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臣宁的外室又跑了。
他心急如焚,连夜召集人马。
亲自下江南拿人。
「此番回来,我要给她个名分。」
离开前,他如是与我知会。
「夫君能否……早些归家?」
我小声问他。
他厌烦地接过我手里的文书:
「归家归家,你就那么少不得我?!」
签上字,扔下文书就走。
太过情急,以至于都没看清,
刚刚签下的,是我与他的和离书。
1.
我和谢臣宁成亲的第三年,他养了个外室。
外室姓洛。
名凌霜。
正如其人。
寒枝独立,傲骨铮铮。
拒不愿入府为妾。
可她爱谢臣宁爱得深沉,不舍与他分离。
只隔一段时日,备感煎熬,逃离京城。
每每谢臣宁就会如癫如狂,四下奔找。
找回之后,倍加怜爱。
算下来,这已经是她来京的第三次逃跑。
正正好,选在我的生辰。
「夫人,侯爷真要走了!」
谢臣宁刚走,春桃急急进屋:
「您不去拦他吗?侯爷不是答应您……」
谢臣宁答应我,陪我过十八岁的生辰。
为此我准备了整整一个月。
突然想到初见洛凌霜。
那是谢臣宁刚陪陛下南巡回来,听闻有个姑娘救了他的命。
我让谢臣宁带着我,登门道谢。
她坐在谢臣宁亲手扎的秋千上,烂漫得像是夏日繁星,
却在谢臣宁转身时在我耳边低笑:
「原来不被爱的人,也有脸做侯夫人啊?」
「你确定,争得过我?」
哪需要争。
我从来都比不过她的。
我笑了笑,收起桌上的和离书。
「春桃,我的嫁妆单子,应当还在?」
2.
我父母早亡,嫁妆算不得多,却也不少。
这些年一心扑在侯府,早与谢臣宁不分你我。
我让春桃照着单子,将属于我的都点了出来。
趁夜送出侯府。
让管家盘点皇后赐给我的几间铺子,准备更换铺中人手。
再让家丁将「我」的痕迹都清除。
尤其这些年我在府中种下的花花草草。
最后亲自整理自己的行装。
其实并没有很多东西。
只是有些首饰。
这块鸳鸯玉,是皇后娘娘让我选夫婿,我担心谢臣宁对我无意,又不便拒婚。
送他一个香囊。
他便回了我一块鸳鸯。
我开心得整夜没睡着。
这只凤钗,是归宁日,谢臣宁特地送我。
说我虽无「家」可归,日后,大可将侯府当做自己的娘家。
我感动得暗自抹泪。
这枚同心佩,是成婚第一年的新年,谢臣宁一早拿来。
我与他一人一只。
这枚戒指,这支簪子,这块绿翡……
他曾经待我那样好,让我一度以为他真的很爱我。
可也只有一年而已。
「清漪,侯府这么大,你非要在书房等我吗?」
「清漪,我忙,你自己待着去,嗯?」
「沈清漪!你烦不烦啊!」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洛凌霜出现前,谢臣宁就厌烦我了。
3.
我将谢臣宁送我的首饰、衣裳,一应小玩意儿,都留在了房中。
不想膈应新人,把嫁衣直接烧了。
半个月后,铺子换好人,再与侯府没有干系。
前庭、后院,该干净的也都清理得彻彻底底。
我新赁了一处宅子。
搬走那天,春桃哭成了泪人。
「要不再等等……侯爷,侯爷怎么会舍得夫人……」
「不是夫人了。」
我纠正她。
「我不好直接拿你的身契,等他回来,我就来接你。」
我擦掉春桃的眼泪。
「夫人!夫人!」
管家举着一封信,兴冲冲赶来:
「夫人,侯爷……侯爷快马送来的信,叮嘱务必看着您亲自打开!」
春桃双眼一亮:
「定是侯爷知晓自己的错处,写信来赔不是了!」
「夫人,快打开看看!」
我望着那封信。
谢臣宁多年不曾给我写信了。
成婚前,便是那一封封书信,让我对他心生爱慕。
「夫人,快啊!」春桃迫不及待,
「这么厚一封,侯爷定是真心悔过的!」
我捏了捏手心,到底将信接过。
打开:
「我已找到凌霜,不日返京。」
「凌霜清瘦许多,多备些桂花,她喜欢你做的桂花糕。」
「凌霜的院子,可着手布置,她怕冷,喜阳。」
「凌霜不爱蜀锦,专爱丝绸。湖蓝、柳绿、绯红、黛紫衬她。」
「凌霜的首饰无须繁多,她素净,喜清雅。」
「凌霜……」
「凌霜……」
「凌霜……」
洋洋洒洒十数页,全是「凌霜」。
最后一句:「凌霜孤苦,嫁妆便由你来为她准备吧,上心些。」
相识八载,夫妻三载。
心底那一束微弱的火苗仿佛就在这一刻,灭得干净。
「这些事,恐怕要劳烦您了。」
我平静地将信交给管家。
转身。
再没有回头。
4.
