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之去皇陵守了三年,我便当了三年的活寡妇。

沈慕之去皇陵守了三年,我便当了三年的活寡妇。



这三年,我将王府上下事务打理的井井有条。



人前人后,落得个恭孝淑娴的美名。



三年之期已满,沈慕之回来了。



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我却掏出了一纸和离书。



1



我姓顾,叫顾琳琅。



顾氏多出人杰,曾经一度,也是风光过的。



不过,大抵是过慧易夭的缘故,顾氏几代后,难有长寿之人。



也不知道哪一代先祖一拍脑袋,决定弃文从武,强身健体。



先祖的本意,是想远去朝廷的明谋暗谋,逐渐归隐。



却忘了圣心难测这四个字。



皇上:你弃文从武,是想带兵打仗吧。



先祖:我真的会谢。



自从祖上开始带兵打仗,顾氏的人丁,凋零得更快了。



等我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家中已无父辈替我张罗打算。



不过好在我还有个做将军的哥哥,顾风消。



我哥看上的妹夫,是沈慕之,皇帝的第十个儿子,储君的热门人选。



沈慕之这人很好,出生好,长得好,性格也好,想嫁给他的京城贵女可以从东城门排到西城门。



我本高攀不上。



可我高攀上了。



我哥去殿前碰碰运气,毕竟光凭他身上的功勋和顾家的门楣,要生拽着沈慕之娶我,根本不够看。



于是他又胡诌我七窍玲珑,通达晓世,乃沈慕之的天赐良配。



谁曾想皇帝拍板,同意了。



我哥觉得我是撞了狗屎运,可我心里清楚,皇帝能允准这桩亲事,就代表沈慕之同储ẗũ̂₊君之位无缘了。



皇帝若有心要立沈慕之,不会给他安排顾家。



沈慕之也知道了自己无缘皇位。



赐婚的旨和赐封号的旨是晚几天一道下的,听说沈慕之听完,脸色煞白。



旁边的门客,还在贺喜,「恭喜贤王。」



没什么好恭喜的,不哭一顿都算他稳重了。



贤王。



贤这个字,太好,也太坏了。



好在这个字本身是好的,贤明通达。



坏在,这个字太好了。



沈慕之心里清楚,赐婚和封号,这就是给个巴掌赏个甜枣。



我是打在沈慕之脸上的巴掌。



贤王,这个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名头,则是一颗阴阳怪气的甜枣。



2



给我和沈慕之赐婚的诏书下了,沈慕之却迟迟不下聘。



他不下聘,我也不能上赶着去他府上吆喝,叫他快来娶我。



所以,我和他的亲事就一直拖着。



拖的日子久了,所有人都觉得沈慕之是不想娶我。



毕竟谁也不想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可见不见面的,对沈慕之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



我心思活络,知道他不想娶我,只是还想再争一争。



顾家家世不显赫,家底不丰厚,在朝中也没半点手腕,娶我对他毫无益处。



可一旦成了家,皇帝就会下旨给他封地,让他离开京城,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一旦走了,沈慕之便真的与皇位无缘了。



所以,沈慕之只把我当成透明人。



贤王府还要夜夜烧高香,求我别祸害上他。



不过,这香没烧多久,就烧到了他自己。



皇帝老儿突然病倒了,久治不愈,匆匆拟旨,立了十三皇子沈褚为太子。



太医院应该都是沈褚的人,恐生出什么变故。



在皇帝老儿耳边吹风,说让我和沈慕之快点成亲,好冲冲喜。



这话也离谱,嫁给沈慕之算什么冲喜。



做他的后妈,才算是冲喜。



可不管怎么样,我和沈慕之这亲,还是结上了。



结上了,但没有完全结上。



成亲当天,说是冲喜,却直接给皇帝老儿冲驾崩了。



喜服都没脱,直接去奔丧。



我顾氏门庭衰落,多多少少是有点东西在的。



国不可一日无君,沈褚摇身一变,成了新帝。



贤王成了贤亲王,更加讨人嫌了。



沈褚想随便丢给沈慕之一块封地,叫他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可是沈慕之也不傻,赖在京城,还能有一线生机,出了京,他就彻底变成个边缘人了。



沈慕之自请守皇陵,三年不归的那种。



一夜之间,我从贤王新妇成了个京城人人知晓的活寡妇。



2



嫁给沈慕之,我也是有我自己的打算的。



我知道在沈慕之这些皇亲贵子眼里,权势大过天,难有几分真心。



我也不求什么伉俪情深,无悔无怨。



我爹临终前有过交代,叫我兄妹二人,万万要给顾家留个后。



可我哥不想娶。



他说,他命薄福薄,娶了谁,谁倒了八辈子霉。



可我知道,他不是不想娶,是他想娶的人,他娶不到。



可不管怎么样,他不娶,就只能我嫁。



得嫁个聪明点机灵点,不辱门楣的,最好还没那么待见我的。



这样我可以在生下孩子后寻个由头,领着孩子,远走高飞。



沈慕之心里没我,眼里更没我,是上上成的人选。



可我还没来得及含羞带怯地和沈慕之说出那句「臣妾想和王爷有个孩子」,他就去守皇陵了。



想来真晦气。



沈慕之去守皇陵,我哥则驻京听令,闲来无事,三不五时来找我,对月饮酒,唉声叹气。



我哥喝的酒,我喝的果饮。



我自然也想喝酒。



可是贤王是去守皇陵了,不是死了。



底下还有多的是长眼睛的人的。



「万万没有想到,哥竟害你做三年活寡妇。」



「你心里当真对我有愧?」



我哥一杯接一杯,让我怀疑他是故意来清贤王府酒窖库存的。



他打了个酒嗝,「自然是有的。」



「那你娶一位嫂嫂吧。」



「那哥也不是这个意思。」



我哥喝的多了便醉了,胡乱开始叫起了姑娘的名字,而且,还有越喊越起劲的苗头。



可有些名字,是不能乱叫的。



我差人将他送回去,院里手忙脚乱好一阵子,等把人送走了,又骤然静了下来。



满空盈月瑞分明。



月是好月,院落的风却吹得人冷冷清清。



顾风消靠不住,沈慕之又成了当今圣上的眼中钉。



我有预感,我在贤王府的日子,怕不会太好过。



3



圆月十六,后宫家宴。



我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先拜会太皇太妃,后拜会皇太后,再来是拜会沈慕之的母亲,荣太妃。



