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一日,徐庭爬墙看望小青梅,摔断了腿。
徐母觍着脸来问,婚期能否延三个月?
我笑着说,不必了。
当日婚事一切如常,除了新娘的花轿。
——径直抬进了摄政王府。
01
徐庭受伤的消息传到后院的时候,我正准备试嫁衣。
外祖请了九九八十一位苏州绣娘,寓意我同夫君长长久久,那纹样是宫里赏下来的,很是喜庆好看。
闻声我脑子一懵,提起裙摆就要往外跑,边走边问:「他怎么样了……」
新做的指甲镶了金箔,不慎剐到了嫁衣衣襟上的珍珠,珍珠叮叮当当地滚落到了地上。
清脆作响。
「小姐!」报信的丫鬟见拦不住我,跺了跺脚,「徐少爷……是在宋小姐院子里摔伤的!」
脚步顿住,我有些迟缓地回头,问她:「宋小姐?」
丫鬟点点头。
看来,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小姐,徐庭的青梅竹马,宋如嫣。
02
前院差人来传,说是徐庭的母亲上门拜访。
徐庭夜半在未出阁的女子院中摔伤,传出去了,丢人的是我。
尚未成婚,未婚夫就和旁人不清不楚,引路的小厮都忍不住偷偷看我,目光中带着怜悯。
正厅里,父亲和娘亲冷着脸,徐母不住地赔笑。
「都怪庭儿莽撞,如今摔伤了腿,不能来亲自赔罪。」
「亲家,韶安,你们看……婚期可否延三个月,我差人去算了,三个月后的初九,那可真是极好的日子……」
娘亲打断了她:「莽撞?莽撞到闯进了旁的女子闺房?」
父亲本就身体不好,气得连连咳嗽。
徐母连连摆手:「没有这样的事!亲家莫要听别人嘴碎,庭儿只是去宋府送东西,不慎受伤,和,和宋小姐毫无关系啊。」
说罢她又来看我:「韶安,你知道的,庭儿万万不是这样的人!」
我垂了垂眸子,轻声问:「既然是误会,徐庭为何不亲自来向我解释?」
纵是摔伤了腿,又不是摔伤了脑子,明知满京城都将会看我的笑话,抬也该抬来请罪。
可从出事到现在,这么久了,徐庭一封口信都没有捎给我,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
「这……」徐母吞吞吐吐,「他伤得有些重……新婚夫妻典礼前,不能见面的!对,不能见面的。」
成亲的仪式都已布置好,家中的亲眷也都邀请入京,都在府上住下了。
侯府里张灯结彩,热热闹闹,门前都挂上了红色的喜字。
明日一过,无论这婚事结与不结,我和侯府,都会成为满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
徐庭自己躲在背后,让我来承担他犯下的过错,还想要我等他康复……
我摇了摇头,展开笑颜:
「婚期不必延迟了,不仅如此,徐庭也不必来接亲。」
03
徐母喜笑颜开地离开了。
婚期照常,还省了徐庭来接亲的环节,他只需要美美地隐身在府里,等着Ṱû₃新娘子到了成婚。
徐府的人朝庙里许愿,都不敢许这么好的事。
娘亲一脸不赞同地看我:
「这徐庭做事,太不知分寸,婚期延迟是好事。你向来是个主意大的,怎么这么糊涂!」
说罢又叹气:「也怪我们,如今你父亲身子骨不好,倒叫徐家这样的都敢来欺负!」
父母膝下无子,仅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后院和谐,从来没有姬妾。
可偌大的侯府,无子嗣袭爵,父亲一朝生病,侯府便成了一块肉。
旁系的子侄都盯着,想要分一杯羹。
嫁予徐府,本是两家知根知底țūₒ,徐庭又是小儿子,想着日后能多多帮衬。
恐怕原是错付了。
我宽慰母亲莫要忧心,我心中有数。
若是徐庭当真负我,婚期照常,新郎,却是可以换一换的!
飞鸽传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我就收到了回信。
信上的字迹张狂,笔锋遒劲有力,寥寥几笔回复了我的疑惑:
徐庭赶不来侯府赔罪,不是因为伤得不能动弹,而是人还在宋府!
他昨儿半夜爬了宋如嫣的墙头,不慎摔落,右腿卡在了园子里的假山石上。
那假山石,是摄政王十年前送给皇帝的贺礼,宋大人有功,又被皇帝赏给了宋家。
天家御赐,无人敢捣碎,徐庭就只好在假山上风干,等着工匠在石头上凿洞,好将他解救出来。
明日我若真的嫁进了徐府,怕也见不到我的「好」夫君!
