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傅衍,也不喜欢他强取豪夺逼我生下的孩子。
那是个男孩,出生就封了太子,被我嫌恶地抱给太后,不愿多看一眼。
后来,我心灰意冷自焚于凤栖宫,他哭着冲进火场,嘶吼着喊我母亲。
他被烧瞎了一只眼睛。
他一辈子都没有原谅他的父皇。
傅衍快死的时候,他跪在一旁,轻声说:
「父皇,母后不喜欢您,因为您,儿臣生来就没有母亲。
「母亲哄孩子时唱的歌谣,儿臣一次都没有听过。」
……
重来一次,我看着怯生生偷看我的孩子,眸光复杂地说:
「日后你和母亲一起住,好不好?」
他眼睛一瞬间亮起来。
稚子无辜。
他本不该承担我和他父亲的因果。
1
我本是傅衍亲弟弟宁王的未婚妻,宫宴上被傅衍一眼看中,强娶做了皇后。
我不喜欢傅衍。
甚至恨他。
进宫一年,他拿父兄性命逼我生子。
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我嫌恶地抱给太后,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进宫六年,宁王战死边关,我听到消息,硬生生掰断了玉梳。
那个孩子刚好来找我请安,怯生生喊我「母后」,被我歇斯底里地让他滚。
进宫十年,傅衍接了庶妹入宫,封为贵妃,掌六宫事。
「姐姐是嫡女,再尊贵又怎样,陛下昨晚可说,姐姐在床上,不及我分毫。」
庶妹嗔笑着跟我炫耀。
而我平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当夜,我放了一把火,自焚于凤栖宫。
本以为可以就此解脱。
没想到,那个孩子哭着冲进火场,细嫩的皮肉被烈焰灼烧,绝望地嘶吼着,喊我母亲。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他推给救人的内侍,又毫不犹豫走进火场。
我死了。
庶妹被处死。
那孩子被烧瞎了一只眼睛。
自此,他一辈子都没有原谅他的父皇。
2
傅衍死前,那个孩子跪在他跟前,嗓音冰冷地说:
「父皇,母后不喜欢您,被您关在宫里,她一点都不快乐。
「因为您,儿臣生来就没有母亲,母亲哄孩子时唱的歌谣,儿臣一次都没有听过。」
……
我被惊醒。
后背尽是细密的汗珠。
荷竹点着灯盏过来,紧张地问我:
「娘娘,您做了好多次噩梦了,真不需要让太医来看看吗?」
「不必。」
我摇头:「你去睡吧,不必管我。」
荷竹担忧地退下,周围都安静下来。
我起身下床,看着妆镜里白皙柔嫩ƭű̂⁶的脸,又一次很清楚地意识到。
我重生了。
重生在被傅衍抢进宫的第五年。
那个孩子刚刚四岁。
宁王还未战死沙场。
傅衍尚未对我死心,没有接庶妹入宫……还那样痴迷地,变态地爱着我。
我缓缓闭上眼睛。
3
翌日清晨,我让荷竹给我梳妆好,去承乾殿找了傅衍。
入宫五年,众人皆知帝后不睦,如今我突然上门,承乾殿的宫女太监皆战战兢兢。
傅衍也很惊讶。
他拧着眉头说:
「皇后若是来给朕添堵的,就回去吧。
「江南正是洪灾,朕没心情和你吵架。」
若是以往,听了这话,我定要和他吵起来,让他放我走。
而现在……
我咳嗽了一声,主动说:
「衡儿如今四岁了,也该接回臣妾身边教养,臣妾今日来,就是想跟陛下说一声,把孩子带回凤栖宫。」
傅衍愣了下,半晌,低笑了声,像嘲讽:
「难为皇后还想得到太子。
「只是太子在太后身边教养久了,哪怕你是生母,也早已生疏,此事怕是不妥。」
他拒绝了。
他故意的。
狗男人就是想逼我求他。
我沉默片刻,用护甲用力掐了下手心。
「陛下,我们好好聊聊吧。」
4
傅衍喜欢我,很喜欢,为此不惜干出来抢亲弟弟未婚妻的蠢事。
上辈子,我和他吵了十年,最后身死魂灭,什么都没捞着。
这辈子,哪怕为了孩子,我也真的不想吵了。
「臣妾想把太子接回凤栖宫教养,他是臣妾的亲生孩子,也该与臣妾亲近。」
他没有任何反应,低头继续批着奏章,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深吸一口气。
主动走上前,抽掉他手里的奏折,软着声音问:
「陛下不愿看我们母子和睦吗?
「宫里这么久没进人,衡儿又是陛下唯一的孩子……陛下对臣妾的心臣妾看得清楚,也想试试和陛下正常相处,陛下不愿吗?」
他终于抬头看我。
却是嗤笑:
「又是你的障眼法?这次打算骗朕几日?
「等朕相信你了,再逃走去边关找老三?慕婉宁,你想都不要想!」
他直接喊了我的名字。
看起来是有点生气了。
我下意识又想骂他,「昏君」二字都在嘴边了,被我硬生生咽下去。
不能再这样了。
我抿了抿唇,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声音更软了,带着些求饶的意味。
「这次真的不是骗人。
「臣妾会证明给陛下看的。
「先让臣妾把衡儿接回凤栖宫吧,待在太后那里,臣妾实在不放心。」
他听着我的软话,呼吸重了几分,眼睛也有点红。
半晌,重重把头转向一边,粗声粗气地说:
「随你。」
5
太后宫里,太子被奶娘陪着,在玩手里的虎头帽。
看到我,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想扑过来,却又不敢,只能怯生生喊我:「母后。」
我不由得有些心酸。
走过去抱住他:「衡儿今日跟母后回凤栖宫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亮晶晶的,像南杭进贡的葡萄。
奶声奶气地说:「好。」
「姐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诧异的声音。
是我的庶妹。
「姐姐今日怎么突然来看太子了?」
她晃着团扇走进来,低声劝我。
「小孩子素来吵闹,姐姐何必把他接回去,惹得晚上也睡不好。
「太后这里安静,最适合养小孩子。」
我摸着太子的脑袋,没理她。
上辈子,她就是用这些言论糊弄傅衍,让太子一直被养在太后这里。
太后不管事,傅衍不常来,我更是不管……太子直到十岁,身边也只有宫人做伴。
后来,庶妹勾引了傅衍进宫后,才嗤笑着告诉我:
「本宫故意让太子和谁都不亲,性格孤僻偏执,朝臣不喜。
「只有本宫生的孩子才配做太子,等本宫生下亲子……呵呵,姐姐,你是嫡女又如何,到时候依旧要跪在地上,对本宫摇尾乞怜!」
那时候,她初封贵妃,就已经开始得意忘形。
所以我一把火烧死自己前,也派人去送了她三尺白绫。
我不想活了,不代表别人能恶心我。
……
「母后。」
太子突然攀上我的胳膊,着急地说,「我、我愿意和母后一起住。
「我不会吵的,不会吵到母后……」
他太着急了。
小手比画着,着急到有些委屈,眼底泛上泪珠,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恳求我不要扔下他。
「母后不会丢下衡儿。」
我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说,「母后今日就带衡儿回去,好不好?」
6
太后素来不管事,我回禀了声,抱起衡儿就打算离开。
庶妹突然凑上来,小声说:
「姐姐,宁王前段日子给长兄来了信,里面问及姐姐的情况……宁王还惦记着您呐!
「您要是想给宁王回信,妹妹可以帮您带出宫,绝对不会让陛下知道。」
我瞥她一眼,觉得有点好笑。
「不必了。」
我说,「我没什么写给宁王的,你也不必替我解忧。
「倒是你,日日往宫里跑,心思不定,本宫会给你指一门婚事,你安心备嫁吧。」
她的脸色一瞬间煞白:「姐姐……」
「荷竹,把二小姐的令牌收回去,日后无诏不得入宫。」
「是。」
吩咐完荷竹,懒得看庶妹惊慌的样子,抱着孩子往外走,上了轿辇。
轿辇上,看着衡儿兴奋的样子,我摸了摸他的头,想到刚刚庶妹的话。
我的确没什么需要写给宁王的东西。
可他也的确不能再待在边关了。
上辈子,他被敌军暗算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未能留下。
死后,他的部下带回来一枚同心结,和一幅我的画像。
画像上题着诗句:
【结发为夫妇,恩爱两不疑。】
画被傅衍发疯撕掉了。
得知他死讯时的悔恨,却一直留在我心底,日日夜夜折磨不休。
他是当朝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本该有大好前程,子孙满堂。
却被我连累,只能在边关苦寒之地,与风雪为伴。
太不应该了……
几乎没什么犹豫,我就下定决心。
一定要让傅衍把他召回京城。
7
我和傅衍能吵十年,两个人都有不小的问题。
我性子太倔不知变通,又因为心中积怨不愿哄他,他性子太冷,哪怕把我抢到宫里,也不肯放下身段跟我说一句软话。
吵着吵着…Ŧųₑ…吵架就成习惯了。
遭殃的只有孩子。
想起上辈子,太子怯生生看着我和傅衍吵架,被吓得大哭,用力扒着我的手喊「母亲」时候的样子,心又忍不住揪起来。
回到凤栖宫,安顿好照顾太子的宫人。
我坐在榻上,看他捏着虎头帽上老虎的鼻子玩。
时不时偷偷瞥我一眼,眼底满是欣喜与雀跃。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荷竹突然走进来,告诉我:
「陛下派人过来,说太后要给宁王寄家书,娘娘有什么想写给宁王的,可以一同寄过去。」
荷竹说得战战兢兢。
而我听到的第一反应,就是傅衍这家伙又在犯病。
8
他圈住了我的人,自知圈不住我的心,于是时时刻刻疑神疑鬼,稍有一丝苗头就发疯。
一发疯就来糟蹋我,往我身上用那些花楼里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我再和他吵架……循环个没完。
我摁了摁眉心,看向一旁的荷竹,说:
「去备纸笔,本宫现在写,再让人给陛下送过去。」
「娘娘——」
「去准备吧。」
我摆摆手,「把孩子抱给奶娘哄睡,叮嘱人好生伺候。」
荷竹无法,只得抱着孩子离开。
我写完信,立刻让人送到承乾殿,自己卸了钗环,靠在床上睡了会儿。
不久,被手腕上冰冰凉凉的触感惊醒。
是傅衍。
他弯腰凑近着,眉眼阴郁地盯着我,干脆利索地把工匠专门打造的金链子套在我的手腕。
另一端拴在床头。
我睁眼的时候,刚好对上傅衍阴恻恻的眼睛。
「慕婉宁,你又在挑衅朕,惹怒朕对你有什么好处?」
他掐住我的下巴。
「是不是只有把你扒光了关进笼子,你才会乖?」
我:「……」又是这句话!
