤着声音唤我:
「安安?」
我懒怠地睁开眼。
眼前竟是一身明黄色皇袍的李云。
他哆嗦着身子,将我抱在怀中。
「安安,孤......朕来救你了。」
他急切地喊着:
「快,快给皇后传御医!」
皇后?
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那句「皇上」,竟然是在称李云!
短短七日,皇位竟已易主。
李云唤出这一句「皇后」,不可谓不是语惊四座。
他身旁的黄全瞧了一眼他的脸色,声如洪钟道:
「皇上今日来接皇后娘娘回宫,尔等速速让开!」
李云取来一件厚厚的大氅,将我裹在里头。
横抱着我,一步步往外头走。
「安安,你受苦了。」
他的语气里几乎带上了哭腔。
「安安,朕做皇帝了,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我无心关心他是如何登上这帝位的。
只是攥着他的衣袖。
「李云,我阿姐呢?」
「我阿姐她如何了?」
我被捉去内狱的时候,阿姐用身子挡在我跟前。
死命拽着我的手,不肯让他们带走我。
我们相握的十指,被一根一根强行掰开。
「安安!」
阿姐撕心裂肺地唤我。
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她们押走。
内狱这暗无天日的七日,我日日担心阿姐,加之咳疾,几乎已经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李云的身子一僵。
「你阿姐她在昭云宫呢。」
「你乖乖地养着身子,等你好些了,朕就让她来见你。」
我松了一口气。
心神俱散,就此在李云的怀中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身处凤仪宫内。
身旁的婢女惊喜地唤道:
「皇后娘娘,您醒了!」
「可有事唤奴婢?」
我怔了一下。
对「皇后」这个称呼,一时还不大适应。
拘谨地对那婢女道:
「先帝的景妃,如今可是在昭云宫?」
「能不能带我去见见她?」
那婢女眼神闪躲,讪讪笑道:
「皇后娘娘,您身子还没好,御医说了,不宜见外人的。」
「您还是好好养着身子,等再过几日见景妃也不迟......」
我摇了摇头。
执拗道:
「不行,我要见我阿姐。」
说着,我便要从床上下来。
那婢女慌忙拦在我身前:
「娘娘,不可!」
「景妃娘娘,她,她现在不在昭云宫......」
那婢女眼神慌乱,神色不安。
我察觉不对。
涩声道:
「我阿姐她,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那婢女害怕地伏下身子,不敢抬头望我。
「三日前,先帝宿在昭云宫,却不知为何,起了大火......」
「先帝和景妃娘娘,俱丧命于昭云宫......」
15
两日后,我悠悠转醒。
看见李云布满血丝的眼。
他声音轻颤着:
「思安,你终于醒了。」
「你不知,朕有多害怕......」
听闻阿姐的死讯后,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自此不省人事。
李云传了一整个太医院来,夜以继日为我诊治。
他则罢了朝,守在我身边。
才将我勉强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他双眼猩红。
「朕已经发落了那名婢女,你尚在病中,她怎么能这样刺激你?」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闭上了眼,泪水自眼角滑落。
「李云,她是无辜的。」
「我总要知道,我阿姐已经不在了。」
李云爱怜地抚着我的脸。
「景妃虽然不在了,可你还有朕。」
「朕答应过她,会一生对你好的。」
我凝望着他的眸子。
他的眼神疲惫,不似以往明亮。
却仍蕴着深深的情意。
我忽然有些哽咽。
我的阿姐没了,可李冲也死了。
听闻关贵妃在李冲死后,自缢而亡,随他一道去了。
李云追封关贵妃为敏仪皇后,同李冲一道治丧。
皇上、皇后的丧仪,再加之新帝登基,他应当忙得不可开交才是。
却将那满朝的政事丢到一边,只顾守着我。
可我不爱他。
我满脑子想的是怎样倾覆李朝,怎样毁掉他的皇位。
就好似我至今不肯唤他一句「皇上」,只是大逆不道地以全名称他。
他却未曾同我计较。
他以真心待我,可我却无法真心换真心。
我承担不起他这样重的情意。
况且,如今阿姐死了。
我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我虽醒了,可身子还是迅速衰弱下去。
御医纷纷摇头,说我这是心病。
长此以往下去,恐怕不利。
群臣催促之下,李云终究不得不去上朝了。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我一眼。
细心叮嘱我:
「安安,好生照顾自己。」
「等朕下了朝,立即来看你。」
他走后,我从枕头后面摸索出一把钗子。
这是我精挑细选的。
那梳妆台上最尖利的一把。
足以割破我的颈,让我如愿以偿地追随阿姐一道死去。
我举着那把钗子,正要对着颈部刺下。
侍女忽然走入殿内。
「皇后娘娘,先帝景妃的婢女求见您......」
我怔了怔。
将那枚钗子复又塞回枕下。
「快请进来!」
来人竟是自小便伺候在阿姐身侧的使女阿盼。
阿姐成了景贵人之后,想方设法将她调来了身边。
我屏退左右后,她将一封手书递给我。
泣声道:
「这是端阳公主留给您的。」
我愣了一晌,慌忙夺过那封信。
读完之后,已是泪眼涟涟。
原来,昭云宫的大火,不是意外。
是阿姐事先计划好,抱着必死的决心。
在李冲熟睡时,以火折子点燃昭云宫,和他同归于尽。
16
关贵妃将李云替我瞒着身孕的事在李冲面前捅破。
他怕李云有一日会被我迷惑,决意赐我一杯毒酒,彻底了了这个祸害。
只是因为年关将至,怕杀人惹了晦气,才暂时将我关押在内狱。
阿姐如何求他放过我的性命,却只换来他的毒打与唾骂。
走投无路之下,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她放火之前,将宫中所有使女太监都差了出去。
心地纯善的端阳公主,从来不肯连累他人的性命。
最后死的,只有她和李冲两人。
烧得只剩惨白的尸骨。
「安安,不要怪阿姐。」
「阿姐早就不想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
「安安,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信的末尾被泪水沾湿。
而我早已哭得看不清眼前的字。
「公主说了,此信阅后即焚。」
阿盼有些焦急地提醒我。
「若是让人瞧见了,怕惹出祸事。」
我连忙点头,将它放在烛台上烧成灰烬。
阿盼舒了一口气。
「公主交给奴婢的事,总算完成了。」
「奴婢也算对她有个交代。」
阿盼将要告退,却欲言又止。
许久,她轻叹一口气。
「您知道公主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怔怔地听她将姐姐这些年受的屈辱,一桩桩一件件说来。
李冲此人狠毒异常。
不仅在床笫之间对阿姐多番毒打,还逼迫她服食让肌肤滑嫩的药,以此来取悦他。
那药有剧毒,长此以往地服下,会让人头痛欲裂,精神恍惚。
早在昭云宫起火之前,阿姐就已经夜不能寐。
他若不愿让阿姐有孕,大可赐下一碗绝子汤。
他却不肯,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宠幸她,让她怀上孩子,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落下,以此来折磨她。
阿姐对他做小伏低,几乎卑微到了尘土里。
他却逼迫她在众臣面前穿着几近透明的衣裙献舞,借此来羞辱她。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许多。
阿盼念到最后,几乎不能自持。
神情激动道:
「早知她会如此做,还不如让奴婢一把匕首,替她杀了那狗皇帝!」
她跪爬到我跟前,扯着我的裙摆,痛心道:
「瑞雪公主,您一定要替她报仇。」
「该死的李朝人,不该就这样平安无事地坐在皇位上!」
16
我骤然清醒。
方才想自尽的念头消失无踪。
是啊......