信中最后,执笔人字迹潦草,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韶安,眼光颇差。」
我抿了抿唇,提笔回信:
「我瞧你好,可愿娶我?」
卷好信纸绑在鸽子腿上,我从窗外将它放飞,端端正正地坐到了梳妆台前等着。
这次还不到一盏茶,一道残影捉着鸽子从窗子跳了进来。
来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挂着一枚暖玉。
声色里带着几分气息不稳:「韶安,你当真?」
我柔声笑他:「竟也学了徐庭的做派,翻女子院中的高墙。」
他嗤笑:「我身手好得很,不像他那般没用。何况我给侯府递了帖子的。」
「那帖子呢?」
「……应当刚刚送到侯府前门。」
「韶安,你可当真?」他复又问我。
我点头:「你不是说我眼光不好吗?这次看的人行吗?」
来人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眸中似有千万般话语,又归于沉寂。
「韶安,你眼光真是……差极了。」
口中说着我眼光很差,手中却没停。
——他从鸽子腿上解下信笺,郑重地递到了我手里。
展开来看,信笺的中央只留了一个字:「可。」
我问他,可愿娶我,他说,可。
「你只管照常,明日我来接你。」他沉声,字字滚烫。
我瞧着日头,再过会儿便要西沉。
「只有不到半天时间了。」
来不及置办的,就不必置办了,只消他一个名字,抵得上寻常男子几辈子的功勋。
他却不肯:「既要娶你,当然要给你最好的,你且放心。」
我央他,不必太过招摇,至少,不能提前让徐家知道。
徐庭如此不给我脸面,就要做好反噬的准备!
04
我和徐庭、宋如嫣,是从小就认识的。
以徐家和宋家的官职,原本不该和我有交集。
但徐老夫人心善,曾经在去佛堂上香的时候,救下了被贼人绑走的我。
彼时我才六岁,贼人受父亲政敌的派遣,在春游的路上行刺,掳走了我。
贼人受了重伤,一路潜行至深山,恰好撞上了带发修行的徐老夫人。
事后,父母对徐家千恩万谢,因着徐老夫人已是红尘之外的人,便将谢意回馈到了徐府。
徐父受父亲提携,升官晋爵,年岁相仿的徐庭也成了我的玩伴。
宋如嫣,是徐庭的表妹,自幼借住在徐家,是徐庭的小跟屁虫。
一来二去,我们也有过一些交集。
徐庭在我面前,一贯是清风霁月的模样,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笑意温柔。
他心悦我,是两家公开的秘密。
不同于姐姐贤良淑德,知书达理,我从小就是家里的「皮猴子」。
人前轻声细语,人后爬墙上树,最爱玩闹。
每次闯了祸,徐庭都会挡在我面前,撑着一张稚嫩的小脸:
「伯伯,是我做的,别怪韶安。」
年长的哥哥姐姐们打趣,问他,小徐庭是不是喜欢韶安,不然怎么和护眼珠子似的,恨不得时时抱在怀里。
徐庭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完整一句话。
年岁稍大一些,我听到父母有一次闲聊。
说徐庭是个好孩子,性情温和,又是家中次子,虽说家世差些,但好在知根知底,对我也好。
侯府中不会再有别的儿子,一个女婿半个儿,若是徐庭愿意,日后我们的孩子,有一个跟我姓,就当传承了侯府的血脉。
再见到徐庭时,想到父母说的话,我心中平添了几分羞涩。
我身份高,在世家中也是翘楚,身边的玩伴很多,徐庭只是其中一个,从前众人的调侃,我一概一笑而过,从未当真。
用心察觉之后才发现,徐庭竟的确是围着我ƭŭ⁴一个人转。
学堂里的少爷小姐那么多,他独独和我最要好,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我在,他就一定在我身边。
我彼时懵懂,见父母默许,便自然而然与徐庭走得更近。
如若不是军情紧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我要陪着他去北疆战场。
我和徐庭,大约ƭů³在我及笈那年,就会许下婚约。
05
我和那人,便是在北疆相识的。
一把长刀,令敌军数万众闻风丧胆。
纵是我这般皮猴子,也万不敢在那人面前有一分造次。
许多次,他从我面前大步流星地走过,带起劲风阵阵,我只敢同旁的士兵一样,低下头去,待人走远后,才敢崇拜地张望。
他是沙场战神,拯救平民无数。
多年前平定宫变,一朝定乾坤的大人物,谁人不羡其风姿。
我同他头次说话,是父亲与他探讨军情,我在一旁斟茶。
彼时他们正为了行军速度达不到预期而头痛。
「麓山西北向有一条小路,陡崖不过十几尺,做绳索可跃下。」
军帐中陡然安静。
父亲咳了几声:「见怪,小女被我宠坏了。」
又催促我道:「还不快给贵人请罪。」
那人摆了摆手,升起兴味:「你说的小路,可能通行?」
我点点头:「自然能的,同行两人不受阻碍,前锋可先行。」
他同副将交换了一个眼神,副将领命去探查。
他问我:「你一个小姑娘,如何知道北疆的山路?」
「……捉山雀走丢了,无意中寻到的,藤蔓丛生,寻常不易发现。」
父亲捂了捂脸。
之后我们便熟了。
那人虽位高权重,面色冷峻,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却同时心思细腻,体察入微,不拘一格。
他并不因我是女子而低看,反倒很是尊重我的意见。
知我好学,他送我兵书,教我长刀,北境猎猎的风呼啸而过,我因一个男人手上生了茧子,却无比兴高采烈。
我偷偷加入了前锋部队,去给他们指路,行至丛林深处,偷袭倏然而至!