「把我关进笼子」这句话,两辈子我听了数不清多少次,却始终没见他来过真的。
也不知道说了干什么……
我晃了晃脑袋,把被他掐痛的下巴解救出来,问:
「臣妾又哪里惹到了陛下?」
他阴沉着脸看我,没说话。
「陛下?
「皇上?
「……傅衍!」
我有点恼了,「你到底要干吗啊!」
他被我骂了,脸色却和缓了些,嗤笑着说:
「闺房里还搞陛下臣妾那一套,嫌不够扫兴吗?」
我:「……」
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题拉回来:
「你是因为我给宁王寄信生气?」
他没说话。
算是默认了。
「是你先让我给他寄信的,我听你的话寄了,你又生气,不觉得这样很不讲道理吗?」
我坐得稍微板正了些,晃了晃手上的金链子,试图跟他讲道理。
「一生气就把我拴住,再做那种事……傅衍,你是个人,有问题就要解决,而不是像头种马一样……」
话没说完,他突然压住我的肩膀吻上来,堵住我剩下的话。
动作凶猛又不讲道理。
我气得直拍他的肩膀,甚至咬他的唇瓣,舌头。
咬破了,嘴里尝到血味,他也不管不顾地不松开。
「慕婉宁,你是我的。」
我听到他狠戾的嗓音。
「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还想着谁,你都是我的。
「想离开我,和他双宿双飞,想都不要想!」
9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了。
腰很痛,很酸,腿也痛,胳膊上都是被掐出来的青紫。
我气得身体发抖,不管不顾地拿起床头的花瓶往地上摔。
「母后。」
突然被一声弱弱的喊声叫住了。
我愣了下,看向扒着屏风,只露出一个脑袋尖的太子。
他用手指蒙着眼睛,问我:「母后,你穿好衣服了吗?
「儿臣可以进去吗?」
我抚了抚心口,按下那里的怨愤,披了件外衣走过去,抱住小小的孩子。
温声询问:「衡儿怎么过来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
他看着我说,「荷竹姐姐说,父皇在母后这里,儿臣就想来看看。」
我愣了下,半晌,心情复杂地问:「衡儿很喜欢你父皇吗?」
「嗯。」
他揪着手指,很不好意思地垂着头,小脸微红:
「奶娘说,父皇从前在边关打仗,救了很多人,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衡儿以后也要像父皇一样。」
他说得起劲,眼底满是憧憬和向往。
——与上辈子,对傅衍的恨意大相径庭。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被傅衍咬了的恼怒也转为酸胀。
叹了口气,揉捏着他的小手,说:
「母后相信,衡儿以后一定会比父皇厉害。」
「嗯!」
他重重点头。
把脑袋埋进我怀里,轻轻地蹭着:
「儿臣一定会比父皇厉害,将来保护母后。」
我忍不住掐紧掌心的肉。
10
他对我的喜爱和慕濡是那样没有道理,又那样令我愧疚。
抱他在怀里,直到睡着了,才轻声唤乳母进来,抱他回房安眠。
我下床收拾了下妆容。
也是走了两步才发觉,脚踝上被傅衍系了个铃铛。
用红绳系着,裹在莹白的肌肤上,格外鲜艳。
一看到,就想起傅衍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脚踝,缓缓向上……
他喜欢我。
喜欢我的身子,喜欢我的肌肤,喜欢我的腰、臀、腿……我身上一切能揉的东西,他都喜欢得不得了。
那我生的孩子呢?
衡儿对于他,到底是血浓于水割舍不断的血脉,还是仅仅用来锁住我的工具?
我盯着那个铃铛看了会儿,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要去找傅衍。
他听不懂人话,我就非逼他听懂不可。
我一定要逼他做个好父亲。
11
坐着轿辇到承乾殿的时候,里面灯火通明。
傅衍身边伺候的太监却告诉我,傅衍睡下了。
他一边拦着我,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明显吓得不轻。
「是陛下让你这么说的吗?」
我温声询问他,「他不愿见我?」
太监立刻跪下来,带着哭腔求我:
「娘娘,奴才也是奉陛下的令,求您可怜可怜奴才。」
傅衍不愿见我。
以往每次这种事过后,我不是屈辱地在汤池里搓到肌肤通红,就是提剑和他大吵一架,骂他混账。
他不想挨骂,所以直接不肯见我。
敢做不敢当。
「去跟陛下说,若是今日他不见我,以后本宫再不来这承乾殿了。」
「娘娘——」
「去告诉他就是。」
我叹了口气,对那个太监说,「你且放心,本宫今日不是来闹事的。
「就是来看看陛下用过晚膳没有,你去通传吧。」
等进了承乾殿,转过两道屏风,看见傅衍穿着明黄色寝衣,闭眼靠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张折起来的奏章。
等我走近了,眼睛都没睁开,淡淡道:
「想骂就快点,吵架就算了,朕Ţų⁵今天没心情。」
我:「……」
「陛下说得臣妾好像泼妇。」
「不是吗?」
他睁开眼睛,「这五年,你砸了朕多少东西,承乾殿都不敢放瓷器,朕从小带到大的佩剑,被你扔御湖去了,到现在都没捞上来……」
「傅衍!」我恼怒地打断他的话,「你是不是想吵架!」
他沉默了。
半晌,放下手里的奏章,转过脸不看我。
「不想。」他说,「不想吵架。」
也是侧过去,正对着烛光,我才看到他眼底浓浓的青黑。
像被一团乌云盖在白皙的脸上,格外刺眼。
近日江南闹洪灾的事报上来,他不眠不休处理了好几日,很久没有睡好过了。
今天下午又闹了那么一场……
他整个人都有点迷糊,不太清醒的状态,像随时随地都会晕倒。
心里难得生出几分怜悯。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傅衍身边,问他:
「陛下要不要先睡一觉?」
「你想等我睡着了勒死我?」
他眸光凶狠地瞪着我。
「等我死了,你就可以和宁王双宿双飞了,对不对?
「慕婉宁,我告诉你,想都不要——」
「我不想。」
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勒死你,也不会和宁王双宿双飞。
「我就是觉得你现在需要睡觉。」
我强硬地把他摁在床上,俯身脱掉靴子,盖上被子,又耐心地掖了掖被角。
「陛下睡吧。」
我说,「我在这儿等着陛下。」
他黑漆漆的眼睛一错不错看着我,突然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住我的手,脸颊贴上来蹭了蹭。
「我是在做梦吗?」
他轻声呢喃,「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如果是梦的话,就永远都不要醒来好了……」
迷糊的他和衡儿很像。
褪掉尖锐的外皮,仰躺着,露出圆滚滚柔软的肚皮,很可怜的,祈求主人的怜惜……
我突然打了个寒战。
真是疯了。
我居然觉得傅衍可怜?
12
先帝和太后的嫡长子,出生就是太子,十五岁去了边关,十八岁击退胡族一战成名,连收八座城池,朝廷人皆叹服。
唯一的污点,就是登基伊时,一道封后圣旨,强娶了亲弟弟的未婚妻。
这五年,太后劝过,父兄谏过,甚至宁王以死相逼过,他都固执地守着我,哪怕过着鸡飞狗跳的日子,也不愿放手一步。
从小学《帝王策》长大的太子,内里却是偏执疯狂的痴情种,真的有点好笑。
傅衍已经睡着了。
我却没什么睡意。
坐在窗前,撑着下巴看外面纷纷落落的桃花。
人面桃花相映红。
傅衍曾告诉我,他第一次遇见我,是在京郊寒山寺。
我站在桃花树下,额头上贴着两片被风吹来的桃花花瓣,对着宁王言笑宴宴。
他说他从未嫉妒过自己的弟弟。
直到看到我对他笑。
克己复礼的太子殿下,头一遭出格,就是逆悖人伦。
……
傅衍醒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有心与他和好,一直等着他用膳,饿到趴在桌子上,数龙袍上的龙有几个爪子。
微凉的手贴在我的脸颊。
我吓得一激灵。
回身看去,傅衍已经醒了,站在明晃晃的烛光下。
刚醒的眉眼怔忪,凝眸望着我,是不加掩饰的欢愉:
「这么讨好朕,是想要什么?
