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卖到妓院的第七年,老鸨嫌我年纪大了,要把我卖出去。

被卖到妓院的第七年,老鸨嫌我年纪大了,要把我卖出去。



心仪多年的竹马来给我赎身,说会纳我为妾。



我却干脆利落拒绝了他,用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给自己赎了身,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



姐妹们不解:「你心仪裴大人多年,为何不答应他?」



我笑道:「妓女是卖给许多人,小妾只卖给一个人,横竖都是卖,我以后只想自己好好过,不想再卖自己啦。」



1



上元节夜里,我和丫鬟一起看灯时,却撞见了江晏正在给身旁的女子买花灯。



那女子约莫二八年华,柳叶眉,高颧骨,长得不甚美貌,只能称得上一句清秀。



只是那周身的贵气一看就是从小娇生惯养大的,头上戴的宝石头面各个华贵,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江晏弯腰把那盏白色的兔子灯递到女子手上,烛光映亮了他清隽俊朗的面容,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漾出温和的笑意,引得身边女子痴痴看着,面色绯红。



真是稀罕。



在我面前时,江晏总是讥讽的,冷漠的。



原来他也会这样温柔。



我站在一旁看了许久,直到那女子兴冲冲去河边放花灯时才走过去,站在江晏身边问:



「这是谁家小姐?」



江晏见了我也不惊讶,淡淡道:「户部尚书的独女,刘景春。」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未婚妻。」



户部尚书,正二品,掌管整个户部。



也是江晏的长官。



我沉默下来,街上人声鼎沸,人群络绎不绝,但我只觉得那些热闹与世隔绝,好像跟我无关。



「那我呢?」我开口问道。



江晏终于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那双刚才还如同春水一般的眸子现在褪去了温和,露出下面坚硬的寒冰。



他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居高临下的讥讽。



「连翘,我不能娶一个妓女为妻的。」



我抬头和他对视,突然觉得有点儿恍惚。



连翘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陆安岁。



从小到大,江晏一直叫我,安岁,安岁。



我同他的婚书上写的也是陆安岁。



连翘是我的花名,是老鸨给我取的。



现在,他却同那些恩客一样,叫我连翘。



2



陆安岁这个名字是父亲给我取的。



父亲给我取名时,说希望我年年安岁身长健,只是他大概失望了。



十三岁那年,我家和江家被构陷抄家,父亲拼了命才把我送了出来。



他让我赶紧走,可我却放不下江晏,抹着眼泪从江晏家后院狗洞钻进去找江晏。



陆家和江家是世交,我俩从小青梅竹马,家中早就为我们定下了婚约。



我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害怕得浑身颤抖,可我第一反应还是不能扔下江晏。



后来我在地窖里找到了一动不动,双眼木然的江晏。



我拼了命把江晏拖了出来,沿着父亲告诉我的小路出了城,把江晏安置在破庙里。



谁承想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我用仅剩的钱找了附近村里的赤脚大夫,他看了看江晏摇头道:



「不中用啦,要救他这毛病得配人参,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还不如花几十文买条草席一裹扔山上就得了。」



我们俩一穷二白,身上什么都没有。



眼瞅着江晏出气多进气少,气息越来越微弱。



我咬了咬牙,到妓院自卖自身,卖了 20 两银子,给江晏抓了药。



江晏醒来之后,老鸨已经给我取了连翘的花名。



那是我第一次见江晏哭。



他爹娘惨死时没哭,病得快死的时候没哭,却在听到老鸨叫我连翘时红了眼眶。



十五岁的少年死死咬着牙,像是被逼到绝路走投无路的兽,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他从怀里掏出我们的婚书递给我,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承诺。



「安岁,我会给你赎身,我会娶你。」



回想起来恍如昨日,然而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



这七年我从官家小姐沦落为妓女,用做妓女的钱给江晏改名换姓,供他读Ṱŭ₊了书。



自那以后,他也不再叫江晏。



他叫裴殊。



他考中了秀才、成了举人,最后又中了状元。



然后得了皇上青眼,成了状元。



他进了户部,一时间风头无两,前途无量。



可他再也没提过娶我。



3



「你是谁?」



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我回头,刘景春在看清我面容时神色突然警惕起来。



我刚想说话,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



「我知道你,如意楼的妓女,你叫连翘是吧?



「总听说你纠缠裴郎,看来果然是真的,千人骑万人枕的东西也敢出来抛头露面,真是不要脸!」



户部尚书早年伤了身体,年过五十膝下只有这么一个独女,自然是千娇百宠。



刘景春的骄蛮在京里都是出了名的,我不愿意和她争论,一言不发打算离开。



「站住!」



刘景春却发怒起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无视我?本小姐说话你没听到吗?!」



我低头淡淡道:「小姐说话我自然听到了,只是纠缠二字不知从何得来?



「我是妓女不假,可是我也从来没拿刀架在裴公子脖子上逼他去找我,他出钱,我陪客,天经地义,何来不要脸呢?」



「你这张嘴倒是厉害。」刘景春走到我面前,猛地捏住我下巴,眼底浮上一层嫉妒和怨毒。



「生了一副狐媚子相,怪不得这么会勾引男人。」



她冷冷道,「给我把她的脸打烂,我看没了这张脸,她还用什么发骚!」



我皱眉,没想到她一个千金小姐说话如此粗俗,也没想到她居然这样蛮横不讲理。



然而她身后的嬷嬷很快走了上来,用力钳住我的脸,左右开弓用力扇起了我的耳光!



身后我的小丫头秋蕊想上来救我,却被刘景春身边的下人制住!



