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救下了两个疯癫的女子。

我救下了两个疯癫的女子。



一个在军营里任人践踏,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时而大笑,时而大哭,已然疯了。



一个在寺庙里孤苦无依,双腿残疾,脾气极坏,庙中人都畏她惧她。



人人都说她们早就该死了。



可只有我还记得。



她们曾也是天骄,是为忠臣跪断双膝、以一己之身抵挡过千军万马的英雄。



01



我见到侯澜雪的时候,是在黄沙漫天的边境。



来来往往身着甲胄的兵边说着荤话,边往营帐中走。



「哥儿几个有福了,听闻京城那边又送来几个犯了罪的娘们,啧,我和你说,这京城来的娘们,皮肤滑得都能嫩出水来!想想都刺激!」



「那可不是!不过可别像侯澜雪一样,没什么女人味不说,还躺在那死鱼一样,没劲!」



「哈哈哈,抽她几鞭子不就动了?」



几人说着,已经到了营帐边,但还不等其中一人掀帘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拳脚落在身上的沉闷声响以及男人的怒骂声:「你现在就是千人骑万人踏的婊子,还敢这么大脾气!



「哈哈哈哈哈——」



一串凄厉的笑声穿透那一层薄薄的帘帐,刺得人耳膜生疼。



外面的两个守卫忍不住了,「刷」一下拉开了帘子,大骂:「这娘们是不是疯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哪怕我已然见过无数场面,可如今见到里面的场景,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破旧的床榻上,女子衣不蔽体,那双握剑的手被绑缚住,露出来的身躯上有着大片大片的青紫,身下的床单上,尽是血迹斑斑。



没有丝毫的尊严和体面,像是牲畜。



换作数月之前,谁也不敢想。



曾以一己之身抵挡敌军千军万马的女将军如今会落到如今这样的下场。



「哈哈哈哈——」



她应是真的疯了,仍在大笑。



可大笑过后又是大哭,眼睛通红,似能泣血。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应是被咬下了一块肉,肩膀处正汩汩地流着血,面目狰狞。



那人抬眼,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秒。



凶神恶煞地吼我:「小子,过来给老子上药!」



闻言,我将目光从侯澜雪身上移开,挪到那长官身上,应了声:「哎,这就来。」



02



我是穿来的,但很可惜,我没有穿成什么嫡女,庶女。



而是一直都生活在这边境小城,从未曾离开的最寻常不过的平头百姓。



在边境的风吹日晒之下,我的个子很高、皮肤粗糙,爹娘不幸离世之后,为了谋生,我穿了束胸,扮作男子充作军医在军中行走,讨得一口饭吃。



按照道理,侯澜雪这样的人,是死是活与我是没什么干系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能活着都算不错了。



可不知怎的,我的目光却忍不住转回到那满身血污的人身上。



当我给那长官换好药,那人见我的目光仍直勾勾地盯着榻上衣不蔽体的侯澜雪时,眼里浮现着暧昧的笑,拍了拍我的肩,忽然眼珠子一转,语气轻浮又下流:「你小子看着憨厚,还没上过女人吧?得!这女人原本上头说了只许我们这些人调教的,不过……现在都已经疯了,就便宜你了!」



旁边几人哄笑出声。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住了。



但他们却以为我是高兴过头傻了,大笑着:「兄弟们,就让这小子开开荤!」



说罢,他嫌弃地扫了眼涕泗横流的侯澜雪,正好这时候,主将那边来了人叫他们过去商议事情,几人哗啦啦都走了。



一时间,营帐内就只剩下我和侯澜雪。



气氛沉寂下来。



我回过神,觑了眼那布满各种伤痕的躯体,想了想,没立刻朝她走过去,而是出去打了一盆清水,而后这才拉好帘帐,走向那榻上又哭又笑的女人,见有人靠近,女人目光麻木,却没有动弹。



她大概以为我会和那些人一样,尽情凌虐她,仰着脖子,仿佛已经无所谓会迎接什么样的折磨。



直到我将她身上的血污擦净,又给她敷上金疮药,她才迟缓地低下头,扭着眼珠子看我。



她已经疯了。



压根不记得我,眼神防备又漠然。



我却浑然不在意,慢条țūₜ斯理地为她包扎伤口,语调轻缓:「你别怕,我记得你。」



我记得那个在游牧族肆虐的铁骑下,男子被枭首,妇人被抓去当两脚羊时,从马蹄下救下孩童的天降神明。



03



侯澜雪原先是声名赫赫的将军之女,十岁入军营,十六岁上战场,大大小小的胜仗不计其数。



她的战功超过任何一位皇家贵胄,在十七岁时就被天家破格封为昭和郡主。



那时的她耀眼如太阳,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能从边境饭馆的说书人口中听到,昭和郡主圣眷正浓,位比公主。