入东宫,接近李云,试图接近权力的中心,是我自己选的。
阿姐也是为了我才死的。
我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弃我的性命?
要死,也得等李朝覆灭了再死。
我将阿盼留在了身边。
身子开始渐渐痊愈。
李云大喜过望。
为了让我好得更快些,他时常扶着我去御花园散步。
「多晒太阳,骨头才不会变脆。」
他搀扶着我,在我耳边细细地叮嘱。
「等你好了,朕还要与你行立后大典呢。」
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几日,星星点点的流言也曾流入我的耳中。
李云提出要立我为后,朝中的反对声极为激烈。
「皇上,景朝公主不可为后!」
「是啊,为防混淆皇室正统血脉,前朝女子不可正位中宫啊!」
听闻一向脾气温和的李云为了此事发了大火。
一意孤行,非要立我为后。
最终,朝臣还是妥协了。
李云有些苦涩地望着我。
「他们逼着朕发誓,不立有景朝血脉的皇子为太子。」
「安安,你会怪朕吗?」
我「噗嗤」一声,轻笑了出来。
揽住他的胳膊。
「皇上说笑了,臣妾本来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他们能让步,答应让臣妾做皇后,臣妾得以与皇上相守,已经是臣妾的福气。」
李云怔了怔。
「你早就知道了?」
我倚在他的肩头。
「关贵妃给臣妾喝得是绝子药,正合他们的意,不是吗?」
李云愧疚地望着我:
「安安,都是朕的错。」
他将我揽进怀中。
「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你。」
我乖巧地倚着他的胸膛。
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
我不能有孩子又如何?
我既然已经做了皇后,凡是李云的孩子,便都是我的孩子。
我只需择其中一个,日后扶持他登基,借此夺权便可。
那些臣子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只消还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不会眼睁睁看着李朝千秋万代。
17
立后大典那日,李云自始至终,紧紧攥着我的手。
同他一道站上高台后,他忽然向臣子宣布:
「皇后既是朕的妻,便同朕夫妻一体。」
「往后,见了皇后,便如同见朕。」
我有些愕然。
他这句话,说得极重。
既然见我等同于见他,那么日后在朝堂上,也是如此吗?
台下的臣子哗然。
有刚正者出列,跪在他面前。
「皇上,不可!」
「皇后是前朝血脉,万不可与皇上同尊啊!」
李云不语,只是握紧了我的手。
拧紧眉头吼道:
「张大人,朕瞧你是要来做朕的主了。」
「朕已经应允了你们,以后不立有景氏血脉的太子,你们究竟要怎样才能满意?」
李云向来温和,却又一次发了火。
还是为了我。
我心中触动不已,偷偷转了转头,觑了觑他的眼神。
他似是察觉,目光移向我,对我绽开一个微笑。
「安安,别担心。」
「朕会说服他们。」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在担心。
只是心中弥漫的愧意,几乎已经难以按捺。
那一晚,李云同我温存毕。
我趁着他兴尽时,同他提起选秀之事。
李云神色一僵。
「安安,你才刚做上朕的皇后,就这样急着要将朕推给别人?」
我安抚他道:
「皇上,您如今是九五之尊,后宫中自然不能只有臣妾一人。」
「况且,臣妾已无为您诞育子嗣的可能,应当广开后宫,为您开枝散叶。」
李云却摇了摇头。
执拗道:
「朕不要选秀。」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安安,你听见朕的心跳声了吗?」
「朕答应你,这一生,只会与你一人相守。」
他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
「你相信朕吗?」
他的眼神再真挚不过。
我恍然记起,父皇望向母后时,似乎也是这般。
他为母后空置后宫,此生只有她一个妻子。
李云对我这般承诺,若是换作寻常女子,定早已感动得泪眼涟涟。
可我的心中只剩下一片凄凉。
他要与我相守,我却不愿。
若我想要夺权,必须要有一个孩子。
扶持那孩子登基,将来成为太后,才能把控朝政。
李云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在我耳边絮絮道:
「安安,你不要怕。」
「若你担忧朕的皇位无人后继,朕就去认一个宗室子回来,记在你名下,由你抚养,可好?」
我的心不由一紧。
李云所说的,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若是他认了宗室子为皇嗣,那宗室子的父亲按例便要成为摄政王。
日后对我的干政,多了重重挟制。
况且,别人的子嗣,怎么会养的熟?
恐怕,那孩子一登基,下的第一道旨意,便是铲除我这个前朝余孽。
18
我忧心忡忡,李云却毫无察觉。
抱着我沉沉入睡。
我一夜无眠,想着以后的事,只觉得迷茫无比。
几日后,李云同我说,他已经选好了一名宗室子。
「是朕的皇弟平王的嫡次子,李徵。」
「那孩子瞧着机灵聪慧,乖巧得紧,下次朕将他领来宫里,你与他多亲近。」
平王李玄?