那嬷嬷手上满是粗茧,用了十足的力气,没打两下我的脸就肿起来,眼冒金星,嘴角渗血。



秋蕊哭着求裴殊:「裴公子,你救救我家小姐,裴公子!——」



裴殊却只是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直到我被打得站都站不住时,他终于开口了,声色淡淡。



「行了。」



刘景春蹙眉:「你心疼了?!」



裴殊却只是笑着整理了一下她的额发:「只是觉得跟这种人计较,有损你的身份。」



刘景春心满意足地笑了,挥手让嬷嬷放开我。



我身体发软,脸颊剧痛无比,两耳嗡鸣,死命撑着秋蕊的手不肯倒下去。



裴殊很快带着刘景春离开。



没再看我一眼。



4



当晚,裴殊就来找我了。



我本来不想接客,可是老鸨收了他的银子,没给我拒绝的机会。



刚卖身的那两年,老鸨认为我这张脸奇货可居,找了许多人教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想把我捧成头牌好好赚一笔。



结果等她想让我接客时,裴殊已经高中了状元。



他包下了我,不许我卖身给别人。



老鸨虽然不满,可这些年他身份水涨船高,已经成了太子身边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明眼人都看得出裴殊前途无量,老鸨不敢得罪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裴殊进门就捏住了我的下巴,左右看了几眼后,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给我涂上。



上好的伤药敷在脸上冰冰凉凉的,火辣辣的疼一下子就淡了不少。



我扭过头去,不肯让他涂。



裴殊面色一沉,手上用力,我疼得额头冒汗,却仍不肯回头。



「好了,」他难得软了语气,「她是什么身份,她爹是当朝二品大员,她娘是安乐郡主,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你是什么身份,非要跟她拌什么嘴?



「你这性子也该磨一磨了,莫不是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不成?」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也是骄蛮的性子,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有看不惯我的小姐故意害我出丑,我能直接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推下水。



我娘气得要命,要请家法打我,等拿出木杖来又舍不得了,狠狠咬牙点我脑门儿:



「怎么偏偏养了个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魔王性子,以后可如何是好?!」



我爹就在一边儿为我求情:



「好啦,安岁也不是故意的,分明是别人先为难她的。



「再说天不怕地不怕怎么了,还有我这个爹在呢,谁敢欺负她?!」



我娘气得瞪眼:



「你就惯着她吧,我看你能不能惯她一辈子!」



真是一语成谶。



我呆呆看着脚尖,突然觉得很难受。



老鸨打我逼我接客的时候我没哭,刘景春让人打我的时候我也没哭。



可现在,我却眼眶忍不住酸涩起来。



若是爹娘还在的话,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一定会难受坏了吧。



从前我掉了一根头发丝他们都紧张得要命。



现在我被人生生打了这么多耳光,可已经没人会心疼我,为我撑腰了。



裴殊真的很会戳人心。



我一言不发,裴殊面色愈发难看。



在他看来,他主动来找我已经是给我台阶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是柔情似水,百依百顺的。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识趣过。



「连翘,你不要不识好歹,差不多就行了。」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好,好。」裴殊冷笑一声,把手里的药砸在地上。



随即他陡然起身,拂袖而去。



……



秋蕊小心翼翼走到我身后,敲着我的肩膀。



「姑娘,」她叹了口气,「你怎么把裴公子气走了,他如今可是您唯一的指望了。



「您心仪了他这么多年,他前一阵子才松了口说会赎您出去呢。」



我摸了摸肿痛得厉害的脸,看向床边的匣子。



裴殊生气了,我知道。



从小到大一直都是我追在他身后跑,哄着他,依着他。



秋蕊走后,我拿出匣子,掏出夹层里的银票。



一千八百两,是我这么多年攒下的体己。



我不是没想过让裴殊给我赎身,当年我自卖自身,其实不仅仅是为了裴殊。



我深知我一个有些姿色的女孩,是不可能无依无靠一个人活下去的。



裴殊不仅仅是我的未婚夫,他还是个男人,一个才华横溢,饱读诗书,能考功名的男人。



他是我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卖了自己那二十两银子,就是我对他的投名状。



果然裴殊记着了我的好,这些年他一路青云直上,也庇佑了我在妓院里的生活。



老鸨不敢逼我卖身,我只要给客人弹弹曲子,吃穿用度也没人敢亏了我。



偶有闹事的客人,裴殊也都会帮我解决。



我其实曾经想过和裴殊一起,哪怕只是做个妾也好,当年我爹拼命把我送出来的时候,他只同我说了一句话。



「安岁,活下去!」



活下去就有希望。



活下去,我家的案子就有平反的一天,我家枉死的七十二口人,就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所以哪怕裴殊一直对我不冷不热,我也对他百般柔情蜜意,所有人都知道我心悦裴公子,等着他给我赎身出去。



就连裴殊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觉得我爱他,而且我如今已经是个妓女了,我只能等着他给我赎身,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曾经我也这样想。



我的身份注定不可能给裴殊做正妻,指望着从前的一点儿情分给他做妾,已经是我最好的出路了。



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裴殊眼看着是要娶这位刘小姐了,以她的手段我恐怕进府没几天就要被她磋磨死。



而到时候裴殊会替我出头吗?



恐怕也只会像今天这样,冷眼看着而已。



我把银票握在手里,爹娘在世的时候,一直教给我一个道理。



那就是这世界上是没人能靠得住的,除了自己。



这些年我一边供着裴殊读书,一边把客人赏的各种金银珠宝都换成了银子,就等着有朝一日万一裴殊靠不上了,我能有条后路。



现在这个时候到了。



5



我的吃穿用度突然都被削减了。



从前我住楼里最好的屋子,挑最好的首饰,吃一顿几两银子的吃食。



可现在老鸨突然笑眯眯让我移出去,让楼里最红的花魁搬进了我的屋子。



我的丫鬟只剩下了秋蕊一个,每天的洗澡水再也没人送了,得我和秋蕊一点一点自己烧,老鸨还嫌我们用的柴多。



就连吃的饭也都是别人的残羹剩饭。



我只能自己出钱让绿珠出去买吃食。



楼里的人从前都对我笑脸相迎,连老鸨都得给我几分面子。



可现在曾经眼红我的人都开始落井下石,花魁直接让人拿走了我所有的好衣服,在我和她争论时掩嘴笑道:



「这衣服都是楼里置办的,什么时候成你的了?



「连翘,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裴公子面前的红人吧?