可很可惜,她是虐文女主。



她在最风光的时候却爱错了人,爱上冷宫出身的五皇子赵明昱。



她为他战场厮杀,取得战功,可她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赵明昱手段狠辣,在亲姐姐和她的辅佐下夺得皇位后,大肆排除异己,其中就包括曾经有意过太子的侯家。



这位曾经备受冷眼的帝王从不心存感激,他厌恨这些见证过他狼狈的存在、却又惧怕。



是以他伪造罪证,说侯家通敌叛国,下令整个侯家上上下下三百多口人,男子腰斩,女子充妓,彻彻底底毁掉侯家几代用命换来的忠臣之名!



当时已成皇后的侯澜雪怨怒之下,剑指金銮殿,惹怒圣颜,被下药废除武功后,送到与侯家势力截然相反的北境,在这个她只打过一场胜仗的地方,在这个不是那么多人记得她的地方,受尽凌辱。



在这里,所有人都说她该死,他们好像都忘了她曾经的战功,只知道她是皇帝废弃的女人,是通敌叛国的罪奴,而不再是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女将军侯澜雪。



穿来之前我也跟着读者痛骂女主不争气,恨她不能自救。



可真的来到这里,我才发现,皇权有多可怖。



我静静地替她擦着脸上的污渍。



许是察觉到我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又或是没了力气,只笔挺地躺着,眼神空洞,任我擦拭。



等擦完了,我收了手,看向那已然阖上眸子毫无生念的女子。



很轻易的,眼前的画面与马背上那个英姿飒爽的身影重叠起来。



她也曾是一个灿若骄阳的人啊!



蓦地。



我的心里涌出一个荒诞又大胆的念头来。



我想——替她改一改命。



侯澜雪,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04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吓了我自己一跳。



我是疯了吗!



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看书时可轻易挥洒豪言壮志。



真要到了现实里,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救别人?



可心口的这股火却无论如何也灭不下去。



在几日后的深夜,敌军的火箭射向营地时,汹涌而起的火舌席卷着,烧毁了侯澜雪所在的营帐,也将我所有的理智焚烧殆尽!



无数火箭射向营地,火势一下就起了,周围的守卫都乱了套,拿着武器冲向厮杀。



我突然意识到,机会来了。



火光倒映在我的眼里,灼烧着心中的妄想。



按理,作为军医,我应该立刻救治受伤的战士,可我却没这么做,相反,我趁乱牵过一匹马,冲进着火的营帐,将侯澜雪放到马背上,翻身而上,决然朝着截然相反的地方而去!



我祖辈行医,身负一身医术。



只要逃离这里,我或许真的能救下她!



茫茫大漠,纵然是再混乱,可我的举动实在太反常,很快就被人注意到。



「喂,那边的人你做什么去——」



我听见有人在身后大声疾呼。



可我不敢回头,也不敢停,胸腔内的一颗心滚沸。



私放囚犯,是死罪。



这大概是我这两辈子加起来三十多年平庸无奇的人生里做出过的最出格的事!



可莫名地,我竟是不后悔!



05



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个关头。



一连好几日一直没说对我说过一句话的侯澜雪突然开了口,也不知是清醒了还是无意识地呢喃:「救我,你会死的,为什么?」



她的嗓音干哑、破碎,了无对人间的眷恋。



她的心,早在目睹全家惨死后支离破碎。



她大概想不到,在她武功尽废沦为妓子,毫无利用价值时,还会有人拼却性命来救她。



所以她问,为什么?