各路皇亲也全拜会了个遍,一应礼数全作周全。



可尽管如此,沈褚还是能挑出错来。



「虽是家宴,贤王妃穿得也太素了些,若是传出去了,别人还以为是朕趁皇兄不在,苛待贤王府了。」



沈褚高高在上地数落了我好一会儿,无人替我辩白。



也是,如今在后宫,谁和贤王府扯上干系,都是晦气。



我福了一礼,「陛下容禀,今日恰是闰四月十六。」



沈褚没反应过来,「那又如何?」



我微微转向皇太后。



听到我那么说,她面上露出几分惊讶,但很快又被哀怒掩了下去。



皇太后翻了一眼沈褚,「今日,是你十七弟的忌辰。」



沈褚是她的亲儿子,十七皇子也是。



亲哥哥不记得弟弟的忌辰,还要一个外人来点,点也就算了,点还点不通。



一时,皇太后和沈褚的脸上全都有些挂不住。



我又很绿茶地替沈褚找了个台阶,显得自己乖巧可怜又大度。



「陛下政务繁忙,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的。」



这台阶,沈褚自然下不舒坦,甩过来眼刀,狠狠剜了我一眼。



我只装没看见。



坐下没多久,沈褚又开始哀叹国库空虚,民生多艰,他想多做几件实事,却又捉襟见肘,想着让大家给他捐点钱。



旁人捐多捐少都是心意,可你贤王府若是捐得少了,便是大大的不对了。



先皇生前最疼爱贤王,金石玉器,也是先送沈慕之,到了要分忧的时候,怎么你贤王府就没声响了。



沈慕之的几个弟兄都吆喝开了,你五千两,我一万两。



最后,沈褚看向我。



沈褚知道我没钱。



沈慕之大势已去,那些落井下石的门客,早就将他的现银分刮干净,另谋高就了。



我知道他知道我没钱。



他摆明了是要整我,嘴上说着要筹钱,谁掏银票都不看。



只是对着我,笑而不语。



我缓缓起身,顶着他讥讽不屑的视线。



随后,掷地有声的一句,「贤王府出十万两。」



4



沈褚笑了。



我也跟着笑了。



他笑,是觉得我吹牛皮。



贤王府的情况,他也是知道的,我怎么可能掏得出十万两白银。



我笑,自然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宫宴无趣,沈褚恶心完我便要走了。



我也没打算久留,要走的时候,却被荣太妃留住了。



早年沈慕之颇受赏识,荣太妃母凭子贵,可如今沈慕之没落了,沈褚看他碍眼,自然也不会让他母妃在宫里,讨到什么大好。



可荣太妃也不是一般女子,被打压也不会流露出一丝柔弱,怨天尤人,相反,气节威仪,要高出旁人不少。



「抬起头来。」



我拜会过她很多次,这倒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瞧我。



「被褐胚玉,倒也不俗。」眼下,她却赞了我一句。



「你同陛下说的那几句,没给贤王丢脸,起来吧。」



我跪在原地,并没有动。



「贤王要守陵三年,你可觉得委屈?」



我低眉顺目,话调子却起得很高,「贤王孝悌,日月可表。臣媳与有荣焉。」



荣太妃自然知道,贤王去守陵,不是因为什么孝悌忠信,或者,不全是孝悌忠信。



可她也不傻,我的所言所行,她也看懂了。



她屏退了四周宫人,亲自将我扶了起来。



我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针,试毒用的银针,塞到了她的手里。



这东西,她不会没有。



只不过,给了她,她才会留心。



荣太妃看着银针,微微一愣,很快,面色便有些凝重。



「贤王府,臣媳自会替贤王守住,也请太妃娘娘,守住自己。」



「是啊,为今之计,只有守住而已。」



前朝纷争动乱,女子插不上手,能替沈慕之做的,也唯有守住而已。



我守住贤王府,她守住荣太妃的威容,守住她自己的性命,沈慕之才不至于被人抓到痛脚。



荣太妃将我送她的礼还了回来,还贴了很多金叶子,说我要用到钱的地方还很多。



却被我拒绝了。



「太妃无须忧心,静观其变就好。」



5



我没走出后宫,便又有人拦了上来。



是沈褚的宠妃,位列后宫四妃之位的淑妃娘娘。



传话的人说,她想见我。



可我却不怎么想见她。



这世上多的是为自己打算的人。



为自己打算本没有错,可为自己打算就去害人。



害了人,引火烧身,害到了自己,又凑上来摆出几分柔善,惺惺作态。



倒叫人觉得恶心。



宫人引我到一处廊亭,淑妃早就候在那里,扯着帕子,泫然欲泣。



「琳琅妹妹……」



她无比亲昵,我却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淑妃娘娘。」



想着我二人少时能合穿一件衬裙,合饮一杯果饮,如今的这份生分,不免令人唏嘘。



可今时今日的种种,都是她作茧自缚求来的。



「你去贤王府,过得还好吗?」



「好。」



「若有什么难处,你大可知会我,我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帮的……」



「好。」



我应得快也敷衍。



她却耐着性子厚着脸皮,「你哥哥……」



我重重地将茶杯放下,敲到桌案,杯子裂开一条缝,茶水淌得到处都是。



她猛地一惊,也不敢再说下去。



「哥哥是外臣,娘娘是君妇,还请淑妃娘娘自重。」



我想着自己,和谁说话都会留几分情面,哪怕是对沈褚。



唯独如今对她,刻薄得很。



可所有的刻薄都有原因,所有的喜怒哀怨,都有原因。



恨是因为爱过,怨是因为念过。



疏离厌恶,都是因为信过,又被负过。



我要走,她跪在地上,扯着我的裙摆,不肯松手。



我撇开她,仍能听到她在后头哭得伤痛欲绝。



「我知道,你们都不会原谅我了。」



「可我和她是一样的啊。」



「我在这里,也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啊……」



6



孤立无援,说的是处境艰难,无所依傍者。



穆秋音位列四妃,背靠沈褚,算得上什么处境艰难。



又有什么脸面,拿自己和她相提并命。



她被穆秋意害的……



我身子倚靠门柱,捂着心口,脸色发白。



贤王的亲信远东觉出我不对,「去医馆?」



我摇了摇头,推说没事。



好一会儿才压下心口处胡乱作祟的疼。



不过今日,王府应门,的确慢了些。



即便已经过了宵禁,可我终究是贤王妃,这王府的人再怎么不待见我,也不至于连门都不给我开吧。



又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来应了门。



原本满府巡道的侍卫,伺候的丫鬟都没了踪影,门内漆黑一片。



唯有正厅,点着几盏摇曳的烛火。



「人都跑去哪儿了?」



老管家一脸颓然地在前头领路,不愿意回话。



倒是我的陪嫁丫头秋棠开了口。



「宫里有人来传话,说贤王妃应承陛下要捐十万两。底下的人听到消息,全收拾细软跑路了,」说着说着,秋棠眼圈红了,「就连王……王妃的嫁妆好多都被他们抢去了。」



风卷残云,偌大的王府,屋里屋外,只剩一片狼籍。



平日年迈的管家要做事,只管使唤使唤下人,如今却要亲自提着扫帚,收拾残局。



「先别扫了。」



我将人全叫到了正厅,上到管家,下到厨子跑腿,只剩十个人不到。



随后,就把身上的首饰全取了下来,放到桌案上。



我好声好气地交代,要走的人,可以挑一件去。



秋棠从小就跟着我,自然不愿走。



沈慕之的侍从远东,是沈慕之特意留在京城护卫王府的亲信,自然也不会走。



剩下的跑腿,走了几个。



赶车的,又走了几个。



最后除掉秋棠远东,留下来的,拢共五个人。



都是年老体弱,即便离开,也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庇身之所的。



老管家纪师傅,厨子厨娘陶师傅陶大婶,账房王先生还有一个老车夫。



看着这几个人,我笑了。



秋棠不解,远东也叉着手,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想来在他们眼里,此番光景,不哭已经很好了。



「王妃笑什么?」



「我在笑我其实运气很好。」



刚刚人要走光的时候,我心底就发怵。



「我做菜,真的很难吃。」



7



其实那些走掉的人,捞不着什么好。



我早看出王府要坐吃山空,所以在进王府没几天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把一些能当掉的值钱东西,都当掉了。



东拼西凑,换了一万两银子。



这一万两银子,我托我哥找关系盘下了京城的豪华酒楼。



又把先皇赐给贤王的玉石宝器,全搬到了酒楼的高阁撑场面。



只因这高阁,我是有重要用处的。



想来底下的人急着走,也是错以为,我这是在搬空贤王府,转移资产。



我哥听说我落魄到要喝西北风,提着两壶女儿红和半只叫花鸡来找了我。



「酒楼很快就能重新开业了,虽然不能一下子掏出十万两白银,但也够你贤王府平日开销了。」



我哥光喝酒,不吃肉,我眼馋,也正要提一杯。



远东摸了摸刀。



我一脸不悦,「渴也不行吗?」



远东铁面无私,「水陶婶已经在烧了。」



远东:多喝滚水。



我:真的栓 q。



我哥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应承下十万两巨款。



要ṭṻ¹是说个五千两,一万两,即便贤王府一时半会儿拿不出,顾家其实还是能凑一凑的。



「很简单。」我笑,「因为我一分钱都没打算掏。」



说个五千两,一万两,勒一勒裤腰带,确实还能挤出来。



可然后呢。



有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贤王离京不过三个月,我就将全身家当都掏出去。



那剩下的三年怎么办?