「从前看在裴公子的面子上我还给你一分薄面,叫你一声姐姐,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临走时,她拿着衣服嗤笑:



「姐姐莫怪我,现在找我的人多着呢,各个场合都得穿好衣服,倒是你人老珠黄的没什么客人,白白糟蹋了这些东西。」



她走后,秋蕊恨恨地跺脚:



「从前就数她谄媚,天天巴狗儿似的姐姐长姐姐短,如今翻脸不认人,什么东西!」



我摆了摆手:「没事儿,她喜欢就让她拿走吧。」



我知道,这一定是裴殊的授意,这是他对我的惩罚。



惩罚我的不听话。



他是在告诉我,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只能像条狗一样被人践踏。



可我没想到,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心狠。



第二天老鸨就告诉我,伤养好之后我就得开始接客。



我这才知道,裴殊已经解除了对我的保护。



戴着红花的老鸨假惺惺对我笑着:



「妈妈早就告诉过你了,男人靠不住,现在还不是一样得接客?



「好好陪客人,好好赚钱,银子攥在手里才是自己的呢。」



我知道这是裴殊对我的惩罚。



惩罚我的不听话。



他是在告诉我,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



我恍惚往屋里走,却在路过走廊时听到了一旁传来的惨叫。



那叫声我很熟悉,是我在楼里最好的姐妹绿珠!



我悄悄从门缝里看去,只见一圈男人正坐在屋里喝酒听曲,旁边陪着好几个女子。



其中面色苍白的阴鸷男人正压在绿珠身上,眼神像是毒蛇一样在她身上逡巡。



承恩侯世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在京里的花楼是出了名的,因为他是个天阉,所以手段格外花样百出,听说死在他床上的妓女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只不过他出手大方,每次都赔钱了事,所以从来也没人管过。



绿珠眸中含泪,眼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却被死死捂住嘴叫喊不出声。



今天如果她被承恩侯世子带走,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我在门口犹豫许久,就在绿珠要被扯着头发拖走时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了门,扑通一声跪倒在了承恩侯世子面前。



「世子爷,绿珠她身子不干净,恐坏了您的兴致,您还是让她走吧!」



承恩侯世子被打断了兴致,猛地回头朝我看来,眼底泛起愤怒。



随后,他嘴角勾起,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面上划过一丝兴致。



他一把甩开绿珠,走过来捏住我的下巴。



「裴殊的女人?



「他那样的伪君子,眼光倒是不错,既然你不让她来,那就换成你!



「今日我也尝尝裴殊的女人是什么滋味儿!」



说着他就要把我带走,我眼神一瞥周围,坐在首位的是个身着玄衣的男子,此时正兴致盎然地看着我。



我死咬着唇没说话,然而就在承恩侯世子把手探向我衣裳时,那男人突然说话了。



他淡淡道:「张鲁,你碍着我的眼了,滚出去。」



承恩侯世子动作一顿,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后迅速在脸上挤出讨好的笑意,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住的恐惧:



「既然指挥使不想看见我,那我马上滚!」



说着他竟然也不再纠缠我,起身利落地离开了。



其他人也惊慌起来,纷纷起身找借口告辞。



不过片刻,屋里就只剩下了我和男人。



他走到我身前,居高临下看着我:



「为何要救她,难道你不怕吗?」



我抬起头看着魏玄承,哑着嗓子道:



「怕。」



魏玄承低下头,薄唇扬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



「我还以为你生性胆大,从不会怕呢。」



6



第一次见魏玄承,是在楼里。



只不过他不是来狎妓的,而是来杀人的。



他身着飞鱼服,从黑色大氅下拔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一个男人的头。



楼里的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客人们也战战兢兢,甚至有人当场尿了出来。



我听到有人低声说:



「这个阎王爷怎么回来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刚刚年过弱冠就执掌生杀大权,统领整个锦衣卫。



魏玄承父亲是战死的大将军,母亲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为丈夫殉情后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独子。



他是皇帝的亲侄子,也是皇上最信赖的心腹。



皇上甚至特赐他可以先斩后奏。



传言里,魏玄承是个青面獠牙,身高八尺的怪人,可如今亲眼所见,却是个长身玉立,风流倜傥的贵公子。



只是他脸上还带着溅起的猩红,腰间刀饮血未入鞘,那双黑眸扫过来时,总给人一种要被活生生剐了的错觉。



第二次见他,他是跟一群官员来听曲。



看得出在场的人都很怕他,尤其是上次刚目睹过他当街杀人的姑娘,一个个瑟瑟发抖不敢去陪他。



最后只有我走到他身边,垂眸为他斟酒。



那天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他酒杯里空了就斟酒,不多话,也不躲避。



临走时魏玄承看了我一眼,语气里平淡没有起伏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恭敬道:「大人,妾身名唤连翘。」



他点点头,扔下一个钱袋就走。



自那以后,魏玄承每次杀完人都会来找我,有时喝酒,有时听我弹琵琶。



偶有我弹得不好的曲子,他也不生气。



他从不曾像其他人一样占我便宜,也从没上过我的榻,就好像来了只是为了听我弹几首曲子一样,走时每次却都扔下丰厚的赏钱。



那一千八百两银子里一大半都是他给我的。



今日我也是看到他在才敢进来救绿珠。



我在赌,赌他对我有几分不同。



看来,我赌对了。



「刚才为何不向我求救?」魏玄承语气没什么起伏。



我匍匐在地上,看着眼前绣着金线的靴子。



「您救得了我一时,救不了我一世。」



头顶许久没有声音。



就在我以为魏玄承生气了时,他突然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



「若我说,能救你一世呢?」



我错愕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魏玄承却没再说话,转身出了门。







7



老鸨突然又告诉我不用接客了,还是像之前那样弹弹琴就成。



我还以为是裴殊又发话了,也没多想。



秋蕊兴冲冲告诉我裴殊来了的时候,我正在数我的银票。



我赶在他进屋之前把银票藏了起来。



裴殊坐到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茶,看也没看我道:



「这几天可想明白了?」



我点头:「想明白了。」



他以为我服软了,语气也好了一些,终于纡尊降贵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



「从小就是这个性子,非要吃了亏才肯长记性



「下旬我就要和刘景春成亲了,她爱拈酸吃醋,我如今还得顾着她爹一些。」



他把一张两千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现在还不能纳你进门,不过我已经找了一处宅子,到时候你先住在外面,若是有了孩子我可以抱回去让刘景春养,给孩子一个好身份,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



我打断了他。



「裴公子,你想多了。



「我不需要你给我赎身。」



难得见到裴殊错愕片刻,他很快回过神来,皱眉道:



「什么?」



我轻笑着把那张银票推回去。



「我说,我不会跟你走的。」



「有别人要给你赎身了?」他下意识问。



我摇摇头。



「那你是还在为了那天的事生气?」



「也不是。」



裴殊眼神变得讥讽起来,嘴角扬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连翘,我知道你从小性子就倔。



「但如今你已经不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你清醒些吧,不跟我走,难不成你还真是卖惯了,想当一辈子妓女不成?