月色中悬,离边境、我的家越来越远了。



风从耳边刮过,将我坚定的声音送进她的耳朵里:「你曾救过万千战火里的黎民,这样的你,不该死的。」



对。



就是这样。



她不该死在薄情寡恩之人的手里,赚取几分怜悯。



而是要活着,好好活着。



06



从边境逃亡的一路上,我们都躲躲藏藏。



一路南行,各地并不算太平。



帝王宠爱白月光贵妃,为她修建奢华宫殿,大兴土木,民不聊生。



终于是在三个月后,我们抵达了一处能够容身的寺庙。



侯澜雪身上的伤不轻,好在她原先的底子够好,这三个月里,我几乎用尽全身家当给她治伤,她本来已经好了很多,但一路颠簸,她在庙里安顿下来后还是发起了高烧。



「我去寻庙里的姑子要点退烧的草药,你先睡会儿。」



「……」



这一段日子下来,她从一开始的生无可恋,精神崩溃,到因为我不断给她打鸡血,她的性子终于恢复了几分从前的镇定,只是有点封闭内心,不愿与人交流。



不过我也并不强求她马上振作起来。



别提是她,换作任何寻常人遭遇那样的事情,没有寻死便算是内心强大的了。



见状,我转身欲走,但还没走出几步,手腕就被握住了。



我回头,就见她已经睁开了眼,却没看我,只道:「早点回来。」



我弯了弯眉眼:「放心吧!」



庙里的姑子住在东侧的禅房。



我沿路问了一个洒扫的僧人,打听到了庙里的掌事姑子住处,便一路过去。



很快,就到了门口。



但没想到,我还没敲门,就听见隔壁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紧接着,一道尖锐狠厉的嗓音传出:「滚!都给本宫滚出去!」



本宫?



乍一听见这个称呼,我的瞳孔骤缩,心脏猛地狂跳起来。



这里竟然有皇室之人?



那我们到这,岂不是自投罗网!



07



不由得我不怕,我并无半分权势,若是被发现了,我几乎能想见自己悲惨的死法。



正准备掉头就走,里面的姑子就被赶了出来。



出乎我意料的,除了惊惧,这姑子脸上并没有对皇室中人的恭敬,相反,她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脸上就流露出不屑和厌恶来,啐了句:「都这样了还摆什么架子,我呸!」



她说着转身,猝不及防撞上我,她急忙收敛表情:「这位施主,敢问是有何事?」



我的心定了定,状若无意地将视线往里投,试探着问:「我来是想问静安师傅要些退烧的草药,只是来得不巧……里头这位贵人发了好大的脾气,不知是何缘故?」



见我只是来要草药的,静安面色一松,却明显不想多言,只道:「施主请随我来。」



见她不肯说,我也不好追问,只默默忖度里面之人的身份。



思索了一圈,也没想出来,干脆作罢。



等跟着她去了禅房拿了药草,熬煮了,回到自己的房中。



昏暗狭窄的禅房内。



侯澜雪这会儿已经睡着了,双眸紧阖着,面色发红,显然极为难受。



我将她唤醒,她定定地扫过我周身,见我安然无恙,又收回视线,乖乖地喝下药,没过多久,就又睡过去。



我在床榻旁静坐了一会儿,眼睫微垂,思量片刻,到底还是起身离开。



我还是得去打听打听。



那里面的人是谁?



若真的是皇家之人……



等她见到侯澜雪时必然会猜出她的身份,那到时我和侯澜雪的性命必然不保!



我得提前做好准备。



08



翌日傍晚。



我照顾侯澜雪吃完药睡下之后,又绕回了昨日去过的那间禅房。



去的路上,我想过无数种可能。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里面的人很有可能是来祈福的后宫妃嫔,但我却怎么没想到,里面的人会是她。



我来得正巧,有好几个姑子徘徊在屋子附近,正小声议论着:



「还镇国长公主呢,腿都成那个样子了,又被打发到这偏僻的庙里,估摸着早就成了弃子了。」



「嘘!你可小声些,这公主脾气可不小,若是叫她听见了,又得是一阵鸡飞狗跳,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呵,我难道还怕她?你是没看见,她刚刚从轮椅上摔下来,在地上爬的滑稽模样!」



「……不过话说回来,这晚饭,还要不要去送?」



这话一出,场面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一时间竟是再无人说话。



忽地,一道声音打破了沉寂:「我去送吧。」



几人回头,我行了一礼,压住心底翻涌的情绪,自然从容道:「我与姐姐在此地借宿,叨扰诸位师傅了,这点小事就交给我吧。」



闻言,几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挤眉弄眼,见端着餐盘的人不动,一把将餐盘端过来塞给我,假笑着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们也不好拂了你的心意,那就你去吧!」



我从善如流地应了,仿若没看见其他人担忧的眼神。



她们不知道。



我很早就想见见这位传说里的镇国长公主了!



