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侯爷十二年,我生了十二个子女。

跟小侯爷十二年,我生了十二个子女。

都说我得到的宠爱独一无二。

用最好的珍珠膏,一滴千金的木犀油堆满妆台。

只要我看一眼,第二天昂贵的丝绸珍宝就会送到我面前。

直到二十六那年,他的白月光和离了。

我也生了第一根白发,膏脂下的腹上也有了细纹。

他说。

「你走吧。女子青春短暂,我已给你选了个很好的主家,他子嗣单薄你擅生育,有了孩子他一定会给你个贵妾的名份。」

1

我走的时候素钗旧衣,只带了一个宝奁。

未来侯府夫人沈碧珠派了贴身嬷嬷先进了府检查大婚的布置。

嬷嬷在花厅拦住我。

眼睛扫过我手上的宝奁。

「世子府的东西,桩桩件件都登记造册,我家娘子的嫁妆三日前送来,若是短了少了什么,老奴怕是不好交代。」

我没吭声,昨晚凌峻最后一次折腾,让我叫哑了嗓子。

他不知疲倦,仿佛是最后一次,我昏了再醒时,他还捏着我的软肉。

他哑着嗓子。

「迟迟,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屋子里的东西,明天你可以选一样你最喜欢的带走,添作你的嫁妆。」

可是今天我选了,我捧着这个他亲手做的妆奁。

明明沈碧珠的嬷嬷故意找茬。

他却叫我。

「打开,叫嬷嬷看一眼罢。」

嬷嬷又说。

「不止宝奁,还得看身上呢,谁知道会不会藏什么,瞧着这胸,就很鼓——不像是正常的。」

侯爷居高临下看过来,大概想起了什么。

他眸色暗了暗,却还是依从了嬷嬷。

「如此,迟迟,你脱了外裳,叫嬷嬷看一看,免得影响你名声。」

可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名声呢。

2

我娘是个医女,曾在侯府为老太君看过三个月病。

后来老太君再次病重,小侯爷亲来寻我娘。

我娘已经难产没了,我那时刚满十岁。

结巴,胆小,被后娘按在水池,用粗糙的抹布搓洗我冻疮裂开溃烂的手。

「小贱人,故意的是不是,破手粗笨,让我裙子勾丝,让帕子染血,我今日非要搓掉你一层皮。」

我疼得无声尖叫,眼泪滚落。

小侯爷一鞭子抽过来。

他救了我,然后买了我。

将我扔在了庄子,忘了这事。

我十五岁那年。

小侯爷的心上人嫁人两年了,他不肯议亲,不肯纳妾。

京中传言小侯爷不行,宗族觊觎爵位欲过继。

老夫人气得要死,将府邸、庄子还有人牙子各处看得过眼的年轻姑娘都搜了过来。

上百个女子等他挑。

老夫人说:「只要你为凌家留下香火,我再不管你!任你自由。」

小侯爷喝了酒,他怨恨老夫人。

「当初若不是你嫌弃沈家门第执意拆散,碧珠早已嫁给我,何至于此。」

老夫人气得按住胸口。

「沈碧珠心思阴毒,撒娇卖痴,娶妻当贤,她担不起凌家中馈的重担!」

他们争执愈烈。

老夫人气得几乎昏厥,要触柱寻死去追随老侯爷。

小侯爷妥协,他抬头扫过院子中的女人。

我一直看着他。

他在人群中看着我的脸,目光复杂。

过了一会,他忽然笑了。

「母亲,那就如你所愿。」他叫我过去,「你,脱衣吧。」

四周都是人,我浑身发冷。

他居高临下。

「我说脱衣,听见了吗?其他人,转过身。」

我在那一日,得到了留下的机会,却也成了满院的笑话。

我死死咬住唇,脊背靠近粗粝的树皮,身体屈辱裸露在阳光下。

他却厌恶我的眼泪。

「你们这种女人,不都是为了钱自荐枕席很殷勤么?便是容貌有几分相似,永不如她万一。闭嘴,不许哭。」

后背一阵阵发疼,伤口渗血,皮肤损毁,一如很多年前继母的手笔。

我念了五年的人,原来竟是这般。

后来,我留了下来。

第三次晚上他来睡我的时候,看着我的脸,想起我没有名字。

「以后,你就叫鱼珠吧。」

鱼目混珠。

我是死鱼眼,妄图混淆他珍贵的白月光那般的珍珠。

我轻轻摇头:「不,我有名字,我叫迟迟。」

他粗暴惩罚我的不恭顺。

我疼得眼里蓄满眼泪,却一再坚持。

「我叫迟迟。」

迟迟啊,你救下我时亲自给我取的名字,忘了吗?

迟迟钟鼓夜,耿耿欲曙天。

意思是,只要等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

现在,我却不肯在这众目睽睽下再脱衣了。

跟了他十二年,我生了十二个子女,活下来的只有两个五六岁的儿子。

今天他们也在。

不行,我不能。

虽然他们并不唤我小娘。

侯爷一直告诉他们他们的娘亲在外面修养,不久就会回来。

现在,他们将即将入主侯府的沈碧珠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看到我拒绝。

老大先扑过来:「坏女人,碧桃姐姐说了,你天天花我父亲的钱,一滴头发油就要一两金子!你还把一颗千金的珍珠磨成粉敷肚子!你现在肯定还拿了我娘的东西。」

我退后一步。

身后却是老二。

他使劲擂我腰:「坏女人,嬷嬷说了,你勾引我爹爹,害得我娘不开心,你还想拿我娘的东西,还来!」

心疼得一颤又一颤。

这就是我千辛万苦,用尽一切才保住生下来的孩子。

这就是我躲在庄子熬着寿命生下来的孩子。

嬷嬷似笑非笑。

「哟,心虚了?抓得这么紧,看来,这匣子我们还非看不可了!」

侯爷眼里也有了一丝怀疑。

「里面难不成真的藏着东西?」他声音冷淡,「我既允诺让你选一样,无论御赐千金还是无价宝,自然不会食言。但若是你贪得无厌,本侯也决不轻饶!如此偷窃鬼祟做派,岂不是败坏我侯府名声?」