大家一起站路边喝西北风吗?



反正都是吹牛皮,自然要捡大的吹。



饶是我哥,也不免手抖,酒水淋淋漓漓撒了一地。



「你这可是欺……欺君之罪啊。」



我不回,有些话,有些道理,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罢了,谁叫是我害了你,」顾风消扯下大鸡腿递给我,一派豪言壮语,「大不了就满门覆灭!我兄妹一起去黄泉挨爹娘骂好了!」



我啃鸡腿,顾风消喝酒。



远东杵在一边听着。



平时我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王府发生了什么,他都得记下来,七日一次汇总,跑去说给贤王听。



不过,今天晚上,他得额外多加一趟班。



因为光凭他没有办法判断,我应承下十万两,是不是闯下大祸。



事出紧急,他得连夜报去给贤王评判。



他走后,四下便无了人。



顾风消喝得多了,又开始红着眼睛胡言乱语。



「淑妃娘娘在宫里……还,还好吗?」



「你见着她了,对不对?」



「秋浓问起过我,对不对?」



我不言,也不语,捏着拳头攒着恨。



他叫她秋浓。



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怨他又有什么用。



忍了很久,最后也只是徒劳地卸了力,叹出一口长气。



「她的事情,你不要和我打听。」



我起身回屋,「宫里那人,便是死了,都同我没有干系。」



「琳琅!」



8



醉仙楼修整完工,开业了。



我毕竟还是个女子,又顶着贤王妃的身份,不方便抛头露面。



开业前,我给达官贵人送上邀帖,眼下人来了,总得有人招待。



我便叫账房王先生去一趟,顺便替我招呼下客人。



王先生入了夜才回来,脸色不太好。



一双提笔记账的手,哆哆嗦嗦。



「高……高阁做的营生,若是传出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我细细地翻看着他拿回来的账本。



他将每一笔流水收入都记得很清楚,也听了我的话,凡是进出高阁的显贵,都记下名字画下押。



「有这账簿,便传不出去。」



我笑着眯了眯眼,「难不成,王先生会传出去吗?」



「小的……」账房连忙跪了下去,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小的自然不敢。」



「这单单一日的营收流水便有三千两,你也都瞧见看见了。」我拍了拍王账房的肩,「这些钱,我一个人花不完。」



「小……小的明白,高阁的营生,小的会烂在肚子里。」



王账房走后,我便将账本锁进了柜子。



论说京城最做不得的营生,便是赌坊。



本朝律法头一条,凡民间私设赌坊者,斩立决。



可最不让做的,也是来钱最快的。



我要开赌坊,要开到大隐隐于市,要开到沈褚眼皮子底下。



至于杀头。



难道沈慕之蛰伏三年,窜上谋逆,就不会被杀头了吗?



杀不杀头,往后再说。



眼下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9



酒楼挣了些银子,我便又招了些人马。



这些人,倒也不是来伺候我的。



就是拿上银子,跟着远东,跑到旱涝灾最严重的地方,施衣布粥。



十万两,我既然不打算给沈褚,总得做些什么事情,堵住他的嘴。



他为民生愁苦,我便替他好好分分忧。



只不过,施衣布粥,挖渠泄洪,这些大善事都是以贤王府的名号做的。



秋棠说我多多少少是有些缺德。



我则觉得,这样挺好,他视贤王和我为眼中钉,我若对他百依百顺,倒显得矫情。



总不可能一直让他把我当成软柿子捏。



一日,远东出门回来,正巧抓到我潜进书房,翻看沈慕之的书稿。



远东抽出刀,顶在我颈间,面容肃杀,「看了多少?」



「户部陈康青,南尤民,允文韬,兵部文三省,廖成俊,巡防营……」



我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那些看到的名字,自然也全记下了,随意报了几个,远东就打断了我。



「贤王不许王妃进书房,规矩,属下早在王妃进府时说过。」



「他不信我,自然如此。」冷锋胁身,我一妇人,终究是有些虚的,往后退一步好错开些距离,「你也不信我吗?」



远东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收刀入鞘。



「王妃为贤王立威树信,属下信你。」



我刚松一口气,走出几步,远东一个手刀劈在我的后肩。



「只不过,属下说的不作数。」



10



我醒过来的时候,远东已经领完了罚。



五十杀威棍,打得他脸色寥白,可沈慕之没许他歇下,又活生生地跪了一个多时辰,等着我转醒。



「属下以上犯上罪该万死,请王妃责罚。」



我拍了拍胀痛的头,好一会儿,意识到了什么。



沈慕之……回来了?



他一身玄衣,长身如玉地站在榻边,听见我发出的动静,不紧不慢地转了过来。



我原以为皮肉骨相,众生都差不多的。



可每次一见沈慕之,又觉得上天对他过分偏爱了些。



沈慕之容貌清俊,凤眸微梢,眉眼之间透着股凛冽,哪怕他刻意收敛,也掩不住那一寸眸里映出的霜刃寒光。



这样的人,即便你将他丢去皇陵这等湿冷晦暗之地,即便你百般打压,万般折辱,他也不会向谁低头。



可过刚易折,这样的人太难掌控。



这大抵,也是先帝最后没有立他的缘故吧。



沈慕之口吻淡淡,「王妃没听到。」



远东伤得很重,伏在地上,牙关都在打颤,却还是硬着头皮,忍着痛,重复了一遍。



「请王妃责罚。」



「既然王爷已经罚过你了,想必你也记住了。下去治伤,莫要落下病根。」



远东一滞,看着我,眼里透着不可置信的动容。



沈慕之闻言,也摇了摇头。



11



我同沈慕之第一次见,是大婚之夜。



红烛暖帐,他挑开我的盖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嫁给本王,怕是要委屈你。」



我倒有些庆幸,他能认清自己的形势,不至于说出『女人,本王你高攀不起』这种蠢话。



不然我可能会连夜逃走。



我说,「你该夸我好看。」



「什么?」



「凤冠霞帔,女子一生都只有一次,」我卸下凤冠,低眉敛目地浅笑,「你该夸我好看。然后我便会说,王爷这般说,臣妾心里欢喜。」



沈慕之望着我,眼神晦暗不明,似是口干,抿了抿唇。



我原本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找机会说那句『臣妾想同王爷有个孩子。』



然后熄灯上床,万事大吉。



结果,宫中传来急讯,沈慕之只匆匆留下一句,「等着本王。」



便再没有回来。



再见的第二面,竟等到了如今。



我打量了四周,屋房简陋,应当不是王府。



外头传来风声虫鸣,应该是在山里,不会是在皇陵,也应当不是京城。



「宜山。」沈慕之解释,「此处离皇陵不远,山地隐蔽,可以一叙。」



沈慕之蹙着眉,有些不悦,「远东打晕你,以下犯上,你不该轻饶他。」



「臣妾和王爷之中,他怕一个就好了。」我笑,伸手点了点他皱褶的眉心,「王爷要一直这样对臣妾说教吗?」



他一惊,随后便舒开了眉,耳尖便染上了薄粉。



他见我这般嚣张,却无奈我何,只将我一把揽到了怀里,故意冷着声,「这世上,怕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像你一般胆大妄为。」