——那是我杀的第一个敌军。
鲜血飞溅到我的脸上,温热麻木,他从身后打马而过,将我捞上去捂在怀里。
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沉稳有力,捂着我的那只手却微微颤抖。
论功行赏时,他在进京的请封函上落了我的名字,说,纵是女子,也可建功立业。
却又冷着脸罚我,说军纪严明,不可再犯。
新年伊始的那天,军情缓和,敌方撤了兵。
军营上方燃起烟花,在星空下方绽出绚烂,照亮了眼前可见的天地。
士兵们说是那人的私藏,庆大周福泽绵延,万世太平。
他送我一把短刀。
「女子使长刀不便,这个送你。」
「烟花真好看。」我同他说。
他说:「放给你的。」
06
我逃了。
下意识的。
逃回军帐,黑夜里我的心跳声清晰可辨。
我告诉自己,那人,不是我可以肖想的。
那句话不过是前辈对小姑娘的奖励,我不该多想。
第二日,好不容易偷得清闲的副将同我闲聊。
「韶安,你及笈了吧?在京中可有许亲?」
我摇摇头,他又问:
「那可有瞧好的人家?」
脑海中划过徐庭的模样。
清贵人家的小儿子,包容温和,日后能同我一起撑起侯府的基业。
他心悦我,纵使他从未说过,但大家都这般调侃。
若是他愿意,这么多年,我该给他个交代。
我轻轻地点了头,说,有。
身后一阵劲风,那人从我身旁走过,似乎低低地呵了一声。
我陪父亲回京休养,离开的那天,他没有来送我,只托人给我送来了一笼信鸽。
最大的那只腿上绑着一封短信,信上说,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可以放飞信鸽,它们自会去寻他来。
回到京城后,徐家上门提亲。
父亲试探地问,日后可否同我一起操持侯府的产业。
徐庭当场立下字据,说愿同我一起孝顺父母,日后的第一个儿子跟我姓,当作侯府子弟。
父母很满意,应下了这门婚事。
我将鸽子养在后院,信笺压在箱底,一次都没有放飞过。
人当重诺,既许了徐庭,我便不会三心二意。
但也是在回京城后,曾经不声不响的宋如嫣,频频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确切地说,是出现在徐庭的生活里。
07
宋如嫣自幼被寄养在徐家,性情怯弱,幼时见过几次,她都躲在徐庭身后,不敢和我说话。
徐庭后来就不带她来了,说表妹不爱出门,也不爱见人。
我还同他抱怨过,小姑娘文文静静的,怎么不多带出来走动,一个人窝在屋子里有什么意趣。
徐庭只笑,说宋如嫣与我不同,且不必管她。
可是回京后我见到的宋如嫣,却不是徐庭口中的模样。
再次见她是在京城诗会上,宋如嫣一身青裙,笑容明媚,出口成章。
徐庭虽站在我旁边,眼神却一直黏在宋如嫣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问他:「表妹瞧着,同之前很不一样。」
徐庭怔了一下,立马回头看我,眼神深情款款:「纵她如何,比不得韶安半分。」
……
我原也没有要同她比较的意思。
不知为何,徐庭的示好让我并不太舒服,我压下没说,只当是自己多心了。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相反,徐老爷子得了贵人赏识,平步青云。
一日在铺子里,我遇到宋如嫣,她身边的丫鬟叽叽喳喳:
「等日后小姐过了门,生下的孩子姓徐,少爷整颗心都得在您身上。」
宋如嫣斥她胡言乱语,两人匆匆走开。
我差人去查,下人回禀,徐府竟真的存了给徐庭纳妾的心思。
徐母私下里同人说,侯府小姐是外人,生下的孩子也是外人,我徐家总不能绝了后。