说罢,他劈手来抢。

匣子顿时滚在了地上,里面掉出的是精致的蜀锦袋。

嬷嬷大喜:「果然有鬼,这小蹄子竟然装了十袋。」

她打开,却不明白:「怎么是香灰啊。」

此话一出,侯爷顿时面色一变。

他已经知道了里面是什么。

十个锦囊,里面装着我十个早夭的孩子。

我低下头,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

凌峻轻轻叹了口气。

他摆摆手。不再查看。

「行了,去吧。我知你不舍也不想走,但我和碧珠两情相悦,我欠她太多,当好好补偿她。」

「我已为你选了个良家出身的主家,他是碧桃族叔,子嗣单薄,你擅生育,有了孩子,沈家看在我面上,一定会给你个贵妾的名份。」

4

京中赠送妾室并不少见。

特别是同僚之间。

但送已经生了几个孩子的妾室倒是不多见。

送未婚妻的族叔这种情况,更是罕见。

老大年纪大些更懂事,看到我要走,拍着手掌。

「好咯,坏女人终于走咯,我以后有吃不完的紫薯糕咯!」

老二欢呼:「我也可以不去练拳啦!」

我是易孕体质,第二个月肚子就有了动静。

但那时候凌峻对我没感情,又觉得太早怀孕,让沈碧珠听见难受,生生灌了我下胎药杀了那孩子。

后来再有连续几个没有保住。

第五次,老夫人发了狠,第五个孩子,她亲自接了我过去,拖着病重的身体,熬着照看我。

我每日给她煎药。

她替我赶走来探望的小侯爷。

我孩子生下来不到两个月,她也没了。

第六个孩子,也就是老二,是月子里怀上的。

等发现时候,月份已经很大了,如果强行用药,恐会一尸两命。

我成功生了下来。

不过两次气血亏空。

孩子们先天身体很差。

小时候,为了他们身体,我总是严格控制他们饮食,求着嬷嬷管教他们。

后来,他们大了,隐隐知道我身份,深以为耻。

我小心的叮咛格外被嫌弃。

知道他们真正的娘亲要进府了,两个小家伙乐开了花。

现在只恨不得我立刻滚出去。

看我似乎在难受。

凌峻说:「行了,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最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迟迟,去了那边,切不可再任性,不是每个主家都如我一般好说话。你听话些。得空,我也会去看你的。」

我置若罔闻,只跪在地上,木然将那十个摔在地上的袋子一一收好。

我出去的时候,下人还在低声议论。

「迟迟姑娘对侯爷情深根种,唉,以后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呢!」

「听说,这许给沈家那个鳏夫是沈碧珠的建议,咱这未来主母啊,不简单,送到自家,就算侯爷偶尔想了,也不敢将主意打过去,而且沈家人还能替她出气。」

「听说沈家很普通诶,门户低,家里妾室丫鬟却一堆,唉。她已经不年轻了,怕不好过。」

「难怪抱着锦囊不撒手,这摆明不想走啊。」

「不想走也没用,她不过就是个替身,只是脸有几分像沈碧珠罢了。现在正主回来,还有她什么位置?」

「人家虽二嫁但没生养过。她生了这么多,身子早就空了,哪里比得过人家正经主母。」

「别说了,刚刚那十个孩子锦囊的时候我差点哭了。唉,这命啊,她命不好,不然怎么怀了十二个就活下来两个呢。」

我摸着怀里的锦囊。

里面鼓鼓囊囊。

很好,都在呢。

我不舍得的,从来不是什么侯爷,而是这藏在香灰里攒下的无数珍贵珍珠和价值万金的金犀珠啊!

5

门口已经有一顶青灰小轿子等着。

只等着接妾室回去。

我出去时,里面的门房经着刚刚我摆脸,送都不肯送,没好气向外说了句:「来了。」

然后砰的关上了门。

沈家轿夫打起精神,看向我。

我亦看着他们:「几位小爷略等,我家姑娘说还有几句话同侯爷说完呢。」

「你家姑娘?你是谁?」

「我?我是她的婢女。几位小爷辛苦了。」

我将一把碎钱笑吟吟给他们,然后等在一旁。

今日出门,我素钗旧衣,未着脂粉,哪里有一点宠妾的富贵。

凌峻一直以为我是故意装可怜好让他心软。

却不知道,我都是为了这一刻。

几个轿夫果然信了,继续蹲下等待。

等了片刻,我又笑吟吟道。

「几位小爷,渴了不渴?前面有甜水铺,我去为几位买过来,再给姑娘添置些零碎用度。」

他们乐得如此。

我路过扔了碎银子给甜水铺让他们过一会给这几位送过去。

然后转身快速向城外走去。

等这一刻,我等待了太久,筹谋了太久,算计了所有的可能,连通看护的门房都想法调换,失败过两次,搭上两个孩子。

如今,终于成功了。

一切,终于都可以重新来过了!

6

天光还亮,我抹了脸,从城北出去。

和图上画的一样,一直往前就是马蹄镇。

我等到天黑人少了,走到了短街最尽头的茶铺。

拢共三间,外面一个妇人在烧水。

我叫了一声春喜,她手一僵,惊喜转过头,一把先抱住了我的腿:「迟迟。」

她将我让进屋子,激动引荐见过了丈夫后,第一件事就是关门拿出了我的新身份。

「看,都是按照姑娘的意思办的,叫季扶盈。如今,姑娘便是我从商州来的表姐。」

燕雀满檐楹,鸿鹄抟扶摇。

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新名字。

她抿着嘴笑,极力控制,眼泪却还是流下来。

「表姐。」

「妹妹。」我也轻轻笑,「谢谢你。」

「姐姐不必谢我。当初要不是姑娘帮我,我已经死在了侯府,哪里还有这样的好日子。」

春喜是我曾经的婢女。

在我被苛待的婢女害死了第二个孩子后,侯爷买了送来到我身边。

她笨拙努力照看我,却因为我的不得宠在侯府举步维艰。

后来,我早产夭折了第三个孩子。

侯爷终于不再叫我鱼珠,改叫我迟迟。

「既然喜欢这个名字,以后就用这个吧。」

从这里开始,我失去的每一个孩子,作为补偿,侯爷总会答应我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第四个孩子没了,我用瓷瓶砸破了春喜的头。