09



等其他姑子都走了,我这才揣着激动走上前,轻轻敲门。



从里面传出冷冽的嗓音:「谁?」



门没锁,我想了想,镇国长公主腿脚不便,大着胆子推门而入,道:「公主恕罪,我是庙里借宿的,受几位师傅所托,来给您送晚饭。」



说罢,我踏进屋子里,在看清那端坐在轮椅上的人时,微微愣神。



镇国长公主赵华熙原先只是不受宠的公主。



她的母妃貌美,后来却因为得罪皇后,被打入冷宫,失去圣宠,以至于她与弟弟二人。自幼也近乎是在冷宫长大,受尽宫人冷眼。



可磨难并没有消磨赵华熙的意志,相反,她天生意志坚定,能忍常人所ŧū́ⁱ不能忍,步步筹谋,终是将弟弟推上了那至高宝座,而她自己也得封镇国长公主。



按理来说,她身为镇国长公主,本该纵享荣华,可惜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放着好日子不过,非得去给罪臣求情,还跪坏了一双膝盖,成了废人,也失了圣心。



无论是宫里的人还是不知情的百姓,都说她沦落到这个地步,是活该。



是啊,无论是之前看书,还是活在这的那么多年,从外人口中听到的。



都是镇国长公主机关算尽,真的算不上一个良善之辈。



最开始,所有的人都以为侯家覆灭,其中也有她的手笔,可谁也没想到,她会为了替忠臣求情跪断双膝,下场凄凉。



机关算尽的人,最后却死于赤忱。



屋内只燃着一支烛火,昏暗一片。



赵华熙坐在轮椅上,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脸。



我将餐食放到桌面上,轻声细语道:「公主怎的不多点几盏烛火?」



我端着烛火离得她近了些,本意是想为她点燃她跟前的那盏蜡烛,可下一刻,我的手腕被猛地攥住,被向前一拖,泛着冷光的匕首已经横上了我的脖颈!



烛火被打落在地上,阴狠的嗓音自上而下传来,带着哂笑:「你是皇帝派来的人吧?这就忍不住想动手了?本宫这个好弟弟耐心还是差了点啊!」



我的心头一跳,一动不敢动。



10



这会儿离得近了,那种苍白昳丽的脸映入眼帘,她当真是生得极好的,眉眼精致却不失英气。



但眼下也不由得我多想。



我双手举起,忙道:「公主误会,我手无缚鸡之力,也并未携带兵刃,万不敢伤公主分毫!」



我的话音落下,场面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就在我以为她打算放过我时,她忽然冷笑出声:「去把那个馒头拿过来,吃下去!」



我愣住,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大概以为我是在馒头里下了毒。



于是我伸手够着装馒头的盘子,撕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然后老实巴交地看着她,说:「没毒。」



她保持沉默。



就在我准备继续吃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忽然伸过来,掐住我的下巴,看了看,见我确定咽了下去,等了几息,然后夺走我的馒头,一把将我推开:「既是来送饭的,送完了,你可以滚了!」



我:「……」



她的脾气果真如庙ťŭ̀₎里姑子所说的古怪又阴晴不定。



不过她可是镇国长公主哎,我能理解的。



我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但我没注意到,就在我离开时,她的目光定格在我身上,良久才收回视线。



11



侯澜雪睡了足足三日才退烧。



这几日我一直为她针灸,辅之镇静安神的草药,提升她的睡眠质量,免得她总是在噩梦中惊醒,而后彻夜无眠。



她醒来的时候,我正在收拾针包,忽闻一阵咳嗽声,我放下东西,扭头看过去。



见我担忧,她顿了顿,而后像是想到什么,干裂的嘴唇微张:「说来,我好像一直未问过你,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抿唇不语。



这个问题,在出边境那日她便问过。



不过那时,她的精神状态极差,忘了也属正常。



我正欲再回答一遍,可还不等我开口,却见她眼睫微垂,近乎自嘲:「你……不觉得我脏吗?」



猝不及防听见这句话,我怔住。



她大抵是想到我初见她那一日,正好撞见她的狼狈。



世人大多以肉体来评定清白,哪怕她原本内心强大,最终也会被鄙夷和偏见逼死。



「不,脏的从来不是你,是那些薄情寡恩、忘恩负义的人。」



我说。



她的目光顿住,抬眼,怔怔地看着我。



我的神情认真:「在我心目里的侯澜雪,是个明媚如灿阳的女子,一直都是。



「所以,振作起来吧!」



她只是爱错了人,又不是做错了人。



凭什么她倾尽一切却受尽折磨,而薄情寡恩之人却坐拥高位?



