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死后,我殉情在他坟前,却被嫌弃脏了他的轮回路。
那时,我魂魄刚刚离体,见他飘在坟头上,便欢喜地扑过去。
「夫君……」
不想他竟迅速避开我,冷声呵斥不许我靠近。
「滚开,爷活着避不开你,死了还能再纵容你不成?」
他扫了眼我的尸身,目露嘲讽。
「还跑到爷的坟前寻死,真恶心!」
1
夜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山里的路径渐渐湿润泥泞,就如我此刻的心情,潮湿又压抑。
记得幼时,我孤苦无依,宿于冷宫。
快要饿死那年,洛枫似一抹骄阳,捧着精美吃食,闯入我灰暗的人生。
成年后,他为我放弃仕途,甘愿做一名闲散驸马。
人人都说他爱我如命,哪怕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试着摘一摘……
「为什么?」
我看着他清隽飘渺的魂魄,一时接受不了他眼中宛如实质的厌恶。
「那般处心积虑地哄我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嗤笑。
「爷是权臣嫡次子,父亲想攀附皇室,又不好让陛下疑虑。你这冷宫废物公主的意义,不够明显吗?」
所以他一开始接近我,就目的不纯?
我自嘲苦笑。
「演了大半辈子恩爱戏码,还真是辛苦你了。」
他淡淡睨着我。
「为父分忧,是做儿子的本分。倒是你,最该谢谢爷。若没遇到爷,送去蛮夷和亲都算好结局。」
说完,他抬手一挥,竟将我打回了身体里。
「生前爷待你不薄,所以麻烦你别死在爷的墓前,既膈应人,又脏了爷的轮回路。」
这时,发现我走丢的宫女太监们已提着灯笼找上山来。
「公主殿下?」
我的贴身宫女云瑶,从我身躯旁捡起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惊呼起来。
「糟了,公主殿下服了千机。」ẗű₎
另一个宫女急忙探了探我的鼻息。
「还有气息,快,快把公主抱回去,我记得库房里有一瓶驸马重金求来的万能解毒丹。」
被宫女们抱下山时,灵魂还没在身体里扎实,但却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禁锢,没法再从身体里飘出去。
我回头看向洛枫。
他坐在坟头上,静静望着我,那眼神深情得仿佛能溺死人。
呵!
我就是被这眼神骗了,以为他对我情根深种,不想有些人的眼睛,天生就多情。
看狗都深情……
我自嘲地笑了笑。
「放心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永远不会……」
他好似听到了我的话,眸光微闪,点点头。
「嗯!」
只这一个字,倒是不像他了。
我苦笑,他竟厌我至此,多说一个字都不愿。
回到公主府,我被喂下万能解毒丹,就陷入了沉睡。
可千机散实在毒辣,救治也不够及时,我熬了几日便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
弥留之际,我吩咐云瑶。
「本宫不愿与驸马合葬,你们把驸马的坟墓从皇陵迁回洛家去吧!」
他既然厌我,自当也是厌恶皇陵的。
我还他自由。
2
临终前,我将阖府奴才的卖身契都还给他们,还赐下了足够余生的银钱。
不知是不是这一善举感动了上苍。
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不是皇陵的穹顶。
而是幼时居住的偏僻冷宫。
这年,我八岁。
我醒时,母后正疯疯癫癫地在廊下跳舞。
她身上的衣裙肮脏破旧,一条条破布飞舞,衬得她宛如乡下的神婆。
瞧见她,前世所有的委屈都涌上了心头。
「母后!」
我冲出去扑进她的怀里,全然不顾她身上的脏污。
「母后,央央好想你!」
若母后能多陪我几年,我便不会被洛枫有意的讨好轻易感动。
直至最后,才知一生所求,皆是虚妄。
「央央?」
母后似感知到我的伤怀,她紧紧回抱我,小心翼翼地安抚我。
「央央不难过哈!妈妈给央央唱两只老虎好不好?」
「好!」
我紧紧抱着她,生怕她会像前世一般,忽然晕倒,化作一阵风消失了。
我记得,她就是在我八岁这年消失的。
从我的眼前,忽然淡化,直至再也看不见。
那一日,我哭了好久,在冷宫里到处找母后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后来,我想闯出冷宫去寻父皇帮忙,却被侍卫一脚踹了回来,躺在地上缓了很久才醒来。