似乎是阿姐当初为我选的好归宿。
我不由有些感叹,世事向来阴差阳错。
若非当初我用了手段嫁给了李云,而是如阿姐的意嫁给李玄。
一切都会截然不同吧。
我不愿违逆李云的意思,决定先见见那个孩子。
李云便传了李玄和李徵入宫。
李徵虽然瞧着只有七八岁,却也如李云所说,十分早慧。
李云随意择了几道策论上的题目问他,他都对答如流。
他露出满意的神色,褪下手上的扳指,递给那孩子。
摸了摸他的头,指着坐在一旁的我道:
「好孩子,那是你的皇后伯娘,你去给她请安吧。」
李徵低眉顺眼地走到我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皇后伯娘万福金安。」
我挤出一丝笑来,将他扶起。
想了想,便从头上摘下一只金簪递给他,当作见面礼。
这孩子瞧着似乎没什么问题。
我开始说服自己。
只要好好教养他,日后定能为我所用。
李云特意设了晚宴,宴请从平城远道而来的平王和李徵。
宴席上本是君臣相和,兄友弟恭。
可进行到一半,李云却被前来禀报国事的臣子唤走。
只剩我一人,浑身不自在地坐着。
李玄红光满面,瞧着似是饮多了酒。
他执着一盏酒,走上前来敬我。
「皇后娘娘,臣弟敬您。」
我皮笑肉不笑地对他举起酒杯。
他却忽然凑到我的耳边。
以衣袖遮挡四周,喷着酒气道:
「听闻父皇本想将你赐给臣弟做侧妃,你却阴差阳错嫁给了皇兄。」
「如今臣弟见到皇嫂,只恨当初没有早些求父皇赐婚,错过了此等美人。」
我语气冰冷:
「平王,就算醉了,也要注意举止,休得对本宫不敬。」
他轻笑了一声,微微将身子挪开。
「就算皇兄如今爱重你,可你没有子嗣,以后还不是要仰仗着我和徵儿过日子?」
他邪睨我一眼,目光里染上些许轻佻与不屑。
「既然当初无缘,不如待皇兄百年之后,你我再续前缘可好?」
「如此,也可保你一生平安富贵。」
我不由气得七窍生烟。
未曾想到,这平王不过是饮了些酒,便就这样轻易地吐出了他的真心话。
我心中一片寒凉。
就算李云寻来嗣子,令我抚养。
日后,我也只会落得一个受制于人的下场。
莫要说干政,恐怕连性命也无法保全。
李玄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几眼,才走回了他的位子。
我扶着桌案,用尽力气,都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懑。
决不能让李徵入宫,也不能让李云再寻其他嗣子。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19
几日后,李云下了朝,嚷嚷着天气渐热,要我陪他沐浴。
恰逢我身上来红,他只得遗憾地独自一人进了浴桶。
我有些困倦,闭着眼想眯一会儿。
却被阿盼摇醒。
「公主,奴婢方才瞧见有个宫女,端着茶水去伺候皇上了。」
我不置可否。
李云既然在沐浴,难免口渴,传人去伺候茶水也是应当。
她却面露难色。
「公主,那女子穿的衣裳极为清凉,恐怕没存了什么好心思。」
我心念一动。
守在浴房门口。
那名为淑贞的宫女不一会儿便出来了。
她容颜秀美,穿着一件贴身的白纱宫裙,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
衣衫却是完好无损,想来目的并未达成。
见到我时,她大约是有些心虚。
不慎打翻了手中端着茶水的盘子。
伏在地上道:
「皇后娘娘恕罪。」
我命阿盼将她领来内室。
笑着对惴惴不安的她道:
「你想爬龙床?」
她顿时惊惧不已,跪在地上,不住地对我磕着头。
「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笑吟吟地扶住了她。
「不,本宫不怪你。」
「本宫想的是,你若是真存了这心思,本宫就成全你。」
李云不肯选秀纳妃,让别的女子替他诞育子嗣。
那我就亲自将女人送到他枕畔。
如此,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淑贞喜出望外。
连声叩谢着我的恩德。
「多谢皇后娘娘提携,奴婢愿为皇后娘娘肝脑涂地。」
我笑道:
「此事急不得。」
「这几日,你便不必做活了,本宫会寻个地儿给你住,你暂且先休养着。」
「等本宫寻着机会,再为你安排。」
20
我很快就寻到了机会。
李云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为了省银子,未曾过什么万寿节,一切从简。
只是要我晚上陪他一道用膳。
我劝他饮下了许多酒。
在最后一杯酒里,放了当初在清宴殿里,给他下的药。
他又一次不知不觉地饮下那迷情的药。
很快便开始嚷嚷着身子热。
像个小孩子一样,紧紧抱着我的腰。
「安安,你别走。」
我想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心中不由泛过一阵酸涩。
弯下身子,抚着他的脸。
「乖,皇上。」
「臣妾不走,臣妾扶着你去床上歇息。」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将他扶到床上,便很快地挪开了身子。
他有些彷徨地唤我:
「安安,你要去哪?」
我强笑着道:
「臣妾去更衣,马上就来陪皇上。」
他嘟囔着:
「安安,你快些回来。」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内室。
以眼神示意身着纱衣的淑贞进去。
我怕此策不成,特意将那药的量加重了一成。
他又醉了,定会将穿着我ťùₛ的纱衣的淑贞认成我。
不久,那内室中便传来了异样的声音。
可是,明明是如愿了。
我的心却疼痛得好似被人揪起来一样。
阿盼在一旁扶着我。
满脸担忧:
「公主......」
可我勉强扯出一个笑来。
「我没事,阿盼。」
那一夜,我第一次没有睡在李云身旁。
许是身边少了个人,我竟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不容易浅浅睡去。
我习惯性地侧过身子,手伸向一旁。
却只触到一片冰凉。
我猛地惊醒。
再无任何睡意。
坐起,看着身旁空空的床畔。
才恍然明白,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孩子,为了我争权夺位的心。
将满眼是我的李云,亲手推给了别的女人。
他待我那样真心,视我为心间至宝。
我却这样辜负他。
今日之后,我该如何再面对他?