这个世道,太不公了。



她的眸光剧烈晃动起来。



良久,她的眼泪决堤而出,一把抱住我。



她哭了很久,像是要将所有的愤恨和委屈在这一日全部倾泻而出。



可过了这一日,那明媚的侯澜雪要回来了。



12



在这之后,我除了给侯澜雪针灸治疗她因被下药疲软的四肢,顺便还接了庙里无人想干的苦差事——去给镇国长公主送饭。



从单单的晚饭到一日三餐。



就这样,我和赵华熙的接触多了起来,许是我态度从头到尾都很平静温和,又能够为她治疗下雨天时就会发疼的膝盖,她对我的态度慢慢和缓下来。



秋日里多连绵的雨。



我给她针灸完了之后,知道她不喜有人烦她,正准备离开,却被她握住了手腕。



我回过头,询问:「公主还有何吩咐吗?」



听见我的话,她扯了扯唇角,斜睨我一眼:「你怎么都不怕我?本宫最初可险些杀了你!」



人人都说她脾气极坏,生怕与她沾边。



我顿了下,然后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我胆子大?」



无论是侯澜雪还是赵华熙,都是我喜欢的角色。



连侯澜雪我都冒死救了,给赵华熙送饭……小事情?



闻言,她嘴角微抽,看向我的眼神像是看白痴:「现在也就你还对我毕恭毕敬的了,若是从前,我还能赏你一些什么,可现在,我身无长物,也给不了你什么。」



我默了片刻,淡笑着摇头:「公主说的哪里的话,您本身就很让人敬佩,我也不过是做了一些容易的事。」



哪怕明珠坠落泥潭,也依旧熠熠生辉。



话音落下。



赵华熙明显愣住了,良久,她眉眼舒展,一颦一笑间风姿绰约,少了几分阴郁:「你这丫头倒是嘴甜。」



我也跟着笑。



但就在这时,从门外忽然传来侯澜雪的声音,急匆匆的:「小微,你是在这里吗?怎的去了这么久?」



我的心头一惊。



但已然来不及阻止,原本还展露笑颜的赵华熙面色倏地变了:「侯澜雪!」



13



侯澜雪这段时间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在我的针灸下,她原本因为中药失去的武功经过锻炼也可以恢复,而我与她的关系自打那日之后也变得好了很多。



是以她隔得久了不见我,生怕我出事,便……来寻。



怪我,忘了同她说起镇国长公主的事了。



于是现在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侯澜雪大步踏进房中,然后,与赵华熙大眼瞪小眼。



「长公主?」



不只赵华熙惊讶,侯澜雪Ṭũ̂₍也惊讶。



我曾听闻,侯澜雪一直与赵华熙十分不和。



侯澜雪看不惯赵华熙诡计多端,是个人都要算计进去,赵华熙看不惯她性子莽撞,只会舞刀弄枪。



两人一见面,我以为会是刀锋碰火石,战火一触即发。



我正欲将我知道的都告诉她们,免得徒生误会,却不想。



那一直脾气古怪的镇国长公主最先红了眼眶,情绪蓦地激动起来,可不知是想起什么,终又归于平静,只开口时,声线轻颤:「是赵氏对不起你们。」



一句赵氏对不起你们,将侯澜雪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侯家的百年清名,全家上下三百多口人的性命。



一笔一笔,皆是血债。



足以压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ťú₆皇室中人的脊梁。



侯澜雪嘴唇轻颤着,垂在一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她好像想要说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没办法不恨。



可她也没办法责怪眼前这个,为了侯家满门在宫门外跪断双腿的镇国长公主。



有滚烫的眼泪从她的眼眶中落下来。



一点一滴。



在场的气氛陡然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蓦地。



一道平静的嗓音打破了死寂:「道歉不足以平恨,那就杀回去!」



14



我的话一出,两人都回过头来看我。



像是没想到我一个最是温和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也讶然,可这话好像藏在我心中很久很久,只等着某一刻,倾泻而出。



对上两人讶然的视线,我平静道:「君王薄情寡恩,残杀忠臣,如今更是大兴土木,民不聊生,凭什么坐拥江山?