「你父兄的官爵,侄女的婚事,还是其他什么……趁朕现在心情好,一并说了,算给你这么乖的奖励。」
我细细打量他片刻,说:
「那陛下召宁王回京吧。」
话音未落,傅衍的脸色就变了。
又开始发疯。
手慢条斯理地抬起,掐上我的脖颈:
「慕婉宁,你又在不自量力地挑衅朕,信不信朕直接弄死他——」
「是陛下让我说的,现在又来倒打一耙。」
我无奈握住他的指尖。
「你怀疑我和宁王有私,怀疑我还惦记他,一遍遍来试探我。
「我不提宁王你说我在骗你,提了宁王你又说我挑衅你,傅衍,你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他冷脸盯着我,没有说话,神情也没有丝毫和缓。
我叹了口气。
「傅衍,我进宫五年了。这五年,我们每次见面都在吵架,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这五年,我们不像夫妻,更像仇人……你想一辈子都和我这么过下去吗?」
13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只剩我和他清浅的呼吸,和随微风摇曳的烛影。
很久之后,我听见他沉闷的嗓音。
「不想。
「可每次,都是你和我吵,你恨我,讨厌我,不让我近你的身,我一碰你,就像被狗咬了一样厌恶。
「慕婉宁,你不爱我,甚至恨我,你只想离开我,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垂着头站在我面前,睫毛在脸颊上落下大片阴影。
细听着,嗓音里竟还有几分悲怆。
我不自觉掐紧了掌心的肉。
说:「傅衍,这次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好好相处的。
「我已经不喜欢宁王了,也不会和他有私情。
「你就信我这一次……坐下来,好好聊聊,可以吗?」
傅衍定定地看着我。
半晌,在我身边板正地坐下,做出一副认真谈事的样子。
「我不会放你走。」
他说,「除此之外其他的,你说的话,我都愿意听。」
我看着他终于严肃起来的神色,不禁松了口气。
说来可笑。
封后五年。
这竟是第一次,我和他面对面坐下来,好生地聊。
14
「我从小就喜欢看先辈写的游记,渴望能走出京城,闯荡江湖,多经历些东西,看看不同的风景。
「从前宁王一闲散王爷,答应我会陪我四处游历,哪怕去边关,也是任我纵马玩乐的爽快。
「宫里太小太压抑了,陛下,这五年,我走遍了御花园每一个角落,哪里种的什么花,什么时节生什么杂草都记得清楚,我不喜欢这里。」
哪怕雕梁画栋,金玉满堂,也不敌宫外的大好山河。
幼时,我曾做梦仗剑走天涯。
长大定了亲,宁王说,他愿陪我,让我不受女子身份拘束,痛痛快快地活一遭。
后来,我被迫进宫做了皇后,被关进这座四方宫墙,各种礼仪、规矩……压抑得快要逼疯。
我被金尊玉贵地囚禁了十年。
被逼得一把火烧死自己,求一个自由痛快的来生。
……
「你一世家嫡女,居然还能有这样出格的想法?」
傅衍明显很惊讶。
而我耸了耸肩:
「我幼时跟外祖父长在南境,十三岁才入京,规矩都是半生不熟的,做皇后掌管这么大一座宫廷,真的很不习惯。」
不是不会。
只是不喜欢。
太沉闷太无聊了,被豢养的压抑的空气,像要生生把活人逼疯。
可傅衍理解不了这些。
他很疑惑地问我:
「你是皇后,是这座宫廷的女主人,谁敢管着你,给你气受?
「连朕都被你遛得像条狗,你在这宫里,还有什么好约束的?
「若是嫌宫里闷,日后朕给你恩典,允你随时出宫,回府探望,如何?」
这真的是极大的恩典了。
可是……
我想说什么,可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
罢了。
就这样吧。
15
我原以为,只要我和傅衍摊开了聊一次,关系总会有进展。
可是没有。
他理解不了我在这座宫城里的压抑。
或许在他眼里,说着自由与放纵的我是那样的矫情和不讲道理。
很无奈。
可我不能再和他吵架了。
重来一次,若不能让自己欢愉,至少也要让孩子过得快乐一点。
「衡儿如今养在凤栖宫,已经有些大了,到了记事的年纪,陛下若得空,多去看看他吧。」
「嗯。」
傅衍随口答应了,很心不在焉。
「一个男孩,养那么精细做什么?宫人一大堆,他又是太子,谁敢怠慢了他不成?」
他话里的轻慢毫不掩饰。
我心里却骤然一紧:
「不是这样的。
「他还是个四岁的孩子,需要陪伴,也很慕孺他的父皇。」
我很认真地说。
「陛下得空了,定要多来凤栖宫陪陪他。」
16ẗù₄
用完晚膳回到凤栖宫,衡儿已经被乳娘哄睡了。
我悄悄走进去,摘下护甲,指尖抚摸着他柔嫩的小脸,看他睡得安稳,心里也舒缓几分。
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在院子里逛了逛,看着高大的杨柳,在月光下吐露嫩芽。
荷竹站在我身后,问我:
「娘娘,您是和陛下和好了吗?」
「不和好又能如何?」
我摊开手,看着落在手心的,斑斑点点的月光。
「荷竹,我和他吵了五年,争了五年,他还是不肯放我走……我认命了。
「以后我就在这宫里,好生抚养衡儿,看他快快乐乐地长大,也算不虚此生。」
我认命了。
就这样吧。
那仗剑走天涯的日子,就当是我做的一场梦。
梦醒,我依旧被关在这深深宫墙。
17
翌日清晨,我用过早膳,在书房看衡儿写字。
他写得很认真,小手用力抓着毛笔,一笔一画地照着字帖描大字。
遇到复杂的笔画,眉毛着急地拧起来,很可爱。
我撑着脑袋看了好一会儿,荷竹突然走进来,小声告诉我:
「二小姐今日递了牌子,说想进宫与娘娘叙话。」
「我和她没什么好叙旧的。」
我头也不抬地拒绝。
荷竹却有些迟疑。
走上前,凑近了,低声告诉我:
「二小姐说,她带来了宁王给您的信。
「这信被大公子藏着,本不打算给娘娘,她偷偷带出来,想亲手交给您。」
我的动作顿了下。
半晌,说:「既如此,就让她进宫吧,派人盯着点,不许她到处乱走。」
「是。」
荷竹退下。
太子却放下手里的笔,抿唇问我:
「母后,姨母要过来吗?」
「嗯。」我摸了摸他的头,「怎么,衡儿不喜欢她?」
「没有。」
他小声说,「姨母从前说,母后原本不想生孩子,是父皇逼母后生下来的……母后不喜欢儿臣。
「可现在母后和衡儿一起住了,说明姨母说错了,姨母该给衡儿道歉。」
才四岁的孩子,条理清晰地说出来「我不想生他」的话。
我的心忍不住抽疼,下意识抱住他:
「衡儿是母后的宝贝。」
我温柔地说,「姨母有错,母后让她给衡儿道歉。
「母后也为从前不常去看衡儿道歉,以后都不会了,衡儿原谅母后,可以吗?」
「儿臣没有生母后的气。」
他连忙摇头。
被我抱着,还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微微泛红:
「母后很忙,要管很多事,虽然不怎么去看儿臣,但每月都会让荷竹姐姐送好多东西来。
「母后是念着儿臣的,儿臣知道。」
我默了默,心底一片酸涩。
18
庶妹走进凤栖宫时,我正抱着衡儿坐在主位。
嗓音淡淡地问她,为什么要和太子说那些我不愿意生他的话。
庶妹脸色一白,却是强装镇定:
「妹妹并没有说过这些,太子许是从哪个宫人那里听到了,栽赃到妹妹头上。」
她哭泣着跪地。
「妹妹不记得得罪过太子,这才刚刚四岁就会污蔑他人,往后怎生得了……姐姐定要替妹妹做主。」
怀里的孩子着急地抓住我的衣袖,葡萄似的眼睛哀求地看着我。
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
转而看向下首跪着的庶妹:
「本宫一直没想明白,你哪来的底气,挑拨本宫和太子之间的关系。
「太子是本宫亲子,你不过一介庶女,凭什么觉得本宫会相信你,而不信自己的亲生孩子?」
她的脸色更白了,身形也摇摇欲坠,眼角含泪:「姐姐……」
「你挑拨本宫和太子的关系,罪无可恕,罚你禁足家庙,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不可以!」
她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我手里有你和宁王私相授受的证据!
「慕婉宁,你要敢罚我,我就把证据捅到陛下跟前,谁都别想好过!」
「什么证据?」
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傅衍。
19
「什么证据,让你大呼小叫地,敢直呼皇后名讳?」
傅衍把衡儿抱起来,在我身边坐下,神色淡淡道。
「现在给朕看看吧,若是不够证明什么,朕就赐你一杯毒酒,以惩不敬皇后之罪。」
庶妹身形颤抖了下,也不哭了。
咬牙从袖口里掏出一张信笺,用蜡密封着,上面写着几个小字:【皇后țų₉金安】。
「这是宁王从边关寄回来的信,叮嘱了要送到皇后娘娘手上,这不是私相授受是什么?