他知晓我在沈褚面前夸下海口,也知道我开了酒楼,用赚的银子替他树立威信,自然,也清楚我偷偷潜入他的书房,翻看他的书稿。



其中记载了过去沈褚的一些势力,涉及党争政务。



所以,远东才Ţũₐ会如此紧张。



可沈慕之清楚,我不会做不利于他的事情。



如果我真是贪生怕死虚与委蛇之人,早在新婚当夜,我就不会留下。



「知道得多,对你未必是件好事。」



「臣妾想与王爷同舟共济,便不想让自己做个什么都不清楚的痴傻之人。」我缩在沈慕之的怀里,能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他听到那话,只将我环得更紧。



「不过,远东倒真的什么都和你说。」



「留他在你身边,原就只是为了护卫你,他倒有些草木皆兵……」



沈慕之将锅全推到远东身上,说得好像不是他自己想听一样。



「如此想来,王爷对臣妾,应当是欢喜至极了,才样样都要报备,句句都要传到……」



沈慕之却嘴硬,「本……本王驻守皇陵,闲来无趣,听听罢了。」



「既如此,王爷有没有听到那一句?」



沈慕之一脸疑惑。



「臣妾想与王爷有个……」



有个孩子。



可沈慕之早就预感到我要说什么,指节轻轻地敲击在我的唇上。



「顾琳琅,你还知不知羞。」



12



我有感觉,沈慕之很喜欢我。



我问他讨要了腰牌,他也没有多问,愿意给我。



临走了,还嘱咐我,「若出了事,不用顾及贤王府,首先保全自己。」



无论这话有几分真心,听着顺耳便也是好的。



归程路上,我叫车夫转辙去了趟西山永平庵。



永平庵是御用庵堂,原本只有皇家子嗣可以入内,近几年倒管的松了,只认腰牌,不太认人。



我想着我对沈慕之究竟有几分真心,有几分是故意讨他欢喜,想到最后,却不免有些愧疚。我想活下去,想为顾家留下香火,想救出我想救的人,然后岁月安平,云淡风轻。



如今,我是贤王妃,只能和他坐在一条船上。



可必要时候,我的确可以割舍掉贤王府,割舍掉他。



毫不顾忌的。



为求心安,我在前堂多拜了几遍菩萨,才绕到了后院。



等了很久,有人叫了我名字,「琳琅。」



若是先帝在世,旁人见着她,都得叫一声夕贵人。



可在我眼里,她不是前朝最后一位宫妃,不是什么夕贵人,更不是法号了忘的尼姑子。



她永远都是穆春浓,是差点就成了我嫂嫂的穆春浓。



是皎如月霜,明似曦光的穆春浓,而不是宫里的那个冒牌货。



穆春浓将我请进庵里,明明是笑着的,眼圈却红了,「我二人,也有许多年没见了」



我向来镇定,时下却泪眼婆娑。



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三,正该是云鬓花颜的年纪。



便要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只因先帝驾崩时,她位分不够,不能留在宫中,就被打发到这永平庵里,削发为尼。



我牵着她,一本正经,「我带你走,好不好?」



她笑,「你还似从前,总说傻话。」



13



早前。



早在我还不认识什么沈褚,沈慕之之前。



父兄出征,家里冷清,顾风消写信递去穆家,邀穆家阿姊穆春浓时常来做客。



穆春浓救过我哥的性命,我哥也总和我提,她如何如何温柔,如何如何好,叫我当她是未来嫂嫂。



可穆春浓毕竟女儿家,脸皮薄,不好意思来。



倒是她妹妹穆春意时常来玩。



母亲早逝,我鲜有玩伴,一来二去,我和穆春意倒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穆春意总开玩笑说,「我和你玩得最好,要不等你哥回来,我给你当嫂嫂吧。」



那时,我只以为,那是一句玩笑话。



再后来,便到了我的生辰,我千邀万请,终于得见了穆春浓。



穆春浓不仅是好看,而且是出尘绝世的那种好看。



一弯素钗挽青丝,云罗似纱笼烟雪。



是不用打扮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的温柔女子。



若说穆春意是明艳多情的春桃,穆春浓便像是开在水泽之地的木兰,温柔易碎。



穆春浓和我说,其实我哥没有见过她的样貌,只是因为她救了他,就三不五时给她递信。



「他那时伤了眼睛……」不知想到什么,穆春浓香腮酡红,「他……很憨,只知道写信,不知道来见我一面。」



其实,她倒有些冤枉他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没多久,西北战事告急,我哥只能随父远征。



她能三不五时收到他的信,也是因为他眼疾初愈时,就通宵达旦地写了好几十封,托我隔一段时间就递一封出去,别叫她担心。



自我生辰后,穆春浓时常来看我,却从不空手来,



有时是几个甜橘,有时是自己做的蜜糕,拿一个竹编的小盒装着,掀开包着的巾帕,还是热气腾腾的。



我喜欢把头枕靠在她的膝上,一面嚼着她带来的蜜糕。



即便糕屑落到她的裙上,她也不恼,柳眉浅弯,为我念书。



杀伐的兵法谋计,从她口中绕了一圈,都变得分外温柔。



那时,穆春浓好像一道温暖柔和的春风,吹进冷落空寂的顾府,能使贫瘠生出颜色,能使冰雪顷刻消融。



她会和我说起哥哥,说起他时,她一低眉,眼里泻出几分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欢喜我的容貌?」