收到信儿的那天,我摔了茶盏,拎着短刀,让人将徐庭请进了府。
我柔声:「徐庭,同我一起撑起侯府、子嗣随我,是你主动许诺的,侯府不曾胁迫。如今我再给你个机会,若是你不愿意,想Ŧů₂要纳妾生子,只管同我说,我会主动退婚,不会纠缠你半分。」
徐庭慌忙解释,说自己绝无此意。
我继续说:「我侯府的姑娘嫁人,没有要与妾室争宠的,成亲三年内,你不可纳妾。」
体谅徐庭对我的许诺,若他真想有自己的解语花,日子久了,我也可以做主替他纳进府来。
但绝对不能越过我去。
「韶安,你多心了,我心中唯你一人,断然不会同别人有牵扯。」
我问她:「那宋府的小姑娘呢?」
徐庭面不改色:「如嫣自幼在徐府长大,难免对我有几分情谊,我已经同她说清楚了,让她断了这份心思。」
我嫁的是徐庭,日后也会单独开门立府,他这般果断,我信了他。
不如信狗。
08
明日就是大喜的日子,侯府彻夜长明,红红的灯笼挂满了院子。
我正准备就寝,丫鬟前来禀告,说有人想见我。
今儿是什么日子,事情竟这般多。
来人是从侯府后门敲的门,戴着遮面的兜帽,她走上前来,见四周除了我的贴身婢女并无他人,才掀开兜帽。
竟是宋如嫣!
她神色焦急,顾不得许多,一照面就问我:
「你快取消大婚,徐庭嫁不得,他还在我家假山上挂着呢!」
我和婢女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惑。
我曼声问她:「徐庭与我有婚约,纵使你想嫁他,也不该如此心急,你就不怕我将你扣下么?」
宋如嫣蹙了蹙眉,一脸嫌弃:「谁说我想嫁他?」
「嗯?」
她接着说:「徐庭是自己要来爬我的墙,他想让我给他当外室,生儿子,说有了子嗣就将我扶为正夫人。他做什么梦呢,我凭什么要给他当小老婆!」
我迟疑着问:「你既不想嫁他,为何要深夜来阻我?」
宋如嫣瞪大了眼睛:「为了拉你一把呀!」
「徐庭都挂在我家假山石上了,你还不退婚,我只好冒着风险亲自来劝你。」
「假山石……是你做的?」
宋如嫣佯装没听到,摸了摸鼻子:「虞小姐,徐庭不是良配,我曾听他们母子商议,要徐庭万事都装作心爱你的样子,好娶了你这个侯府小姐吃绝户。」
「三代还宗听说过没?你的儿子姓虞,等徐庭掌控了侯府,你们的儿子承袭爵位,再让儿子的儿子改回徐姓,你们侯府就变成徐家的啦。」
身旁的婢女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呼道:「好生恶毒!」
我问她:「你如此行事,不怕徐家报复吗?若是他执意要纳你进府,你要如何逃。」
宋如嫣狡黠一笑:「所以我来抱侯府大腿啦,我帮你看清徐庭真面目,换你救我一命,不亏吧。」
我便也笑了。
宋如嫣这人有趣,怪不得回京后,众人皆道她如朗朗明月。
「多谢。」我同她说,「外祖周老爷子近日在京郊赏景,他同我说想收个女学生,我给你写封信,你且去找他避避风头。」
宋如嫣惊喜地连忙道谢:「虞小姐爽快人!」
临别前,宋如嫣回头,欲言又止,我问她怎么了。
「我曾听闻,虞小姐是在战场上有过功业的……女子未必不可承袭爵位、继承家业,原不必引狼入室,遭人惦记。」
这几句确是肺腑之言。
我点点头,嘱咐她一路当心:「我心中自有决断。」
宋如嫣朝我摆摆手,戴上兜帽,又从后门离去。
「小姐,这宋小姐说的,可有几分能信?」婢女小声道。
我愿信她,信女子对女子的善意。
一个能劝我女子承爵的人,想必,确实看不起徐庭这种阳奉阴违的东西。
我弯了弯唇角。
看来徐庭忙活这么久,终究要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这些小女子,一个都瞧不上他!