「姐姐自及笈起就爱慕宁王,定亲后尤甚,至今仍私相授受,对陛下不忠,请陛下明察。」
庶妹双手伏地跪着,嗓音很大,拿出了孤注一掷的态度。
殿内的宫女太监俱跪地,被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听到了皇室秘闻被处死。
傅衍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信里写的什么,皇后知道吗?」
我摇头,刚想说什么,又被庶妹打断:
「臣女今日特地禀报送宁王信笺才得以入宫,姐姐定是期待的,不然也不会……」
「闭嘴!」我实在忍不了了,被吵得额角突突地疼,「你还真想死不成?」
荷竹会意,上前用帕子塞住了庶妹的嘴,示意她老实些。
那封信已经被太监拿上来,交给傅衍。
他捏着信的一角,扭头问我:
「皇后,这封信,朕能看吗?」
「陛下打开就是。」
我直白迎上他试探的目光。
20
宁王素来最尊敬这个长兄。
我不觉得他会在傅衍还活着的时候搞觊觎皇嫂那一套。
傅衍抬手撕了信封,抽出一张薄薄的纸,等了片刻,却是没看。
把纸丢给我:「你自己先看看。
「若有什么不该出现的,就藏着点别让朕知道,朕怕被你们气死。」
他摁了摁额角,转头看向地下跪着的庶妹。
「不敬皇后是大罪,念在你是皇后亲妹,白绫还是毒酒,自己选个死法吧。」
庶妹已经吓傻了。
身子剧烈颤抖起来,呜咽着冲我下跪求饶。
额头磕出血,脸上发髻凌乱,钗环都掉落下来,看着一团糟。
「算了。」
我摁住傅衍的手,「让她在家庙待上五年,也就罢了。
「不是什么大罪,没必要闹出人命。」
傅衍凉凉地笑了声,却没看我。
他在生我的气。
根据经验,一会儿人走干净,他又要发疯。
21
果然,庶妹被拉下去,傅衍抬手,让宫人都退下。
衡儿悄悄看着他的神色,低声问我:
「母后,父皇是不是不太高兴?」
何止不高兴。
怕是一会儿就要做疯狗了。
我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是不显,摸着衡儿的头问他:「为什么这么说?」
「父皇的嘴是垂下去的,儿臣之前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他用手捏着唇角往下拉,唇瓣紧紧抿着,用那张稚嫩的脸模仿此刻傅衍的样子。
我忍不住想笑。
然而下一刻,衡儿就被傅衍拎起来,扔到太监怀里:「把他抱出去。
「门关好,听到什么声音都不准进来。」
22
看着傅衍明显发疯的样子,我往后挪了挪,抖了抖手里的纸:
「要不然,我们先看看这封信?
「你不信我,还不信你弟弟吗?他是会觊觎皇嫂的性子吗?
「……傅衍!」
他没理我,不管不顾地抱着我往内室走。
信纸掉在地上,被他踩了两脚,洁白的纸上留下两个龙纹。
我绝望地骂他:
「你聋了吗?听我说话啊!
「我都说了先看看,说不定不是你想的——」
「朕不许你看他的信。」
傅衍把我扔在床上,平静地抽掉腰间束带。
褪下外衣,俯身凑近我,掐着我的下巴说:
「不许看他的字,不许想他,一丝一毫都不许。
「不管信里写了什么,不管你们曾经多么恩爱……慕婉宁,你已经是我的皇后了,是你说要和我好好过日子的!
「你要敢骗我,我就把他做成人彘,把你锁起来,这辈子都不许出去!」
他说得狠戾。
我也很绝望。
这种状态的傅衍,基本等于听不进去人话了,一定要把心里的气发泄出来才能罢休。
至于怎么发泄……
我看着他手里拿着的勉铃,有点屈辱,又有点无语地说:
「你堂堂皇帝,哪来那么多花楼里的玩意儿?」
他没说话,眸光不善地盯着我,手指摩挲着我的脚踝。
我咬了咬嘴唇,认命地躺下,说:
「那你轻点。」
也是我的错。
不该因为好奇宁王信里写了什么就让庶妹进宫。
又想:
【明日一定要让太医给傅衍看看疯症。】
23
宁王的那封信,落在地上无人敢捡,被傅衍泄愤一样踩了好几脚,脏得不行。
荷竹劝我扔掉算了,免得看了又惹傅衍生气。
我摇头:「宁王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定是有要事。
我用帕子擦掉信上的污渍,细细看起来。
越看越心惊。
宁王在信里说,去岁边境将士过冬的棉衣,里面的棉花被换成稻草,他向朝中递了帖子无人回应,只能自行拿私产补上。
朝臣贪墨贪到了保家卫国的将士身上,实在令人胆寒。
如今边关流言纷扰,甚至有人说,是皇上因着和宁王龌龊,故意克扣将士过冬的物资。
以儿女私情耽误国家大事,着实不堪为帝。
……
此番种种,宁王不知朝中情况,甚至连我的父兄都不敢信任,只能写信给我,以求上达天听。
他在最后写道:
【臣知皇后娘娘品性,不与奸臣同流合污,求娘娘禀报陛下,还边境清明。
【望娘娘千秋顺遂,永世安康。】
我攥紧信纸边缘。
几乎毫不迟疑地让荷竹给我梳妆,去承乾殿寻傅衍。
路上我想了很多。
上辈子,庶妹手里一直有进宫的令牌,也就没有拿信讨好我的事。
所以这信是被长兄藏下了?
是怕我和宁王再有牵扯,还是为了隐藏什么……
我忍不住掐紧掌心的肉。
傅衍在边关待过,对将士最为重视,若是让他知晓,怕是牵涉之人都要人头落地。
长兄啊长兄。
诗书礼义,士大夫修身治国平天下那一套,希望你没有白学。
不然这次……怕是连我也护不住慕家。
24
傅衍果然震怒。
当即派出身边最顶尖的暗卫,下令彻查此事。
暗卫犹豫片刻,说:
「宁王呈递的奏折被扣下,定要先从首辅大人查起,可首辅大人是皇后娘娘的父亲……」
暗卫悄悄瞥我一眼,跪地不敢说话。
傅衍沉默片刻,从腰上解下龙纹玉佩交给他,厉声说:
「去查,不管牵扯到谁,都要给朕查个清清楚楚,不惜一切代价。」
「是。」
暗卫领命离开。
我愣怔坐在软榻上,看着手上斑驳的碎光。
「宁王来信,并非为了儿女私情。
「要不陛下给臣妾道个歉吧。」
我哑着嗓子和他说。
抬头,刚好和傅衍对视,露出一个苦笑。
双双沉默了。
慕家五代为相,出过四朝帝师,两朝皇后,门生遍布朝堂内宫。
若父兄真的与此事有关,傅衍处理起来也头痛。
我也头痛。
外祖从小教我忠君爱国,也告诉我「人」才是天底下一切权力的本源。
将士军前半生死。
而朝廷内里,不能肮脏得连他们御寒的棉衣都克扣。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们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父兄。
……
「等这件事情解决,陛下把宁王召回京城吧。」
我轻声说,「您和他是亲兄弟,本不该有什么过分的龌龊。
「这事,若您和他关系正常,本不该瞒那么久。」
傅衍没说话。
算是默认。
也终于意识到,他和宁王之间的嫌隙被人钻了空子,差点儿酿成大祸。
「臣妾回去看看衡儿,陛下早些歇息吧。」
我起身告退。
而傅衍没有挽留。
25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到。
上辈子,宁王战死后不久,傅衍突然一道旨意,逼父兄辞官归隐。
我以为他在因我怀念宁王而故意迁怒,还和他吵闹了许久。
如今想来,怕是他给慕家留的最后一抹颜面。
父兄啊父兄。
慕家百年尊荣,若是就这么折在你们的贪欲里,去黄泉见了祖宗,不会有愧吗?
26
暗卫调查的结果,傅衍并没有告诉我。
公布的贪墨案里,也并没有把慕家牵涉进来。
只是慕家三房,我的三叔突然暴毙,死在花楼女子身上,众人唾弃。
接着父亲官降一阶,兄长外放蜀地。
慕家偌大世家,一时人心惶惶。
母亲递了牌子进宫见我,说让我劝劝陛下,不要让长兄外放。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
「慕家这次犯陛下逆鳞,若不是为了太子的名声,母亲还能坐在这里同我讲话吗?
「除了慕家,其他涉案官员俱都抄家灭族,陛下已经很宽容了,我又如何能再去求情?
「这件事虽是三叔的过错,但母亲回去也要告诉父亲,日后严格治家,莫要让小人得逞,毁了慕家百年声望。」
母亲讷讷应是。
送走母亲,我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杨柳,一时间竟觉得庆幸。
傅衍没有要父兄的命,想来这事与他们并无直接关系。
万幸。
至于别的,慕家有我为后,有太子在朝,就都算不上大问题。
这样想着,我不由得一怔。
我意识到,我的心态变了。
从前我厌恶自己是皇后,只能被关在这压抑的皇城。
而如今,我庆幸自己是皇后,可以在父兄倒下时撑起家族,可以宽慰母亲焦躁的心。
自由的失去换来了无上权力……其实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不是吗?
27
我亲手做了一盘桂花糕,去承乾殿找傅衍。
他在批奏折,看我进来,把没批完的折子堆在一边,冲我勾了勾手。
「过来。」
我走过去,替他揉着能缓解疲劳的穴位。
他舒服得闭上眼睛,不忘问我:「今天怎么那么乖?」
「慕家如今这样子,臣妾也没有再和陛下闹的底气了。」
我像调侃一样说。
「臣妾家里好几百口人,宫里还有太子,都要倚仗臣妾的权势过活。
「而臣妾的权势来自陛下,只能来讨好陛下了。」
傅衍笑了笑,睁开眼睛,握住我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下:
「要是早知道这样能让你乖,朕早就……」对慕家下手了。
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他住了嘴,没把最后的几个字说出来。
只是蹭着我的手指,哑着嗓子说:
「皇后要能一直这么乖下去,朕把命给你也无妨。
「婉婉,你乖乖的,我们以后好好过,要什么朕都可以给……」
他突然想到什么,动作停顿片刻,松开我的手。
「宁王要回京了。」
28
「这些年他在边境挣了不少军功,回来怕是要大肆封赏。
「可他本就是王,封无可封了……婉婉,你说,朕给他赐婚如何?