故意厌恶痛骂她蠢笨克我,要侯爷将她即刻赶出去发卖。

管家想为自己的蠢儿子要了她。

我尖叫不肯,说决计不能看到她一眼。

私下却将攒下的珍珠给了她的竹马表哥,赎买了她。

一场苦肉计没有白费。

她如今过得很好,夫妻和睦。

我喝了茶,用了晚饭,这一觉,没有半夜忽然伸进来的冰手和粗暴的亲热,睡得格外香。

粗茶淡饭,足矣熨帖人心。

第二天早起,镇上便都知道之前春喜之前念叨的远方表姐来了。

「待得久吗?」有人听说我丈夫死了,可怜我,巴巴要给我做媒。

我笑:「不了,就来看看春喜,还得去城里投靠亲戚呢。」

7

我要去见的是我第二个婢女。

也是我第五个孩子换来的,叫夏果。

她嘴巴厉害,反应快,心眼却直,卖身葬父进的侯府,不懂规矩打得半死时被我选了去。

我很喜欢她。

怀第五个孩子那个月是花灯节,我做了个梦,梦见彩灯入怀。

小侯爷脸上也有了期待,他特意带我出门。

允我在临街的酒肆二楼凭栏看一看花灯。

后来,他说为我买一盏彩灯,却迟迟没有回来。

然后我便看到了窗外的沈碧珠。

侯爷跟了上去,沈碧珠一头步摇轻晃快走,她流泪甩开:「侯爷自重,既已有美妾嫡子,何必如此作态?」

快走中,却悄悄扔下了帕子。

侯爷几步过去,捡起来,恍惚看着手帕。

我也看,然后问送果子进来的夏果:「夏果,喜欢花灯吗?」

「我不喜欢看花灯,我喜欢卖花灯,若不卖花灯,卖别的也行,我最想要开个果子铺,配上茶饮,就像我阿爹阿娘活着时那样。真好啊。」

「那,如果给你个机会能自己做买卖,你可想要?」

两日后,我喝了一碗汤,孩子没保住。

我故意重罚了夏果说必是她害我,坚决要将她卖了。

夏果嘴巴厉害,还嘴骂我。

「不就是个通房吗?真把自己当主子——你不就是那日看到小侯爷见到了心上人不痛快吗?自己不行,倒是打骂我发气——你啊,连沈小姐一个指头都不如。」

我气得和她吵嘴,闹得相当难看。

小侯爷信了我委实厌恶她,依着我将她打了一顿转卖出去。

春喜悄悄出面找人将她接手下来,养好伤后,又将我备好的一匣珠转交给她作本。

如今的夏果,已是城中季氏小茶肆的掌柜。

我去的时候,她正忙得满头是汗做果子,指挥着小二来迎客。

小茶肆临街傍河,人却不多。

夏果见了我,喜欢得几乎要跳起来。

将我抱了又抱,委屈巴巴。

「好姐姐,你终于来了。」

8

茶肆清冷,夏果端出自己做的果子。

我咬了一口,龇牙看她。

她不好意思笑:「都是姐姐的钱总想着省着花,这都自己跟姐姐之前学做的,难吃——但卖得便宜,也能赚点。」

说罢,她眼睛水汪汪看我:「现在姐姐来了,可要帮我一帮。」

「小傻子。」

我在茶肆留了下来,洗净铅华,换上利落的常服。

茶肆陈旧客少。

袋子里的珍珠只卖了两颗,就足够重新修整了铺子。

然后挽着袖子进了厨房。

我做的果子和燋酸豏、果木翘羹还有水饭都是一绝。

很快打响了名声,生意好了很多。

茶肆热闹,消息也多。

晌午临街几个歇脚的车夫,正吃茶议论。

说是振安街的盛安侯府丢了什么特别要紧的东西,巴巴请了兵马司的沿街巡查。

前几日找了城中,这两日已经往城外几条河去寻了,说是要把河道翻过来也要找到。

我一愣。

难道凌峻是以为我想不开去投河了?

不过我出城时嫌麻烦,的确是将外面的外衣扔在了河道边。

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

另一人摇头:「呸,什么丢东西啊找东西找人,都是借口,我看定然是侯爷知道了未婚妻的真面目——找借口推迟婚期罢了!」

别人再问,他却又不肯说了。

夏果给我眨眨眼。

她送了一碟子果子过去。

只需三言两语套话,更多的消息就传出来。

说话的车夫得意:「那位盛安侯爷的这位未来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灯,别看长得菩萨似的,实际,啧,阴狠得很!」

「你们知道她为啥和离吗?其实啊,根本不是和离,是休妻!这位沈家娘子,她不能生养,吃尽了苦头也怀不上,偏偏善妒害死了家中唯一的庶出孩子——最后赔了大半嫁妆,才换成了和离!」

我微微一愣。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来了,是沈碧珠。」

9

原来今日本是亲迎日,但侯府延了时间。

沈碧珠竟自请上门。

红妆白马,惊世骇俗。

她走到这长街一半,还剩一半的距离位置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旁边ṭṻ⁶的婢女捧着一支大红火钟,静静等着。