09
第二日,锣鼓喧天,侯府门前皆是道喜的亲朋好友和围观的百姓。
娘亲为我梳头,说日后定要好好教训徐庭,让他老老实实地守着侯府。
我心中暗道,如徐庭这般人,怕是得打断腿才能老实,与其期待日后他能改变,不如就此蹬了他。
八抬大轿摇摇晃晃,我在红盖头里默默算着,过了这条街就是岔路。
左边是去往徐府的路,右边——
窗外传来人群的惊呼声,我偷偷掀开帘子一角去看。
岔路右边,那人一身婚服,眉目俊朗,骑在高头大马上,自有一番风流倜傥。
身后是威严的数百人仪仗,挑着一箱又一箱的聘礼,满街都铺上了红色的长毯,十里红妆。
百姓中发出欢呼:「摄政王!是摄政王!」
轿夫懵了,奏乐弹唱的乐师也懵了。
朝左的路被堵上了一排硕大的石头,将整条路都挡住了,狗都过不去。
——不知那人从何处连夜搬来的。
我心中暗笑,朗声吩ţũⁱ咐道:「且右行罢。」
于是,侯府小姐的花轿,大婚当日,径直地抬进了摄政王府。
下轿时,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我不慎踩空了一阶,右臂被人搀住——
「当心。」
他悦耳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我顿觉半边脸都烧了起来。
昨日孤注一掷放飞信鸽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只想着不能输这口气,且挺过今日再说。
盖着盖头走在他身边的时候,我才恍然,我,竟嫁给了摄政王……
拜天地的时候我才知晓,皇帝竟也来了。
少年皇帝刚过十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他是摄政王带大的,同我们很是亲昵。
敬酒时,小皇帝托人取来私藏的玉簪,递给我:
「这是皇奶奶的,她年事已高,托朕转赠给婶婶。」
摄政王和先皇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是太皇太后的小儿子,皇帝的亲皇叔。
这桩婚事,高朋满座,一夜之间能布置好王府已不容易,摄政王竟连夜上禀了皇帝和太皇太后,请他二人为我做主。
如今皇帝亲自主持婚礼,太皇太后赐下贺礼,天下无人敢指摘我的不是。
婚宴盛大,徐家人在府上得意地左等右等,等不到新娘的花轿,出门一问,才知道轿子抬到了摄政王府。
徐母赶到时,我和摄政王已经拜完了天地。
上有君王,徐母不敢造次,怒气冲冲地站在观礼的人群中间。
待到我们前去敬酒,徐母腾地挤了出来,上前拽我的胳膊:
「韶安,庭儿只是受伤想要推迟婚礼,你怎能让花轿抬进别人家里,这事你也太胡闹了!」
「你快跟我回去,庭儿还在家中等你,我徐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摄政王侧身拦在了我面前,正要开口,我拦住了他。
「徐夫人,徐庭竟回家了么?」我佯装惊讶,「他昨夜还在宋家偷窃,人挂在了宋府的假山石上,许多人都看到了呀。」
「你别胡说!」徐母慌张地打断我,一双眼睛左右探看,他们封锁了宋府的消息,却没想到被我当众捅了出来,「庭儿大户少爷,怎会去偷盗!」
我眉眼弯弯,笑着问:「夜半闯入别人府上,不是偷盗,那是偷……」
我欲言又止,周遭的人听着了,纷纷竖起了耳朵。
徐母柳眉倒竖:「你莫要攀咬,你是我徐家的媳妇,你……」
摄政王冷呵了一声:
「本王的夫人,何时竟轮得上旁人肖想!」
我的声音冷了下来:「徐夫人,我同令郎曾议亲,但聘礼早在两个月前就已退还,婚约未成,我与徐府毫无关系!」
人群中一片哗然。
婚事急促,大家少不了私下里议论纷纷,索性就趁这个机会,说个明白。
徐母瞪大了眼睛。
身旁的婢女递上了一个盒子,是当日退还聘礼的礼单,上面赫然落了徐庭的名字。
因宋如嫣之事,和徐庭摊牌的时候,我就劝父母将聘礼退了回去。
徐庭日后是要同我一起支撑侯府的,虽没有入赘的名头,但到底和寻常嫁娶不同。
我将聘礼退了回去,也为了日后不被徐家以此拿捏。
没想到,竟是冥冥中注定了,我嫁不进徐府。
10
热闹结束已经到了后半夜。
人群散去,我才开始觉得拘谨,婚房里皆是红色的纱幔,龙凤烛台上的火苗微晃,那人换外袍的模样影影绰绰。
「韶安,过来。」
我坐着没动,警惕地看他。
过了会儿,他无奈地笑:「过来卸珠钗,你莫不是想戴着这一头睡。」