自然会欢喜,他高攀得太多了。



我叫她下月再来,我约个画师上门画像,递给我哥。



可后来画像画好了,穆春意却动了心思。



她将我寄给我哥的画换成了她自己的画像,反将穆春浓的画像,递到了宫中的宦官手上。



先帝见着穆春浓的画像,想起了故去的王皇后,竟要她月内应诏入宫。



东窗事发,穆春意跪在地上,求着我,求着穆春浓,成全她。



我破口咒骂,「成全你,那春浓姐要怎么办!你何其怨毒!你可知先帝大姐姐五十岁……」



「我对风消哥哥是真心的,姐姐,琳琅,你们就成全我吧,若不能嫁给他,我情愿一死……」



穆春浓瘫在椅子上,像被剥去了魂灵。



许久许久,落下一行清泪。



14



我似从前趴在她的膝头。



可她却不似从前丰润,常年吃斋礼佛,亦或者是愁丝萦绕,让她消瘦异常,高起一块的膝骨硌得我生疼。



「这世间情爱,本就没有什么成全可言。」



穆春意求着春浓姐和她换了身份,让春浓姐顶着穆春意的名字成了先帝的妃子。



她原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顶替春浓姐,做我哥的未婚妻。



却没想到,这世间弄巧成拙的事情这般多。



穆家将女儿送进宫中,尝到了甜头,为攀附权贵,竟将另一个女儿也送进了沈褚的府上。



轿子来抬穆春意的时候,她那张明艳似桃的脸煞白煞白。



她拉着我的手,求着我能带她走,带她去找我哥。



她说,顾风消收到了她的画像,他写信给她,说他是喜欢她的。



可再多的情话,都是写给穆春浓的,她怎么会不清楚呢。



顾风消的情与爱,是她从春浓姐这里抢走骗走的。



顾风消的执念无悔,也全都是给穆春浓的。



我抹干了眼角的泪,是心疼她,也是心疼他。



「我全告诉他,好不好?」



她转着佛珠的手一滞,口中不停诵的经文也断了。



当初,就是因为她的交代,我才三缄其口。



可过去那么久了,那些事,早该说了。



「说也无益。」



「可我哥一直没有娶妻。」



是前朝的夕贵人也好,是今朝的淑妃娘娘也好,于他而言,都是无望的执迷。



可他,还是情愿等着,等着那无望的人,施舍怜悯,回头看他一眼。



「你就忍心,一直将他蒙在鼓里。」



「琳琅,你知道的。」她放下佛珠,温柔地替我梳理着耳边的碎发,温柔潋滟的目光,仿佛又将我拉回了从前的时光。



那些,她只是穆春浓的时光。



「说了,对风消没有好处的。」



15



我回到了京城。



照常进宫拜会荣太妃,照常要挨沈褚的骂,照常要碰各路来的冷钉子。



心情烦闷的时候,就去永平庵看看春浓。



她总说她一切都好,却吃得少,被我缠着,才会多吃几口。



同在庵里的尼姑子希望我常来,说春浓见着我来,她总是会多吃一些的。



我哥倒是过得风生水起,朝中可堪重用的武将不多,又都上了年纪,我哥那个愣头青,哪一路都不靠,平日里被各路老将带着,倒捡了一箩筐的功劳。



沈褚讨厌我,自然也讨厌我哥,但功勋摆在那儿,该论功行赏的,他也不好意思不给。



转眼,过了夏,入了秋,我哥升了二品。



我找了账房王先生,下令关停赌坊。



这几个月,抛去拿出去做善事的,也攒下了三十万两银子,眼下不缺钱了,就得把该停的都停一停。



赌坊停了,我闲着无事,便窝在沈慕之的书房写字。



年纪轻轻,写的字却透着苦。



「最忌情深。」



世间种种,最忌情深。



门外却传来声声喧哗。



秋棠将我拉到了外头,等我到了,沈慕之刚好打马经过。



士兵拦道,人都过不去,沈慕之坐在高头大马上神色凝重,隔了老远,望了我一眼。



望到了,就好像放心了,移开目光,继续往城西的方向去。



「王爷……不入府吗?」



秋棠觉得疑惑,我也觉得疑惑。



一直到晚间,远东带着消息回来了。



沈褚急召沈慕之回宫,晾了沈慕之半天,也没交代事情,只把他打发到城西破庙落脚,还特地交代,不许回府。



「城西破庙都是乞丐,他竟这般羞辱王爷!」远东气不过,一拳敲在桌板上。



我淡淡然,「红木的,很贵的。」



远东自从被沈慕之罚过,便很怕我,听我这么说,连忙畏畏缩缩地把手束到身后。



陶大婶烧了一大桌子的菜,王爷没来,菜都多了,我招呼了一桌人,一起坐下吃个团圆饭。



「进不进门都无妨,知道他无事,我便心安了。」我举杯庆祝,一杯两杯,喝到第三杯,远东便拦住了我。



远东肃着脸,唯独这件事上,不留情面,「贤王吩咐过,王妃不能多喝。」



我面露愠色,刚要发火,王账房突然冒冒失失地奔进来,三魂吓掉七魄,「王……王妃,不好了。」



他还没说明白什么事,外院点起一排排火把。



我打眼望过去,领头的是位身披盔甲的将士。



「奉陛下口谕,召贤王妃入宫。」



寻常的召见,不会叫一个武将来宣。



我想到什么,回身望向远东,命令道,「你去拦住王爷,今夜如何,都不许他入宫。」



远东一愣。



我被宫人拉拽着带走,见他还傻在那里,「听到没有!」



远东这才像回过神,对着我狠狠地点了个头。



16



沈褚派重兵百余人,将我押进了皇宫,若是能敲锣打鼓,他也愿意把声势弄得再号大些。



最好弄到满城风雨,这样就会传到沈慕之耳中。



「贤王妃知道,朕找你来做什么吗?」



宫人把我按在地上,我动弹不得,只被迫地套上拶刑的刑具。



十二根竹棍穿过我的双手五指,只捎扯着两端的长绳一用力,竹棍就会死死地夹住五指。



十指连心,剜心之痛。



我伏在地上,想要逃,却又侍卫被按回到了地上。



不消片刻,五指青紫变形,血沿着竹棍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砖上,蜿蜒成行。



我颤栗不止,汗水浸透背脊,凄厉的惨叫久久回荡在空空的大殿之中。



我嚎得越哀,沈褚笑得就越得逞。



「私设赌坊,贤王妃当真以为自己ŧŭ̀ₙ,可以瞒天过海吗?」



沈褚丢出一本从酒楼搜出的账簿,正是我叫王账房每日都要记下的,谁人几时进了赌坊,几时走的,赊了多少锭银,又挣了多少锭银。



每一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



「贤王妃,你可认罪?」



「认……认……」我再不想吃苦头,满身的血痕,都是挣扎之下,被抓伤的,「你……你要如何便如何,不……不要再用刑……」



沈褚笑着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早已不成形的手,啧啧几声。



「可惜了,柔若无骨的一双酥手,竟被折磨成这般……」



我挣扎着后退,沈褚眼神阴翳,狠戾地一脚踩在了我的手上。



来来回回,碾过几遍。



听到我痛号,他笑得越发乖张。



「顾琳琅,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啊——」



此刻,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且等着,等着贤王来救你,朕便赐你夫妻二人一个痛快!」



沈褚命宫人拦门,便是想着守株待兔,瓮中捉鳖。



我说得磕磕绊绊,可沈褚听清楚了,「此事是妾……妾身一人所为,与贤王无关……」



他当然知道,这事和贤王没有关系。



他特地把贤王从皇陵召回来,又大张旗鼓地将我绑来,便是为了让这事和贤王扯上关系。



无论贤王到底有没有参与其中,只要他为了救我夜闯皇宫,那么他做了什么,没做什么,关上门,沈褚都有办法治他死罪。



我被悬在架子上,奄奄一息,汗水和血水混杂着,将里衣浸渍得透湿。



沈褚笑,「贤王妃早些服软,也不至于受此酷刑。」



「处处同朕作对,能落着什么好呢?」



我昏过去一次,沈褚又命人用凉水将我泼醒。



如今,我浑身战栗,缓了好久,才缓过一口气来,「陛下……有没有看过这账本?」



沈褚蹙着眉头,不解其意。



「呵。」我没忍住,冷笑了声。



「你笑什么?!」



「陛下不觉得,那些名字很眼熟吗?」牙关不停地打颤,我说一个字,便要咬着自己的唇缓一下。



「户部陈康青,南尤民,允文韬,兵部文三省,廖成俊,巡防营……」



直到嘴唇都被咬出血,才将那些名字念了完全。



沈褚听着这些名字,越听,面色越凝重。



等我念完,他彻彻底底地脱下了那副志得意满的嘴脸,目眦欲裂。



「这全是助陛下登上皇位的有功之臣,国……国之栋梁……」



「为了妾身……一条……一条贱命,陛下……陛下弃掉他们,不……不怕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吗?」



开设赌坊时,我有意邀请朝中显贵入局。



除了为自己敛财,更多的,是想要将自己的性命,同他们的系上。



「律法第二条,凡参是聚众赌博,无论官籍大小,一……一律革职查办……」



沈褚一把扼住我的颈,不想再让我说下去,「那又如何?!这本账簿,等你死后,朕便会一把火烧了!」



「哈、哈哈哈——」我笑得放肆,沙哑的喉咙,发出鼓风的响声,「陛下好生天真,妾身倒……倒有些开始喜欢陛下了……」



沈褚贴近,眼神危险,「顾琳琅,你一个将死之人,还嫌自己命太长吗?」



「陛下,怎,怎会觉得这账簿,天下只有一本?」我垂着眸,「列位大人签字画押的账簿,还有一本,早就交由王府亲信,若……若是我今日回不了王府,明天就会有人将账簿呈去御史台。」



「到那时候,有列位大人,为……为妾身殉葬……」



沈褚扼住我脖颈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我呼吸不过来,青筋暴起,脸也涨的通红。



饶是如此,却还是牵起唇角,嘲弄着他的蠢钝。



17



沈褚自然不愿意为了我一条烂命,赔上自己的半壁江山,权臣拥戴。



所以沈慕之没有来,是好事。



若是他来,我便不敢赌,沈褚会不会为了杀掉他,不惜代价,自废臂膀。



这夜总算是熬过去了。



天色将明,朝臣要进宫觐见。



沈褚无法,只能将我放出宫。



这一夜,太过漫长。



我被折磨得不成人样,沈慕之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既明既暗的晨时,沈慕之像一只游离的孤魂,嵌在玄武门弥漫四起的雾中。