「户部尚书家的嫡长女前日刚刚及笈,还找了太后说要进宫侍奉朕,不如就赐婚给宁王,也算全了她嫁进皇家的心愿。
「婉婉,你觉得这个安排怎么样?」
他似笑非笑地跟我说出这些话。
明显地试探。
我已经懒得和他讲道理了。
径直说:「陛下不要的女人赐婚给宁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
「而且成亲是两情相悦的事,陛下贸然赐婚,若不是良缘,反而会生怨气,达不到施恩的目的。」
他扯了扯嘴角:
「那婉婉的意思,是不给宁王赐婚吗?
「可已经封无可封了……不如一定软轿把你抬去宁王府,让你们互诉衷肠如何?」
我忍了又忍,才没拿起一旁的砚台砸傅衍头上。
太羞辱人了。
饶是刻意试探,他的话也带着深深的恶意。
我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行礼告辞:
「臣妾今日还有事,就不打扰陛下了,陛下好生安歇吧。」
说完转身就走。
傅衍也看愣了,半晌意识到,慌张地让太监来找我,让我回去。
太监一路说了无数好话,急得额头冒出滚滚汗珠,我都没有松口。
只说:「先去凤栖宫喝些茶水吧,这是本宫和陛下的事,与旁人无关。」
荷竹给他一个白帕子,让他擦擦汗。
他这才颤颤巍巍地住了嘴。
等能看到凤栖宫碧绿色琉璃瓦的尖尖,我看着手腕上,傅衍给我戴上的,同样翠绿的翡翠镯子,眉眼逐渐冷凝。
这一次,我非治治傅衍的疯症不可。
29
我和傅衍冷战了。
他来了好多次凤栖宫,都被我拒之门外。
送的求和礼金光闪闪地在凤栖宫外堆满整个廊道,我也不允许底下人开门。
一来二去,他皇帝的面子受损,索性拂袖走了,也不再哄我。
那日夕阳烂漫。
衡儿被我抱在怀里,听着外面廊道上的阵仗,还有一迭声「陛下息怒」的喊声,小声问我:
「母后,为什么不让父皇进来呀?」
「因为你父皇说了母后不喜欢听的话。」
我剥了个葡萄,送到衡儿嘴边,看他嚼了嚼吞下去,又摸了摸他的头。
宁王是梗在我和傅衍之间的一根刺。
我要想和傅衍好好过,就必须走这一遭。
——
冷战三日,傅衍耐不下性子,召荷竹去承乾殿问话。
荷竹跪在地上,朗声说:
「娘娘近日一直待在凤栖宫内,日日以泪洗面,时常看着院子里已谢的桃花出神,看上去不甚高兴。」
傅衍掐紧掌心:「那你可知,皇后为何伤心?」
「娘娘说,陛下不信任她。」
荷竹悄悄瞥了眼傅衍,低声说。
「娘娘还说,陛下说了好些羞辱她的话,让她心里难过。」
……
等回了凤栖宫,荷竹悄悄走近在看书吃葡萄的我:
「娘娘,奴婢已经按照您说的跟陛下回了。」
「嗯。」我懒洋洋靠在软枕上,说,「让承乾殿的内侍多盯着些,一旦他要过来,早些递消息。」
「是。」
荷竹退下。
而我盯着眼前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有些看不进去了。
夫妻之间的这些相处之道,以往我从不屑于对傅衍用。
也是从骨子里,就不认为我和他是夫妻。
而如今……算好事还是坏事?
我想了会,没想明白,也就算了。
总归是当下需要解决的事。
多思无益。
30
傅衍实在忍不住,摔了笔过来凤栖宫那天,我上了点苍白的妆面,穿一身素衣,坐在桃花树下的摇椅上,昏昏沉沉地闭着眼。
傅衍一看就心疼了。
走过来抱起我,转了个身,自己坐在摇椅上,我坐在他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摸着我的鬓角,语气无奈:
「婉婉,你到底要朕怎样?」
我睁开眼睛,神情怏怏:
「臣妾是真心想与陛下好好过日子的,陛下明白吗?」
「朕明白……」
「既然明白,又为何要三番五次在臣妾面前提起宁王,还羞辱臣妾和宁王互诉衷肠?
「难道在陛下眼里,臣妾就是那么不守妇道的女子,礼义廉耻都不顾了,非要和自己小叔有瓜葛?」
他默了默,想说什么。
但看我泫然若泣的表情,还是没说出口。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小女儿家的示弱情态。
他明显很受用。
也很心疼:
「是朕错了,以后不提了,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习惯了那么说……」
他握住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
「婉婉,你打我吧,打我出出气。
「我不该不信任你,以你的性子,根本不屑与我扯谎,是我错了,你打我吧。」
他说得恳切。
我也没打他。
只是捏了下。
看他金贵的皮肉在我指尖拢成一团凸起,又低声说:
「臣妾是真心与陛下过日子的。
「从前种种,都不过往日云烟,往后的日子,也只有陛下和臣妾一起过。
「若是一直都掺着宁王,才是真的过不下去了,陛下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
而我终于对他笑了,上前搂住他劲瘦的腰。
暗地里悄悄舒了口气。
这事终于翻篇ƭú⁴了。
31
宁王回京的宫宴上,他和我一共说过两句话。
一是「皇后娘娘金安」。
二是「祝皇兄皇嫂永结同心,白首不离」。
他很敬佩这个兄长。
哪怕被夺走妻子,也抵不掉他对长兄的慕孺之情。
傅衍也很喜欢这个弟弟。
上辈子,宁王被算计战死沙场,傅衍罢朝三日,派出精兵良将,灭了给他使诈的异族人。
多少个夜晚,他伏在我身上,泪水淌下来,落到我的锁骨:
「我不是个好兄长。」
他说,「他到死,怕都是恨我的吧。」
……
宫宴结束,傅衍和宁王抵足畅谈一夜,感情和好如初。
宁王在宫里住了几日,似是有意避嫌,未曾与我碰过面。
直到一日,我带衡儿在御花园放风筝。
看他很兴奋地拿着大雁形状的风筝跑,一头撞进宁王的怀里。
额头被磕痛了,磕得眼泪汪汪的,还是站定了,对宁王行礼:
「见过王叔。」
「嗯。」
他摸了摸衡儿的头,从身上拆下来一个玉佩递给他。
「你出生时王叔在边关,这是补的出生礼,太子莫要嫌弃。」
「儿臣不会嫌弃王叔。」
衡儿连忙摇头,接过了,很认真地抱在怀里。
此时宁王应该以为我不在场。
盯着衡儿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带着些许失落,像透过他看自己的孩子……
「宁王殿下。」
我一出声,他的神色就明显僵硬了。
转身想走,又意识到太刻意,硬生生留住脚步。
低头冲我行了一礼:「皇嫂金安。」
「不必多礼。」
我在他跟前站定,看着衡儿手里的玉佩,轻声询问。
「殿下如今功业已成,也该娶妻生子了,陛下给你挑了几位好姑娘,殿下可有看中的?」
他沉默片刻,说:
「看中了景阳侯府的嫡长女,皇兄不日就下赐婚旨意。」
「也好。」
说完这话,我也沉默了。
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相顾无言,他匆匆瞥我一眼,说:
「臣弟还有事,先行告退,不打扰皇嫂了。
「祝皇嫂千秋顺遂,永世安康。」
32
到现在,我都弄不清楚情爱的缘由。
外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所以傅衍宁愿强抢弟妻也要娶我。
——所以宁王枯守边关多年,耗费了大好年华。
我觉得他们疯,他们傻,又不得不承认他们情意难得。
可这种捉摸不透的东西能持续多久?
人啊,总不能把自己的命,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随时可消亡的东西上。
……
慕家到我,已是三朝皇后,在这内宫根基深厚。
哪怕傅衍后面移情别恋,我也有把握保衡儿太子之位稳固。
可见只有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才是在这后宫立足的底气。
33
往后的日子没什么波澜,我也甚少和傅衍吵架,总是顺着他的意思,一心抚养衡儿长大。
傅衍被我逼得,对衡儿的关照也多了些,亲自为他定了太子三师,时不时考校他课业,父子关系融洽许多。
三年后,我产下一女,傅衍大喜,赐封号蕴阳。
生产过后醒来,我看着趴在公主小床旁边,兴奋得眼睛瞪大的衡儿,和满脸喜悦的傅衍。
衡儿伸出手指,想戳妹妹的脸颊。
傅衍制止他:「别吵妹妹,妹妹醒了会哭,会吵到你母后。
「你母后已经很辛苦了,让她多休息一会儿……」
看着衡儿郑重点头的样子。
看着小床前那一大一小两个脑袋。
听着衡儿小声说妹妹的眼睛像母后,嘴巴像父皇。
我突然觉得。
就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
蕴阳三岁那年,我在御花园陪孩子游玩,身边走Ṱûₛ过太后的嬷嬷。
还带着一个妙龄女子。
她们对我行礼,那女子豆蔻年华,嗓音脆生生的,如翩跃的百灵鸟。
「不必多礼。」
我询问,「这位姑娘是?」
「是辰南王府嫡女,太后病重,送嫡女入宫侍疾。」
嬷嬷恭敬回应我。
而我笑了笑,摆摆手让她去了。
辰南王府是太后母家,送一个妙龄女子入宫侍疾,心思昭然若揭。
太多人盯着傅衍宠妃的位置了。
大概也是看清了,这个皇帝,虽然六亲不认,但总体来说,还是对自己的女人格外宽容。
三年前,父亲官复原职。
去年,长兄回京,擢升工部尚书。
慕家如今烈火烹油繁花似锦,任朝廷官员更迭,依旧屹然不动。
实在惹人羡慕。
我定定地看着那女子婀娜的背影,半晌,俯身摸了摸公主的脑袋。
「母后今日给蕴阳做桂花糕吃,好不好?」
34
傍晚,荷竹来告诉我,说傅衍去了太后宫里,与那位姑娘同桌用膳。
用完膳,那姑娘做了两句诗,描述自己进宫路上看到的残荷。
傅衍很是欣赏,连连点头,夸她「才女」。
……
「才女之名一出,这姑娘怕是不愁嫁了。」
我低头练字,简单评价了句。
荷竹倒是有些焦急。
「娘娘,她摆明了就是冲着陛下来的,您不做些什么吗?」
「能做什么?」
我神色淡淡。
「是提剑大闹慈宁宫,还是命人把太后亲侄女赶出去?