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梳妆台前,他动手替我卸下了凤簪。
铜镜里映着我的面容,男人一截细腰,在外袍里晃。
「看什么呢?」
「没什么。」我眼神乱瞟。
「王爷。」我抿了抿唇,「……你睡哪儿?」
他卸下一只耳环,慢条斯理地放在梳妆台上,曼声:「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沉默,小声叫了一句:「楚珩。」
「装模作样。」他拍了拍我的肩,让我把另一只耳朵转过去。
北疆前线战场,他将我夹在胳膊下,从人群中硬是将我扛回去的时候。
——我龇牙咧嘴,没大没小地喊了他好多声「楚珩」。
「楚珩,你放我下来!」
「楚珩,你凭什么不让我上战场!」
「楚珩……」
故事快到终章,男主人公才终于有了名字。
珠钗褪下,楚珩摸了摸我的长发,转身走去了侧边的软榻。
「你睡吧。」
龙凤烛通宵燃着,光影明明灭灭,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声喊他:「楚珩。」
「怎么了?」
「你没睡着啊。」
「嗯。」
「你为什么说我眼光差?」
「……」
我翻了个身,正对着软榻的楚珩,他平躺在上面,手搭在腹前,闭着眼睛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闻言他轻笑了一声:
「你若不怕我,北疆就不会跑。」
这次轮到我沉默。
摄政王功勋卓越,却非一般女儿家敢高攀。
爹娘心中的佳婿,是性情温和,官职不高不低,事事以我为重的温润公子。
楚珩杀伐果决,官场关系诡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的人物,后半生或波澜壮阔,或颠沛流离。
可是有一事,爹爹想错了。
性情温和者,颇多算计,事事以我为先,也不过是骗取侯府信任的手段。
虚无缥缈的承诺实不可信。
「楚珩,谢谢你。」
我顿一顿,决定还是先同他说清楚。
出嫁随夫,世上风气到底如此,古板的人家,连回娘家都要年年数着日子。
「侯府无子,姐姐是养女,已经嫁人,日后侯府的产业要我来打理,也会常常同侯府走动。」
至于百年之后,旁系的孩子若是有出息的,再行过继之事。
摄政王家大业大,想来也瞧不上侯府这仨瓜俩枣,不会像徐庭那样处心积虑想要占为己有,倒省了我防备的烦恼。
楚珩漫不经心地答:「你是侯府的女儿,打理家事、看望父母是应该的,想回去多久,就回去多久。王府人少,我娘在宫里,平日里操心的事情不多,你不必担心。」
他继续道:「韶安,且放心吧。」
我这才沉沉睡去。
11
再见到徐庭,是第二日回门。
楚珩携着我的手,神采飞扬地向父亲母亲行礼。
父亲连忙去扶,娘亲还是懵的,一个几十年的世家夫人,站在门口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趁着父亲和楚珩寒暄,娘亲悄悄把我拉到了一旁。
「到底是怎么回事,花轿竟抬到了摄政王府里,真是急死我了。」
我安抚娘亲:「这样不是很好吗,摄政王难不成还比不上那个假山上挂着的男人?」
娘亲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自然是好……娘亲就是担心,摄政王威严,你又是个倔性子。」
我心中一暖,他们自幼看着徐庭长大,婚前对他心存幻想,并不奇怪。
但我婚前改嫁,也实属离经叛道,若非摄政王位高权重,又有皇帝和太皇太后保驾护航,少不了要被别人指指点点。
娘亲虽怪我莽撞,却并无半分指责,他们相信我,也支持我。
父亲受不得寒,我们正要进门。
「韶安!」
徐庭在身后大喊。
见我回头,他急急跑过来,顾不得旁人,仰头看我,带着几分祈求:
「韶安,不要同我赌气了,都怪我一时鬼迷心窍,我日后再也不会了。」
身旁的婢女好心提醒他:「我们姑娘早已同你退婚,如今已经是王妃了。」
徐庭笃定地看着我,眼珠一错不错。
「你唬得了我娘,却唬不了我,你和摄政王无媒无聘,这婚宴作不得数!」
楚珩抓过了我的手,声音从身后响起:
「谁说无媒无聘?王府的鸿雁、礼单、婚事皆在,你可要来查?」
小厮有眼力见地将托盘递了上来。
徐庭不可置信地上前翻看。
我小声问楚珩:「你是何时备的?」
他微微低下头:「一年前。」
见我愣怔,他又补了一句:「送是前日送来的,我不是同你说了,我有正式的拜帖,不是闯进府中的贼人。」