洛枫说得对,前世如果不是他,我只能是一个不受宠的冷宫公主,最终会成为一个稳定国运的工具,送去和亲。
因为别的公主有娘护着,而我没有。
只有他,因着定国公府小少爷的身份接近我,我才得以被父皇看到。
为了维系臣子和皇室的关系,父皇才多给了我几分关注,让我搬出冷宫享受公主的待遇。
我很感激洛枫。
真的。
哪怕他并不爱我,接近我也只是因我身世孤苦,是定国公府最好的选择。
可如今重来一世,我不会再打扰他了。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再打扰他了,我说到做到。
……
给母后梳洗干净,穿上衣柜里最新的衣服后。
我把她带到冷宫后院的水井前,轻轻抚摸她的脸。
「母后,央央带您出宫治病,好不好?」
母后睁着漂亮如蝴蝶一般的眸子,神情呆滞地瞧着我。
「治病?」
「嗯,治病!」
我点点头,用锅灰把她才洗干净的脸涂黑。
母后的姿容是世间少有的绝色,若非如此,也不会从一个消散的小国公主,成为大臣们口中的祸国妖后。
「治好病后,咱们再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母后似也不喜皇宫,竟高兴地痴痴笑起来。
「嗯!不回来了!」
「那我以后就不叫您母后了!」
「嗯,叫妈妈!」
「妈妈!」
妈妈两个字,仿佛有魔力,让母ƭù⁽后红了眼,混沌的神智有一瞬清明,含泪抱着我。
「央央,咱们走吧!」
我点点头,毅然拧开井口下方的一块圆石。
随着圆石拧开,井里的水竟渐渐下落,逐渐干涸,露出铺着沙石和碎骨的井底。
紧接着,井里的石壁咔咔作响,陆续位移,形成一条自上而下的石梯。
母后诧异地看着这一幕,我轻轻一笑。
「妈,咱们出宫。」
母后红着眼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拉着我下去,一刻也不想在这宫里待着了。
就在我们走到井底时,冷宫外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童音。
「我乃定国公幼子,洛枫,这冷宫小爷就闯了又能如何?」
洛枫?
我记得前世,是在我九岁时,他才误闯了这里。
这一世,他怎提前来了?
难道他也回来了?
若是如此,便有些可笑了。
前世他反抗不了他爹,同我演了大ṱůₖ半辈子的戏。
这辈子,依旧反抗不了他爹,于是提早来找我演戏吗?
那不成。
这辈子,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3
七年一晃而过。
我和娘亲坐着马车,一晃一晃地进入了京城大门,最后停在定国公府前。
我掀起马车的帘子,看着定国公府高大的门楣,想着前世公公婆婆冷漠的嘴脸,便有些不安。
娘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给我戴上面纱后,温柔地看着我。
「央央,有娘在,不怕!」
我回头看着娘眼下平平无奇的眉眼,焦躁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随后,我们一起下了马车。
才下马车,早就知道我们来路的国公府管事,便迎出来。
「云神医,您终于来了,老夫人都盼了您两月了。」
娘亲淡淡地点点头。
「带我去见老夫人吧!」
「神医这边请……」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娘亲身后,看着她纤细又挺拔的脊背,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前世,我虽贵为公主,但母后早逝,又被父皇遗忘,所以和洛枫成亲后,定国公和国公夫人对我并不热络。
公主府还未建成,暂居定国公府的那些年月,也是受尽了冷遇。
好在,那时夫君爱重我,下人们才不敢逾越。
那会儿,我只觉得这世间唯有夫君待我情真意切。
是以,才会像菟丝花一样,死死缠住他。
或许正是如此,洛枫死后,才会那般反感我吧。
我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嘴角。
不过,那都过去了。
眼下,无论是娘还是我,都不一样了。
六年前,我们找到江湖中赫赫有名的神医杜衡,为娘亲化去了脑中的淤血。
随着淤血散尽,娘亲神智渐渐清明后,她竟亲自操刀,为自己整容。
娘真的很厉害,前所未有的厉害。
神医杜衡对恢复后,五官变得平平无奇,面上瞧不出任何手术痕迹的娘,敬佩得五体投地。