谢臣宁在扬州有一帮旧友。
找到洛凌霜后,他并没有急于回去。
一来,洛凌霜贪玩,不想回去。
二来,他已将婚礼事宜,一应交给沈清漪。
急着回去做什么?
「谢侯果然真风流,带着新人江南游玩,让旧人在京中置办婚礼。」
「嫂夫人该不会生气吗?」
酒桌上正有人提起这一茬。
马上有人接话:
「郭兄这就不知道了吧?」
「谢侯御妻有道,嫂夫人对谢侯,可是出了名的一往情深。」
「别说娶个平妻,怕是让她自请降妻为妾,给新人让位,她也是愿意的。」
「谢侯,我说的对吗?」
谢臣宁扬扬眉。
倒也不假。
沈清漪乖巧,听话。
一双眼里全是他。
那日与她说要娶洛凌霜进门,她丝毫不见反对。
倒是催着他早些回家。
半日都少不得他。
正好随侍推门,谢臣宁扬唇,招人过去:
「可是夫人回信了?」
他第一次出门在外给她写信,还将那样的大事交给她。
她怕是开心得找不着北。
随侍躬身,看了眼桌上几人,欲言又止。
「无碍,都是至交好友,直说便是。」
随侍低着头,回道:
「是王管家送来的口信,说……夫人离家了。」
「离家?」
「是……夫人收拾行装,带着嫁妆……离家了……」
谢臣宁倏地站起身。
「噗嗤……」
一直安静的洛凌霜突然一笑,
「姐姐居然也学我,耍起小性子来。」
「可她都是侯爷名正言顺的妻了,带着嫁妆,能去哪儿啊?」
下一瞬,她又红了眼圈:「哎,都是我的错……」
「这么任性,把姐姐都带坏了……」
「侯爷,我们快回去吧。」
「姐姐气得再也不回侯府可就不好了!」
谢臣宁一声嗤笑。
不回侯府,回她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沈家?
「长风。」他唤随侍,「将客栈的房间,再续一个月。」
他倒要看看。
离家,她能离到何处,又能离到何时?!
5.
我朝律法,女子不可自立门户。
若和离,只能带着嫁妆回娘家。
可我父母早亡,八岁便寄养在叔婶名下。
所谓娘家,也就是叔婶家。
出嫁时,叔婶已经将爹娘留给我的财产克扣一半。
我不想再回去了。
因此我没急着去官府上交和离书,而是进了一趟宫。
皇后娘娘与我娘,曾是旧交。
我的嫁妆,她添了半数。
「你与谢臣宁,和离了?」
也不知为何。
谢臣宁眼都不眨签下和离书时,我没哭。
拿着行装孤零零离开永宁侯府时,我没哭。
现下皇后娘娘一句关切的问话,我的眼泪突然簌簌往下掉。
「莫哭,莫哭,离了好,离了也好。」
皇后将我揽在怀里:
「那混账东西的风流事,全京城几个人不知道?!」
我安静地伏在皇后膝头,轻轻擦掉眼泪。
「既已和离,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其实我很少向皇后诉苦。
无论是当年在沈家被苛待,还是嫁给谢臣宁后的不如意。
皇后身居后宫,手中事务万千。
我实在不敢再叫她为我烦心。
但这次,我将难处说了个透彻。
起身跪地:
「所以在找到合适的再嫁人选之前,清漪还要劳烦娘娘。」
「若叔父和婶娘纳蛮……」
「你已决意再嫁?」
皇后突然问。
我点头。
若要回沈家,我宁可再嫁。
只这次,不动心,不入情,不求琴瑟和谐。
只为安身之所。
皇后像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猛地一拍大腿:
「本宫这处,倒有个极佳人选!」
6.
孟翊,字承霄。
将军府独子。
皇后娘娘嫡亲的外甥。
十三岁出入沙场,十八岁受封将军。
唯一的问题,二十有一还未婚配,更不提膝下子嗣。
可这唯一的问题,在他的家世与战功面前,哪值一提?
「哎。」皇后叹口气,「你不知他……他……」
难为情地掩唇到我耳边,说了四个字。
我霎时了然。
但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我才答应皇后日后寻机会与他见一见,看看二人是否合适。
第二日,边关不知有何要务,他飞奔北上。
传闻一刻不停,跑死了三匹马。
七日后,天还没亮,就敲响了我暂住的宅门。
其实我听过一些他的传闻。
凶神恶煞小阎罗。
人见人怕鬼将军。
但我见到的,却是个白衣胜雪的斯文公子。
拿一把纸扇,指着那轮快要落下的月亮:
「我看今儿个这月亮又大又圆……」
「哦不,不是。」他清清嗓子,重新道,
「吾观今日月朗星稀,月如银盘,月色如水,月白风清月影婆娑月桂飘香。
特来与姑娘一叙。」
我差点被他逗笑。
鬼将军擅习武,爱撕书,最讨厌掉书袋。
看来,这婚事,真是他心头一大患。
竟有些担心我瞧不上他的样子?