去传话的人说沈家娘子只等着红烛烧尽,如果侯爷不来,此事便作罢,以后婚嫁各不相干。

道旁挤满了人,纷纷议论。

「听说盛安侯和沈家娘子两情相悦,当初造化弄人,因Ṭũₘ长辈被拆散,现在沈娘子和离,终于在一起了。却不知怎么闹了别扭。」

「听说是沈娘子逼着处理一个通房丫鬟,故意要去母留子,那丫鬟性烈,爱慕侯爷一辈子,不肯另嫁,竟投河死了,盛安侯不高兴了,这才延迟了婚期。」

「现在沈娘子不肯推迟嫁期,逼着侯爷表态呢。」

「诶,你们猜,那侯爷能不能来?赌个十文钱的。」

「嘿,肯定不会来。盛安侯可不是任人胁迫之人,而且不是刚刚死了喜欢的丫鬟吗?」

我也跟着下了注,下了五两银子。

我赌他会来。

10

果真,在那火钟将要燃尽时,一身常服的凌峻纵马而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许多。

沈家族兄笑吟吟邀请他接亲。

凌峻停在送亲队伍前,微微蹙眉,面色冷峻。

「阿碧,你这是做什么。」

沈碧珠声音委屈极了,轻轻唤了一声。

「夫君。」

凌峻不动,她自己拍马上前一步,主动过了那界限。

她声音带了水意:「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说罢,她手中一把锋利的剪刀从袖中跌落在地。

这摆明了今日要是凌峻不来,她也不会活的意思。

「你这是——」

「为了你,我可以不要脸面,不要尊严,只求践行我们的承诺。你不来,我愿意自己向你靠近,但是你不要我,我便只有自己寻我的出路了。」

侯爷本来还气恼的脸顿时动容,他驱马上前,挽住了缰绳,牵着沈碧珠的马预往回走。

夏果都看出țü⁴不对来。

「寻常火钟外面裹着的蜡断断少不了这么多时辰。她这逼婚还真做足了准备。」

「我可不信她会寻死。上一次小侯爷出征受伤生死未卜也没见她殉情,反而转头就嫁了人。」

外面风骤起,吹气沈碧珠的面纱,露出养尊处优的肥美下巴。

我轻笑一声,起身关窗。

只是很轻一声,侯爷却似有所感,猛然回过偷来,在身后的人群中搜索。

最后变成一丝怅然。

若是找我,大可不必,未来也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11

我用赢来的银子置办了几套新衣服。

给了茶肆跑腿的三个小伙计。

这些十来岁的孩子,因为长期乞讨,瘦骨嶙峋,看起来还没有我的老大老二大。

但格外懂事,勤快。

每日做完事,晚上还去私塾先生那听课。

回来便姑姑长姑姑短读给我听。

夏果喜欢张罗在前堂,我便在后院管着小灶,养着两只猫和狗。

如此两月,日子当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连同我也长了些肉。

曾经靠脂粉才有的红润肤色如今浑然天成,一切仿佛重新开始。

12

第二个月时,茶肆来了一个熟人。

是我大儿子的丫鬟碧桃。

这碧桃曾经总觉我是运气好母凭子贵才得了宠爱,没少在孩子面前说我坏话。

今日是来给老大买甜食的。

碧桃如今被改了名,说是名字犯了侯府夫人的讳,被下令改名叫毛桃。

夏果笑得仰倒。

毛桃一脸敢怒不敢言。

跟夏果一顿抱怨。

「如此说来还是那迟迟更好,虽狐狸精了点,却从未见因为哪个丫鬟婢女带了朵花就掌嘴改名的。」

「如今这府里真是没法过了。我不过穿一件桃红外裳,就被饿了两日。」

「侯爷又不管事!真真是!」

她跺脚,满脸后悔:「早知,当日我应少说些迟迟坏话,至少她两个儿子帮她说话,兴许就没后面这事了呢。」

她说我走后,起初侯爷以为我是潜逃,还派人去了我老家找人,后来在河边发现了衣物。

忽然就不说话了,回去碰上两个嘻嘻哈哈的儿子,直接一人给了一脚。

然后进了我院子。

结果发现,我什么都没带走,连那颗生辰送我的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也没动,只带走了他亲自给我做的那个妆奁。

当日侯爷在院中站了一晚。

出来时下令锁了院门,一切都不许动。

我当日拿走那妆奁,不过是为了方便装珍珠。

用珍珠粉敷面效果还不如米脂粉。

毛桃说。

「大家都说,迟迟对侯爷当真是情深义重,饮食亲自动手不说,一文钱的计较也没有,根本不像如今这位,成婚前装好人下人都给送礼物。」

「结果来侯府第二日就开始查账,诺,如今每日的点心钱都要计较,我才舍了宝林斋,来你们这种小店来买。夏果,给我高高的秤哦。」

这不奇怪,沈碧珠在前任那里亏空那么多,自然是要补上的。

夏果看了后厨一眼,又问。

「那两位公子如何呢?」

毛桃说:「自然是高兴极了,如今再无人烦扰他们,晚上子时才歇,非日上三竿不起,胖了好些呢。如今他们只念着这夫人比亲生娘亲还亲。」

原来他们其实都知道沈碧珠不是他们娘啊。

原来放纵溺爱就可以得到喜爱。

点心我让捡了新学的厨娘做的送出去。

12

略过了两日,快闭门时,毛桃又来了。

这回脸上是高高的巴掌印。

她一边抹泪一边抱怨。

原是今日是「我」的「七七之日」。

晚上侯爷喝了酒,走错了房,进了我原来的院子,偏偏碰上了正在小院里查验珠宝器物的沈碧珠。

他竟将沈碧珠叫成了我。

一番轻薄。

沈碧珠哭了一晚,无人敢劝。

第二日偏大公子见门扉开,兴冲冲跑进去看是不是厚脸皮的「我」回去了。

沈碧珠狼狈大怒,说毛桃照看不好大公子,命人掌了她几十个巴掌,又打了一顿,赶到了外院去。

她怨恨极了。

「不如索性如你被卖出来,还能找条活路。」

「那个贱妇,平日重妆妖娆,大早上看起来又老又丑,去了义髻,头皮都能看到。哪里比得上迟迟姑娘一根脚指头。」

她骂骂咧咧,早上门市生意正上门,夏果胡乱捡了两盒果子将她打发了出去。

回头跟我说:「这毛桃隔三差五就来,委实不方便,姐姐看我要不要下回和她找由头闹翻了别再来。」

我摇头。

「毛桃之前过得太松快,仗着和哥儿的情分把自己当成副小姐,这等话连个外人也不避讳,更不要说在内宅里,她啊,没两日好活头了。」

13

果然那之后许久不见毛桃。

又过两月,我身上的暗伤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每日用珍贵的药浴浸泡,每三十日一轮,如今皮肤便如新生的剥皮鸡子一样。