从来风华绝代的人物,从来贤明通达的人物,一夜之间,落魄许多,憔悴许多。



下巴生出短寸的青茬,凤眸爬满了血丝。



我像块被揉烂的破布,他接住我的那一刻,恹恹的凤眸寒光乍现,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肃杀和冷彻。



向来自持冷静的人,此刻却好像化身成了头不会思考的野兽,面容狰狞地提起长剑。



「我去杀了他……」



直到我叫他,他才醒过神来。



他挥剑割袍,拿着一块布,将我的手包起来。



秋露浓重,若是湿气浸到了骨头里,往后刮风下雨,有的是苦头吃。



裹到第一圈的时候,我便受不了,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肩头,鼻尖嗅到铁锈的血腥味,才理智回笼,松开了牙关的力道。



他闷哼一声,只把我抱得更紧,「琳琅,没事的……」



我靠在他的怀里,控制不住自己,像个孩子似的冲着他撒娇,「沈慕之,我好疼……」



沈慕之开口,喉间沙哑,「我知道。」



他把我的头,重新按回肩上,「咬着我,我陪你一起疼。」



我泪眼婆娑,「沈慕之,你送我回家,好不好?」



沈慕之抹去我眼角的泪,应了声好。



沈慕之没有踏进宫门,沈褚便没有办法治他的罪。



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



可沈慕之说,这事情不会就这么过去。



他要叫沈褚,血债血偿。



秋棠牵着我伤痕累累的手,按进了药汤里。



那一刻,我痛彻心肺的凄惨呼号,叫屋里所有人都红了眼。



我蜷在床上,瑟缩成一团,他们担心我太疼,咬伤自己。



往我嘴里塞了一个巾帕,可饶是如此,口中的腥甜,依然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远东听了我的话,拦着沈慕之。



被打得浑身是伤的时候,都没有落一滴泪,却在听到我的哭声时,红了眼睛。



他跪在地上,跪在我面前,一遍又一遍磕着头,直到磕得满头血污,众人才把他拦停。



我缓过来了一些,把他叫到了跟前,「远东。」



远东胡乱抹了一把脸,眼睛却还是红的,「王妃……王妃吩咐。」



「你拦住了王爷,你,你做得很好。」我勉强扯出一个笑脸,不让他担心,「不用……自责。」



远东摇头,「若是远东没有拦着王爷,王妃就不用受这皮肉之苦……」



「若没有你,我和贤王早就成了孤魂野鬼……」我拦住他的话,「我和贤王,都谢谢你。」



18



有了账簿,沈褚不敢再算计我,也伤不到沈慕之分毫。



沈慕之留在京城四处走动,倒叫沈褚担心。



沈褚自然不可能担心沈慕之的安危,他担心,也是担心沈慕之会笼络朝臣。



这一回倒不能怪沈褚小肚鸡肠了。



换做从前,沈慕之的确不屑此道,可大抵是沈褚动了我,沈慕之也彻彻底底认清了,若再不有所行动,贤王府也好,荣太妃也好,早晚一天,都会任人鱼肉。



原先替沈慕之效力的门客,大多转投沈褚门下,可是凭着沈褚那小家子妇人的气度,自然不可能重用他们。



既然沈慕之肯纡尊降贵结交,再加上背靠我哥,二品军侯,很多朝臣,便也动了心思。



这些事情,我插不上手,也无力插手。



深秋叶落,沈慕之离开了京城。



从始至终,都按着沈褚的意思,不曾踏足贤王府一步。



我不在意他来不来,倒有人惦记。



丞相府的小小姐,一直都是属意沈慕之的。



三天两头派人在王府蹲点,知道沈慕之即便是在京城,也从未入府看过我,在路上碰见都要掩着嘴笑我几句。



那小小姐的下人更是口无遮拦,「贤王府的马车这是要去哪儿呀,莫不是这活寡守不住了,王妃要出城去讨些荤腥尝尝?」



我却不和她一般见识,挑下帘子。



宜山,我住在沈慕之替我修的暖阁里,吃着他差人从岭南递过来的柑橘。



柑橘在炭火盆上一炙一烤,满屋甘甜的果香。



沈慕之操着那双金贵的手,剥开橘皮,挑去白丝,将那丰盈的橘瓣,一片一片,喂到我的嘴里。



「王爷服侍得很好,这是奖你的。」



我揉着他的耳垂,在上头浅浅一啄,沈慕之半边脸都红了。



他一把扳过我的身体,便是铺天盖地的吻。



他刚刚才洗浴过,身上的气味如松柏清冷,鼻息却灼热,我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滩水,望他一眼,凤眸微红,恰是情浓。



好一会儿,难舍难分。



沈慕之贪恋地品尝着我唇齿间的橘香,深眸之下,暗潮汹涌,「味道很好。」



说的不知是橘子,还是别的……



我点着他绛红的唇,「不及王爷,身在宜山,都叫京城的闺阁小姐念念不忘。」



沈慕之自然清楚,他在京城结交的权贵中,能有谁家女儿,可以惹我不快。



「既让你生厌,我同丞相断交便是。」



19



「她有心嫁你,是桩好事。」



能得丞相相助,沈慕之可以省去好些气力。



沈慕之听我口吻并无波澜,心生愠怒,一把掐在我的腰上,「顾琳琅,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我一声轻嘤,眼看着身上的衣物如莲瓣一般被一层层剥开。



濡湿的唇掠过我的肌肤,所过之处,势如燎原。



原来这人,是要这般激的。



不知想到什么,他理智回笼,想要停下。



我却不肯,情动地环着他的脖子,要他抱我去榻上。



一声又一声的娇怯将他仅剩的理智撕个粉碎。



「慕之……夫君……」



「夫君想要别人,琳琅无怨,只要夫君能给琳琅一个孩子……」



我故意用言语刺激他,破碎地喘着气,「我将夫君……让……让给小小姐,可好?」



沈慕之恶狠狠地一口,咬在我的唇瓣上,「顾琳琅!」



「这世间,我只要你……」



被翻红浪,云雨不歇。



他固然清楚,我和他现在,不能有孩子。



可他总架不住我求,架不住我说,「琳琅想与夫君有个孩子。」



他亲手熬的避子汤,他亲手倒了。



最后,也只是挫败地吻了一记我的额头。



「顾琳琅,你便将我的心和命都拿去吧。」



20



转眼入了冬,京城开始下起连绵的雪。



我的伤大好的时候,沈褚最喜欢的妃子,淑妃娘娘雪地夜行,不慎流产了。



万没有想到,沈慕之当初的那一句『要沈褚血债血偿』,最后竟是落到了穆春意的头上。



我入宫去向荣太妃请安。



她看着屋檐上的积雪说,「从没有人,能欺负到哀家头上。」



「贤王妃,你受过的苦,不是白受的。」



淑妃的孩子在腹中早已成形,取出来的时候,能够辨出,是个男婴。



如果他能被平安诞下,他会成为沈褚的第一个皇子。



淑妃悲恸不已,沈褚自然也是。



从那以后,沈褚便无心朝中之事,一心陪着穆春意。



我哥从边塞回来的时候,我并不知晓。



穆春浓病了,我放心不下,去永平庵照料了她半个月。



庵里的尼姑子说,原以为是场小风寒,休养几日便会好,可没想到,入了冬,竟下不了床了。



我总宽慰她,「会好起来的。」



可她素白着脸,一副与世无争,不顾俗尘的模样,只叫我心慌。



直到,有一日,房门从外头被人推开。



疾风卷雪,寒气侵入。



我正要骂,定睛一看,发现来人是远东。



他身上堆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却顾不上拂去,面色凝重地望向我。



「陛下斥顾将军与宫妃有染,下令将其交由大理寺收监……」



我起身要走,穆春浓突然从床上跌落了下来。



「也带我去……」



21



穆春浓是出不了永平庵的。



前朝的妃子,注定一生都要被禁在这牢笼里,不死不休。



穆春浓身体尚好时,我和她说过,要带她走。



那时候,她不愿意。



她说,凡尘俗世,她都放下了。



我便真的以为,她都放下了。



可她若真的放下了,眼下风雪夜路,她甚至都病得下不了地,也要千里万里地奔走京城,为的是什么?