他清醒过来之后,看着我亲手送到他身旁的女人,又会作何感想?
我怔怔地在床榻上坐了一夜。
愧疚和痛苦攫取着我。
我开始后悔走出了这一步。
甚至后悔当初诱引李云......
李冲推翻景朝时,他与我一样,也只不过是个孩童而已。
他又有何辜?
李冲已死,阿姐已经为景朝报了仇。
我本来不该再牵累李云。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将他牵连入我的局。
我闭上眼,泪缓缓从眼角流了下来。
天亮时,阿盼慌慌张张地进来。
「公主,淑贞衣衫不整,被皇上赶出来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
「阿盼,扶我去见他。」
见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今日之事,我彻彻底底地做错了。
他直直地躺在那里发着呆,仿佛失了魂魄。
见到我时,他的眼神里没有责怪,没有愤怒。
只有无尽的悲伤与无助。
我忽然不敢迈步子走向他。
「思安,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的脑海中「轰」得一声。
他的眼神,以及说出来的话。
都与当初的阿姐一模一样。
阿姐惧怕我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怕我以身涉险,丢了性命。
他又在惧怕什么呢?
李云深深叹了一口气。
话语冷得如同腊月里的寒冰。
又平白无故,带上一丝哭腔。
「思安,你若是不想要朕了,可以直接同朕说。」
「不要这样伤害朕,好不好?」
21
我跪在地上,求他罚我。
李云沉默着,从我耳旁离去。
一次头也没有回。
那日之后,李云不肯再来凤仪宫。
我提着食盒,去长宸宫几次三番地求见他。
却也只换来黄全的一句「皇上说了,谁也不见」。
我懊恼不已,却又寻不到任何法子去求他的原谅。
想了各种法子,终于在御花园截住他一回。
跪在他面前,泣声道:
「求皇上原谅臣妾。」
短短一月,他竟然消瘦了许多许多。
眼下也染上了厚厚的乌青。
他吩咐黄全将我扶起来。
从阿盼手里取过一块帕子,替我擦去头上的汗珠。
我怯怯地唤他:
「皇上,你可是愿意原谅臣妾了?」
我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袖子。
微微企盼道:
「臣妾在凤仪宫里准备了晚膳,皇上来用吗?」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
忽然有些苦涩道:
「思安,朕很想很想你,朕也很想去凤仪宫。」
「可是,朕不知道,那里会不会有第二个穿着你衣裳的女人,在等着朕呢?」
我脸色一白。
他嘲讽地勾起唇角。
「或者说,朕会不会又被你灌醉,在醒来时,身旁睡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呢?」
「思安,朕太害怕了,所以朕不敢见你。」
他伸出手,想像往常一样抚我的鬓发。
却犹豫地收了回去。
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去了。
留我一人在原地,被愧疚纠缠。
第二日一早,我又提着食盒来了长宸宫。
黄全皮笑肉不笑地拦住我。
「皇后娘娘,皇上一早便出宫去了。」
「眼下不在长宸宫。」
我有些彷徨。
「黄全,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黄全只是恭谨道:
「皇后娘娘,皇上的心思哪里是奴才能揣度的呢?」
「您还是请回吧。」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凤仪宫。
心烦意乱地坐了一夜。
我与李云成婚这么久,他从来未曾这般生气过。
这次,我真的触到他的逆鳞了。
我该怎样,才能让他原谅我?
想着想着,我困倦不已。
便倚着桌案睡着了。
再醒来时,身上不知何时已然披了一件大氅。
我迷迷糊糊地唤道:
「阿盼,替我取茶水来。」
有人将一个瓷碗递到了我嘴边。
喷香的牛乳味沁入鼻中。
「没有茶水,倒是有品香楼新出的牛乳茶。」
「你且先尝尝,如何?」
我猛地睁开眼睛。
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含笑的李云。
喃喃道:
「臣妾是不是在做梦?」
22
他面露无奈之色,伸手抚了抚我的脸。
「不是在做梦。」
他指尖温柔的触感使我安心。
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离开。
「皇上,你终于回来了?」
「臣妾寻不见你,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他含笑摇了摇头。
笑意里带着纵容,与一丝丝自弃的意味。
「朕只是回东宫看了看,又去品香楼替你买了桂花糕和牛乳糕。」
「新出的牛乳茶,朕也替你买了些。」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
「朕只是,有些想念从前了。」
我再也难以按捺住,扑进他怀中,失声痛哭。
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许诺:
「臣妾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他「唔」了一声。
「这话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你既然同朕保证了,朕就原谅你。」
我心中的防线顿时全部崩塌。
我从心心念念的那些什么夺位弄权,垂帘听政。
在那一刹那,全部化为泡影。
那一刻,我只想从此以后安心同李云相守。
可偏偏天意弄人。
第二日,阿盼来同我禀。
说淑贞被诊出了一个月的身孕。
我失手打翻了手中的瓷杯。
阿盼低声同我道:
「公主,您忘了李冲是怎样杀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以及这么多年,端阳公主在这李朝皇宫中受的屈辱了吗?」
「李云虽然待Ṱũ₂你很好,可您也不要忘了,他身体里流着的,是李朝人的血。」
阿盼紧紧盯着我,眼神坚定。
「公主,开弓没有回头箭。」
「您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眼下计划成功Ţù⁶了,淑贞已经有了身孕。」
「若她这一胎生下皇子,就是咱们争夺权位的最好时机。」
我怅然地望着阿盼。
内心激烈斗争着。
阿盼的声音,有如魔咒,缠绕在我耳旁。
「公主,李冲害死了你阿姐和父皇母后,还杀了那么多景朝的臣民。」
「李云怎么会无辜呢?他身体里流着李冲的血,他的皇位,也是踩着景朝人的尸骨得来的。」
「你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透过阿盼的眸子,我仿佛看到了我阿姐。
她怀上一个又一个孩子,却又一次又一次被迫饮下滑胎药。
亲眼看着孩子从身体里流失的时候,她一定又痛心又无助吧。
就像我一样。
我慢慢清醒过来。
阿盼说得对。
我不能放过他们。
李冲的皇位得之不义,李云亦是踩着父皇母后的尸骨登基。
我不能动摇。
李云和他的李朝,以及我,绝不能共存于这世间。
23
李云知道淑贞有孕后,只是无奈地望了一眼有些战战兢兢的我。
「思安,让朕同别的女子生下孩子,是你所愿吗?」
我张口欲解释。
他却忽然凑近,用唇封住了我的口。
吻得十分缠绵,直至气息紊乱,他才放开我。
「思安,不必解释。」
他的眼中带着爱意,与丝丝隐忍的痛苦。
「若这是你所愿,朕绝不会苛责你。」
「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我那时不知李云这句话的重量。
就好像我总自以为是,将他瞒得很好一样。
殊不知,我的一举一动,他皆看在眼里。
却未曾阻拦。
他温暖的掌心握住我的手。
「她能平安诞下这孩子也好。」
「若是皇子,你以后也有了依靠,若是个公主,你也能有个作伴的人。」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开口为淑贞求个位份。
李云苦涩一笑。
「随你,你想让她做什么都行。」
我以奏书请封淑贞为惠嫔,李云看都没看便准了。
淑贞在我的殷勤照顾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同时,我也小意讨好着李云。
有一回,李云叹着气,用扇子敲了敲我的头。
「思安,你别对朕这样。」
「你可以像从前一样,和朕使点小性子。」
「朕不想看你对朕谄媚,还有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咬了咬牙。
苦笑一声。
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我不敢告诉他,我全心期盼着淑贞腹中是个男孩儿。
设计这一切,只是为了弄权,为了倾覆他李朝皇室?