「陛下不是无能的君王,他想要一个女人,本宫做什么都不会有用的。」
「娘娘——」
「好了。」
我打断荷竹的话,「去看看蕴阳睡了没有,再给太子送一碗安神汤,让他早些休息,不要熬夜看书。」
35
傅衍过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我也没睡,在研磨先前采的桂花花瓣。
花汁浸润了糖色,缓缓流进白玉瓷瓶,看着格外诱人。
傅衍从身后搂住我的腰: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陛下不也是现在才过来吗?」
我没抬头,把瓷瓶塞紧,放到妆台上。
没等放好,就被傅衍打横抱起:
「朕今日见到了辰南王府一个小女孩,她做的诗挺有趣。
「留得残荷听雨声……残荷本衰败,在这诗里,竟有别样的风味。」
跟我提她做什么?
我怪异地瞥他一眼。
傅衍依旧笑眯眯的。
我拧眉:「陛下是想把她纳进宫,和她一起听残荷雨声吗?」
我语气不善。
傅衍反而挺高兴的,捏了捏我腰间的软肉,调笑道:「皇后吃醋了?
「残荷雨声的确是好,但朕已有皇后了,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女子。
「乖乖,婉婉,不生气了。」
他把我放在床上,俯身亲吻着我的脖颈,手上也不老实。
我被迫仰起脖子。
片刻后,忍不住骂他:「傅衍,你浑蛋!」
「是是是,朕是浑蛋。」
他轻笑着说,「可朕的皇后明明也很喜欢……」
36
第二日,傅衍就给那个女子指了门婚事。
益阳侯府嫡子,年少有为,清朗俊逸,也不算辱没了辰南王府门第。
太后倒没说什么。
只是告诉我:「如今皇后保养得当,看着和豆蔻年华没什么分别。
「但人总有老的一天,到人老珠黄的那日,莫说皇帝,连你自己都看不下去。
「内宫里早晚要进新人,皇后还是早做打算,莫要到了那时候,再跟皇帝闹……到那时候,怕是闹也无用,徒增皇帝嫌恶。」
她点到即止。
我也没有反驳。
恭敬地退下,走出慈宁宫,看着宫墙上的红砖琉璃瓦,一时竟有些恍惚。
十年了。
我已和傅衍纠缠十年,度过了人生大半岁月。
内宫进人那天,我真的能笑脸相迎吗?
37
秋日的时候,我陪傅衍下江南体察民情。
太子刚刚十二岁,被父皇留在京中,虽有宁王辅佐着,他还是好生气闷:
「儿臣想和父皇母后一起去。」
「又不是去玩的,妹妹也不去,你去做什么?」
我觉得好笑,「你跟着宁王叔好生学着,母后不过两月就回来了,到时候,可别让母后听到太子不擅治国的胡话。」
「不会的!」
他跟我保证,「儿臣一定虚心跟王叔请教,不让母后失望。」
……
江南连绵阴雨,少有晴天。
傅衍视察江南政务,每日忙碌,连陪我的时日都很少有。
我待在知府的宅子里,无聊地和知府夫人聊天。
知府夫人兴致勃勃地说着她掌控后宅的手段,不忘恭维我:
「这世上男子,真少有像陛下一般专一深情的。
「听闻杭州织造昨日给陛下进献一番邦女子,陛下说娘娘不喜脂粉气息,都不许那女子近身。
「陛下对娘娘的宠爱,真为全天下女子羡慕。」
我笑了笑。
倒也没做什么回应。
38
回京的路上遭遇了刺杀。
似乎是平常山匪,但又不像,招招式式直奔傅衍坐的马车。
一片慌乱中,傅衍为护着我中箭,毒发昏迷。
我咬牙让暗卫带他滚下马车,滚到林子里,装作尸体,骗过那群匪徒。
「那娘娘——」
「听本宫的!」
我咬牙说,「太子年幼,陛下不能出事,国朝不能没有皇帝……你的任务,就是护陛下安宁,明白吗?」
暗卫含泪应下。
而我驾着马车在官道上狂奔,引走山匪。
眼见前方悬崖峭壁,马匹速度减缓,就要停下……
我咬牙。
不能停!
不能让山匪追上来,发现傅衍不在这个马车。
我闭了闭眼,拔下头顶的簪子,指尖颤抖着,捅进马屁股。
轰隆一声。
马车掉下了悬崖。
39
乾元十三年,杭州织造贪污数十万两白银,被南下的皇帝察觉,慌乱之下联合山匪弑君。
皇后为救帝身亡,尸骨无存。
太子闻言昏厥。
帝大悲,后怒极,斩杀杭州官员数千。
昔日繁华喧嚣的杭州府,一时血流成河,无人敢言。
……
我没死。
命大地被人从悬崖底下捡回来,在床上躺了三月,堪堪捡回一条命。
救我的是辰南王府的庶女,被家里主母赶到乡下居住,自小学医,这才救回我一条命。
她并不知道我的身份。
只当我是个意外掉落悬崖的糊涂虫,自己在做好事罢了。
起初我想着,等回宫,定要好生嘉奖她一番。
可后来,在这山间生活久了,我又忍不住想。
我真的要回宫吗?
40
皇后为救皇帝而死,我的风评前所未有地好转。
那些曾经骂我狐媚惑主的言官,转过头来说我忠孝节义,是天下女子的典范。
太子身上曾经因我善妒失德而存在的污点终于洗去。
傅衍也愧疚于我。
朝中父兄地位更加稳固。
我从一个随时可以被皇帝厌弃的皇后,变成他心底永恒不变,谁都不可轻视的白月光。
在傅衍最爱我的时候死去,似乎比我活着老去,来得更加有用。
不用等到人老珠黄,我就可以体面地,用最难忘的方式,从傅衍的世界里退场。
……
而且,这是我最渴望的自由啊!
我憧憬了两辈子的东西,我原以为已经彻底失去了的东西,居然在我认命后,重新来到我面前。
不再有四方宫墙。
不再有繁琐规矩。
不再有沾了血的绿色琉璃瓦。
不再有压抑自己性情的皇后。
我不想回宫了。
傅衍,孩子,慕家,我统统都不想管了。
重来一次,我要为自己,好好活一遭。
41
我装出失忆的样子,跟着辰南王府的庶女学习医理。
她叫林晩,性情温柔和顺,知晓我无处可去,就好心收留了我:
「你跟着我住吧,帮我整理药草。」
她教我医理针灸,带我行医问诊,渐渐地,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大夫,也能替人看病。
又一次医好一位穷苦老人后,我向林晩告辞,说想出去走走。
林晩没有挽留。
只是帮我带了许多干粮,给了我五两碎银:
「相逢即是有缘,日后一别两宽,过成什么样,皆看你自己的命数。
「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我跪下朝她磕了个头,算是道谢。
决定往南走,去南境寻外祖。
一路行医问诊,见识多个穷苦大众,人生百态。
才知庙堂之上,奏折里的「饥,人相食」。
短短四字,却是百姓民不聊生的痛苦。
42
到外祖在南境的府邸那日,我衣裳都是破破烂烂的,鞋子破了两个大洞,头上戴着一顶褐色帽子,脸上脏兮兮的,尽是炉灰。
为了省事,长发盘起来放进帽子,穿的也是男子衣衫,手里拿着一根拐杖,一个缺角的碗,敲开门房的窗户。
门房很不耐烦,想赶我走。
我给了他一个纸剪的窗花,让他进去给老太爷看。
许是我说得太神神道道了,门房一时被唬住,真的进去替我送信。
半晌,又出来,狐疑地带我去了会客厅。
外祖早已等在那里。
他一眼认出我,不顾脏乱,抱着我就哭。
半晌反应过来,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我胡闹。
「欺君之罪是要抄家灭族的,你知不知道?真是胡闹!」
「南境离京城千里,他不会知道的。」
我很不以为意。
「而且这都过了三年了,说不定早就忘了我……外祖,我走了三年才从杭州走到南境,你就只骂我吗?」
「你、你!」
他被我气得不知怎生是好。
可也只能这样了。
让管家带我下去,换身衣服,对外声称是来投奔的远房亲戚,让我出门都必须戴着面纱。
还要派人去查我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我好心提醒:「外祖,别查了,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瞪我一眼,还是说我「胡闹」。
我撇了撇嘴。
饶是这三年苦了些,难了些,还数次险些被抓进土匪窝子,我也不后悔。
被养在高台上,不知人间疾苦的日子过久了,待人看事都好像蒙上一层偏见。
深入看过,接触过,才知世家之上的繁华与腐朽。
才知从前满堂富贵底下,堆的净是百姓尸骨。
43
傅衍登基这些年,大力削弱世家势力,轻赋税徭役,哪怕遭遇再多阻碍也坚定不移。
就连慕家,也主动捐出田地与民,缩减势力,力求避其锋芒。
从前不觉得。
如今想来,傅衍是真的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
外祖府里,从前与我相熟的姐姐都出嫁了,留下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娘子,不认得我,只当我是远房亲戚。
叽叽喳喳地跟我聊着天。
大舅舅最小的女儿落寞地说,年后她要进宫侍奉陛下,离家千里,不知道在宫里能不能习惯。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傅衍疯了。
他要我表妹进宫做什么?