「公主殿下,您曾说,帝王权术,可以筹谋算计,却不能滥杀无辜,您也不想赵家江山毁在昏君手中吧?」



我的话落下,屋内的死寂持续了很久很久,侯澜雪才从惊讶中回神,眼底浮现血红一片:「是啊!凭什么?」



这一声「凭什么?」也让赵华熙从怔愣中回神,那双凌厉的丹凤眼微抬,原先黯淡无光的眸忽地有了神采,道:「本宫手上还握着一些人脉,原先还以为这辈子再也用不着,现在应该可以用起来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寂静的空谷突然有了回响。



她们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汹涌而起的情绪。



但这时她们的情绪——



不再是悲观的。



不再是绝望的。



而是充斥着希望。



明明这一刻,我们只是身处再普通不过的禅房,却如同置身光里。



我也和她们一样激动,一样期待看到——



那位冷血君王看到自己最亲近的Ťű̂₄两人杀回皇宫时的表情!



15



我们真正杀回皇宫已经是在次年的夏日了。



这大半年里。



赵华熙借口病重,思念弟弟,细数过往情分,终是激起了帝王心中几分情分,被接回了京城的公主府疗养,而侯澜雪则在恢复武功后,与我一同赶往边境,说服侯家军北上替侯家讨回一个公道。



侯家几代人都在军中,为了护佑衡国拼却性命,地位早就根深蒂固,不是简单的编织罪名就可以打破的。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早在听闻侯家满门覆灭时就有所不满,只是在出头的几人被处死后,被迫隐忍不发。



如今,侯澜雪归来,士气大增。



在这个侯家镇守过的地方。



无数将士对着侯澜雪下跪,甘愿将性命托付,虔诚如信徒:「吾等愿ŧü⁾意,清君侧,斩奸佞!」



16



但就在我们北上的路上,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这时候由去年秋日里引起的边境战乱勉强已平,但传出了一则流言。



侯澜雪死在敌袭的混乱里。



是的,当时我以夜色遮挡,并提前找了一具乱葬岗里的尸体放到营帐里,那些人只以为我害怕跑路了,将那具烧成焦炭的尸体认成侯澜雪。



听人说,消息传回京城时,那原本还沉溺在贵妃宫里的皇帝突然变了脸色,坚决不肯相信侯澜雪死了,命人将尸首带回京城。



但半年过去,尸体早成了枯骨。



我和侯澜雪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原以为她会痛恨,会怒骂。



可没有。



她的神情无波无澜,并没有什么起伏,只冷静道:「就让他误会好了,最好混乱一些,正好方便了我们攻打皇城,他不死,不足以平我侯家恨!」



我静静地看着她,扬唇笑了。



这才是侯澜雪。



16



「侯澜雪」的尸骨比大军要先抵达京城。



赵华熙传来消息说,皇帝在看到尸骨上的各种伤痕时,发了疯一般地质问运送尸骨的将士,问他们到底对侯澜雪做了什么。



当将士颤颤巍巍说出侯澜雪在边境的遭遇时,皇帝怒急攻心,竟是拔剑当场杀了那个将士!



这事一出,朝野上下震惊,谏官的奏折几乎堆满了御桌。



但皇帝却不管不顾,甚至对宠爱的贵妃也冷落下来,几日不曾上朝,日日待在侯澜雪曾住过的凤梧宫。



于是,当侯澜雪带兵围了乾清殿时,那缅怀尸骨的帝王才从中醒过神来。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横朝的君主,赵明昱。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身为男主的他生得俊美,纵然颓唐了好几日,却依旧落拓潇洒。



见到侯澜雪的那一刻,他的眼神里迸溅出惊喜,可下一刻,当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侯家军上,那传闻里难过近疯癫的君王开口却是质问:「侯澜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君!」



多可笑啊。



人死了,他缅怀不已。



人活了,他质问怀疑。



我站在一旁,只见侯澜雪眼神漠然,长剑一抬,剑指着他,字字如淬了冰:「赵明昱,你杀我侯家上下几百口人时,可想过有这一日?」



17



大批的御林军挡在赵明昱身边,却没太多防备。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位皇后娘娘曾经有多深爱皇帝陛下。



直到刀剑刺入血肉,挡在赵明昱身前的士兵应声倒下,他们才反应过来,惊呼出声。



「护驾——」



侍卫长谴责地瞪着侯澜雪:「皇后娘娘,陛下当日之举是不妥,可俗话说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您如此带兵闯入大殿,不怕连累侯家下了地狱还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吗?」



「哈——」



侯澜雪冷笑了声,一剑将侍卫长捅了个对穿,对上那放大的瞳孔,冷笑道:「能手刃仇人,我想爹娘和各位叔伯兄弟们在地下都能笑出声来!」



「你疯了——」侍卫长嘴里嗬嗬地喘着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嘭」的一声栽倒在了地上,再没了生息。



其他御林军冲上来,却通通不是侯澜雪的对手。



等大殿内的侍卫都差不多死光了。



赵明昱才终于反应过来,侯澜雪是真的要杀他。



他的瞳孔微缩,却仍站在原地,眼底交织着复杂的情绪。



像是从未认识过眼前的人。



「澜儿,你当真要杀了我?