「将军不必拘谨。」
我引他入内,「将军的情况皇后娘娘已与我言明,你与我有话直说便是。」
我其实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也没料到,他能如此「直说」。
「姨母都告诉你了?」
我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
「此乃我名下田契、地契,日后都交由姑娘打理。」
「此乃我所有银两存根,日后听凭姑娘存取。」
「此乃我已签章的……和离书。」
「日后若有半分不虞,姑娘自可凭此文书重获自由,我名下所有,都归姑娘所有。」
「请沈姑娘。」他呈着那厚厚一叠文书,
一口气都没换:「嫁给孟翊为妻吧!」
7.
我答应了孟翊。
我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无论家世、容貌、品性,挑不出他的错处。
若不是皇后说的那四个字,他也不可能低娶一个二嫁女。
正好,我对他别无所图。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天作之合」?
第二日,我与孟翊一道去衙门,上交和离书。
那府尹看着我们,嘴张得几乎能塞下鸡蛋。
一句都不敢多问,抖着手将户籍给了我。
第三日,将军夫妇登门造访。
将军夫人对我满意极了。
似是感慨儿子终于有了想娶的姑娘,红着眼拉着我看了又看。
临走时,要走了我的庚帖。
不到半个月,我和孟翊定下婚期。
孟翊看起来十分开心。
大概是为了让这场婚事看起来真实,不仅事事亲力亲为。
还常常约我出门游玩。
我见他也十分有趣。
分明是个行事不羁的武将,每每在我面前端着文绉绉的架子,一副文人模样。
生怕我看清他的真面目,会悔婚似的。
这日我与他正在绣坊看嫁衣。
那老板好说歹说,不肯将云锦卖给我。
眼见孟翊怒气上涌,抬手就要将腰牌拍在桌上。
一眼瞥见我。
「啊,今儿个天气真好啊,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拂面春光湛湛!」
「沈姑娘,我们去湖上泛舟吧。」
走出绣坊,我还在掩唇低笑。
「娘子,莫要笑我了……」身边人低嗔。
突然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心下一跳。
正当时,街道上一阵喧闹。
「永宁侯回京!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我被挤得后退两步。
抬头,就见两匹马在前开道。
谢臣宁一马在后,身后跟着好几辆马车。
身前坐着美娇娘。
「清漪。」见到我,谢臣宁眼底闪过一抹惊喜。
赶马就要过来。
洛凌霜身子一歪:「侯爷!」
谢臣宁扶住她。
再看过来时,像是想起什么,眼底噙着一丝倨傲。
「过来。」他下巴微抬,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扶为夫的新妇下马。」
8.
当街喧哗。
当众羞辱。
我几乎笑出声。
正要上前,却发现手被人拽着,要将我掩在身后。
我反手拉住孟翊,朝他摇头。
大庭广众,我并不想将军府因我惹人非议。
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孟翊低头望着我握住他的手,一时愣住。
「沈清漪,你聋了?!」
街边围了不少百姓,谢臣宁大概没看见孟翊。
我顺势将他推得更靠后。
「我看不是我聋了。」我上前一步,「是侯爷疯了!
你我分明已经……」
「沈清漪!你敢说我疯?!」
「侯爷~」洛凌霜娇声倒在谢臣宁怀里,
「侯爷,您别生姐姐的气。」
「是凌霜不好,让侯爷离京那么久,冷落了姐姐,才让姐姐与侯爷置气。」
「侯爷。」她抓着谢臣宁的衣襟,
「家中事务,便回家再处理吧,您看这……」
娇羞地埋首。
谢臣宁环顾四周。
仿佛这才发现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
「沈清漪你瞧瞧ṭú⁺!凌霜没念过书都比你懂事!」
「你乖乖给我回家等着。」
他拿手里的马鞭指着我,「待我送完凌霜,再回去与你算账!」
一扬鞭,带着洛凌霜快马而去。
9.
简直好笑。
我与他早不是夫妻,与他侯府亦再无瓜葛。
为何要回他的侯府等着他?
我径直回到自己家中,关上大门。
关上房门。
再关上窗。
两月以来的平静心境到底被打破。
没关系。
一只养了多年的宠物死掉,都尚且没那么容易平静。
何况一个爱了多年的人?