「只是到时候只怕你想卖,也没人肯买了!」



他说话一向不留情面,只是此时我也不再生气了,只是低头喝茶。



「好了,」裴殊勉强压着气道,「往后我不会再让刘景春和你见面,不会再让她为难你。



「若是有了孩子,你想自己留下养,那就留下,这总行了吧。」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裴殊居然还会让步。



可我还是拒绝:「不必了。」



裴殊面上浮上怒气:「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



我起身看向窗外,春日街边的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儿,远远看去嫩绿一片。



我轻声道:「裴殊,我不想再和你纠缠了。



「当年我为了救你卖身为妓,可这些年你对我也多有照顾,我们算是扯平了。



「往后,我们就大路朝天,各走ṱṻ₁一边吧。」



「好聚好散?!」裴殊猛地起身,一把捏住我下巴。



他眼底泛红,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他会打我。



可他只是死死盯着我,许久后压着怒气笑起来:



「好,好,好一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他猛地甩开我,像是甩开什么脏东西。



「我倒要看看没了我,你往后要怎么活下去!」



「等等!」我叫住了他。



裴殊脚步一顿,转身时神色轻蔑:



「后悔了?」



我从怀里掏出我们的婚书递给他:「婚书给你,以后它就没用了。」



裴殊眼底愠怒,风雨欲来。



他接过婚书攥在手里,怒极反笑。



「陆安岁。」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



「我等你来求我那天。」



……



裴殊走了,我翻出银票。



两千两银票,我终于凑够了。



就在我想去找老鸨的时候,秋蕊突然冲进来,神色古怪,说不出是喜是急:



「小姐,又有人来给您赎身了!」



我一愣,这些年因为裴殊的原因,没几个客人敢点我,最多也就是听我弹弹曲子。



还有谁会花这么多银子来给我赎身呢?



秋蕊揪着手:「……是魏大人!」



8



我万万没想到魏玄承会给我赎身。



只是回过神来,我还是恭恭敬敬把魏玄承请了进来,好声好气感谢他,然后婉拒了。



魏玄承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自然。



「我以为你故意接触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赎身。」



原来他看出来了。



从第一次接触他,我就是带着目的的,包括后来的每一次相处,我都会循序渐进拉近和他的关系。



我会在他心情好时拜托他给我捎一些小玩意儿。



会央求他讲一讲外面的事儿。



会求他帮我找找遗失的琴谱。



在外人看来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可在我眼里,他甚至可以称得上一句脾气好了,对我几乎是有求必应。



我确实是想过,万一裴殊指望不上了,那就让魏玄承给我赎身。



他父母双亡,年轻英俊,又身居高位,实在也是个终身依靠的好人选。



而且他掌控锦衣卫,他一定有办法帮我父母翻案。



可现在我却不这么想了。



我不想一辈子都依靠男人,被男人赎身,成为男人的小妾,一辈子困在深宅后院里等着男人的宠幸,然后人老珠黄后孤独死去。



如果爹娘还在,他们也一定不想看到我过上那种日子。



我想要好好活下去。



作为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尊严的人活下去。



「那你以后怎么办?」魏玄承没有生气,神态依旧平静。



我没有瞒他:「我已经攒够了赎身的钱,我打算赎身之后开一家医馆。」



前几年我偶然一次出城时救了一个流民女子,叫作夏言。



后来我才知道她家是杏林世家,我闲着没事儿的时候就会跟她研习医术,她很感激我,也没嫌过我的身份,对我几乎是倾囊相授。



这几年我经常偷偷跟着她出城给流民看病,医术突飞猛进,她说我已经可以出师了。



去年她嫁了人,跟丈夫搬去了北方,离开时把所有的医书都留给了我。



我想,或许我可以开一家医馆谋生。



我以为魏玄承会嘲讽我,就像裴殊那样。



可他只是点点头:「不错。



「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可以来找我。」



我愣了一下,这次笑得真心实意。



「好。」



9



老鸨收了我两千两银子,痛快地把卖身契还给了我。



我把剩的珠宝首饰给了她,她把秋蕊也给我了。



在她眼里我是个不能赚钱的赔钱货,巴不得我赶紧走。



我和秋蕊找了好几天,终于租下了一个小铺子,我用仅剩不多的钱买了些柜子和药材,自己写了张招牌,专门给女子治病,这就算开张了。



跟夏言行医那几年,我亲眼所见许多女人被妇人病所折磨,她们或者是早年劳累落下了病根,或是她们的丈夫在外面花天酒地,把脏病带了回去,这些女子受尽苦楚却又为了脸面不敢出去医治。



我想让这些人也能来安心治病。



医馆开张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前几天确实没什么人来,但是当第一个人看了两天鼓足勇气上门后,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这些女子口口相传,一时间医馆人来人往,竟也有些忙不过来的意思。



这天我正在称药,有人掀开帘子进来,我认出是我之前医治的一个女子,她小产后恶露不止,她男人不让她找男大夫看,拖了许久一直没见我。



来我这里吃了几副药后,现在恶露已经渐渐止住了。



她递给我一只碗:「家里包了饺子,陆大夫你尝尝。」



我笑着收下。



分明只过了两个月而已,再想起曾经的日子,却好像恍如隔世。



那些痛苦的、身不由己的时候都过去了。



如今,我是真的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作为一个人,有尊严地生活。



我正要吃饺子,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我手一松,手里的碗掉在地上砸了个稀碎。



几个穿着短打的家丁进来,身后跟着的却是刘景春。



她穿着翡翠烟罗绮云裙,头上是一整副圆润的珍珠头面,看着就富贵无比。



见了我,她嘴角扯了扯:



「给我砸!」



家丁们立马开始打砸我的铺面,我精心晒制的药材扔了一地,病人们也受了惊尖叫。



我怒道:「刘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刘景春盯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嫉恨和怨毒一闪而过:



「贱人,你还装什么无辜?!裴郎推迟了我们的婚期,若不是你勾引了他,他怎么会这样对我!」



我一怔,随后解释道:



「我已经和裴殊说清楚,同他没有瓜葛了。」



刘景春却完全不听我解释,她对四周的病人大声道:



「我告诉你们,她之前是如意楼的妓女,让一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婊子给你们治病,你们也不怕被她染了脏病!」



人群哗然,对着我小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就连刚才给我送饺子的女人也后退一步,睁大了眼睛看我。



来往围观的人已经有在看笑话的。



「我之前还说这大夫长得好看,原来是个出来卖的,怪不得呢。」



「还大夫呢,怕不是开这医馆也是做暗娼的!」



「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却是个婊子,亏我之前还想来看看病呢,哎哟我那天进门了不会染上什么脏病吧……」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所有病人避我如洪水猛兽般离开。



看着街上的人看笑话一样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好像又回到了卖身成妓那天,老鸨把我扒光,用烙铁逼我答应接客。



刘景春得意地笑了,她走到我面前:



「你该不会以为出了如意楼,改了名姓,就没人认得你了吧?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是翻不了身的下贱东西,永远都是妓女!



「你勾引错了人,」她用指甲用力刮着我的脸,「你错就错在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裴郎是我的人,你不该碰他。」



说着她一挥手,就要让人把我绑走。



我浑身发凉,我知道一旦被刘景春带走会是什么下场,而且她爹位高权重,没人会为了我去开罪她爹!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人走了进来,用刀背拍了一下刘景春的手。



这一下子颇为用力,她疼得闷哼一声正要说话,却在看到那人后脸上血色霎Ťű̂⁴时褪去!



「魏——大人?!」



Ṱú₈魏玄承的凶名整个京城无人不知,刘景春勉强笑了一下。



「魏大人,您怎么会在此处?」



魏玄承看都没看她一眼,淡淡道:



「滚开。」



刘景春咬牙指着我:「她是个妓女,却在这里冒充大夫,我只不过是看不惯她害人罢了!



「魏大人难不成也曾是她裙下之臣,所以才在这里怜香惜玉?我爹可是户部尚书刘山,我今天非要带她走又怎样,你岂敢动我!」



魏玄承突然笑了。



他长得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笑起来眼角上挑,却别有一番勾人味道。



只是那笑太冷,他抽出刀抵在刘景春脖子上。



冰冷的刀刃在她颈间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她Ṱüⁿ衣领流下来。



魏玄承勾起唇角:「刘小姐,今天就是你爹亲自在这儿,我宰也就宰了。」



刘景春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被用刀架着脖子,她两股战战,脸色煞白,我突然闻到空气中传来一股骚臭。



往下一看,刘景春裤子湿了。



魏玄承嫌恶地收刀,后退一步。



围观的人嬉笑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姐,居然当街尿尿!」



「你没听她说,这是户部尚书刘山的女儿,啧啧,这么大的官儿怎么养了这么个闺女。」



「哎哟臭死了,快离远点儿!」



……



刘景春又惊又怒,居然直接晕了过去!



她被抬走后,我才反应过来对魏玄承道谢。



「谢谢魏大人,只是您怎么会来?」



他顿了顿:「公务,正好路过。」



说着他解下腰间一枚玉佩递给我。



「过几日我要去河阳,不在京中,若是有人找你麻烦,拿着这个玉佩去锦衣卫找人,他们会帮你。」



说着他就离开了。



我拿着那玉佩忍不住笑起来。



说什么路过,分明是特意来给我送玉佩的。



不过我也没拆穿他,笑盈盈道:



「那就多谢魏大人了。」



10



我的医馆开不下去了。



自从刘景春说了我曾经是妓女的事儿,就再也没人来找我看病了。



上次来送饺子的女人又来找过我一次,支支吾吾安慰了我几句就赶紧离开了。



我知道她的为难。



和我这种人有牵扯,会影响她的名声。



她一个女人,也不容易。



更糟的是,开始有人给我提亲了。



没什么好人家,都是懒汉残废,抑或是曾经打死过老婆的鳏夫。



裴殊找来的时候,我正在被一个地痞纠缠。



他嬉笑着来摸我下巴:



「你一个婊子装什么贞节?我不嫌弃你被那么多男人睡过就不错了,你还敢嫌弃我不成?!」



这人从前我开医馆时就总在门口晃悠,店被砸了以后他就敢上门了,如今已经来找了我好几日,非要我嫁给他。



我烦不胜烦,却无计可施,正犹豫要不要用魏玄承给的那块玉佩时,一只手却突然伸了过来,一柄扇子狠狠敲在那地痞脸上,他捂着嘴扑倒在地上,片刻后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



裴殊嫌恶地扔掉扇子,居高临下看着我。



「这就是你离开我,想过的日子?」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



看我过得落魄,裴殊似乎心情很好。



「安岁,跟我回去吧,你本来不需要吃这么多苦。」



我扭头无言拒绝。



裴殊一顿:「那天刘景春来找你麻烦,听说是魏玄承帮你出的头?」



他轻笑,「你该不会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吧?



「他母亲可是康平长公主,他不仅仅是当今圣上最亲近的侄儿,还是圣上最信任的心腹,真正的天潢贵胄。



「莫说是你现在,就是陆家没被抄家,你也只能给他做妾,你还在痴心妄想什么?!」



我终于忍无可忍,死死攥着手盯着她:



「裴殊,我不是你,会把自己也当成往上爬的筹码!」



或许我曾经是,可现在我已经不想了。



我嘲讽道:「你愿意把自己卖给刘家,我可不愿意再把自己卖给男人了。」



出乎意料的,裴殊没有生气。



他挑了挑眉:「原来你还是在意刘景春。



「你放心,刘山如今已经垂垂老矣,圣上已经暗示让他致仕,等他走了户部就是我的天下,到时候我自会处置刘景春,我也不会留着这么个蠢货当我的妻子。」



我笑了:「那你会娶我为妻吗?」



裴殊沉默片刻:「……安岁,你知道你如今的身份。



「我是要走仕途的,我不能有一个能成为我污点的妻子。」



他似乎做出了极大让步,「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这还不够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身后裴殊声音冷冷:



「陆安岁,除了我,还有谁会要你呢?