她口中诵着经文,手里的佛珠,也转个不停。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猛地一激灵,手中的佛珠落到了地上。



她回牵我,眼眶一圈都红了。



「琳琅啊。」



忍了一辈子,故作云淡风轻了一辈子。



她终是抱着我,失声痛哭,「我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世间种种,最忌情深。



若是情深,便不会再去问及代价,不会再去权衡利弊,计算得失。



穆春浓是如此,我哥亦是如此。



淑妃在梦魇中喊了我哥的名字,我哥一贯情深,以为自己翘首盼望的人,心里也有他,乐都来不及,怎可能忍心让她一人担责受罚。



所以,那私通有染的罪,他蠢到背下了。



要救顾风消,就要撇清淑妃和他的关系。



要撇清关系,瞒了两朝天子的夕贵人就要认下欺君之罪,做回穆春浓,解释清楚所有的误会。



为何明明是同她不相干的事,最后却要牵连到她。



我和她并肩等在外头。



宫人宣旨。



穆春浓已不会走动,只能差使个侍卫,背着他。



我牢牢地抓住她的手,不愿她去。



她不施粉黛,穿一身素静的袈裟。



那一刻,我突然很希望,她真的只是法号了忘的尼姑子。



不要去担那些本不该她去担的罪责。



可她对着我笑,柳眉微低,仿佛又回到了我二人初见之日。



她变回那朵开在水泽之地的木兰,眸中全是潋滟易碎的水光,「琳琅。」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Ṭū⁵只知道抓着她的手哭。



「春浓姐,不要去。」



我和她都清楚,此一去,便是天人永隔,再无相见。



她洒脱地笑着,一点一点,松开了我的手,「就让我去吧。」



「我愿意的。」



22



她求仁得仁,我不该为她难过。



可当她盖着白布,被宫人抬出来的时候,我还是失了魂,一把扑了过去。



「王妃!」



远东要来拉我,却被我推开。



指尖颤抖地掀开掩着她的那块白布。



她满身的血污,该是受尽了摧残折磨。



是啊,沈褚,从不会轻易放过谁。



可尽管如此,她为什么还在笑啊。



眉宇舒展着,像是正在做一场永远都不会醒的美梦。



我抱着她,能感觉她身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消散。



我厉声悲嚎,痛彻心肺。



我该去怨谁,该去恨谁。ẗū́₍



是谁杀了这世上待我最好的的穆春浓?



是沈褚,还是穆春意。



是顾风消,还是我。



顾风消跟在后头,形如枯槁。



「害死她,你满意了……」



「顾风消,害死她,你满意了?!」



我摇摇欲坠地扑过去质问他,一记又一记捶着他。



想要叫他将穆春浓的性命,给我还回来。



还回来。



把这世上最好的姑娘,还回来。



却顿感一阵天旋地转,彻底昏了过去。



23



从那日起,顾风消的求生之意,便好似随着穆春浓一道死了。



他去最危险的地方,打最危险的仗。



似乎从来就不想,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似乎巴不得就死在某个地方,马革裹尸,一了百了。



沈慕之从外头请了位大夫来住进府上,照顾我的身体。



是的,我怀孕了。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她静静地窝在我的身体里,不吵也不闹,只是磨得我吃不下饭,闻到什么都想吐。



知道我总是孕吐,沈慕之递了一箱又一箱的柑橘进来。



可我现在闻到酸味越发想吐,我想吃辣的。



尖细的红辣椒,能辣到冒出汗是最好。



酸儿辣女。



秋棠很欢喜,「女儿好,女儿贴娘心。」



对这孩子,我有期待,更多的却是惶恐。



怕她也是个痴情种,会像春浓姐那样,对俗世之情,陷得太深。



我和秋棠去山里祭春浓。



烧完了纸钱,我将自己常写的那四个字,一并烧给了她。



「最忌情深。」



希望来世,她可以不要被情感负累。



等从山上走下来,还不见远东。



「赶个车这么久不回来,」秋棠发起了牢骚,「再过会儿,日头都要出来了——」



话音未落,中了一记闷棍。



24



是沈褚?



不,不是沈褚。



前朝纷争,后宫动乱,沈褚分身乏术,根本无心对付我。



那会是谁……



我的眼睛被黑布蒙住,却也能预感自己正被反手捆在马背上,一路颠簸,在往更深的山中去。



「老大,听说这贤王妃是个活寡妇,还没那啥过呢,就这么扔下山崖,是不是太可惜了……」



一个越发粗犷的声音,「王二麻,你小子想干嘛?」



「那自然是……嘿嘿……」一串猥琐的笑声后,我被扔到了地上。



「你们是何人派来的?若是求财,贤王府有的是钱……」



不等我说完,肮脏不堪的大手已经伸到身前,一把撕开了我的衣襟。



他们像地狱的恶鬼,狞笑着撕开我的衣服,扯烂我的裤子,腥臭的口水滴在我的身上,我无力反抗。



「老大!这富贵人家的女儿果然是好货色,这细皮嫩肉跟水磨豆腐似的……」



「先等等……碰了这女人,那老头不认账怎么办?」另一个声音响起。



「怂蛋!难不成老大还会怕那老头?他敢不认账,不认账把他女儿抓来一起干了!」



趁他们起争执,我拼命挣扎反抗。



跨坐在我身上的男人被我一把掀翻在地。



刚要跑,横出一个人,狠狠地一脚,踹在了我的肚子上。



疼……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后,一堆人围着我拳打脚踢。



下身一股热流。



我护着肚子,显得无济于事。



「老大……这女人……」



话还没说完,一声烈马嘶鸣。



我弓身蜷在地上,企图护住自己的肚子,分明已无人再对我动手。



可是身下的暖流,刻骨Ṱū́₆铭心的痛……



沈慕之颤抖地扯开笼在我眼前的黑布,把我牢牢地抱进怀里。



他在哭,眼泪滴落在我的肩上,很烫。



「琳琅,没事了……」



我麻木地看着遍地的尸体,麻木地看着自己身下蜿蜒的血迹。



「沈慕之。」



「我的孩子没了。」



25



袭击我和秋棠的,是一伙土匪。



远东,则是被土匪的调虎离山记骗走的。



他们计划缜密,连我身边会有几个人,都算到了,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老头,女儿。