我的容貌和娘亲有七分相似,是以娘亲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每年都会给我轻微调整。
如今我的容貌和前世,也已大相径庭,全然不同。
六年来,娘亲四处行医,专治女子的疑难杂症,打出了云神医的名头。
这次回京就是给国公府的老太太看病。
本来,我是不愿回来的。
一来对京城权贵本就十分厌恶。
二来,还是前世纠缠了大半辈子的国公府。
可娘说,当年她被最信任的人背叛,这口气,她咽不下去。
我想着前世娘亲疯疯癫癫,最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却无人在意,心里便堵得厉害。
为了娘亲,我便忍着恶心,再回一趟这肮脏地。
4
老太太住在慈心院里。
我和娘被请进去时,前世的公婆和小姑子,定国公夫妇和朝阳郡主也在。
国公夫人还是前世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
坐在老太太的床边,目光淡淡地看着我们。
「云神医,久仰!」
娘也淡淡地点点头。
「不过虚名!」
两个淡淡的女人,目光交汇之处,却是电光闪烁。
随后娘错过定国公夫人,学着京城女子的礼仪地给国公爷和老太太请安。
「云若,见过老太太!」
许是娘亲的腰肢向来娇软,这般简单的动作,竟也透着难言的风华。
不魅不妖,偏就是能吸人眼球。
竟让国公爷看呆了去,半天忘了回应。
国公夫人的脸当即便沉了下去,只是在老太太跟前只能忍耐着没敢发作。
倒是朝云郡主到底太年轻,对着娘翻了个白眼。
「这哪是神医,分明是个狐媚子!这神医的名头,该不会是……」
「住口!」
靠在床上的老太太冷冷瞪了朝云郡主一眼。
「洛朝云,你的规矩呢?」
「祖母……」
朝云郡主委屈地跺了跺脚,还想说什么,却被沉着脸的国公夫人拉住。
老太太目光凉凉地扫过她们,最后看着国公爷和那群丫鬟婆子,冷哼了一声。
「都站在这做什么?你们是能给老身看病不成?滚……」
婆子丫鬟们鱼贯而出,国公爷深深望了娘一眼也出去了。
国公夫人冷着脸看了看娘,又看了看老太太,眼眸深处的怨愤之色还是没能隐藏住。
但到底敬畏老太太,只能抿着嘴扯着一脸不忿的朝云郡主退下。
「儿媳告退!」
她们一走,我便也知趣地转身出去,并把门轻轻关上。
屋外有一片小花园。
我出来时,一群丫鬟婆子不远不近地,站在垂花门下,竖着耳朵,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国公爷夫妇和朝云郡主则坐在花园里的小石桌旁,一边喝茶,一边等着。
瞧见我,国公爷眸光一转,拍了拍身边的空石凳。
「过来坐!」
我本不欲同他们家人攀扯,可眼下在他的地盘上,便也不好忤逆。
只得道谢后,过去坐下。
前世待我及其冷漠的国公爷,此时居然盯着我谨小慎微的仪态瞧了一瞬,略感满意地点点头。
「可有婚配?」
我瞧了眼面色骤然苍白的国公夫人,嘴角轻勾,对国公爷点了点头。
「年前定了邻家一个哥哥。」
国公爷听着竟有些错愕,随后抿了抿嘴。
「那便是没缘分了!」
我不做反应,低眉顺眼地坐着。
小花园里的气氛,沉闷得吓人。
朝云郡主恶狠狠地瞪着我,好似下一瞬就能将我生吞活剥了。
说起来,前世她虽不喜欢我,倒也没这么看过我。
在洛枫面前,多少还是给我ƭű̂⁶些体面的。
当然,也可能我那时大小也是个公主,她到底是个小女子,多少会有些敬畏皇权。
时间真难熬啊!
我低着头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想着娘能早点出来就好了,真的很讨厌和这一家子相处。
可我没想到,娘这一次看诊,竟用了一个多时辰。
我的臀都被石凳烙平了。
性子跳脱的朝云郡主,更是好几次想挪臀,都被仪态端庄的国公夫人一个眼神瞪回去。
许是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国公爷渐渐耐不住寂寞,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后,便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世子之位,眼下已娶妻生子。」
「还有个小儿子,混球一般的性子,如今十六了,倒是还没有定下来。」
我没说话。
他口中的小儿子,自然是我前世的夫君,洛枫。
可洛枫也就小时候皮了些。
如今的年岁,分明已是个温文尔雅的清冷忧郁少年了,哪里是混球一样的?