「你除了嫁给我,没有其他路可走。」



我没有说话。



也没有回头。



我突然想起夏言教授我医术时跟我说:



「这个世道女子生存艰难,究其根本,无非是因为女子没有立身之本,所以只能依靠男人。



「安岁,我教你医术,就是希望将来你自由以后,可以不用再依靠男人也能活下去。」



那时候我还把心思都放在裴殊身上,有些不以为然:



「裴殊将来会赎我出去,我不会活不下去的。」



她只是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发。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世上谁都靠不住,你想靠男人,如果有一天他厌烦了,不想给你路走了,你就无计可施。



「靠自己走出来的路虽然艰难,可那是你自己的路,谁也抢不走。」



我不再需要别人给我路走。



我会自己走出一条路。



11



八月酷暑,河阳传来噩耗,三座城池瘟疫横行,如今尸横遍野,已经死人无数了。



听到消息时,我整个人如坠冰窟。



河阳,那正是夏言如今定居的地方。



我什么都顾不上,收拾了东西就要去河阳。



秋蕊哭着拉我:「小姐,小姐,河阳的人都快死绝了,那可是瘟疫啊!你去了也没用的!」



我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快马加鞭去了河阳。



我不能就这样等着,哪怕有一丝希望,我也要去救夏言!



在路上赶了半个月,我终于到了河阳。



情况比传言中还要糟糕,城里臭气熏天,到处都是死了来不及烧的尸体。



大街上空荡荡的,几乎看不到人影。



我找了好几天,才在城外的一家医馆里找到夏言。



她丈夫死在了瘟疫里,可她来不及悲伤,还在给人们发预防瘟疫的汤药。



见到我来,她下意识想斥责我,却又什么话都没说,走上来抱住了我。



多年不见,她瘦了许多,肩膀支棱着。



她身体微微颤抖,似乎是疲惫极了。



我们无言拥抱,什么都不必说。



……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天都在跟夏言一起救治灾民。



死的人越来越多,瘟疫只能防不能治,我们每日都看着无数人在眼前死去。



盛夏酷热难耐,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连日降雨洪水冲破了河堤,又来了涝灾,瘟疫以疯狂的速度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夏言病倒了。



我们每日在城外忙碌,纵使她每日戴着蒸煮过的布巾十分注意,可还是防不胜防。



我流泪坐在她床前,她却一直笑着让我走。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本来我就该跟我爹娘死在那场饥荒里的,是你让我多活了这些年,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走吧安岁,你已经尽力了,你还有大好的日子,别在这里陪着我了。」



我哭着摇头,死死握住她的手:



「我带你回城,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救你!」



回城后,我一个人呆呆坐在屋里。



这些天的施药,我已经没有药材,也没有钱了。



然而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更坏的消息。



魏玄承也来河阳了。



他也染了瘟疫。



12



我找到魏玄承的时候,他正躺在床榻上,形容并未多么憔悴,只是有些面色苍白。



黑发散落在瓷枕上,平日的冷厉消散,他看到我叹了口气。



「你来干什么,也不怕染了病。」



我死死拽着被子:「我才该问你来干什么,难不成这就是你的公务?!」



他身边的小厮遗墨小声道:



「公子还不是听说连翘姑娘来了河阳才忙不迭赶过来要把你带走,这下好了,姑娘还好好的,我家公子倒是病倒了。」



魏玄承一个眼神过去,他不敢说了。



等我出来问了大夫,才知道魏玄承远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他已经病了许久,若不是偶然被我听到消息,他恐怕还想一直瞒着我。



喂药后他睡过去了,我坐在他床边仔细描摹他的脸。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找我,在我看来,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许情谊,但又能有多少呢?



他一开始要替我赎身。



后来帮我解围。



现在知道我在河阳又要来救我,我何德何能能让他这样对我呢?



……



我开始疯狂地看医书,试草药。



每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蜡烛燃尽了一根又一根,我眼前酸涩直至模糊,所有人都劝我歇一歇,可我不敢歇。



夏言和魏玄承都在等着我救命。



我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挖草药,有一次差点儿从悬崖掉下来摔断了腿,我在自己身上试,我翻了无数医书,可是没有一本记载着治瘟疫的办法。



我每日每夜都在做噩梦,浑浑噩噩却又不敢停歇。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天天枯槁下去,我怕我一休息,夏言和魏玄承就等不了了。



晚上我正要再去试几种药,突然发现屋里多了很多箱子匣子。



箱子里是珍宝万物和银子,甚至还有两个匣子的银票。



「这是什么?!」我拽住送东西的遗墨。



他鼻头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是公子让我送来的,他说以后这些东西就送给姑娘傍身了。」



这地上的东西价值我简直想都不敢想,然而此时我却看也没看一眼,浑身止不住颤抖起来。



魏玄承为什么要把东西都给我?



他是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吗?



我飞奔到他屋里,几天下来,他身形瘦削了些,修长的手指泛着青白,抵在唇边轻轻咳嗽。



「魏玄承,你为什么让人来给我送那些东西?!」



他声音有些哑,却仍是从容:



「只是给你些东西傍身,你一个女子多留些财物总是好的。」



我用力掐着手不让眼泪掉下来:「……今天的药有用吗?」



他摇了摇头。



这些天我在病人身上试了无数种药方,但凡效果好些的我就让魏玄承和夏言用。



可是还是不行。



我几乎是踉跄着走回屋里,怎么睡下的连自己都忘了。



在这之前我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合眼了。



我太累了。



我熬不下去了。



……



魏玄承和夏言的状况开始迅速恶化。



两个人一开始还能清醒一阵子说几句话,后来就陷入了昏迷,来了很多大夫都摇摇头,说没救了。



可我还是不死心,一次一次地换着药方。



终于一天我下山时撑不住晕了过去。



我久违地梦到了爹娘。



梦里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心疼地摸着我的头。



我抱着他们号啕大Ţú₀哭:



「爹,娘,我该怎么办?!」



他们俩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没有他们!