我阿娘曾是个医女,除了瞧病,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张张养护方子。

若非如此,这十二年,我早已被凌峻折腾没了。

哪里等得到现在。

在知道沈碧珠和离时,我便故意让侯爷瞧见了我伪造的细纹和白发。

他便真的一心念起了那记忆中的白月光。

如今再拿出方子,我又当了一颗犀角珠,在茶肆旁边开了一家的脂粉铺。

一时之间,生意大火。

美容驻颜的香膏脂粉流水一样进了各处宅子。

其中买得最多的就是盛安侯府。

沈碧珠派来的婢女一个比一个丑。

只因嫉恨心太强,略微平头正脸的都被她赶走了。

生意太好,原料不足,我便让相熟的商行去四地采购,点名要最好的材料。

价格高,自然质量要求也高,这些一一列于文书。

其中一支专门去了我老家。

后母一家早就靠着我娘曾打下的基础,在县中有一隅之地。

看到带着京都行籍文书的采购,后母眼睛放光。

拿下这个大单。

又有提前预付的货款。

她那么贪心的人,仗着有些关系,自然不把外地人放在眼里,果真以次充好。

被查出后,按照文书要十倍赔偿。

这下倾家荡产也赔不了。

他们发了狠,竟预备买凶。

事发时要找县衙关系。

可是县衙和京都的行会都被我用存下的一半珍珠打通关节,现场审判。

等这么久,就等这一刻。

14

我带着‌帷帽现身大牢时,后娘渣爹起初还在装傻,说自己无辜。

等我取下锥帽,她脸上全是惊恐,颤抖起来。

我那个唯诺的蠢爹一下跪倒了。

他们叫着我乳名。

「谨娘,你还活着?你不是,那个贵人不是说你落水没了?你活着就好,你帮帮我们啊,我是你爹啊,这是你娘啊。」

我冷笑。

「爹?什么爹?我只知我阿娘二胎重病,我有个外出偷情的贱爹,说病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不得。难产的时候,故意拖延害得她一尸两命。」

「而娘?我娘,不是早就被恶妇一起害死了吗?」

「如今啊,这家人还要来害我。我这些方子都是给京中贵妇人用的,给我劣等药材,是想我死吗?你们说,我该不该生气?」

他俩拼命磕头。

「我们错了,我们就是一时不小心弄错了药材,我们给你补,补最好的!不要钱!谨娘,求求你别生气,我们立刻把你娘的牌位供在家中,还有你的长生牌位,一日三香,早晚叩拜。」

我慢条斯理伸手看自己的手。

后娘颤抖了一下。

昔年冬日我手上生满冻疮,她却嫌我手开裂脏了衣物,用粗布给我擦洗。

我爹一下反应过来。

直接抓住了后娘的手,大声叫他们角落那个草包儿子。

那个成婚十二年,却足足十五岁的草包儿子。

「快,快来踩!踩手上,这个恶妇一贯刁难你姐姐!大冬天冻得她满身伤!」

后娘手掌很快被踩出了血。

疼得惨叫乱骂。

我爹殷勤:「看,谨娘,你现在舒服点没?你去跟你那位贵人说说,饶了我们则个呀。」

我笑了笑:「舒服了一点。所以,现在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三个,可以有一个人活着出大牢。ƭù₀谁出去,你们自己商量吧。」

出去时,大牢里面已经开始打起来了。

后娘一口咬住渣爹手掌,生生咬下一个手指。

起初母子打父,后来三方混打,仿佛一生死敌。

夏果伸手握住我冰冷的手。

「姐姐真的要放过这等恶人吗?」

「本来他们并不不足以死刑。只是流放三千里,名声彻底臭了。如今,在牢中杀人——那就真是杀人了。」

后来渣爹干掉了那俩母子,也出了那牢,却被投入了死监。

15

我重新回到京都,行业会首回去不久就接连来铺中,殷勤小意明显。

夏果问我可要考虑婚嫁。

我摇头:「昔日有一女绣娘,声名远播,绣技出众。当地典织官『爱才』,高聘纳了她做贵妾。从此,绣娘的绣技和名声都变成了那典织官的,再提起她都是某某氏,再无名字。这些人的殷勤啊,就像是做无本生意。」

夏果大力点头:「难怪姐姐当日要我立女户,日后真需要,我就招赘!」

她如今越发利落,连同新招募的掌柜前后忙碌,愈发沉稳。

我教出了厨娘,每日只得限量供应部分自制的果子。

名号响起来。

店里的麻烦也多了些,靠着周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一日,快要闭店,忽然前厅来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客人。

说想吃我做的蟹酿橙。

夏果心疼我今日劳作,正要推拒,我笑着应了下来。

片刻,从后厨端出一碟,打开盖,里面是滴酥鲍螺。

随扈蹙眉:「大胆,竟敢糊弄。」

客人抬手示意随扈安静。

我笑着解释:「蟹酿橙是将蟹肉填进橙皮蒸制,方才在后厨看到那蟹不够新鲜,蟹虽时兴,但一死就有毒,实不能送给客人。」

客人吃完了,点了点头。

随扈放下一锭银子走了。

夏果走到了后厨,又出来:「阿姐,那蟹不是还在爬吗?你怎么说死了。」

我捏着那锭银子:「我想此人再来。」

夏果微微瞪大眼睛。

她不知道,那人虽然衣着尽力简单,但在袍摆的暗纹金线绣的是天子才能用的十二章纹。

「我们的店铺越来越大,等到足够大的时候,就藏不住了,名气会变成肥肉。到时候周旋和讨好都没用,用钱养大的地痞胃口会越来越大。我们需要一个靠山。」

夏果眨眨眼。

「我需要一个孩子,一个女孩,还必须是女孩。」

「我不明白,姐姐不是说了我们都要靠自己吗?为什么还是要靠男人?」

「傻姑娘。靠自己和充分利用资源并不冲突。男子们靠师门靠同科靠上峰结党互助,却并不觉得是依靠,而且心安理得。为什么女人不能充分利用可能得到的资源呢?