「我儿洛枫……」
国公也定定看着我,对我已有婚配的事儿,似乎有些不死心。
「你那未来夫君,家世如何?我儿在京城虽然是个混不齐的,但拿到外边比……」
「爹,我哪里就混不齐了?」
垂花门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听着熟悉的声线,我心口一滞,下意识转脸望去。
只见洛枫一脸开怀地从院外大步走进来,瞧见我后,却是一阵愣神。
国公爷眸光一闪,没好气地冷哼一声。
「就你那没出息的样,我还能编排你什么?无非是想给你说个合心意的媳妇。可惜,你没那福气!」
洛枫眸色微微一顿,轻笑了一声,快步走到我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说的是这位妹妹吗?虽未见过,却总觉得熟悉得很。」
国公爷嗤笑。
「她是云神医的闺女,我瞧着规矩懂事,又有医术伴身,配你是极好的。可惜了,人家早已定亲,唉!缘之一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是吗!」
洛枫嘴边的笑,忽然便生出一丝生硬来。
「妹妹看着才刚刚及笄,怎么就定亲了?」
我抬眼看向他。
他倒是和过去不同了,一身鲜红的骑装,瞧着英姿飒爽,和前世爱着青衣儒裳的模样,极为不同。
「遇到良人,自然就定了。」
「如此……」
他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盯着我露在面纱外的眼睛,放在石桌上的手指微微卷曲。
「便恭喜了!」
此后,相顾无言多时。
被国公爷整了这一出,国公夫人和朝云郡主看我的眼神已经谈不上友好。
显然,她们都觉得我是配不上洛枫的。
也对的,如今的我不过是一个江湖游医的女儿,在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眼中,确实毫无门第可言。
……
小花园里沉闷得只剩鸟儿在枝头吟唱时,娘亲终于推开门从屋里出来了。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后,嘴边扯着淡淡的笑容朝我们走过来。
「老太太是得了消渴之症,往后断不可再贪甜食了。她近日腿疼伴有硬块,是腿上的血管里长了血栓。好在发现及时,没有等到溃烂才医治。」
国公夫人为人儿媳,自是要做足姿态,忙站起来,想推门进去服侍,却被娘拦住。
「方才,我给她针灸后,她便睡了。我暂时把血栓封死在原处,这是药方。」
说着,把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递给国公夫人。
「让老夫人喝上半个月,待血栓融化,这病症便好了。只是近日切不可揉按,万一把血栓推到血管里运作起来,堵在心口便是心梗,堵在脑里便是脑梗,都是要命的。」
国公爷听后,郑重地点点头,让下人端来一只托盘。
托盘上盖着红布,国公爷轻轻掀开一角,露出里头金灿灿的颜色。
「这是诊金,还请云神医在府中暂住几日,等老太太安好些,再离去不迟。」
此话一出,国公夫人和朝云郡主的脸都有一瞬间扭曲了。
好在碍于国公爷的威势,都没敢发作。
娘亲淡淡扫了那两只快气炸的鹌鹑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我年轻时,欠了老太太一桩人情,今日的诊金便不要了。至于暂住……我一介霜妇,怕是会影响国公爷的名声。」
国公爷沉吟了一声。
「眼下天色已晚,你们女子出门在外极为不便,就只住一晚吧!明日一早,便让人给你们物色院落。」
娘亲看了眼安静如鸡的我后,又扫了眼一直盯着我的洛枫,微微勾了勾嘴角。
「那便叨扰了。」
如此,我和娘亲便在国公府住下了。
只是那一托盘的金子,还是被国公爷送到了屋里,只说这是老太太的意思。
娘亲见此也没再推迟,从托盘里拿了一小锭金子,便让婆子退回去了。
5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国公夫人给我和娘安排院子时,居然安排在我前世和洛枫成亲时住的清水苑。
住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子里,前世种种在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流淌。