可他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我就被人摇醒。



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屋里了,浑身疼得要命,到处都是伤。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有人脸上挂着泪,又哭又笑:



秋蕊用力抹着眼睛:「姑娘,您不要命了!」



随后她又破涕为笑:



「魏大人和夏姑娘都醒了,药方子有用了!」



13



我试的第三百二十八张药方子,终于起效果了。



里面的一味草药是我在医书里看到后,自己去山里采的。



一开始我也不敢用,后来在自己身上试了没事儿,又在其他病人身上试过,我才敢给夏言和魏玄承用。



等我赶去他们房间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都醒了。



虽然还是很虚弱,但是魏玄承居然已经能喝几口粥了,夏言也用气声要水喝。



见我来了,夏言握住我的手,瘟疫让她显得如此憔悴,可她那双眼睛却柔亮如往昔。



她说:「安岁,谢谢你。」



……



我的药方子当天就被带走了,所有地方都在煮药分发。



一开始药材量不够,后来快马加鞭从别处调配,两个月后,这场瘟疫逐渐平息。



魏玄承和夏言也慢慢康复。



魏玄承没有多逗留,病好之后就立刻回了京城。



半个月后,我正在和夏言研究药材,却突然听到外面敲锣打鼓的声音。



出来一个,一行几十人好大的排场,为首的是个面白无须的太监。



他笑着拿出明黄色的圣旨:



「陆姑娘,接旨吧。」



我蒙了,下意识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女陆安岁知书达理,聪慧敏捷,轨度端和,淑慎性成,此次舍己救人,平疫有功,深慰朕心,特封县主,封号:保宁,赐锦缎一百匹,赏银五千两,食邑河阳洛县百户,即颁礼命,钦此!」



……



第二天,我跟着黄公公回朝面见升上谢恩。



临走时,乡亲们天不亮就起来送我,我的车身堆满了干菜、鸭蛋、腊ťū́₇肉……



他们没什么钱,这就是他们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



「陆姑娘,多回来看看!」



「谢谢你陆姑娘,你救了我们一家人,我给你供了长命灯,菩萨一定会保佑你长命百岁……」



「陆姑娘,一路平安。」



他们追在我车子后不住朝我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我放下帘子,擦了下眼睛,忍不住笑出来。



直到跪在金銮殿上,我还有些恍惚。



几个月前,我还是人见人骂的妓女。



可现在,我却成了尊荣的保宁县主。



两道视线一直落在我身上,向左看去,裴殊站在人群中,目光幽幽,看不出情绪。



再向右,魏玄承站在人群最前方,含笑朝我点头。



最上方的皇上声音威严:



「陆安岁,你平疫有功,救了万千灾民,一个县主不足以奖赏你,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我一怔,恍惚觉得平地起风,一瞬间眼前掠过许多张人脸,却没一张看得清。



我额头抵在地上,一字一顿道:



「皇上,安岁乃是臣女小名,妾身叫陆今安。」



周围大臣开始小声议论,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以为我会发颤,可我没有,我只平稳道:



「成元十三年,陆家被构陷结党营私,侵占民田,全家七十二口满门抄斩,我父亲拼死把我送出来。我父亲一生忠于圣上,两袖清风,臣女想请求皇上彻查当年陆案,还我陆家一个清白!」



满朝哗然,裴殊终于变色,震惊地盯着我。



魏玄承跪在我旁边:「陛下,这些日子锦衣卫已经查清了当初陆案始末,陆大人乃是被人构陷,证据都在此处。」



我猛地回头,只见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匣子,旁边的太监赶紧递了上去。



我不敢抬头,皇上看了那些证据许久才开口。



「准。」



14



再听到刘景春的消息,是她得了疫症。



听说她是去郊外庄子时被一个流民冲撞了,她大发雷霆,用鞭子把那流民给活活抽死了。



她不知道那流民早就染了瘟疫,回来就病倒了。



可笑的是,刘家人竟然请我去给她看病。



见到刘景春时,我差点儿没认出来。



曾经的她也称不上美貌,但好歹也算是清秀。



可如今她骨瘦如柴,眼下青黑,面色蜡黄,一头青丝都成了枯草,哪里还有曾经一分千金大小姐的样子。



见了我,她挣扎着要起身,嘴里还在不干不净。



「是你——你怎么没死在河阳,裴郎悔婚了,是不是你这个狐狸精勾引了他?!你这个贱人,你怎么配当县主,我一定要我爹告到圣上面前,你是个妓女,永远都只能是个肮脏卑贱的妓女——」



我挥手让丫鬟出去,悠哉走过去拿出一面铜镜对着她的脸。



「若我是裴殊,想来也是不愿意和你一起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刘景春惊骇万分,一把打翻了镜子,抓挠着自己的脸。



「我的脸,我的脸——」



她明明都已经起不来身了,却还挣扎着想伸手打我,咬牙切齿像是看着杀父仇人:



「你明明只是个妓女,裴郎却把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每日去看你,甚至不惜为了你跟我悔婚!



「我父亲是户部尚书,我对他情根深种,这些年我父亲也帮了他这么多,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又哭又笑,状似厉鬼,伸出长长的指甲朝我脸上扇来,我翻手握住她手腕儿,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你敢打我?!」她不敢置信,我反手又给了她一巴掌。



她跌回床榻上,嗬嗬喘着粗气,眼神怨毒地盯着我,却再也起不来身了。



我看着她的脸色,心里大概也清楚了她是什么病。



南方的疫症传到了北方已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所以之前的药方才不管用了,但要治也不难,只要再加两味药材即可。



但我又为什么要救她呢?