我将心中异样的情绪压了下去。
努力对李云绽开笑颜。ţū́⁻
「好,臣妾答应皇上。」
他顿时便高兴起来。
李云对我的好,有时会让我觉得不真实。
我三心二意地睡在他身旁,满脑子想着怎样复仇时。
他却抚着我的发丝。
失声道:
「安安,你今年不过二十岁,怎么有白发了?」
五岁便成了亡国公主,自小寄人篱下。
又几次三番,差点在李朝皇宫里丧命。
生出些白发,倒也正常。
我不置可否道:
「皇上,有些白发也是常事。」
「许是臣妾近日没睡好吧。」
他叹了口气,自责道:
「朕不该和你置气,害你生出白发......」
我不禁有些好笑。
李云似乎总是爱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他尽他的一切努力在爱我,我全都看在眼里。
可惜,正如阿盼所说,不论他待我如何。
他始终是我弑亲仇人之子。
我与他,终究不能如寻常夫妻般相守。
我心中怅然无比。
恍然之间,不自觉地说了一句。
「皇上,若是臣妾和你生在寻常人家就好了。」
若我不是亡国的景朝瑞雪公主,你不是李朝太子......
我与他,是否能真心相爱呢?
可惜,世事无常,从来不肯遂人愿。
24
李云并未回答我。
他日日操劳国事,早已安然睡去。
我叹了口气,枕着他的手臂入睡。
就如同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
几个月之后,淑贞诞下了一名皇子。
入产房前,她十分紧张。
攥着我的手,涨红着脸,几乎要哭出来。
「皇后娘娘,臣妾好害怕......」
她怀着孩子的这九个多月,李云一次也没有探望过她。
而我日日照看她,她早已将我当做了她唯一的依靠。
我抚了抚她的脸。
「你会没事的。」
「等你生下孩子,本宫就向皇上为你请封惠妃之位。」
我在产房外守着她。
最后从产房里出来的,却只有那个哇哇啼哭的小皇子。
淑贞因为难产,死在了产房里。
她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求我照看她的孩子,还有在宫外的家人。
我为淑贞操办丧仪的时候,恰逢西境骚扰李朝边境。
当初李冲许给他们五座城池,换得他们相助,一同灭了景朝。
如今,那五座城池,已经不能满足西境人的胃口。
李云日日为此事所扰,忙得不可开交。
他担忧一旦开战,必然生灵涂炭。
选择了与西境和谈,呈上数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我将小皇子递到他怀中时,他有些手忙脚乱。
将那孩子惹得哇哇哭。
我笑道:
「皇上,小皇子的大名,还得你来起。」
他连片刻犹豫也无,便脱口而出:
「慕安。」
「就叫李慕安。」
李云倾慕景思安。
我几乎有些不能维持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
命人将慕安抱下去,将一盏茶水递给他。
「皇上,刚刚下朝,可有些渴了吧。」
「快快饮些水,坐下来缓缓。」
他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坐下皱眉道:
「近来也不知如何,总是觉得疲惫。」
我的脸上划过一丝紧张:
「许是国事太过操劳。」
他对我温柔笑道;
「就算操劳,也有安安这儿的茶水抚慰朕的心。」
他模棱两可,很快便将话题带过。
为着繁忙的朝事,还有同西境使者后续的谈判。
他来看过我,便匆匆地回长宸宫去。
阿盼把那杯子取走,将里头的茶叶倾倒在她手中的锦囊中。
那儿还有许多,预备留着晚上一道焚毁。
她有些担忧道:
「皇上不会发现什么吧?」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其实,自淑贞怀胎七月时。
太医替她把脉,同我说,有九成的可能是个男胎。
我便开始了我的计划。
阿盼出宫采买时,替我寻来一种出自西境的毒药,名为蛇邪。
将上好的雨前龙井在其中泡数十个时辰。
那蛇毒便会如同滑腻的蛇一般,深深浸入那茶叶中。
饮久了这样的茶叶,便会中毒。
中毒者一开始会神思倦怠。
时日久了,身子便会越来越虚弱,甚至慢慢开始呆傻、失忆,直到最后虚脱而死。
我每次只给李云饮一些。
只求不留痕迹,让人以为他的死,是长期病弱所致,与他人无关。
只是,每一回将那含着蛇邪的茶叶递给李云,而他毫无犹豫地饮下时。
我的心,仿佛被人用刀,生生一片片剜下。
如今,我膝下已经有了慕安。
如果想要攫取李朝的权力。
清除李云这个阻力,是必然。
李云死后,我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太后,为所欲为地弄权。
可我还是忍不住心痛。
李云对我没有丝毫防备之心。
他可知,他深爱着的女人,满心满眼里想着的是让他去死?