给我再多一点的时间,也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窗子被支开一道小缝。
一个摇头晃脑的木偶钻进来。
捏着嗓音:
「啊,今儿个天气真好啊,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微风拂面春光湛湛!」
「小姐姐,要不要去放个屋顶风筝呀?」
孟翊这人。
虽那副文质彬彬的文人模样是装的。
可接触得久了,会发现他也并不是传闻中那么蛮横可怕。
我同他一道去了将军府。
他十分得意地给我展示了他的轻功绝技。
轻揽腰身,轻而易举将我带上了屋顶。
又轻点足尖,竟真的在屋顶将风筝放了起来。
春日的风,和煦,温暖。
遥遥望着晴空下恣意的风筝,竟分外惬意。
「沈姑娘,为何会喜欢谢臣宁?」
孟翊突然问我。
刚刚街道上的寥寥数语,他就看出来了啊。
谢臣宁对我的轻慢,对我的蔑视。
我为何会喜欢谢臣宁呢?
「从前在沈府,只有他愿意帮我。」
年幼失怙,寄人篱下。
叔婶惦记着我的财产,堂姐妹把我当下人使唤。
唯有每年堂兄把谢臣宁带回沈家小住的时候。
他会替我说话。
他在,沈家人就收敛许多。
他不在的时候,还会给我写信。
问我是否有何短缺,让我受了委屈定要告诉他。
孤立无援的时候,爱上唯一的温暖,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哦,这样。」
孟翊原本枕着双臂翘着腿,斜躺在屋顶上。
嘀咕完那一声,翻了个身,背对我。
竟莫名有点落寞。
真要说起来,他也「帮」过我一次。
那是父母过世的第一年,新年,我敷着厚厚的脂粉,去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问我在沈家如何。
我一句都不敢说不好。
那时我就知道,叔父顶了我父亲的ŧű̂₀尚书之位,也接任了沈家的家主之位。
让皇后知晓这些,只会令她为难。
可回去的时候,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想到从前跟着母亲来时的欢喜场景。
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哪里来的丑八怪?抹这么厚的面粉在这儿扮鬼呢?!」
孟翊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太凶,吓得我哭得更凶。
露出了脂粉下的巴掌印。
「别哭了我的姑奶奶,谁打的?小爷给你打回来好吧?」
「你不丑,你比那天上的神仙还美!小爷我以后谁都不娶,就娶你好吧?」
「哎哟喂,算我求你了,小爷我这辈子没跟谁服过软,就服你的软。」
「你原谅我好吧?」
我没怪他的。
我收了他给我擦眼泪的帕子,想谢谢他陪我度过那个难捱的下午。
可帕子被堂姐发现了。
堂姐喜欢孟翊。
将我关起来打了一顿。
从此我见到他就绕道走,再没有过交集。
10.
我被将军夫人拉着,用过晚膳才回去。
孟翊送我回去。
一路上他难得少语,憋着一口气似的。
甚至没像从前那样送我进门,到了门口就匆匆转身。
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有冤不申非丈夫,有仇不报……
非君子?
我实在想不出这京城,还有谁敢跟孟翊结仇?
琢磨得过于投入,以至于没注意到今夜这院子格外安静。
推开房门时,就听背后凉凉一声嗤笑:
「我说夫人如此硬气,两月都不归家。」
「这是找到靠山了?」
11.
谢臣宁踩着月光。
仿佛等待已久。
两个月而已,我却突然觉得他十分陌生。
防备地关上房门。
转身。
「谢侯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谢臣宁却不答话。
只笑了笑:「让我来猜猜。」
「搬走的嫁妆,新赁的宅子,将军府的马车。」
「夫人是打算用将军府讨好沈家,好让沈家收留你?」
什么跟什么。
「谢侯今日刚刚返京,还是早些去你的温柔乡,好好睡一觉。」
「醒醒脑子吧!」
我喊雇来的管家:「李叔,送客!」
「沈清漪!」谢臣宁三两步上前,扣住了我的手,「你到底什么意思?!」
「嫁妆搬走了,行装搬走了,连这些年在家中的花花草草都要挖走?」
「耍性子也要有个度!」
「堂堂侯夫人,闹成这样,就不怕人笑话?」
「谁是你的侯夫人!我……」
脑中铮的一声。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臣宁:
「谢臣宁,那日我让你签的文书,你看都没看一眼?」
谢臣宁蹙眉:「什么文书?」
一直到这时,我才知道。
原来那封我思量再三,踌躇再三,那般郑重递到他眼前的和离书。
他连眼皮都没为它抬一下。
不愧是谢臣宁啊。
他永远有办法,在我觉得已经穷图匕见,进无可进的时候,
继续羞辱我。
羞辱我对他的感情。
「清漪,你无非是想要我紧张你。」
「可你没听过,东施效颦,适得其反?」
「现在京中传遍了,将军府的孟翊正在议亲。」
谢臣宁那张嘴不停动:
「你是想仗着与皇后的关系,让孟翊和姓沈的结亲?以此为人情,让沈家接纳你?」
「别做梦了!」
「孟翊什么人?当年全京的贵女任他选,他一个都没瞧上!」
「你那几个堂妹什么姿色什么品性,你不知道?别异想……」
啪——
我抬手一个耳光。
结束了他的聒噪。
「沈清漪!」
「我就是想让孟翊和姓沈的结亲,那又如何?」
谢臣宁气得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好。」
「好!」
「有本事你这辈子都赖在沈家!别回我永宁侯府!」
12.