我们最应该做的,是要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而不是放在女子的位置。

弱者怎么攀爬,我们就怎么努力!永远不要让女戒坏了脑子,女人啊,最大的阻碍就是被驯服后的道德心。」

「可是,姐姐若是未婚有子——」

我微微一笑。

「这个人不一样。而且,春喜给我的籍契是个寡妇身份。忘了吗?」

夏果张大了嘴:「姐姐,你太厉害了。」

16

第二次,天子私服来的时候依然没有迟到蟹酿橙。

今日他只带了一个太监,外面的侍卫散开。

天子独自坐在窗边。

夏果笑吟吟:「客官来得巧,今儿我姐姐做了新茶饮呢。」

我端上鹌鹑馉饳儿,配上新炒制的茶做的酒饮。

茶做底,加了最烈的西域葡萄酒和我养的蜂蜜及花浆。

一杯饮了,天子的脸有了颜色。

他新奇看茶,我轻轻一碰杯。

「郎君觉得味道可好?可惜只此一杯。」

天子的目光从茶杯移到我脸上。

我笑得甜腻目光迷离。

「郎君长得像我一位故人。」

太监呵斥:「大胆。」

我蹙眉,脸颊微红,带了酒意:「如何就大胆了呢,说心里话也是大胆么——你说是不是,郎君?」

那晚,我成功睡了想睡的人。

醒来时,天子早已离开,却在枕旁留下了一个玉佩和一匣金子。

17

我用金子置办了新的门头和衣裳,连我的大黄都换了狗窝。

也再没见过天子。

但之前总来打秋风的地痞没了,连同之前隔三差五来试新茶的行首也忽然不来了。

想要涨价的房东也不吭声了。

一切诡异的顺利。

直到三个月后,茶社忽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竟是侯府的总管,他来得蹊跷。

在门口徘徊好久,进来说要一份东家亲手做的糯米滋团。

夏果没好气地说卖完了。

管家又说要点别的,只要是东家做的就行。

夏果说什么都没了。

然后就在这时,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盛安侯凌峻。

不过半年没见,他变了好多,形容憔悴,脖子还有道旧伤。

看到夏果。

他也并不意外。

夏果要关门,他按在门扉上。

「昨日清理打扫那个被打死的毛桃房间,掉出一盒果子,模样和迟迟之前做的一模一样。我吃了一口,味道也是一样的。」

那盒果子已经放了几个月,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吃出来味道一样的。

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大概中了毒?!

怎么没毒死?

18

凌峻扫过四周。

「这色调是她喜欢的。这熏香也是她喜欢的味道。」

「我去了马蹄镇,虽然春喜不承认,但是有街坊见过迟迟,她没死对不对?」

「她一定没死。她只是怪我。躲了起来罢了。」

他硬要进店,一面叫着我的名字。

夏果:「我叫人了啊。侯爷了不起啊,侯爷也不能强抢民女啊。」

凌峻冷声:「她是我的人,如何算强抢!我只是来接回我的女人。」

「不要脸。你说是就是!?」

两个小伙计跑过来,使劲往外推凌峻。

而就在这时,外面跑来两个孩子,正是老大老二。

他们也使劲往里面挤。

「我娘在里面是不是?你谁啊,你让开!」

推攘中,两个小伙计被挤倒,四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从后面走出,两个孩子顿时眼前一亮,片刻委屈叫了起来。

「小娘!」

我走过去,他们都伸出手,等着我搀扶,但我只扶起了我的两个伙计。

两个孩子顿时委屈哭了起来。

曾经的他们破了一点皮,我心疼得掉眼泪,但心冷后,再看这两个已经胖了几大圈的纨绔子弟,毫无感觉。

「找娘,你们娘应该在家吧,怎么到外面乱认娘。」

「小娘,我错了,阿恒错了,弟弟也错了,你跟我们回去好不好。那个后娘一点都不好。阿恒说她有白头发,她就打肿阿恒的嘴。」

「小娘,我好想你,我要吃小娘做的雪霞羹和五肉羹。」

「我是正经人家的妻室,不是你们的小娘。」

我扯开他们拉住的裙摆,向后一推,两个小伙计立刻挡在我身前。

凌峻从我出来一刻,眼睛就死死盯在我身上。

看着我满头珠翠,衣衫华丽,形容和曾经大相迥异,他愣住了。

「迟迟——」

他目光中都是惊艳和欢喜,几乎瞬间,带上了欲色。

「你一点都没变,和我记忆中一样,不,更好看了。」

「你认错了。」我看了看更漏,「而且今天我们到闭店时间了。」

我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哀Ṫú₀求满是后悔的眼神中,淡淡一笑,毫不留情将他使劲一推,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19

凌峻不肯罢休。

「迟迟,开门。」

他的声音带了冷意。

「听话,开门,让我进去。」

夏果气恼要去找刀。

我示意她安心煮茶,沉稳点。

外面的凌峻起初说软话。

「我承认之前是我糊涂,我不过是可怜沈碧珠,她以身败名裂的风险争取到了和离要嫁给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身旁不能有其他女人。可是,你走那晚我就后悔了。沈家的轿夫说没见到你,家丁说你出了门,我只以为你被人牙子拐了,你这样单纯,我怕极了,我找遍了所有的人市,又去城外——」

「你可知道,我在城外河道看到你外裳时是什么心情吗?我太蠢了,我怎么会以为她比你更重要呢。」

他柔声隔着门求我。

「迟迟,别闹脾气了,跟我回家可好?孩子们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我会给你贵妾身份,碧珠也已同意,她人不坏,又先天不能生养,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们三个一定能好好过日子的。」

我简直听笑了。

他用力,门有轻轻的缝隙。

「迟迟,这半年,我无时无刻不再想你。这么多年,我只有你,我习惯了你,也只能是你——便是和碧珠一起,我也需将她想成你。你的院子我都留着,一样东西都没动。我们第一次的那棵树,今年还开了花。你喜欢妆奁,我给你做了很多,都是亲手做的。」