「你可知,得知你死讯的这几日,朕后悔了。」



他说起他们年少时的情分,说起侯澜雪曾许诺他会用手中的剑替他开疆破土,会保护他不再受人欺负,说他不怪她恨他。



他眼下的乌黑,代表着这几日他有多伤神难过。



可下一刻。



从他的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我抬眼,就见侯澜雪一剑穿过他的肩胛骨,神情没有半分动容。



她说:「我也后悔了,我当初遇见你时,就该杀了你!」



我险些给她鼓个掌。



18



但我的手还没抬起来,就见侯澜雪抽回剑。



见状,赵明昱眼底的欣喜升腾起,可他一句,「朕就知道你不舍得——」还没说出口,腹部就被捅了一剑,侯澜雪笑得残忍:「一剑杀了你未免让你死得太痛快了,我要你受尽折磨,为我侯家枉死的家人赎罪!



「来人!」



她扭过头,命其中两个侯家军的将领把赵明昱带下去。



可谁也没想到的是,变故突生。



赵明昱挣脱这两人,冷声朝着暗处喊了一声:「都给朕出来!」



他的话音落下。



原先躲在暗处的皇家死侍倾巢而出,将我们团团围住。



局势一下逆转。



赵明昱捂着肩膀上的伤口,看向侯澜雪的眼神含着痛苦:「我知道你恨我,此事是朕亏欠你,朕也不想与你多计较,也不会处死今日随你造反的侯家军,只要你让他们安分回到边境,之后你还是朕的皇后,朕会补偿你。」



「如果我不呢?」



侯澜雪冷冷问道。



闻言,赵明昱的眼神瞬间变了,他喟叹了声,像是在Ťų₇骄纵她的脾气:「这可由不得你选择。」



他的话音未落,一道张扬的女声从宫门外传来:



「皇弟此言差矣。



「本宫在此,看谁敢动她们分毫!」



19



所有人应声回头,只见坐在轮椅上的赵华熙一身华服,贵气逼人,哪儿还有分毫颓势。



赵明昱明显不敢置信:「皇姐?」



见到赵华熙,他哪里还意识不到今日这场面也有赵华熙的手笔,忍不住质问:「皇姐,你帮着她们来对付我?」



赵华熙神色淡漠,甚至称得上是平静:「阿昱,我曾答应过母妃,会护佑你。」



赵明昱目眦欲裂:「那你为何——」



「因为我不杀你,你就会杀我,阿昱,阿姐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狠心,阿姐不想看你再错下去了,也不想——赵氏江山毁在你手里!」



她只用一个眼神,就让那些死侍消失个干干净净。



有刀剑架在赵明昱的脖颈间,知道大势已去,他的眸光剧烈晃动起来,近乎疯癫地喊:「不!朕不该死的,朕是亏欠了澜儿,现在澜儿回来了,朕会补偿她的!



「对,澜儿若是死了,朕会难过,会很难过,朕是爱她的,所以她不该杀朕!」



他不住地说着,可赵华熙已经听不下去了:「带下去吧。」



恶事做尽者,终究是众叛亲离。



我看着那疯癫的帝王。



只觉得,罪有应得。



20



侯澜雪为赵明昱选择的死法是万箭穿心。



由侯家军代为执行,一人一箭,替枉死的侯家人报仇。



行刑那天,赵华熙没有去看。



她到底不忍心。



我和她一起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她静静看着我,像是想到什么,忽然道:「说来认识这么久了,我好像一直没问过你的身份?澜雪一直叫你小微,我也不曾问过你全名。」



闻言,我淡笑道:「我只是边境小城的普通女子,名字不足挂齿。」



原以为这么说了之后,她便不会再问。



却不承想,她轻笑了声:「你说你自己普通,可我却不觉得。」



我讶然抬眸。



难道她发现什么了吗?