我当然不会再回永宁侯府。
原本我连沈家都不会再回。
我早与皇后娘娘说好,此次再嫁,一切从简。
连聘礼都省了。
可孟翊突然反悔了。
说将军府就他一个独子,几十年只办这一次婚礼。
理当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
我无从反驳,也就点了头。
那么巧,谢臣宁来找我的那个夜晚,沈家出了意外。
先是库房走水,虽然抢救及时,还是损失惨重。
再是生了怪事。
我叔父的胡子,婶母的发髻,就连早已外嫁的堂姐,一夜之间,长发都不翼而飞。
整个后院鬼哭狼嚎。
第二日,一行人浩浩荡荡来了我的宅子。
说什么得高僧指点,求我回去,才能压住府中邪祟。
婚事要大办,我自然不能从这临时赁下的宅子出嫁。
也就顺势回了沈家。
于是半月不到,整个京城都知道将军府要与沈家结亲了。
那聘礼送了一日一夜,塞满了沈家本就不小的庭院。
当日,永宁侯府也传出婚讯。
永宁侯养了两年的外室,居然要八抬大轿进府,做正夫人了。
甚至给出的聘礼,都不比将军府少。
京城一时热闹极了。
我是懒得凑这热闹。
在沈家比不得在自己的小宅子,出入不那么自由。
我干脆窝在房中看书。
孟翊倒是总有法子逗人开心。
他霸占了我的小厨房。
我的母亲是淮南人。
他居然做得一手淮南菜。
卖相怪得让人捧腹。
味道却好得让人挑不出丁点错来。
有一日其中一道,我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泪。
自母亲过世后,有好多好多年,我都没有吃到这个味道了。
「这么难吃吗?」
「难吃,下次我不做了,再也不做了!」
「现在我就把它倒掉!别哭了,我的姑奶奶!」
这副着急跳脚的模样,让我想到当年那个抓耳挠腮的少年。
便又笑了。
如此直到婚礼前夕,离大婚还有十日的时候。
成婚之后,我打算随孟翊一道去南疆。
因此出门备一些南下的行装。
13.
都说冤家路窄。
我却觉得洛凌霜是存心堵我。
我去金铺,看中的饰品,她统统纳入囊中。
我去胭脂铺,但凡扫过一眼的,她全部让包起来。
连我去药坊,她都能身姿婀娜地跟上。
「啊呀,姐姐这点的药,都是驱邪降火的。」
「这是有多燥郁啊?」
不愧是要做正头夫人的人了。
浑身上下,花枝招展。
再不像从前一身素衣,傲雪凌霜。
「我原打算买些姐姐喜爱的,将来姐姐回去,也好与姐姐一同使用。」
「但这寒凉之药,恕妹妹实在无法苟同了。」
她一扭腰:「掌柜的,来几副安胎药。」
哦,原是有孕了。
难怪如此招摇,不再做清高姿态了。
「两个多月了。」她又欺到我耳边,
「正是侯爷抛弃你,去江南追我时怀上的呢。」
我绕开她。
她又跟上:「姐姐你说你这是何必呢?放着夫家的婚事不管,跑去掺和娘家的婚事。」
「喜服定好了吗?」
「侯爷可是两个月前就包下了全京城的云锦,确保我是全京城最风光的新娘!」
原来那老板不肯卖我云锦,是这个原因。
我掂了掂手里的药:「老板,就这些了,包起来吧。」
洛凌霜宛若狗皮膏药:
「对了,我和侯爷的婚期,你当知道了?」
「初八,与你那沈府的婚事,在同一日呢。」
「你说那一日,你是继续待在沈家,还是厚着脸皮回侯府呢?」
洛凌霜笑得开心极了。
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药包:「让开。」
她不动。
我绕开她。
她突然「哎呀」一声,往后倒去。
「沈清漪!」
洛凌霜这身本事用在男人身上,着实浪费了。
谢臣宁搂着她,皱眉看我。
我冷冷与他对视。
我不信他没看见。
洛凌霜说婚期的时候,他就站在药坊门口了。
刚刚别说我推她,连她的衣角都没碰到。
谢臣宁到底撇开了眼。
我拿着药材,跨过门槛。
「沈清漪!」
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咬牙道:
「初八,你若不回去主持婚礼。」
「这侯府主母你便别做了!」
14.