眼眸所见之处,皆能找到我和洛枫恩爱时的画面。
梳妆台前,是他每日清晨为我描眉时,眉眼温柔的模样。
有时画着画着,便又情到浓处,把梳妆台压得吱吱呀呀。
八仙桌上,总会放着我喜欢的甜点,西街的桃花酥,东街的紫米蒸糕,每一样都是他细心寻来的。
衣柜前,他总嫌我的衣裳太好看,出门总引得少年们频频侧目。
可到了该入眠时,又嫌我衣裳太厚实繁琐,叫他急得满头大汗。
那最里头的雕花洞床,是日日要睡的,自不必说……
每一个画面,都是我和洛枫感情深厚如胶似漆的模样。
可眼下却都成了扎入我心头的毒刺,叫我生生疼得失眠了。
他那戏,演得未免太真了,叫我至今找不出虚假之处。
可偏偏就是假的。
我曾经万分眷恋的柔情,全是他忍着恶心演的。
他死后的灵魂说得清清楚楚,那满脸满眼的厌恶,过了这么多年,依旧叫我倍感难堪。
还好,过了今晚,我和娘就会离开这里,不会同他再有交集了。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
想着反正睡不着,便干脆不睡了,明日买到院子再补眠不迟。
可正当我准备起床,去开窗透气。
却冷不丁听到窗户居然有稀稀疏疏的细微声响,我留了个心眼,躺在床上没有动。
果然,下一瞬窗户就被人由外打开了,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跳进来。
我惊得浑身发僵,把护身的匕首藏在被子里后,闭上眼装睡。
那人很快就走到床边,却没敢太靠近,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也不知他看了多久,久到我竟不知不觉睡去……
次日醒来,想到自己居然在那种情况下睡着了,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好在,用过早餐后,娘便带着我同国公爷辞别,去新买的院子。
6
临别时,国公爷和洛枫亲自将我们送上马车,尤其是洛枫,非说京城近日风气不好,非要护送一程。
娘是知道我和他前世的那些恩怨的,我以为她会拒绝。
不想,她竟同意了。
对此,我有些气恼。
在马车上不敢发作,怕被骑马走在外面的洛枫听到。
直到进了新院子,把依依不舍的洛枫打发走了,才冷眼瞪着娘。
「娘,这人惯会演戏,你不会真觉得他真看上我了吧!」
想着洛枫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的眼神,我就觉得膈应。
娘坐在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似笑非笑地瞧着我,那眼神就像看一个……小可爱。
「看没看上,是不是演戏重要吗?傻丫头,有些气堵在心里是会生病的,该发就得发出来……」
见我呆愣,又没好气地摇摇头。
「去补觉吧!不过是个住过的屋子,也能搅得你一晚没睡,顶着这两大黑眼圈,是想让你娘心疼死吗?」
我确实是熬不住了,乖乖找了屋子铺上棉被睡了一觉。
醒来时,却有宫中的太监前来宣旨。
说是皇后娘娘病了,宫里的御医们束手无策,听闻江湖上的云神医正好来了京都,陛下担忧皇后娘娘的病情,便急忙着人来请。
入宫后,两名太监带我们进了坤宁宫,父皇和国公爷都在。
想来娘亲这次能入宫,是借了国公爷的光。
「民女拜见陛下!」
娘扯着我柔柔弱弱地ƭŭₜ跪下去,父皇立即就被她吸去了眸光,最后却瞧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发呆。
片刻后,他亲自扶起娘亲,疑惑地问。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娘亲柔柔地摇了摇头。
这一幕实在有些叫人诧异,导致床上本来病弱的娘娘面色更差了几分,硬生生地咳出好几口血来。
可父皇浑不在意,还是娘亲医者仁心,急忙施针,将她的气息稳住。
「娘娘,您这病本就是因肝火而起,眼下万不可再动怒了。」
皇后娘娘恨恨地瞪着她,但到底是稳下心来了,不多时,便能从床上坐起来。
任务完成,娘欲告辞时,父皇忽然有些依依不Ṫü⁴舍。
他向来不会委屈自己,察觉出自己的心思后,立即让人拦住我和娘亲。
当场给娘亲封了个医妃。
而我也借光,得了公主的名号。
所以绕了一圈,我又成公主了?