每当我面露凄然,阿盼总是在我身后幽幽道:
「公主,不可功亏一篑。」
「皇上和皇后,还有端阳公主,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饮下一杯冰冷的茶水,强迫自己清醒些。
不要被李云对我的好所迷惑。
情爱有什么用。
我是唯一活在世间的景氏后人,唯有复仇,才是我的使命。
25
李云的身子,开始渐渐地差了下去。
最开始,是怎样也打不起精神来,一味地瞌睡。
这蛇邪阴毒,连太医都诊不出来。
只能不断地给他开补药,抑或是提神的药。
他皱着眉头盯着黑漆漆的药汤,转头看向我。
「安安,好苦。」
「朕不想喝。」
我想到李冲赐给阿姐的滑胎药。
以及早已死去的关贵妃赐给我的那碗绝子药。
同这碗药一样苦涩。
可李云可以选择不喝,我和阿姐却没有选择。
我对他扯起一丝勉强的微笑。
「皇上,听话。」
「快喝了,身子才能好起来。」
他捏着鼻子饮尽,转头对我苦恼地道:
「一定是朕做了皇帝之后,忙于国事,疏于练武了。」
「朕明日,不,今日就开始练武。」
他抽出李冲亲赐给他的青云剑。
只是舞了几下,手便软绵绵地放下。
他有些困惑。
「朕今年不过二十又四,怎会如此衰弱?」
他不信邪。
带着我一道,去景山的马场骑马。
我跟在他身后,眼睁睁地看着他从一匹大马上摔下来。
「李云!」
我情急之下,唤出他的姓名。
涕泪交加地唤来太医。
他躺在地上,手腕因着擦伤,破了一整块皮。
腿脚连动也动不了。
却强笑着安慰我:
「别怕,朕死不了。」
这次受伤,让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那茶水,我早已没有继续给他喝了。
他却一日日比从前更神思懒怠。
受伤的半个月后,他自觉无力处理国事。
便将我唤到床前,将手里的折子递给我。
「安安,你向来聪颖,朕病着的这些日子,你就替朕处理一部分朝事吧。」
我怔了怔。
那明黄色的折子,便就这样明晃晃地摆在我跟前。
还是李云亲手交给我的。
我忽然生了些退却的心思。
犹疑道:
「皇上,后宫不可干政。」
他却坚持着,将那折子塞进我怀里。
撇一撇嘴道:
「朕都生病了,不想看这些,让你帮帮朕都不行吗?」
他既如此,我便没有了拒绝的道理。
只得僵硬着身子,点了点头。
他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
「安安,朕早上的精神头好些。」
「醒来后,朕便唤你来,手把手教你怎么批折子。」
后来我才明白,李云此时,应当早已自觉他命不久矣。
他怕他死后,我同慕安母子孤立无援,才会想这样做。
他全心全意地信任我,处处为我着想。
我却亲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26
我仅仅用了三月时间,便领会了怎样处理国事。
李云细心地教了我许多东西。
可纵使一副一副补药吃下去。
但因着那蛇邪早已深入骨髓。
他的记忆已经开始渐渐流失。
有时候,昨天同我说了什么,今天便忘了。
有一日,我半夜惊醒,发觉他正兀自叹着气。
我柔声道:
「皇上,怎么了?」
他抚了抚额,苦恼道:
「朕好像忘了你爱吃的那家糕点铺的名字了。」
「下一回你想吃了,朕寻不到地方买怎么办?」
我忽然有流泪的冲动。
将他搂进怀里安抚:
「皇上,没关系的。」
「臣妾现在已经不喜欢吃了。」
过了许久,他才不甚安稳地睡去了。
望着他睡着仍然紧皱着的眉头。
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打湿了枕头。
又过了几个月,便到了慕安两岁的生辰。
这时候的他,已经几乎看不懂折子上的字了。
他将国事全权移交给我处理。
朝中的臣子虽颇有微词,可李云如今身子的状况他们也看在眼里。
不得不承认,如今由我出来暂理国事,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李云说他每日在宫里养病,乐得清闲。
慕安生辰那日,他试图伸手去抱他。
却犹疑地缩回了手。
「罢了,朕现在身子虚弱,怕摔着了他。」
他眼底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带着微微的期望道:
「等慕安再长大些,朕要教他写字,教他射箭骑马。」
我悄悄转过身子去。
用帕子拭去我不小心掉下的泪水。
我心知肚明。
李云活不到那时候了。
一个月之后,李云有一回在外头散步,直直摔倒在地上。
醒来后,便彻底认不得人了。
连我也一样。
我坐在他面前,含着泪问他:
「我是谁?」
他茫然地看我一眼。
摇了摇头。
「我不认得你。」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攥紧我的袖子。
「你见过思安吗?」
「她是我的妻子。」
他带着些哀求地望向我。
「你能不能替我寻一寻她?」
「我好想见她。」
我发疯一般冲入凤仪宫,撕心裂肺地唤:
「阿盼!」
阿盼从内室走出来,平静地望着我。
我拉扯着她的衣袖,哀求她:
「阿盼,我后悔了。」
「我不该害他的。」
我不住地落泪,几乎已经泣不成声。
「你替我去寻蛇邪的解药,好不好?」
李云丧失了记忆。
却仍然记着他的妻子,是景思安。
可是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景思安,亲手毁了他。
阿盼摇了摇头。
「公主,奴婢寻来那药的时候,就已经同你说过——」
「蛇邪,是没有解药的。」
我瘫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阿盼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
「公主,开弓没有回头箭。」
「你不能忘了景氏之仇,决不能!」
我缓缓撑着身子,从地上站起来。
眼泪已然流干。
眼神里只剩下漠然。
「阿盼,扶我去御书房看折子。」
阿盼说得对。
事到如今,已经不是耽于男女情爱的时候。
我要趁着李云的身子越来越虚弱,一步步将手伸进李朝的朝堂。
27
李云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下去。
慕安探望他过后,有些害怕地同我道:
「母后,父皇他,是不是要死了?」
我抚着他的头,半天未曾出声。
只是嗓音艰涩道:
「慕安,同母后一起照顾父皇,好不好?」
我将朝事拜托给内阁的臣子。
卸下了所有事务,一心一意地照看着李云。
即使他已经不认得我了。
日日抗拒着我的接近。
嘴里唤的,不是他早逝的娘亲关氏,便是他的妻子思安。
春暖花开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开始好了起来。
我的心一紧。
知晓,这恐怕是回光返照了。
「思安?」
他终于记起了我,也记起了慕安。
要我带他去御花园看新开的桃花。
我扶着他,走得很慢很慢。
走着走着,他忽然开口:
「思安,我走了以后,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
「父皇勾结外敌推翻景朝,杀死你爹娘时,我无力阻止。」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深深的遗憾,和浓浓的眷恋。
「无论我怎样想弥补,都无济于事。」
「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你。」
我拼命地摇头。
他怎么会亏欠我呢?