我对谢臣宁,连生气都没了。
只觉得好笑。
普通百姓或许不知将军府要娶的,到底是沈家哪个姑娘。
可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收到了将军府的喜帖。
即便孟翊没给永宁侯府下帖,他但凡打听打听,都会知道。
初八那日的新娘,是我。
他竟还想着那日我会回去主持他与洛凌霜的婚礼?
我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仍旧照计划准备去南疆的物品。
只是一出门,就容易碰到谢臣宁。
他不找我麻烦。
有时遥遥对视,冷淡撇开眼。
有时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我也不搭理他。
只是想起他刚开始对我冷淡的那一年。
他嫌我黏人。
将我从书房赶至前厅,又从前厅赶至后院。
每每觉得我碍眼了,就会冷着脸,不理我。
我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便会去哄他:
「夫君说我哪里做得不对,我再改。」
他叹气,温柔地摸我的发:
「清漪没有做得不好,是我公务繁忙,疏忽了你。」
「你只要再乖一些,乖乖听我的话就好。」
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一个巴掌一颗糖,宛如训狗。
很快,我将行装准备妥当。
婚礼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照习俗,新人在婚前是不能见面的。
因此孟翊有几日没来沈府。
直到婚礼前一夜。
窗子笃笃响了两声,被支开一道缝。
这次钻进来的不是人偶,而是一个脑袋。
我愣了好半晌,「噗嗤」笑出声。
「你为何不从正门进来?你要爬窗吗?」
我走过去,给孟翊开窗。
他却拦住了。
我很少看到如他这般明亮的眼睛。
他问我:「我真的要娶你了吗?」
我点头:「是啊。」
他又问我:「你真的要嫁我了吗?」
我点头:「是啊。」
「小爷……不,不是,我知道了!」
「啪」地放下窗,跑了。
我笑着摇摇头,准备梳洗歇息。
刚刚拆下发髻,窗又「笃笃」响。
「你怎又回来了?」
才支开一道小缝,瞥见白色的衣角。
动作顿住。
是谢臣宁。
15.
他没说话。
我也没作声。
两相沉默里,春雨沙沙敲打窗棂。
终于要娶到心爱的姑娘了。
新婚前夜,该心心念念都是新娘子才是。
他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我突然发现,谢臣宁,或许并不是多么喜爱洛凌霜。
也不是多么地厌烦我。
他只是,偏爱得不到的。
「清漪。」
他轻声开口,声音有点哑:
「算我输了好不好?我们不要置气了。」
「你离开这些日子,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是我错了。」
他的身影投映在床上,微微佝偻:
「我不该在你生辰的日子抛下你。」
「我答应过你,每个生辰都会陪着你。」
「我不该为了洛凌霜一次次冷落你。」
「你随我回去。」
「你回去,明日的婚礼取消。」
「我不娶她了。」
我没忍住,笑了笑。
说娶就娶。
说不娶,就不娶。
宛如儿戏。
「还是按最早说的,只让她做妾,好吧?」
「我的妻子,只有你一人。」
我关掉了窗上的小缝。
落闩。
「沈清漪!」
谢臣宁的声音蕴着怒火:「我已经低声下气至此!」
「你到底还想如何?!」
我吹灭了房中灯烛。
外面安静了一瞬。
半晌,一件重物砸在窗上。
「看你能犟到几时!」
16.
我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
第二日天没亮,喜娘进屋,替我梳妆。
「啧,这谁干的?」
丫鬟从窗外扫出一包被砸碎的桃花酥。
我和谢臣宁新婚第一年,他常常在下值时给我捎带一包。
我会开心地扑进他怀里,说「夫君待我最好了」。
丫鬟扔掉了桃花酥。
我没有侧目。
喜娘手法很娴熟,上妆、盘发、换喜服,盖盖头。
婶母带着我祭祖。
叔父扶着我出门。
孟翊牵过我时,手心微微湿润。
我看着盖头下的喜鞋,一步一步地上了花轿。
「沈家娘子,出嫁咯!」
吉时正好,喜乐震天。
「新郎官快快放手,莫要误了吉时咯!」
喜娘在外调笑。
孟翊往我手里塞了一颗糖。
这是怕我饿着。
我塞进嘴里。
甜滋滋的。
不多时,喜轿起。
轿子晃晃荡荡。
我想这次出嫁倒算争气。
叔父婶母像是怕极了孟翊,不仅将聘礼全数充作嫁妆,连从前克扣我的那一半,都充作嫁妆里还回来了。
我想明日我要去拜祭爹娘。
告诉他们Ṭŭ̀⁾我没有让他们失望,到底走过来了。
我想去了南疆,应该另有一片天地。
宽广,自在。
前方侯府的迎亲队,与将军府的交汇了。
我仍在想,倒也不错。
今日你另娶,我再嫁。
各自安好。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缘薄孽厚。
马蹄声过时,忽来一阵风。
吹起我的车帘,撩开我的盖头。
我下意识抬眼。
四目相对。
空气静止。
我平静地拉上车帘,盖好盖头。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侯爷!侯爷怎么了?走啊!」
「喜帖?什么喜帖?您不是勒令所有与沈府有关的东西,都不许进侯府?」
「侯爷,侯爷小心!」
「侯爷坠马啦!!!」
17.