只可怜本来已经能坐起来喝水的皇后娘娘,听闻此事后,当即气得喷出口血来,又昏迷了去。
7
娘亲被封妃后,很快就得到了父皇的宠幸。
父皇食髓知味,从此再也没去宠幸过其它嫔妃。
而且,父皇爱屋及乌,对我这个在他眼里没有血缘关系的公主,也十分爱惜。
给我安置在宫中风景最优美的宫殿里,还赐下了大批的珠宝和奴婢。
其他公主皇子对此意见自然是极大的,可一旦有谁哭到父皇跟前去,娘亲只要轻轻一皱眉头,父皇便会给他们好看。
当真是盛宠。
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前朝。
那些平日里无所事事的士大夫们,开始各种弹劾娘亲,说她是祸国妖妃,就像曾经的祸国妖后一样。
连上奏的话术,都没两样。
只不过,这回父皇却没有听从大臣们的意思,而是越发宠溺娘亲,并越发重视我。
不日就给我开了一场赏花宴,宴请官员家中的适龄男子和女子一起参加,明着给我物色驸马。
这事儿,我就有点无语。
赏花宴上,我朝坐在父皇身边的娘看去,却见她冲我微微一笑。
悄悄用手指了指东边的花树。
我顺着看去,只见花树下,一身张扬红衣的少年洛枫,正静静坐在案桌前喝酒。
眸光偶尔抬起,对上我时,便会发怔。
听说,他这些日子,一直同母家落魄的六公主约会游湖,两人好事将近了。
我听到消息时,心里还是会有些发闷。
也曾为那位六公主难过了一瞬。
本想提点一下,但想着洛枫也算负责,骗人也是骗一辈子的,便作罢了!
或许,洛枫对六公主是真感情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
便没再关注他,在赏花宴上闲逛起来。
世家公子们大多瞧不上我的家世,并没有人刻意接近我。
至于世家小姐们,大多好奇地打量着我,但眸中的轻视之意都快溢出来了。
尤其是朝云郡主,简直把厌恶刻在了脸上。
瞧她身边站的六公主和五公主的脸色就知道,她没少编排我。
我本以为,如今我娘亲得宠,她们再厌恶也没胆子在父皇面前舞到我眼前来。
可赏花宴进行到中途,六公主便冷笑着走到我面前,抓起我的手,把我手上的手镯举起来给大家看。
「这镯子不是前些年,父皇给本宫的生日礼物吗?本宫怎么说今日找不着了呢?原来是被你得了去……」
说着,便扯着我走到父皇面前,憋着一包眼泪,委屈巴巴地跪下去。
「父皇,你可要为儿臣做主啊!」
父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手上的手镯,我猜他一定忘了当年送给六公主的是什么了。
果然,他没好气地瞪了六公主一眼。
「不过一个镯子!」
这话,像极了娘的语气,我有些错愕,盯着父皇看了一瞬,只觉得他好Ṭũ⁽似呆滞了些。
六公主见父皇理都懒得理她,伤心极了,哇的一声便哭了。
她母妃只是个小官的女儿,连出现在赏花宴的资格都没有,自然就没法给她撑腰了,像极了前世的我。
不过,今儿个肯定会有人给她撑腰的。
果然,我才这般想着,原本坐在花树下喝酒的洛枫,就站起来,冷着脸朝这边走来。
六公主见他过来,微微一愣,随即看了眼我后,又难过地低下头去。
就如前世的我,根本不信在这种场合,还能有人会帮她说话。
我叹了口气。
未等走到我眼前的洛枫说话,就把手腕上的镯子褪下来,塞进他手里。
在他错愕中带着神伤的眼神中,解释道:
「这镯子是宫女给我戴上的,既是六公主的,洛公子便替本宫还她吧!」
六公主却起身抢过那个镯子往地上狠狠一摔,瞪着我和洛枫冷哼一声:
「你不要的东西,本宫也不惜的要。」
怪硬气的。
比曾经的我硬气多了。
8
事情到了这里,我以为结束了。
可没想到变故突生,一群黑衣人忽然从花园里的草丛花树底下钻出来,朝我娘亲杀去。
「娘……」
我下意识就想去护娘亲,却被洛枫及时拖回来,护在身后。
「乖乖,有我。」
说着,转手就夺走一个黑衣人如雪的长刀,冲进包围圈里,替娘亲挡下了好几次攻击。
只是到底寡不敌众,很快身上就挂了彩。
眼看着一个黑衣人举起大刀就朝娘亲砍去,紧要关头,他咬咬牙想扑过去。
父皇却快他一步扑在娘身上,生生为她挡了一刀。
随后迟来的禁卫军鱼贯而入,将所有的黑衣人控制了起来。
父皇受了伤却不致命,暴怒地让人查出真相。