是我欠他太多。
他本该拥有平安的人生,是我亲手将他害到这个地步。
李冲毁了我阿姐。
我也亲手毁了他最疼爱的儿子。
李云对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思安,你什么都不必说。」
「朕都明白。」
他忽然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朕有些倦了。」
「思安,朕不想去御花园了,你扶着朕去那片树荫下坐着吧。」
他倚靠着我的肩头。
喃喃道:
「思安,下辈子,我们做一对寻常的民间夫妻好不好?」
「不要做什么公主,什么太子......」
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好。」
「依你,都依你。」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
手无力地垂下。
我颤抖着声音唤他:
「皇上?」
「李云?」
身边一片寂静。
再也没有人会对我露出情意绵绵的笑,温柔地唤我「安安」。
我将世间最爱我的人,亲手杀死了。
28
李云死后,我领着年仅三岁的慕安登基。
龙椅一旁,为我置起一顶珠帘。
我便坐在后头,垂帘听政。
慕安瑟缩着身子,怯怯地望着我。
「母后,慕安害怕......」
我抚了抚他的头。
低声道:
「别怕,母后陪着你呢。」
如果说,从前以皇后身份监国时,我尚有许多掣肘。
李云死后,我再也没有了顾忌。
慕安年岁尚小,每日上朝,也只是坐在龙椅上打瞌睡。
国家大事,实际上全权由身为太后的我处理。
我用着李云教给我的方法,一点一点地在朝中建立着我的势力。
他将他的毕生所学教给了我。
让我以极快的速度,在朝中树立了威信。
不过两年,朝中臣子大多已经听我号令。
三省六部也尽是我亲手扶植的势力。
我心里的念头开始蠢蠢欲动。
我要光复景朝,将这被李朝夺走的国土,完完整整地夺回来。
至于如今的李朝皇帝慕安。
不过是我争夺权力的跳板而已。
慕安对此也心知肚明。
不过他并不在意。
「母后,你若是想要什么,便拿走吧。」
他的扑闪着一双大眼睛。
那双眼睛,同他死去的亲生母亲淑贞生得很像。
总是让我一阵恍惚。
「是母后将慕安抚养长大,幼时慕安生病,也是母后彻夜不眠地守在慕安身边。」
「所以,母后想要慕安的什么,慕安都愿意双手捧着送给母后。」
连同他的皇位也是。
慕安登基后的第三年,昭告天下,传位于我。
我登基为女帝,改李朝为景朝。
朝中自然是一片哗然与骚乱。
一些李朝老臣纷纷激烈上书,称「祸乱超纲,必遭天谴」。
要我将皇位还给慕安,退居太后之位。
更有甚者,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高声辱骂我「妖后」。
随后触柱而亡。
我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面面相觑的朝臣们。
指着那名已经没有了生机的老臣道:
「你们还有谁反对朕登基?」
「柱子在那,自己撞吧,正好一起办了丧事,还省些银子。」
见他们纷纷低头不语。
我扬声道:
「孙大人,林大人,方才你们不是说,宁死不肯尊朕为皇么?」
「既然如此,朕便赐你们自缢,让你们去地下伺候李朝先帝,可好?」
右谏议大夫孙越和左谏议大夫林迟面面相觑,腿脚发起了抖。
最后不约而同地「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臣,臣并无异议!」
我威逼利诱,各种手段皆用尽,逐一解决对我有反对之心的臣子。
朝中渐渐安宁许多。
可是,还有许多虎视眈眈,盘踞在各个藩国的李姓宗室。
不久之后,各地便起义不断。
李云似是早料到此事。
早趁着他尚且清醒时,将军中的虎符给了我。
况且,我在还是皇后时,便早已经暗中训练军队,积蓄力量。
这些藩王,怎么可能打得过早有准备的我?