原来他那日收到信,赶来见我时,就已经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徐庭颤抖着手,看着婚书和礼单的落款:「这是……我受伤那日?」
我嘲讽道:「是啊,是你去爬别人的墙,摔下去的那日。」
君子一诺千金,我是真的想过要和徐庭好好过日子。
但直到徐庭从宋府的院子里滑落,我们之间的感情,就如同嫁衣上绣的珍珠,崩落满地。
「摄政王趁人之危,迎娶下官的未婚妻,就不怕下官参你吗!」
楚珩气定神闲,笑着应:「本王等着。」
徐庭握了握拳,眼神中满是懊悔。
「韶安……」
自他出现,我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徐庭兴许还心存幻想,我对他割舍不下。
毕竟我们曾相识多年,是众人口中的青梅竹马。
我叹了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徐庭,我们相识多年,我并未有对你不妥之处,婚姻嫁娶,讲究两相情愿,我也一再同你确认,是否要在一起。」
「你可以拒绝,我侯府,我虞韶安,决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意见。」
「你贪图侯府权势地位,却又想背着我寻旁的女人,瞒天过海,这般人品,我瞧不起你,更不会再同你有瓜葛!」
12
徐庭并不敢在朝堂上参摄政王。
相反,他夜半去宋府行窃的事情被传得沸沸扬扬。
一部分人在传,徐庭有偷窃的癖好,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想去偷宋府御赐的假山石。
还有一部分人在传,徐庭人前温润如玉,背后是个采花贼,遁入宋府欲行不轨之事,好在宋府的高墙上有厚厚的青苔,他不慎摔落,挂在了假山上。
无论是哪个,徐庭下半辈子,恐怕都和假山脱不开关系了。
宋如嫣躲到了我外祖那边修学,乐得清静,我托人去问,徐庭在宋府的糗事,他家人可会为难她。
她给我回信:「宋老爷虽然官小,很有骨气的,那天差点把徐庭从假山上抽下来。」
原来许宋如嫣做妾,也不过是徐家的一厢情愿。
就是这宋如嫣颇奇怪,喊自己父亲叫宋老爷,性情也同之前大不一样。
父亲病重,我连夜赶回了府上,在他身边侍奉。
趁着楚珩去江南巡查,徐庭偷偷前来叩门。
「韶安。」他望着我,神情落寞,如今他名声不好,徐府想给他重新说一门亲事,可但凡有头有脸人家的姑娘,都不愿意要一个爬墙越瓦的女婿。
想要攀徐家高枝的,徐母又都看不上。
「我是伯父自幼看大的,想来探望他老人家一二。」
「不必了,父亲并不想见你。」
徐庭攥了攥手中的信笺:「韶安,我自知不如摄政王功勋卓著,但你一个女儿家,想要陪你留在侯府的相公,摄政王绝无可能。」
「这是我当初写给虞伯伯的承诺书,我愿意入赘侯府,日后陪你侍奉双亲,我们的孩子无论几个,都姓虞,好吗?」
我蹙眉:「你疯了不成,竟连摄政王的墙脚也敢撬?」
徐庭神色渴求:「摄政王为人光明磊落,若你不愿,他定不会胁迫于你,也不会为难我。」
「何况,我是真的心悦你,韶安,这么多年,爱你已经成了我的习惯……」
「侯爷病重,侯府需要一个撑得起家的女婿,我愿意上门,我跟你姓都行!」
多年的伪装和欺瞒,徐庭在我身上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太多了,多到他无法承受一朝我嫁给别人,他们的满盘算计皆落了空。
竟跑来朝我发这个癫。
我正想将这晦气东西赶出去,楚珩的副将叩门。
他摸了摸鼻子,曾经和我在北疆侃大山的大汉,一朝成了自己夫君的下属,他大约还有些不习惯。
「王爷临走前吩咐我,若是有脏东西上门抢媳妇儿,就把这个拿给他看。」
他递给我一张信笺。
「是王爷给小世子取的名字。」
我脸上一红,这人,八字还没一撇,就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信笺展开,我和徐庭都愣住。
徐庭倒退一步,口中喃喃着:「这如何可能!」
信上字迹清晰可辨,楚珩写字向来张狂,这三个字却写得端端正正。
——虞承韬。
「承」是侯府一脉下一辈的字。
他竟给自己的孩子,取了随侯府的名字!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若是出身不入皇家族谱,日后再想更改,难上加难,如徐庭一般三代还宗的心思,几乎是没可能。