我拿出手帕擦了擦手,走出门来。



「令千金的病我治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户部尚书和刘夫人颓然,刘夫人咳嗽起来,我没再看他们,转身出了门。



对于他们,我没什么好可怜的。



刘景春长这么大不知道草菅了多少人命,他们教女无方,如今也算是他们的报应。



……



三日后,刘府挂上了白幡。



刘景春死了。



听说她死的时候很惨,浑身青肿,一直嚷嚷着裴殊的名字。



可是裴殊一眼也没来看她。



……



陆家和江家的案子在三个月后终于平反了。



我带着一坛子酒,在我父母坟前坐了一天,一直絮絮叨叨,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的担子终于卸下来了,我只感觉疲惫不堪。



草长莺飞的春日,魏玄承亲自上门提亲了。



我低头半天才说话:「……虽然如今我已经是县主了,但京城有点头脸的人都知道我曾经是做什么的,你娶我不怕被人笑话吗?」



人言比刀锋还可怕,跟我青梅竹马的裴殊都因为我是妓女而不愿娶我,魏玄承难道就能一点儿都不在意吗?



魏玄承听完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还以为他是后悔了,正难受着,第二天却又一次接到了圣旨!



皇上为我和魏玄承赐婚了!



这怎么可能?!魏玄承是他最喜爱的侄儿,他怎么会让他娶我?!



来我家送聘礼的遗墨笑嘻嘻道:



「前段日子我家公子查了一起谋逆案,圣上当时问他想要什么奖赏,他说还没想好。



「如今他拿了这功劳换了圣上赐婚呢,姑娘如今可以放心了,圣上亲自赐的婚,再也没人敢说什么啦!」



……



大婚之前不能见面,魏玄承便翻墙来隔着窗与我说话。



我问他:「你为何要娶我?



「难不成是我小时候曾经救过你,你对我情根深种,长大以后你在青楼第一次见我就认了出来,发誓非我不娶……」



魏玄承笑起来:「你若是不当县主了,以后去写话本子也能养活得了自己。」



我奇怪:「那是为什么?」



他想了想:「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身上有种不管在什么境地都会艰难生长的不服输劲儿,一开始只觉得有趣,越看就越移不开眼了。



「再说了救命之恩当以身相报,你救了我,我当然得把自己报答给你。」



窗子里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那手握刀时如此坚毅,可此时轻轻握住我的手是却又如此温柔。



「安岁,时间怎么这么长。」他叹了口气。



「我已等不及了。」



15



魏玄承走后我正要休息,窗户却又被推开。



我无奈回身:「你怎么又回来了?我都说大婚很快了,你等——」



我停住了。



裴殊满身酒气从窗里翻下来,眼底还带着红血丝,像是很久没睡好了。



他张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要成婚了。」



我后退一步,警惕道:



「你来干什么?」



裴殊从怀里抽出那张我以为早就被他撕掉的婚书,向前一步:



「你要成婚了?那这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我忍不住觉得好笑:



「当初说我身份低贱配不上你,不能娶我的是你,怎么,现在又想吃回头草了?



「裴殊,你从前说让我别后悔,现在我没后悔,莫非你后悔了?」



裴殊直直盯着我,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说话时,他开口了。



「是,我ṭŭ̀ₙ后悔了。



「安岁,我们从小订亲,你本来就该是我妻子,怎么能嫁给别人?」



「圣上亲自赐的婚,能不能的你应该去问他,难不成你还要我抗旨?



「好了,」我不耐烦地摆手,「我要睡了,你赶紧走吧。」



裴殊一把拽住我的手:



「安岁,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皇上赐婚也不要紧,我带你走——」



醉鬼的力气大得出奇,我疼得倒吸一口气:



「走?去哪里,你不要你的前途了?」



「不要了——」他急切道,「不要了,这个官不当也罢,我们去江南, 去你喜欢的地方, 我们两个人好好生活,以后生一双儿女, 我们——」



我万万没想到裴殊会说出这种话。



前途曾经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他现在居然要带我逃走, 什么都不要了!



我没等他说完, 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疯了!



「裴殊, 我落魄的时候你对我落井下石, 现在我好了,你又要带我走, 你是不是就看不得我过几天好日子?!



「你快死的时候是我自卖自身把你救了回来,你科举的时候也是我卖艺赚钱供你, 我不欠你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的,」我冷冷道, 「我早就说了,大路朝天, 我们各走一边,从你说不会娶我那天起, 我们就再无瓜葛了。」



裴殊呆呆摸着脸, 许久后, 他眼底滑落一丝晶莹。



「可是安岁,」他颤声道,「我该怎么办呢?」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



背后寂静了许久,再回头时, 裴殊已经走了。



初春院里的桃花开了, 纷纷扬扬落在月光里。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来翻我家的院墙, 也是春天, 也是桃花满地。



他对我道:



「喂安岁,你家把我许给我了,你知道吗?」



我懵懵懂懂:「许给你了是什么意思?」



他就笑:



「就是成为夫妻的意思,以后咱们俩要永永远远地在一起啦。」



16.裴殊视角



「空净,你的心不净。」方丈摇了摇头, 看着地上年轻的僧侣。



裴殊低头,张了张嘴:



「我知道。」



从陆安岁家出来的第二天, 他辞了官,上山剃了度。



前半生他一直为之奋斗, 甚至不惜出卖自己的官位,现在突然好像完全没意义了。



汲汲营营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他给自己取了法号叫空净, 希望自己的心能清净,可是他的心好像还是静不下来。



方丈走了。



远处空茫的山下好像传来了锣鼓声, 他停住问身边的师兄:



「哪里来的锣鼓声?」



师兄仔细听了许久:「没有啊?不过好像听说锦衣卫指挥室魏大人今日娶亲呢, 娶的是保宁县主。」



师弟忍不住笑:「不过山下离这里这么远,怎么可能听到声音呢,师弟怕是听错了吧。」



听错了吗?



可那喜庆的声音, 分明就在耳畔。



山上的桃花开得灼灼, 一片桃林里,裴殊似乎又看到了陆安岁。



她穿着一身火红的嫁衣,含笑牵住别人的手。



裴殊听到自己的心跳, 逐渐沉寂在风里。



一滴泪落在地上,溅起尘土。



那人对她很好,这样也很好。



可他真的后悔了。



只是已经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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