我逐个击破,挨个削弱他们的势力。
若有投降者,便加以安抚。
若宁死不降,便杀之。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李冲当年用铁血手腕,凡是景氏血脉,不论男女老少,尽全部除去。
我只是不愿同他一般残忍,绝不杀无辜者。
平王李玄便是负隅顽抗之人。
兵败那日,他被五花大绑着捉到长安,带到我面前。
他咬牙切齿,朝我啐了一口。
「贱人,你会遭报应的!」
我嗤笑一声。
将一把剑横在他的脖颈上。
「如今,这皇朝姓景。」
「你再如此狂妄,可没人护着你了。」
29
李玄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
忽然面露癫狂之色,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父皇赏给皇兄的青云剑。」
「景思安,你用他的剑,杀他的亲弟弟。」
「皇兄在天上,不会放过你的。」
我眼神阴郁。
将青云剑稳稳收回剑鞘里。
爱惜地佩回腰间。
「你说得对,我不用此剑杀你。」
李云的剑,是他留给我为数不多的东西。
不能轻易染上血痕。
我挥了挥手,让侍卫将他丢进内狱。
那样不见天日的日子,应当也让他好好「享受」几天,再送他上路。
李玄高声吼道:
「皇兄那样信任你,你却篡位!」
「景思安,你不得好死!」
我冷冷一笑。
真是天大的笑话。
李朝那十几年,本就是李冲偷来的。
如今,我不过是收回来而已。
要遭报应,也不该是我才是。
政权逐渐稳定以后。
我以手书昭告天下,痛斥李冲为「窃国贼」。
命人毁去他的陵墓,挖出他早已腐烂的尸首,鞭尸百下,扔去乱葬岗喂食野狗。
我召来修史官,命他们将有关于李冲的叙述尽数删去。
我不许后世之人,承认李冲篡位得来的李朝。
许是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的眼神太过冰冷。
史官有些发怵,讪讪地问我:
「废帝李冲之子李云在位那七年,可要删去?」
我怔了怔。
许久,才点头道:
「有关于李朝的,都不许记载一字一句。」
「李云在位期间,亦当如此。」
走出修史馆,我的身躯不由有些摇晃。
从此以后,后世之人,再也不会知道我与李云的过往。
无人知道,我和他明明隔着灭国之仇。
却也那样轰轰烈烈地相爱过。
不过,没关系。
还有我。
我记得就好。
李云死后的很长一段时日,我几乎夜夜难以入眠。
关于他的记忆,已经成了治愈我那些失眠的夜晚唯一的良药。
又为我的阿姐和父皇母后,立了华丽的衣冠冢。
我私底下组织了一支暗卫。
让他们去民间,搜寻可能流落在世间,未曾遭李冲毒手的景氏遗孤。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七年后,我终于寻到了一位景氏遗孤。
那个叫景珩的孩子,是我的九叔宁王景归在民间遗落的外室子的孙儿。
九叔和九婶,以及他们的子孙,早已被李冲以斩刑处死。
幸亏他掩藏了身份,才存活了下来。
他也未曾忘记自己姓景。
被接近李朝皇宫的那一日,他激动地跪在我身前。
「臣见过瑞雪公主!」
我有些怅然。
我登基时,阿盼自觉大仇得报。
已经服了毒,追随阿姐而去。
自那以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唤过我了。
我走到他面前,望着他与九叔肖似的面庞。
心中五味杂陈。
缓缓俯下身子,将手伸向他。
「起来吧。」
「从今往后,你便是景朝的太子,是将来的皇帝。」
我昭告天下,过继景珩为嗣子。
将他封为太子之后,让他跟在我身旁处理政事。
景朝毕竟覆灭的时间短。
我又花了整整十年,将我建立的景朝,恢复成父皇在时的模样。
精简制度,重修律法,再度统一文字与钱币。
至于咄咄逼人的西境,我不再同李云一般持怀柔政策。
经过多年鏖战,最后夺回了李冲割让的那几座城池。
领兵而去的,正是太子景珩。
他归来那日,单膝跪在我面前。
「儿臣终究不辱母皇使命。」
我赞叹道:
「阿珩,你可以独当一面了。」
「如今,将景朝交给你,母皇也放心了。」
30
他似是察觉了什么。
眼底含着忧心劝我:
「母皇,你还年轻,大可在朝中择品性好的世家公子为皇夫,召进宫中陪伴您。」
「儿臣年岁尚小,许多地方还得依靠母皇。」
我摇了摇头。
「不必了。」
「过些时日,朕便下旨传位于你。」
没有人知道,自从李云死后。
我没有一日,不被对他的愧疚和思念折磨。
前些日子,又回了东宫一趟。
是李朝的旧东宫。
我下旨为景珩重新建了一座东宫,却坚持保留了那座东宫。
走到那儿的时候,我方才明白。
为什么李云当年只是回来了一趟, 便原谅了我。
我怔怔地站在门口。
望着掉了漆, 已经有些发白的朱红色大门。
忽然心生怯意。
不敢迈步进去。
近乡情更怯。
这里,有我和李云太多的回忆了。
依稀记得,嫁给他的那日。
他便是守在这里,等着迎我进去,坚持要与我拜堂。
清宴殿侧殿里,他许诺我:
「孤会对你负责。」
新婚之夜时, 他答应我:
「孤一定会让你成为孤堂堂正正的妻子。」
这句话说出来,便是一辈子。
我的眼前已经一片模糊。
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 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思安阁。
我走了进去,坐在前厅的矮凳上。
仿佛能看见李云左手举着长安最时兴的珠花, 右手提着一袋沉甸甸的桂花糕, 朗然笑着走进来。
他将珠花亲手钗在我的鬓边。
递给我一块糕点, 温声问我:
「安安,你可喜欢?」
走进内室, 还能瞧见我小产的时候。
他整夜抱着我,不住地自责:
「安安,都是孤对不住你,是孤错了......」
我的泪水不断地落下。
望着空荡荡的东宫。
再也没有人, 为我建起如旧时闺阁一般的思安阁。
再无一人爱我如生命。
故地重游无非是刻舟求剑。
可唯有那年,胜似年年。
他没有对不住我。
他视我为心间至宝,护了我一辈子。
我却亲手喂他喝下渍了毒药的茶水。
眼看着他病入膏肓, 骨瘦如柴。
最后虚弱地死去。
他却未曾怪过我一句。
他还是那样,爱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对着我时,永远流露着温柔的笑意。
「安安, 你相信朕。」
他望着我, 眼底是一往情深。
「朕会对你好的。」
他死前, 还攥着我的手。
固执地要我许诺, 下一世还要同他做夫妻。
我负了他那么多次。
唯有这次,我不能辜负。
所以,我传位于景珩, 看着他行完登基大典。
最后一次,去坟前同阿姐和父皇母后告了别。
「父皇, 母后,阿姐, 原谅安安不能来寻你们了。」
我的泪水打湿了他们的墓碑,唇角却勾起释然的笑。
「我答应了他,下一世要同他在一起。」
「所以我要去寻他了。」
生前, 我与他隔着国恨家仇, 不能真心相爱。
但至少死后可以。
李云死前,曾立下遗旨, 不愿他的尸身埋在土里, 被虫豸啃咬。
他要我一把火烧了他的尸首,落个干干净净。
这十几年, 那个盛着他骨灰的瓷罐, 一直放在我的枕边。
我摘下所有首饰钗环, 洗去妆容,换上一身布衣。
再三拒绝了景珩的挽留。
抱着盛着他骨灰的罐子,决绝地走上长安城最高的东灵山。
毫无犹豫, 纵身一跃。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李云,思安来寻你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