我原想一切从简,便是不想横生枝节。
惹得将军府因我而遭人非议。
可到底未能如愿。
谢臣宁坠马,竟然安然无恙。
他赶来时,我和孟翊刚拜完堂。
「孟承霄!你竟仗着权势蔑视律法强夺吾妻!本侯要参你!」
「谁敢拦本侯的路!放我进去!」
满堂宾客。
我下意识抬步,孟翊将我拦住:
「放他进来。」
我看不见谢臣宁的脸。
只从盖头的缝隙,看到他大红色的喜服被扯破。
衣摆上,鞋上,都沾着泥土。
「清漪,别怕,我就说,你怎会一直不肯回侯府。」
「是孟翊胁迫你的是不是?你那么爱我,怎么可能嫁给他!」
「是他仗着皇后的权势……」
「闭嘴!」我低斥。
谢臣宁一愣。
孟翊握了握我的手。
帮我掀开盖头:「娘子,去吧。」
「有我在,放心。」
我望着他那双明亮的眼,微笑,点头。
再看向谢臣宁。
几乎已经看到了他脸上的绝望。
「怎么会……清漪……你……我……我们才是……」
我只凉凉望着他。
他的眼一点点变红,终于记起我上次说的话:
「文书……文书……难道……」
「和离书已上交衙门,谢侯自可去京兆府查验。」
他一个踉跄,后退两步。
「清漪,我不是有意的,我以为……我以为……」
他又上前两步,想要抓我的手。
我侧身躲过。
「无论谢侯以为什么,你我早无任何干系。」
「如今我是孟翊登录在册的妻子,你也要在今日迎娶新的妻子。」
「快快请回吧,莫要让佳人久等了。」
「堂堂永宁侯。」我轻笑一声,
将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换给了他:「闹成这样,就不怕人笑话?」
他又踉跄两步。
仿佛这才看见满屋子的宾客。
所有人都看着他。
而他,喜服脏污,头发凌乱,连发冠都掉了。
「怎么会……怎么会……」
蹒跚着往后退。
「慢着。」
孟翊此时才站出来,将我拉在身后。
「辱我姨母,扰我新妇,闹我婚堂。」
「老子他妈的忍你很久了!」
挥着拳头就扑向谢臣宁。
18.
如此,无论是将军府,还是永宁侯府,都被议论了个彻底。
好在大多都在嘲笑谢臣宁,竟和离而不自知。
全京城都知道孟将军不在乎沈清漪二嫁之身,要娶的,是永宁侯的前夫人。
偏他,选在婚礼当天去大闹婚宴。
被打得下不来床,活该!
「哎。」
我叹口气,问春桃:「小将军可醒了?」
眼见和谢臣宁撕破脸,我趁他躺在床上,侯府一团乱的时候,
遣了人去,连蒙带骗将春桃买了出来。
春桃连连点头:「正在喊夫人呢。」
我端着药就过去。
推开门,叫唤声马上停了。
「娘子,不用管我,我就快能好了!」
我坐下,一勺勺将药喂给他喝。
往他嘴里塞个蜜饯。
「不用管你?」
「嗯嗯。」
我拿着碗出去。
「哎哟喂!疼死我了!娘子啊,为夫这腿要废了啊!」
推开门。
叫唤声戛然而止。
我放下碗,走到床边。
「给我瞧瞧,到底伤哪儿了。」
弯腰就扒他裤子。
「娘子娘子!」
孟翊红着脸,连滚带爬往床里躲。
我叹口气。
坐下。
这不是好好的么?
那日我瞧得分明。
他打谢臣宁,又快又准,死命往要害处揍。
谢臣宁一个自小读书的,顶多挠破他一点外皮。
两人被传进宫时他还好好的。
回来就说腿疼。
疼得要没命了。
「娘子。」他又滚回来,拉住我的袖子,
「你会不会不要我?」
他的演技,比之洛凌霜,实在不够看。
我摇头:「不会。」
「那我问你。」
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与当日揍谢臣宁时的凶神恶煞,判若两人。
「你与谢臣宁和离之后,进宫找姨母。」
「姨母与你谈起我,说了些什么?」
19.