她眼神含笑:「见你的第一面,我便觉得你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但我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可好像是你来了,我和澜雪才有了不同的际遇,谢谢你的勇敢和大胆。」



我的心神震荡起来。



21



我现在还记得她们原来的结局。



在原著的剧情里,侯澜雪在侯家覆灭后,被扔进军营中受尽折磨,绝望之下,投身火海,而半年之后,远在京城的帝王得知此事,悲恸交加,罢朝几日,流连凤梧宫,追封侯澜雪为纯仁皇后,世人都赞他情深。



而一手辅佐幼弟登上帝位的镇国长公主赵华熙却在为侯家求情过后,被发落到偏僻的寺庙里,美名其约是为横朝祈福,于是一身傲骨的公主在寺庙里孤苦无依,受人欺辱,最终在一日夜里,自裁身亡。



当时看到这个结局,我就在想。



不该是这样的,她们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她们有情,却被辜负,何其无辜?



后来。



我真的穿越了。



我害怕过,犹豫过,可忽然想到,既来了,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她们走向死亡?



故事纵然已经接近了尾声又如何?



只要没死,就都可以改的!



好在,我做到了。



我抬眼看向赵华熙,见她风采照人,我唇角上扬:「女孩子帮助女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更何况,你可是我最喜欢的人哦。」



这话不是假的。



当初看书时,我就最喜欢这个美惨了的镇国长公主了,又美又坏,谁能不爱呢?



听见我的话,赵华熙轻咳了声,扭过头去,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耳尖似乎红了:「本宫已经有驸马了,但也可以没有……」



我:「?」



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但还不等我解释,侯澜雪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漂亮的杏眸瞪圆了:「你当初一人一马救我出绝境, 又对我悉心照顾, 我还以为, 还以为你最喜欢的人是我——」



我:「?」



她这话一出, 赵华熙脸色一变。



然后。



两人齐齐扭头看向我,似乎在等着我的解释。



不是。



你俩到底误会了什么啊!



22



见我目瞪口呆, 两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我这才明白。



原来是故意逗我玩呢。



我又羞又恼:「不和你们说了!」



身后传来她们爽朗的笑声。



我走出几步,没忍住也跟着笑了。



但下一刻, 我的眼前一黑。



意识消失前, 我隐约听见她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小微——」



23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 是在自己家的床上。



望着熟悉的帘帐, 我有些恍然。



那在书中度过的一切仿佛只是大梦一场。



「林微杭女士,您预约的心理医生看诊时间是明天早上 9 点到 10 点,请准时到达我们医院哦!」之前预约的医院给我打来电话,我回过神,释然一笑, 「帮我取消吧。」



现代的记忆开始复苏。



哪怕过了许多年,我仍记得,年少时那段近乎绝望的经历。



长达三年的霸凌、唯一的亲人爷爷离世。



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以至于我能够忍过那段岁月,继承爷爷的衣钵, 成了最年轻的中医,可又好像没有,我几乎很少睡过一个好觉。



不过我想。



从今天以后, 我应该不会再怕噩梦了。



……



我照例每天上班、下班, 每天忙的团团转。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 我本以为我会不敢看那本小说, 生怕这故事的结局没有变, 却还是鬼使神差的点了进去, 看着熟悉的页面, 我犹豫了许久, 指尖停留在那个页面。



一朝走神,手指误触。



罢了,罢了。



大不了再被气一遍。



我低头看去,可下一刻,瞳孔微缩。



故事走向真的变了!



侯澜雪和镇国长公主联手杀回皇城, 最后镇国长公主辅佐宗室幼子当了皇帝,开始垂帘听政, 为侯家正名, 侯澜雪继承了侯父的衣钵, 成了声名赫赫的女将军。



而让我没想到的是, 故事里真的多出了一个人物, 叫做小微。



无数读者在下面评论:



【啊啊啊!这个小微成功拯救了我的乳腺!结局太爽了哈哈!渣男必死!】



【姐妹情也太好了吧!】



【怀疑小微是穿越过去的,但我没有证据。】



【……】



我笑着翻过评论,可在看到最后一页时,目光顿住。



镇国长公主:「小微,我和澜雪在这里很想你。」



侯澜雪:「等小微回来再一起吃饭啊!(托腮期待)」



我看着看着, 眼眶忽然红了,敲下一句评论:



【小微也很想你们。】



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对她们说一声。



谢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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