结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查出是皇后娘娘干的,并顺便查出以前那位废后会疯,也是皇后娘娘的杰作。
她不但偷走了废后生的皇子,给她换成一头狸猫,还买通废后的宫女,也是如今的凉贵妃,给废后下了会疯癫的药。
如此,废后才会成为言官口中的妖后,被父皇厌弃了。
至于废后的小皇子,就淹死在冷宫后院的水井里。
父皇本来就爱重废后,如今废后沉冤得雪,他悲痛不已,处死了皇后和贵妃后,便冲去冷宫看望废后,结果只看到两具枯骨。
又叫人捞起井底的小小骸骨,抱在怀里痛苦不已。
从那日起,父皇的神智就出了问题,日日抱着枯骨睡觉,再也不宠幸娘亲了。
娘亲趁机放火,带着我假死脱身。
坐在离京的马车上,我困惑地问娘。
「你那么恨父皇,为何不要了他的命?」
娘亲轻笑。
「他早就中了我的蛊毒,被我控制,并且时日无多了。要不然,你以为遇到刺杀时,他那样无能自私的人,为何会护着我,自然是被我拉来的。」
她笑得轻松,可我瞧着她紧紧抱着弟弟骸骨的双手,便知道她还是恨……
暂时留着父皇的命,让他迟一点死,其实是为了带着我脱身吧!
我轻轻依偎在娘怀里,环抱着她和弟弟。
「妈妈,对不起,前世我没能力查出真相为你报仇。」
娘也依偎着我。
「乖央央,世上所有的妈妈,都不会舍得孩子为自己冒险的,妈妈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安喜乐。」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几日,我渐渐发现我们身后,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一人一马。
我们停,他也停,我们走,他也走。
其实,我知道他是谁,但是我还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估计,他也没有。
直到一年后,我们在南边的水城定居,他才偷偷地把屋子买到了我隔壁。
为了避开和我碰头,他总是晚上才会出去运动,或者觅食。
我对此,无所谓,只觉得他怪可笑的。
但是,我还是领他的情。
赏花宴上,若不是他,娘亲可能等不到禁卫军。
至于前世,他虽然骗了我,但至少完完整整地骗到他死去为止……
他确实不欠我什么……
9
我的隔壁除了他,还住着一个书生。
书生年纪和我差不多,性格温软,温文尔雅,很有些学问。
一次熬夜读书病倒后,他母亲请娘亲给他治病,治好后,我们两家便多了些来往。
他母亲张大娘每次看见我,都热心得很。
两家套了半年近乎,书生便红着脸送来一对大雁。
娘亲笑着问我意见,我下意识扫了眼这几日来越发没动静的隔壁院子,叹了口气。
想着夜里娘亲总抱着弟弟的骸骨落泪,便抬手伸向书生,想接过大雁,答应这门婚事。
一来书生看着挺可靠。
二来,娘亲确实需要一个小娃娃转移注意力。
我总不能凭空变给她,便只能找个男人成亲生子了。
就在我即将接过大雁的一瞬间,院门外忽然冲进来一个眼眶通红的人。
他定定看着我,没说话,却举起了手中一个用金子镶嵌起来的玉镯子。
「修好了!」
那是在赏花宴上,被六公主摔碎的那只。
我摇了摇头。
「我不要了!碎了的东西,就算修好了,也还是碎的。」
我不知道他今生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肯定也重生了。
他听我拒绝后,白着脸垂下手,神色落寞地点点头。
「打扰了!」
随后,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有些不懂,明明前世他那么厌恶我,还说我死在他坟前脏了他的轮回路,为什么今生又巴巴地凑到我跟前来。
扰得我连接受求婚,都没心情。
书生最后也提着大雁走了。
我本来都打算接下了,他却深深看了我一眼后,把大雁收了回去。
「央央,我不想你ƭŭ̀ₕ后悔,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吧!」
书生走后,娘亲看着我冷哼一声。
「既然心里还有结,便赶紧去问清楚,当初究竟是为什么。窝窝囊囊地,快两年了,你不烦,我都腻了。」
10
我知道娘是对的。