我转头问夏果:「茶煮好了吗?可以泼了。」

吱哇一声惨叫。

凌峻狼狈退了好几步,捂住了脖子。

原来,他也会痛啊。

曾经的日日夜夜,屈辱的煎熬的疼,他总是说:「疼吗?忍着。你如今享受的本该是另一个女人的。你怎么会疼,你明明很喜欢。」

此刻,凌峻勃然作色。

打算动真格了。

「迟迟,你太不乖了。今天晚上,我会好好教教你想起原来是怎么做事说话的。」

而就在这时,外面一声冷喝。

我派人去叫的援兵到了。

「住手。」

来的是永昌伯爵府的世子。

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御前一等侍卫。

曾经陪着天子来过。我认得。

本来就脑子有病的凌峻此刻立刻发了疯。

20

他愤怒拔剑。

「我说为何不肯跟我走,原来是有不要脸的东西妄图虎口夺食。」

世子大怒:「凌峻,你嘴巴放干净点!」

凌峻冷笑。

「我乃丹书铁券的盛安侯,你不过一个没袭爵的世子,便是你父亲见到我也要行礼,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抢我的东西!」

他这是要仗势欺人了。

「迟迟,你便是要选,也要选个护得住你的。找个没用的软脚虾,除了让我生气外,没有任何用。」

话音未落,世子已拔剑动手。

两人各有胜负,周围这下热闹了。

这时气喘吁吁的老丞相赶来,他身上还穿着朝服。

「住手!」

我打开了门。

勋贵文官向来不对付。

凌峻气得上头:「迟迟,所以不是这个软脚虾,是这个老东西。这么大的年纪,要死的东西,你也看得上!」

老丞相气得胡子乱颤:「凌峻!你找死!老——老点怎么了,不到不惑年纪怎么算老?」

「你难道还没有四十?要点脸!曾经你儿子问过我要侍妾,现在你也要插手?!」

老丞相脸Ţù⁾色都吓变了:「闭嘴!我,我儿何时——我们是看扶盈姑娘聪颖勇毅,想要将她收为义女,对,义女。」

凌峻闻言一愣。

「义女……若是义女,也许平妻的位置也可考虑。所以,迟迟,你是因为这个不愿回来吗?」

我冷冷看着他。

「我永不可能做你的妾。死了这条心吧。」

紧跟着丞相来的,还有大内总管。

凌峻这回不敢再放肆了。

他看着老丞相,压低声音:「算你狠,连这等救兵也能搬来。但这事没完,我有她的身份契书!」

21

他回家找契书当晚,盛安侯大火,少了一半家私。

契书文籍也都没有了。

侯府一团乱麻狼狈。

凌峻居然还有时间来找我。

前门进不来,他是从后面狗洞爬进来的。

「契书烧没了,但官府还有备案,我已派人去取,片刻就送来。」

他欲言又止,神色难堪又哀痛。

「迟迟,昔日是我糊涂,被表象迷了眼。我竟不知,沈碧珠如此恶毒。昨夜大火时,她竟然想趁乱将我们的孩子推入火中!还要来杀你!」

「我这才知道,她不是先天不孕,而是因为曾经下药堕胎!在我面前装的如此无辜贞烈,连一根手指头不肯让我碰,实际早就有了孩子!多么可笑啊!」

他自嘲悲伤笑着。

「我这一辈子,何其可恨,被一个这样的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她的脸是假的,她的嫁妆是假的,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货。当初我母亲说过她不行,我不信。现在看来,还是母亲看人准。」

「迟迟,母亲一向喜欢你。我相信母亲的眼光。」

「她不会抢你的正妻之位,迟迟,你说你不做妾,我知道了!只要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让你以宰相义女身份做我的妻。」

他看我不说话忽然想起什么。

直接来端我前面晾制的点心果子。

「以前是我不懂珍惜,总是挑剔甜食,你走后,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果子。」

他小心翼翼,带着恳求。

「迟迟,我吃完这些,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甜腻现炸的,滚烫极了,不一会,吃得鼻血也冒出。