老丞相。



我清楚,沈慕之自然也能查清楚。



他把我送回顾府安顿妥当后,便去找老丞相,应下和他女儿的亲事。



丞相府欢天喜地地挂起灯笼,那小小姐更是面若桃花地来顾府显摆,说我是下堂妇,贤王不久便会迎她入府,她会成为王府真正的女主人。



她说那话的时候,沈慕之正蹲在地上,替我洗脚。



我一遍又一遍把铜盆掀翻在地。



他一遍一遍毫无怨言地将盆捡回来。



重新接水放水,重新替我洗脚。



擦拭干后,他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将我的脚捧进怀里暖着。



我却如丢了魂的木偶,面无表情。



「脏了。」



他的手陡然一颤,凤眸潋滟。



他将我抱回榻上,眉眼之间,尽显怜惜,「琳琅。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女子。」



26



一年后,我哥从西北险地活着回来了。



区区一年光景,两鬓却已霜白。



可没有人感叹他老得快,京城不乏比他更老的人。



禁军首领垂暮,老丞相谏言,将护卫皇宫的职责,交到年轻力壮的顾风消手上。



朝臣纷纷附议。



沈褚不肯,下令退朝。



众朝臣无一人离去。



连着几日,都是如此。



沈褚无法,只得应了。



三年之期即满,沈慕之该从皇陵回来了。



荣太妃却彻底病倒了。



从来仪容华贵的太妃娘娘,卧在榻上,面无血色。



宫人端来汤药,她试都不试,便饮了。



我取下银簪,戳着那残存的药渣,不消一会儿,簪尾变黑了。



我看向她,她却握住了我的手,和我解释。



「开始,是皇太妃赐的一盆花,各宫都有,便不曾留意。」



等察觉出不对的时候,已经中了毒。



毒性很缓,却要人性命,解药只握在那一个人的手里。



「琳琅,哀家老了,不想拖贤王的后腿。」她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往后的路,只有你陪着他走下去。」



「他生性冷冽,可我知道,他会中意你的。」荣太妃将她最爱不释手的那只血玉镯,戴到了我的手上,「告诉哀家,你会陪他走下去的,对吗?」



我似从前那般,对她顺从地点了点头。



「如此,哀家便放心了。」



「退下吧。哀家很累,很累……」țṻ⁻



27



我哥叫顾风消。



风消雨住,天下太平。



可我哥不会让这风停消住,沈褚当着他的面,杖杀了他爱了一辈子的人。



他蛰伏已久,找到机会,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噬骨饮血。



沈慕之回到京城的第二天。



宫里走水,沈褚住的宫殿烧得火光连天。



一起死在大火里,悲号不止的,还有那明艳似春桃的淑妃娘娘。



听说淑妃娘娘临死之前,还在喊着我哥的名字。



「风消哥哥,风消哥哥……」



可直至宫殿烧成一片焦土,本该守卫宫城的禁军仍无一人察觉。



沈褚没有子嗣,众朝臣迎沈慕之登基。



沈慕之将本该判死的顾风消革了职,轻描淡写的处置,却无人提出异议。



眼下,顾风消回到了顾府,他似从前,提了两壶女儿红,要了半只叫花鸡,支起桌板,同我对坐。



鬓间霜白,满目苍凉。



唯独提到她的名字,眼里亮起了光,「和我说说关于她的事情吧。」



蹉跎一生,他爱对过人,也爱错过人。



事到如今,他已经做完了所有他觉得该做的事。



只想守着和她有关的回忆,了此残生。



28



丞相告老还乡,沈慕之依照旧言,迎丞相的小小姐入宫。



可怜那金枝玉叶,自恃天之骄女的小姑娘,在入宫的第一天,便被关进了冷宫里。



沈慕之厌恶透了她,也恨透了她。



进宫那天,连面都没有让她见。



这一生,她都会不知缘由地困在冷宫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不知道她午夜梦回,会不会后悔自己爱的人,偏偏是沈慕之。



「世间种种,最忌情深。」



我住在顾府,还是总写着这几个字。



我又有了身孕,大夫说,这次是对双胞胎。



沈慕之想迎我入宫,他说册封大典,不能再拖了。



沈慕之后宫无人,而我是皇后,是天下人的皇后。



也是他一个人的皇后。



所有人都说,我苦尽甘来了。



我却掏出了一纸和离书。



吓得沈慕之脸都白了。



「我不许!」



在我面前,他从来都不自称朕。



我退而求其次,和他解释,顾府人丁稀少,两个孩子,我想给顾府留一个。



所以,想诞下皇子,出了月子后再入宫。



沈慕之全应了。



对于我无理的要求,他总是无限制地妥协。



似乎他并不在意我有没有孩子,亦或者有几个孩子。



他只在意我。



只要我不离开他,一切都可以商量。



偶尔,他还会耍些性子,赖着不肯回宫,留在顾府,陪我过夜。



午夜梦魇,他总喊着我的名字惊醒。



见我安然无恙地躺在他身边,又将我搂进他怀里。



「琳琅,你会离开我吗?」



我拍了拍他的背,没有回话。



29



我叫顾琳琅。



琳琅美玉,安置于匣。



可最后,被放在匣子中的,归还给沈慕之的,只有荣太妃给我的那只血玉镯和那封我早早就拟好,却被沈慕之撕碎的和离书。



在沈慕之不曾察觉的夜里,我带着诞下的两个孩子,远走他乡。



远东替我驾车。



他说,他这一世,欠我三条命。



第一次,他对我动手。



第二次,我的手险些废了。



第三次,我没了孩子。



这三条命,是造反也好,为奴为仆也好,他要偿还回来。



我离开了京城,一路南下。



听说江南很好,水土养人。



我打算先去那儿呆个三年五载。



然后等孩子大一些,就带着他们周游四方。



哪儿都去,唯独避开京城。



途径宜山脚下,我叫停了马车。



云霭之中,那座沈慕之为我搭的暖阁若隐若现。



回忆过往,突然觉得自己活得特别吝啬。



尤其是对沈慕之。



要了他的心,要了他的情。



却始终守着自己的戒线,什么都不肯交出去。



沈慕之。



愿君日后,岁月风平。



【番外】



孩子长到三岁,便开始缠着要找爹爹,这让我十分头痛。



家里只有远东这个伯伯,哪有什么爹爹。



大儿子顾忆浓怕自己被同龄人笑话,和弟弟顾念浓商量,「以后我俩出去,就管远东伯伯叫爹爹。」



顾念浓:「可是娘亲说,不能撒谎,伯伯怎么能成爹爹呢!」



一句话,把顾忆浓气跑了,「那你一个人丢脸去!」



好在,这两个儿子虽然脾气倔,却也很好哄。



这一点,倒有点像沈慕之。



带上街,一人一串糖人,再表演一个哭唧唧,「念浓忆浓,只要爹爹,不要娘亲了是吗?」



两个大胖儿子赶忙围上来,一人一边在我的脸颊上吧唧一口。



哄完,收工。



我一手领着一个胖儿子往回走。



忆浓突然扯了扯我的裙摆,「娘亲,前头这个好看的哥哥手里怎么有你的画像?」



念浓也是一脸震惊,「娘亲,他的眼睛和我们长得一样耶。」



沈慕之生得一对凤眸,我两个儿子,也是惹人注目的凤眼。



沈慕之也久久地怔在原地,不自觉,手里的画像瞬间捏成了一团。



凛冽的目光投向我,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了般。



我脚底抹油,正要溜。



身后远东提着糖葫芦来了。



「忆浓念浓,看伯伯给你们买什么好吃的了!」



「哇!谢伯伯!」念浓朝着远东奔过去,一把扒住他的腿,俨然小狗腿子。



「咳,」忆浓则像小大人似的,故作镇静,「和你说的都忘了啊,要叫爹爹。」



忆浓当着沈慕之的面,端端正正大大方方地冲着远东,作了个揖,「谢爹爹。」



一瞬,我想离开这个美丽的人间。



沈慕之瞬间寒眸冷彻,「小东西你管他叫什么?!」



「哎呀,大少爷,小少爷,这样不好吧……」远东前一瞬还在扭捏作态,不好意思,下一瞬听到沈慕之说的话,回过来神。



看向沈慕之,瑟瑟发抖,「王……王……」



「娘亲,伯伯为什么要学狗狗叫啊?」



「咳。」忆浓肃着眉,「是爹爹。」



沈慕之再也忍不了,一手一个抱起儿子,挂在肩上。



还不忘了回头牵住我。



「顾琳琅。」沈慕之咬牙切齿。



叫我觉得我这回京的日子,怕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夫……夫君。」我连忙卖乖。



「没用。」沈慕之狠狠地揽住我的腰。



「这三年的帐,我们回去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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