所以,我琢磨了一夜之后,次日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走到隔壁的大门前。
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敲门的时候,大门由内打开了,站在门里的人背着行囊,牵着马,一副要远行的模样。
他看到我似乎有点诧异,但随即便苦笑了一声。
「放心,我马上就回京去了,以后不会再惊扰你,安心嫁人吧!」
我定定看着他,他比我记忆中的人颓废许多,神色恹恹的。之前爱穿的大红骑装也没再穿了。
此时套在身上的,是他前世爱穿的烟青色。
「嗯!」
我点点头,随后想了想,又问:
「前世你明明厌恶我的,怎么突然反悔了?你不知道迟来的深情比草贱吗?」
他静静瞧着我,却终究是什么话都没说,绕过我牵着马走了。
我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
「洛枫,你个骗子,懦夫……」
他的身影顿了顿,但终究还是走了。
11
不久,便听说父皇突然暴毙,死前还抱着废后的骸骨,如何都不肯放。
他死后,几位皇子争夺皇位到了白热化,京城的世家被血洗了一遍。
其中就包括定国公府,因为他们站错队得罪了新帝,举族流放南方蛮夷之地。
就那么不凑巧,到了水城。
据说流放路上,老太太就病倒了。
拖到了水城,以为彻底没救了,不想娘亲竟主动迎上去,将老太太接到了家里,好生照料了数月,才终于将人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娘说:「初来异世时,因为奇装异服,差点被人当妖怪打死。幸得老太太维护收留,才有了后来的事。」
原来的国公夫人,眼下的洛夫人也没想到,居然会沦落到跟我们做邻居,赌气半年没出门。
朝云郡主如今没了那成身份,再也没敢口出狂言了,偶尔会瞧见她去卖女红换银钱。
至于食言而肥的洛枫,就更加羞于面对我。
但是家计艰难,他只能每日去山里打猎换银子,偶尔会被老太太应压着送些野兔之类的给我们母女。
但每次都是低着头,留下东西就走。
再后来,我还是和书生成亲了, 因为娘说,她等不住了,她要回家了。
离开前, 想看我成个家。
我不知道娘的家在哪,但我想让她开心。
成亲那日,洛家人也都到场了, 独独少了洛枫。
后来听说他那日去山中和山君动了手,和山君两败俱伤,救回来时,已经回天乏术。
那头山君, 则被剥皮, 送给我做新婚礼物。
说这是洛枫生前的遗愿。
我只觉得厚重又可笑,本不愿收的,老太太却悄悄给了我一本札记,里头竟全用端正小楷写着我的喜好。
「他呀!不知为何, 就是不肯同你说一声喜欢!」
我不做多言, 只把这两样东西收起来,找了个地儿掩埋了。
我已经嫁给了书生, 这辈子我的心里眼里便只有书生了。
过去的事儿,无论真相如何, 都没意义了。
12
娘离开时,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躺在躺椅上,抱着弟弟的骸骨, 渐渐就消散了。
我本想给她立一个衣冠冢,但又觉得不妥,她只是回家了,又不是死了。
13
我和书生很恩爱,生了一堆儿女, 个个都是极孝顺的。
书生也争气,考上进士后,请了外放, 带着我们一家子到处赴任,把大半个国家都游玩了一遍。
这辈子,我虽没有荣华富贵,但过得舒心安乐,比前世要自在多了。
至于洛家人, 后来如何我没有再打听过。
14
这一辈子, 我享年八十有一, 寿终正寝。
书生去得比我早,如约在奈何桥上等我。
「央央, 前些日子,我听了个事儿。」
「说是有鬼用灵魂与恶鬼交易,换爱妻重生回幼年,只为了弥补爱妻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但他却不可告诉爱妻真相,不然会导致爱妻被反噬。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妻重生后另嫁他人,你说可不可笑?」
我微微一怔。
「很可笑吗?」
书生轻笑。
「不可笑吗?灵魂轮回转世, 每一世都会有遗憾,都是命数,何须弥补?不过是痴儿罢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