我隐晦地问了下,才知道。
我「死」后,傅衍消沉一年,突然从家庙里把我庶妹接出来,封为贵妃。
此后世家争先恐后地送女儿进去,他也来者不拒。
太子和他吵了几次,带着蕴阳公主独自在东宫居住,与陛下不复曾经亲密。
「太子虽是皇后表姐所出,但如今的慕贵妃毕竟是庶女,不是姑姑生的,没有南境血脉。
「父亲让我入宫,也是为了照看太子,为南境着想。」
小表妹还偷偷告诉我。
「陛下后宫百十号人,这两年时间,一个怀孕的都没有。
「世家都在传,说慕贵妃为保太子地位稳固,不允许其余妃子有孕,一进宫就逼她们喝绝子汤药,甚是恶毒。」
她说这话的时候都快哭了。
我听得也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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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外祖来看我。
我问他为什么要送表妹进宫。
他叹了声气:
「你不知道,你那庶妹是个狠毒的,一进宫就逼你父亲抬她亲娘为平妻,陛下又宠她,在宫里风头极盛,连太子都要避其锋芒。
「你舅舅怕她将来生了自己亲子,对太子不利,就让禾儿那丫头进宫,帮忙照顾些。」
我的心渐渐沉下去。
见到亲人的喜悦不再。
很想质问傅衍,他到底在搞什么啊?
就算要喜欢别人,也该喜欢一个品行好一点的,为什么要宠一个可能对太子不利的女人?
才刚刚三年,他就后宫佳丽三千,来者不拒,还专宠那个没脑子的庶妹……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
不对。
他不是这样的人。
手心出了点汗,我突然想到什么,问外祖:「辰南王府有没有送人进宫?」
「好像有一个,很久之前了,是养在乡下的庶女。」
外祖一边想一边说。
「那个庶女不想进宫,被太后逼着献舞,当众刺杀陛下。
「本来必死无疑,可不知道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竟放过了她,还赏她黄金万两……
「哦对了,也就是从那时起,陛下才把你庶妹封妃,广纳后宫的。」
外祖看着我,也意识到什么,脸上笑意沉下去:
「怎么,她和你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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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衍绝对知道我没死,说不定南境府外就有等着抓我的探子。
我登时把那一套破烂衣服穿上就想走,被外祖拦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逃到哪儿去?」
「可我不能被他抓回去!」
我说,「我活着却不告诉他,已经触犯了他的逆鳞。
「要被抓到,他一定会弄死我的……我会死的,我不能回去!」
「你已经进了南境府,若被认出来了,现在房外就有无数个探子等着抓你,逃到哪里都没用的。」
外祖叹了口气。
「婉宁,我从小教你君臣之义,家国天下,却独独忘了告诉你,人有七情六欲,情爱是这人世间最难得,也最经不起背叛的东西。
「你假死的这三年,慕家,南境,甚至太子的处境都不算好。
「你母亲日日以泪洗面,蕴阳每晚哭着喊母亲,太子刚刚十二岁就没了生母……你着实太任性了。」
他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婉宁,你不能再逃避了,你是慕家的女儿,总不能一辈子都不见父母,不见太子,不见蕴阳。
「既然活着,就会去见见他们,把话说开了,总好过在街上做乞丐,乞讨过活。」
「外祖——」
我突然有几分不好的预感。
转头,果然看见两个戴着黑色面巾的暗卫,跪下冲我行礼:
「臣等奉陛下口谕,接皇后娘娘回宫。」
「我不是皇后,也不会跟你们回去。」
我脸色一白,下意识就想跑,却被外祖紧紧攥住手腕。
我哭着求他:
「外祖,我真的不能回去,我在外面过得很快乐,我不想回宫,你帮帮我——」
「婉宁。」
外祖的语气无可置疑。
「陛下已经知道了你在南境,你只能回去,也必须回去。
「南境需要皇后,太子需要生母,蕴阳需要她的娘亲。
「乖一点,外祖给你准备你爱吃的桂花糕,你带着,在路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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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出生,就在南境被外祖教养,十三岁才入京城。
外祖在我眼里比父母还重要。
南境是我做梦都想回到的家乡。
而我最爱的人,就这样出卖了我。
回去的马车上,我一直浑浑噩噩的,随着马车摇摆,不知今夕何夕。
突然听到暗卫的禀报。
他说太子正在前面的驿馆里,等待接娘娘回京。
我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说:「让他走。」
我不能见他。
为了防止我逃走,也是为了刻意羞辱我,傅衍命人用麻绳拴起了我的双手。
厚厚的被褥下是被金链绞在一起的腿,系着铃铛,睡觉都不能摘下。
我不能让孩子见到我这副样子。
暗卫不再说话。
外面沉默好久,突然转为清朗的声音:
「母后。」
是衡儿。
我一瞬间掐紧掌心,下意识说:「不准进来。」
他的确没有进来,只是遣退了暗卫,靠得离车帘近了些,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说:
「母后,您想离开吗?
「儿臣可以帮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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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和父皇在一起不快乐,儿臣感觉得到。
「儿臣希望母后可以快乐,像母后对儿臣期待的那样。
「儿臣会照顾好蕴阳,为她择一名好夫婿,定不会让她像母后那样,那么痛苦地,为了孩子过着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年仅十六岁,还未加冠的孩子,坐在马车外,隔着布帘,轻声告诉我:
「母后,儿臣很思念您。」
泪水止不住地淌下。
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火场里,看着他冲进来,嘶吼着要救我时的无力。
「衡儿……」
「母后当初是不想生下儿臣的,姨母说的是对的,儿臣知道。
「所以儿臣总是很羡慕蕴阳,她是母后想要生下来的孩子,生来就带着母后的祝福。」
他顿了顿,说。
「其实去年,儿臣去临江府查案的时候,曾看到过母后。
「母后在帮一个卖菜的老人诊脉,笑得很是开心,在宫里,母后从来没有笑得这样开怀过。
「那时,儿臣想,母后一定要永远这样高兴下去。」
马车周围已响起刀剑相交的声音。
伴有暗卫的呵斥,哀号,和身体倒地的闷响。
不久后,一人走近,对太子说:
「殿下,都处理干净了。」
「嗯。」
他从那人手里接过钥匙,递进车帘,「母后,把锁链解开吧。」
我闭了闭眼:「再给我一把刀。」
「好。」
等我砍断手上的麻绳,解开锁链走出马车,看见草地上尸横遍野。
太子穿着一袭月白色蟒袍,腰间系着宁王赠的玉佩。
少年人清朗地站在月下,眷恋地看着我的眼睛。
忍不住哽咽了:「母后……」
我上前抱住他。
他很用力地回抱住我,紧紧地。
半晌,擦了擦眼角的泪:「儿臣给母后准备了马车,母后快些走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儿臣足以自保,母后莫要担忧了。」
他神态焦急地催我快些走。
给我准备的马车低调奢华,内里放了无数房产地契,并十多个打扮成护卫的暗卫,甚至还准备了两个伺候我的宫女。
……
而我看着他蟒袍上溅的血,一时竟有些迈不动步子。
傅衍的狠戾我最清楚。
衡儿放走了我,哪怕是他唯一的儿子,也定要受罚。
说来可笑。
我拼尽全力想再见一面的亲人,把我当作向傅衍示好的工具。
而被我从小忽视,长大后毫不犹豫舍弃的太子,竟甘愿惹怒傅衍,也要让我快乐地活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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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衡儿,我……」
刚想说什么,周围突然灯火大盛。
阵阵晚风里,御林军冒出来,把我和衡儿团团围住。
唯一剩下的口子里,走出来一对穿着锦衣的男女。
傅衍。
和我的庶妹。
「陛下,姐姐是真的不愿回宫,您何苦为难她?