我脑中立时浮现出楚珩漫不经心的模样,倘若他现在在场,定会轻笑着摸摸我的头,说一声:「算不得什么大事,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徐庭神色恍惚,貌若疯疯癫癫,口中一直念叨着「不可能」。
我让人将他赶了出去,从今往后,侯府的大门,再不许徐家人进来。
转身ƭų⁻回到屋里,我将信笺放到父亲手中。
心中想了想,索性给爹爹个念想:
「爹,我同楚珩有孩子了,名字都取好了——」
「叫虞承韬。」
13
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父亲的病竟有了好转。
春暖花开的时候,楚珩带着江南寻到的神医回了京。
娘亲一脸喜色地请楚珩进门,欢喜地同他说:「王爷要做爹爹啦!」
我头一回,见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的摄政王,瞬间僵硬如石雕。
他一言难尽地看向我,趁着娘亲去倒茶,低声问:
「你……」
我捂脸,疯狂朝他使眼色:「假的假的,哄我爹高兴的。」
楚珩要我伸手。
「做什么?」
他朝我手心放了一个锦盒,打开看,是硕大的一颗东珠。
「我瞧你那日嫁衣上少了一颗,此去江南恰巧碰到了,给你补上。」
我眼眶酸涩。
那颗珍珠掉落得匆忙,我都早已忘记了。
却有人默默记下,想ţů₈着给我一个圆满。
徐庭的事,我表现得再云淡风轻,又何尝不难过呢。
神医行针颇有一番造诣,他留在侯府,尽心为父亲医治。
我同楚珩回王府休整,遣退下人后,我问他:
「取名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同我提前说。」
正如我料想的那般,楚珩一边换外袍一边应我:「这算什么大事。」
不算大事,却让徐庭耿耿于怀,恨不得在娶我的前夕就去宋府搞定自己的小妾。
楚珩拉着我坐在榻上:「天下都姓楚,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也不多,岳丈既然介怀,就随了他的心意。」
为人子女,我无法非议父亲的宗族观念,纵是他心有遗憾,也未曾纳妾,未曾对不起娘亲,对我亦是尽心尽力,真心疼爱。
也因此,我曾对徐庭多有包容忍耐,甚至允他三年后纳妾。
「别想了。」楚珩一路舟车劳顿,眉目中皆是倦色。
我点点头:「路途劳累,今夜你在床上休息吧,我去软榻。」
想起身, 身后却被拉住。
楚珩攥着我的手, 眼神灼灼有光:「你去睡软榻, 许给岳丈的孩子从哪里来?」
我没敢回头, 声音压得低低的:「你不是累了么?」
他在我身后低笑,手臂一使力,我惊呼一声, 被拉回了床上。
楚珩一双眸子灿若星光, 哪还见刚刚的倦容。
「又不累了……」
14
承韬出生的时候, 父亲乐得满面红光, 逢人便说自己家的小儿生得健壮, 像一头小老虎。
楚珩还政于皇帝,自在清闲, 只苦了小皇帝, 成天托内侍往王府跑。
小皇帝一面恶狠狠地说:「这小崽子出生,皇叔都不管我了。」
一面将自己私库里的好东西可劲儿往王府里搬。
我问他:「皇上要不要抱抱?」
小皇帝连连摆手,眼里却全是好奇和期待。
我说没事, 抱抱吧。
堂堂大周皇帝, 同他皇叔第一次抱孩子一样, 仿佛被点了穴, 一脸僵硬地立在原地。
民间向来爱编排故事, 揣测摄政王与皇帝之间定然不和, 要倒戈相向。
官员也多有心思。
真的嫁入王府后才发现,皇帝和楚珩之间,是君臣,也是叔侄。
楚珩养大了小皇帝, 尽心尽力,皇上也知恩图报, 从未猜疑。
宋如嫣从外祖门下出师, 做了女先生,云游四海,行至尽兴处,便席地而坐,为人讲学。
她托人寄回一枚平安锁, 祝福我和我的孩子岁岁平安。
侯府和王府在各地的门下,皆会对她照拂, 感念她当年在外墙置青苔的恩情。
徐庭德行有亏, 在官场不进反退, 徐母刁钻, 寻常人家的姑娘还瞧不上, 府上日日争吵不休。
徐母骂徐庭色迷心窍, 急着去探看宋如嫣, 连自己的正妻都丢了。
徐庭骂徐母徐父贪心不足,想要吃绝户, 自幼就勒令他对我耳提面命, 使劲儿讨好。
家宅不宁,没过几年, 父子二人就双双被贬谪到了远乡。
我再未见过这一家人。
一日,楚珩抱着承韬逗弄,我忽然问他:
「北疆的烟火, 真的是为我放的吗?」
他轻笑:「为你,也为大周将士,天下子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