他还不停手。

「迟迟ṭū₇,跟我回去,你曾经住过的那个庄子,我已经重新整饬,你若是喜欢,也可以住那边。」

他神色哀求,说自己一切都想起来了。

可,有什么用呢。

我嗤笑一声,缓缓伸手抚上我的肚子。

此刻腹部微微隆起。

凌峻一下愣住,他死死盯着我肚子,像是陡然反应过来。

「你怀孕了?!不对啊!!」

「天杀的牲口,真是不要命了,竟敢动我的东西!」

「是谁?是哪个王八蛋的孽障?狗东西,老子要去杀了他!」

22

就在这时,屏风后的软躺椅上一个威严的声音说。

「朕的。」

23

凌峻如被雷劈,整个人僵在那里。

很快他反应过来,几乎磕破了头,面如死灰。

他转头看我一眼,又飞快转过头去,砰砰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额头一下肿起来。

「陛下赎罪,微臣失言,微臣知错,陛下赎罪,赎罪!!」

他磕了几个头,膝行过来,又向我道歉。

原来道歉也是会不同的啊。

现在这样看起来可有诚意多了。

凌峻浑身颤抖,恐惧、惊痛又绝望,他颓然想要来抓我的裙摆,却被飞来一剑将手钉在了地上。

世子得了最新消息。

「凌峻见死不救,沈碧珠烧伤后还将她禁锢在后宅,不肯请医,臣恐他伤害陛下和姑娘,贸然出手,请陛下赎罪。」

他摆明公报私仇,那一剑伤了凌峻的右手手筋,凌峻这只手几乎就废了。

天子只说:「知道了。」

凌峻被拖了出去。

天子垂眸问我:「想杀他们吗?」

他是何其聪明的,自然已察出端倪,此刻只是想看我到底是想要借他这把刀到什么地步。

再决定如何处理我。

我跪下磕了个头。

「一切自有陛下圣裁。」

他看了我一会,说:「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只要你想。」

上位者的审视严肃,深沉,咄咄逼人。

凌峻毕竟勋贵,不可能因为一两句话或者一个女人直接抄斩处置。

我知道天子的意思。

只给我一个请求是要我抉择。

我若是对凌峻有恨,可以选择让凌峻死。

我若是对天子有意,也可以选择求他接我进宫享受荣华富贵。

我跪下,先磕了头。

「陛下都会答允么?」

「君无戏言。柏安他们都可以作证。」

「那陛下——可以封民女一个县主吗?」

本朝规定,只有皇亲女子才能加封。

此举,便是彻底断了我的进宫路。

天子一下愣住,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

「有意思。」

我微微一笑,转身端过来他来了四次都没吃上的蟹酿橙。

「毕竟,我不想我的孩子无名无分,做个县主的女儿,很好。」

24

天子曾想过接我进宫,最简单就是用心腹大臣收我为义女的方式来实现。

但是我那一日故意暴露行踪,引来了凌峻的发疯大闹。

场面太大。

整个京都都知道了。

我曾为通房,而且还有个孩子,如今还牵扯不清,身份又是寡妇。

便是天子如今再有想法。

言官御史在侧,他对我的感情还没到为我搅动轩然大波的程度。

如今,我腹中有了孩子。

天子子嗣单薄,也还没丧心病狂到杀了我一尸两命的境地。

我对凌峻的一退,恰恰也正好证明我对他并无再多感情。

他们总觉女子天生为爱痴傻。

却不想,我又不是疯了,为了一个渣男耽误半辈子,还要搭上后辈子吗?

荣华富贵不是只有一条路。

最后,县主的身份就这么水灵灵来了。

25

进宫谢赏那日。

正好凌峻的侯爵也被削了,他彻底失去了依仗的身份。

天子下令,新科状元郎为我牵马。

从长长的朱雀长街,仪仗红妆蔓延数里。

我平静缓慢走过大街。

夹道人群中,凌峻手伤未好,鲜血顺着手腕留下。

他脸上都是伤。

昨日天子特意派了御医去诊治,将昏迷的沈碧珠救活了。

如今满身是伤的沈碧珠恨毒了凌峻。

昨日晚上凌家有旧人故意来报信。

「今日侯爷和夫人大吵,一个要休妻,一个死也不肯,说要拖死侯爷一辈子。」

当时沈碧珠骂。

「按照七出之条要休我,说我没孩子,那得先睡觉啊,不是费尽心机要娶我,窝囊废,当初我为了你豁出去,半个京都都知道我为了你要死要活,结果你怂了。真正喜欢的时候,什么门户都是假的。若不是你,我这般容貌,难道不能进宫,那个贱丫鬟都能得天子青睐,封了县主。我若去肯定就是贵妃!都是你害了我!」

凌峻气得发抖说。

「当初明明是你贴上来,一天两天相遇作诗作词, 掉进水里什么都被我碰过了,却装烈女骗我。我这辈子因为你错过了此生最爱!」

沈碧珠大怒。

「最爱?只有叫着她名字才能行的最爱啊。来, 现在给你机会,就我这样子,我立刻改名叫迟迟, 你能让我痛快一回让我怀孕吗?」

相见两厌。

却被下旨永不能和离,恩爱一世。

我仪仗还没走过, 人群中忽的起了喧哗。

是沈碧珠来了,她带着锥帽却掩不住身上的烧伤, 她用力去咬凌峻手上的右手。

「陛下说了, 要你好好照顾我, 要你爱我,你敢抗旨?」

凌峻反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贱人,陛下还要你为我生养子嗣,你生得出来吗?」

沈碧珠大怒:「我和你拼了,反正你也不用,我留着它何用。」

她猛然一簪子扎向凌峻下身。

一个精致的宝奁掉下来,里面装满了悔信, 随风洒了一地。

挣扎中沈碧珠的锥帽掉在地上, 露出可怖的脸。

小孩子哭起来。

曾经在街上「传为佳话」的一对,如今变成了恨不得对方死的怨侣。

就在这时,沈碧珠忽然看到了我。

她眼里盛满恶毒的光,猛然朝着我扑过来:「还我的脸!这是我的脸啊!我才这么好看,这才是我啊!」

我压了压手。

根本不用理会,她立刻被兵马司的护卫狼狈拖走。

番外

很久以后, 女儿已经六岁了。

开始启蒙。

我依旧在京都养着这两个小小的铺子, 长居封地, 每年回去一两次, 偶尔去做些果子。

逗逗晒太阳的懒猫和屁股摇成竹蜻蜓的狗子。

夏果成了亲,生了一对龙凤胎。

春喜的三个孩子长大了,有一个读书特别厉害。

和店铺之前的两个小伙计一样都中了秀才。

剩下不爱读书的, 便经商。

我心中无事,反而只觉岁月漫长, 日日轻快。

很久没有听见凌峻和沈碧珠的消息。

只听说这两人日日打架, 但谁也弄不死谁。

有一日, 我正在给女儿扎辫子。

忽然茶肆进了人。

我头也没回。

「今日休客, 不卖啦。」

不远处的小几案上有人放下了两碟彩旗蜜糕。

我回过头时,只看到两个纤细瘦弱的少年,跪下头, 磕了一个头。

然后低头沉默走了出去。

六年来。

年年如此。

人教人不会, 事教人一次就会。

但我如ṭųₘ今只有一个叫我娘的女儿,再不会变。

我让夏果来。

「取那些剩下的珍珠, 送给他们, 让他们自己珍重以后不必再来了。」

那些锦袋的珍珠还沾着我曾经祈福祈祷的香灰。

一颗就足够他们生活下去。

珍珠送出去, 外面不一会就传来压不住的哭声。

然后一声声重重的磕头声。

「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恒儿/元儿走了。」

大黄被吵醒, 嗷嗷叫起来,第一件事先走到了女儿身旁,看见无事, 才安心警惕看向门外。

门外,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正是好春光。

返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