「虽说姐姐欺君,罪无可恕,但也是臣妾的亲姐姐,陛下能不能看在臣妾的面子上,罚得轻些?」
幽静的草地上,只剩庶妹的说话声。
傅衍阴沉看着我。
衡儿挡在我面前,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
我听到傅衍嗤笑了一声。
他用我最熟悉的,凉薄的嗓音说:
「太子伙同罪人出逃,品德有失,不堪大任,即日起废除太子之位,迁出东宫,以儆效尤。」
我猛地抬头看他。
刚好撞进傅衍阴冷的眼睛。
庶妹在旁边娇笑道:「哎呀,姐姐这可真是犯了大过错。
「太子被废,不知道慕家和南境会不会……」
「不用这么麻烦了。」
我突然说,「陛下嫌我未死,我死一遭就是。
「只是太子心念生母,最是无辜,望陛下莫要牵扯他。」
说完这些,我看着傅衍,突然觉得一阵悲哀。
明明满腔怨愤,此刻却好像都平静下来,什么都不再想。
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我和你之间种种恩怨,等我死了,皆一笔两散。
「傅衍,我祝你日后再遇佳人,得偿所愿,做史书工笔记录的明君。
「下辈子,我再也不要遇见你了。」
说完,我拿刀往脖颈割去。
鲜血喷出来。
我听见太子凄厉的喊声。
也听见庶妹烦人的尖叫。
还有……傅衍讨人嫌的吼声。
他好像说,我若敢死,他让慕家和南境府陪葬。
我忍不住想笑。
蠢货。
我都死了。
上哪儿管别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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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没死,命大到着实惹人羡慕。
这次救我的,又是那位林晩姑娘。
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日日喝粥,喝到看见粥就反胃。
每次想吐掉,林晩就走过来,温柔地告诉我:「好歹吃一点。」
「我本就不想活了。」
我怏怏地说,「你又何必救我?」
「我只是做好医者的本职。」
她替我看了看伤口,重新包扎好,温声说。
「太子和公主都在等您,娘娘,哪怕为了他们,您也该好生活下去。」
我养病的地方不是皇宫,也不是慕家,好像是辰南王府在京郊的一处别院,专门给林晩居住。
等我能下地了,四处打量,闻着处处弥漫的药草香,感慨道:
「你还真是喜爱行医。」
她磨药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看我,歉意跟我说:
「说到这里,原是我对不住你。
「我自幼行医问诊,渴望悬壶济世,不想被关在皇宫中,当初在皇宫里偶然看到了你的画像,才知道你的身份,拿你和皇帝做了交易。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要杀要打,全凭皇后娘娘发落。」
我沉默片刻,摇了摇头:
「你救我两次,我有什么好发落的。
「皇后已经死了,我也不是什么皇后,只是一个医术不如你的大夫罢了,你不用太拘束。」
林晩诧异地看着我:「你不知道?」
「什么?」
「你昏迷期间,皇帝诏令天下,说皇后并非薨逝,而是受重伤昏迷,最近方醒。
「他已经恢复了你的身份,遣散后宫众人,等你伤好后,再来接你回宫。」
我:「……」
「都做到这种程度了,他还不肯放过我吗?」
我有点绝望了。
「再让我进宫一次,被拘束着过那种日子,我不如死了来得痛快。」
林晩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只能耸了耸肩:
「我已经把你醒了的消息告诉他了,他今晚应该就会来。
「不管你和他关系如何,折腾这么久,牵连那么多人,总该有个结果,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而且我觉得,经此一事,他也不敢再强逼你了。」
她指了指我脖子上缠的棉布。
「你不知道,那天他抱着你过来求我救你,平日高高在上的皇帝,直接给我跪下了,说若能救活你,把皇位给我也无妨……」
林晩叹了口气,「我真搞不懂你们两个。
「明明看上去都不算无情,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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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衍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帮林晩收拾药草。
分类归整好,摸了摸还有些痛,裹着棉布的脖子,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傅衍。
他穿着常服,头发用玉冠束起来,腰上系着九龙环佩,打扮得像京城里的年轻郎君。
他一错不错地望着我。
目光落在我脖颈上的棉布上,又像被烫到一样躲开。
他没有废太子。
那天他纯粹气疯了吓唬我,结果逼得我当他的面自杀。
他大概也没想到这个结果。
……
我也没有弯弯绕绕,直白地告诉他:
「我不会跟你回宫的。
「你的皇后已经死了,悬崖下一次,马车上一次,傅衍,你放过我吧。」
我说得疲惫。
傅衍嘴唇颤抖了下,却不能像往日一样,说出来威胁的话。
皇权让他能做到很多常人不可为之事ṱùₔ。
却唯独跨不过生死。
我的身体,已经经不起他再一次的威胁和折磨了。
「你不用进宫,我不会再逼你。」
他低声说。
「婉婉,你等我一段时间,行吗?
「等再过几年,太子能独当一面,我就传位给他,像当初宁王答应你的一样,陪你四处游历,可以吗?」
「傅衍……」
「婉婉。」
他哀求我,「别这么轻易地拒绝我,好好想想,行吗?
「这三年,我真的很思念你。」
他说了和太子一样的话。
「得知你没死的第一年,我想,若你能回来,我定要寻许多手段以示惩罚。
「第二年,我每晚待在凤栖宫里,告诉自己,若你回来,就骂两句,知错了就好。
「后来,我不想骂你了,只想再看到你的样子,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是什么好人,婉婉,可我也是真的喜欢你……我不懂这种情绪的缘由,亦不知它从何而来,只是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这辈子只能是你了。」
他低声说,「婉婉,求你可怜可怜我吧。」
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地对我剖析他的感情。
直白地告诉我,他爱我。
骄傲矜贵的帝王,绝望低下高贵的头颅,乞求爱人的怜惜。
我叹了口气:「傅衍……」
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最后只能让他先回去。
「让我仔细考虑一下吧。」
我顿了顿,说。
「还有你后宫那百十位妃子,本都是世家女子,你随意遣散了,让她们后半生如何过活?
「伺候过你的就留在后宫,没伺候过的就问问她们的意思,是想在宫里做女官,还是被赐婚给大臣,皆依了她们,莫要再生出事端。」
傅衍沉默片刻,弱弱地说:
「我都没碰过她们。
「起初让她们入宫是因为不甘心,想试试能不能对除你之外的人动心,后来就是……懒得管了。」
说起这个,他还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说。
「你想怎么处置你那个庶妹?」
「她不是陛下宠妃吗?」
我淡淡道,「我能怎么处置?」
「婉婉……」
「赐白绫吧。」
我说,「我讨厌别人恶心我。」
傅衍点点头应了,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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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林晩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脸若有所思地说:
「我觉得你和他还挺像的。」
「哪里像?」
「都很癫,而且癫得很有气势。」
「啊?」我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两个的爱情戏码,拉进了多少世家无辜的女郎,到头来一句遣散了事……若不是你还有点良心,她们一辈子就都毁了。」
林晩说,「由此可见,那位陛下就不是什么好人。」
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没打算再和他有瓜葛。
什么退位,带我游历……还有几年呢。
到时候再说吧。
这三年,我经历过自由的滋味,也多了很多见闻。
看着书上写的文字、画的图画落在现实世界里,是一件很奇妙的事。
往后余生,我都不可能再把自己困在那座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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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和我不一样。」
林晩说,「我是喜欢医术,想靠行医救世人,才会不想进宫。
「而你,纯粹是喜欢玩,喜新厌旧,讨厌在一个一成不变的地方待很久。」
我觉得她说得很对:
「人活一世,总要看点不一样的东西,才不算白活。
「一辈子待在深宫里,连多少块砖瓦上有裂痕都清清楚楚,多无聊啊!」
林晩笑了,说:「慕家百年世家,最是迂腐不过,居然能养出来你这般性子,真是难得。」
提起慕家,我就不由得想起南境。
想起我曾经无比信赖,又在背后给我捅刀子的亲人。
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沉下去。
53
说起南境,倒也有趣。
太子近日加冠,即将选太子妃。
外祖一纸飞鸽传书递信于我,让我给太子选南境的小表妹,就那个本该进宫伺候傅衍的那个小女孩。
年龄倒是相配。
只是……我特地去问了太子,他有无心仪的人选。
太子正在看蕴阳习字,闻言头也不抬:
「儿臣没有心仪的女子,全凭母后做主。」
他顿了顿,说,「父皇为母后做下诸多错事,终是耽于情爱之故。
「帝王策有云,为君者不可沉溺情爱,三宫六院当雨露均沾,以繁衍子嗣为重。
「世上只有母后和蕴阳对儿臣最为重要,其余女子,儿臣皆不放在心上。」
我听得目瞪口呆。
蕴阳刚好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手腕,悄悄看着我,撒娇道:「母后,儿臣好累,不想写了……」
「不行!」
太子很是严厉地说,「今日必须写完一百个大字,写不完不准吃饭。」
「母后……」
「你求谁都没用。」
太子拍了拍她的头,看着她不高兴的神色,嗓音温柔几分。
「快些写完,哥哥带你去吃糖葫芦。」
蕴阳这才噘着嘴重新拿起笔。
……
太子说没有心仪的女子,我想了想,也不着急给他选妃。
万一以后他碰着个喜欢的,正妃的位置又被占了, 岂不尴尬?
外祖来信催我进展, 我回信给他:
【太子妃兹事体大, 南境府地处偏僻,远离朝堂,怕是不够格为太子正妃。
【若让表妹为侧妃,外祖愿意吗?】
我等了许久,等来一条「可」的回答。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给外祖回信:
【自成为皇后后,婉宁死过两次。
【一次为救陛下死在悬崖,稳固慕家地位,为报慕家恩情。
【一次为同过去割裂,死在被抓回京前夕,以保全太子, 全南境血脉。
【两次濒死, 婉宁皆有幸存活,实为天赐。
【日后不欠慕家, 不欠南境,孑然一身,所行之事, 所发之言,皆只为了自己。
【望外祖多加保重, 身体康健, 平安顺遂。】
54
在林晩那里休养的第二年, 我终于养好了伤。
动身前往蜀地, 想看看与蜀道有关的阴诡风云。
傅衍派了好些人保护我,还给我带了很多防蛊虫的药丸。
送行时,我看着他苍白的脸, 突然有点想笑。
「没关系的。」
我上前抱了抱他, 「若我回不来, 也是天意,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傅衍,若我能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等着衡儿登基那天。」
他突然抱住我,哽咽着说:「对不起。
「你一定要回来,你不回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别这样说, 傅衍。」
我微笑看着他, 「你是皇帝,是很厉害的君王。
「帝王不该耽于情爱,衡儿都明白的道理,你也该知道的, 不是吗?」
他眼底的光寸寸龟裂。
坐上前往蜀地的马车,我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翠绿色的麦苗。
心底一派安宁。
活了两世,我终于在故事的终结, 得到了一开始最想要的东西。
虽然过程坎坷些,但总归是得到了。
也是好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