原是为了这件事。
我大松一口气。
起身。
出门。
「娘子!」
我回到房中。
开始收拾行装。
当日皇后娘娘提起孟翊,「哎,你不知他……他……」
掩唇到我耳边,说了四个字:「断袖之癖!」
所以我当时,真真切切地觉得,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没有妻妾之争,没有子嗣之忧。
不谈情,不说爱。
只需替他占个正妻的位置。
或许等他年纪大一些,再抱养个孩子,好让长辈安心。
「娘子!我当真不知此事!」
「成亲之前,姨母一个字都没同我说。」
「我不是有意骗你的!」
我收拾东西,孟翊腿也不疼了,腰也不胀了。
围着我打转。
「娘子,你说了不会不要我的。」
「娘子,我不喜欢男人!不喜欢女人!我谁都不喜欢!我只……」
他抓着我的袖子,泫然欲泣,「喜欢你。」
我顿住手中动作。
看向他。
「我知道啊。」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
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有眼睛的。
人最藏不住的,将打ƭũ̂⁴的喷嚏,和爱人的眼神。
每日被那么一双热烈的眸子盯着,很难不察觉。
孟翊却一瞬委顿。
眼ťùₓ底的光彩都没了。
放开我的袖子,无措地后退了几步。
「我的意思是……」
换由我来拉住他的袖子:「你介意吗?」
「我现在……可能没有办法像你喜欢我那样,喜欢你。」
我小声道:「我也不确定,将来能否那样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
但我知道。
赤城的真心,不该被践踏。
「但我想试试。」我望着孟翊,「你愿意吗?」
孟翊刚刚委顿的眼瞬时变得通红。
上前一步,紧紧抱住我。
我的鼻尖都跟着有点发酸,拍拍他:
「那你还不快点帮忙,一起收拾?」
他装病耽搁了那么久。
我们该收好行装,启程去南疆了呀!
20.
出发那天,很多人来送我们。
皇后娘娘最是不舍。
单独将孟翊拎走,说了好久的话。
最后塞给我一块令牌。
无需路引,可穿梭于各大城镇。
让我若受了委屈,定要回京来找她。
踏上马车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似乎有人拄着拐,瘸着腿,一蹦一跳地往城门处赶。
不多时,又似乎有人喊着「侯爷」,紧接着,是马蹄声。
追赶在我们的马车后。
「清漪!」
「清漪!」
马车的轱辘声中,传来缥缈的呼喊:
「清漪,你回头。」
「回头看我一眼!」
我望着车窗外,朝阳灿灿。
郎君一身戎装,雄姿英发,弯眉对着我笑。
再没有回头。
番外(一)婚后
1.
婚后半年,我和孟翊还没圆房。
他不主动提,我也不好意思提。
直到新年,他受召回京,我同他一道,回了将军府。
其实原本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也相安无事。
偏偏谢臣宁总要来找我。
他与洛凌霜并未成婚。
连个妾的名分都没给她。
据闻洛凌霜如今不再逃跑。
改寻死了。
一言不合,不是要投湖,就是要上吊。
总之,没了谢臣宁不能活。
我们回京第一日,就撞见她挺着九个月的孕肚站在护城河边:
「你整日魂不守舍,就是盼着那个女人回来是吗?」
「她都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背叛你了!」
「你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死给你看!」
结果脚下一滑,真掉河里去了。
寒冬腊月的。
孩子没保住,命都丢了半条。
自那之后,谢臣宁常常出现在将军府。
当然不是府内,而是府外。
在我和谢臣宁厢房最近的院墙外,游魂一般站着。
我想着有些瘆人,想要换房。
孟翊不同意。
「小爷我还怕了他不成?!」
然后,开始了他的表演。
与孟翊日夜不分地待了半年,我自认为足够了解他了。
可他总能给我惊喜。
哦不,惊吓。
「啊……夫君……轻点……」
「夫君……不要……」
「夫君……快点……快点……」
夹着嗓音,叫得惟妙惟肖。
听得人面红耳赤。
我让他停,他还不肯。
说什么会让人怀疑他的实力。
我实在没有办法,抱着他的脑袋,堵住了他的嘴。
他一瞬静止Ťű⁶。
然后下一瞬,满面通红。
「娘子,再亲一口ťū́ₑ?」
眼睛都缀着墨色。
我没禁住诱惑,再一口。
便被他反客为主,攻城略地。
再没人怀疑他的实力了。
2.
婚后一年,我有孕了。
边疆平静多年,孟翊申请了调令,带我回京。
半年而已,许多事情又不一样了。
再没有要投河的洛凌霜了。
听闻她没了孩子之后,专在侯府内寻死觅活。
有次夜半发狂,点燃了床帐。
人没救回来,还让侯府烧成一片火海。
侯府大部分财物化作灰烬,谢臣宁的半边脸都被燎伤了。
所以这次回来,也没有站在院子外的谢臣宁了。
其实我碰见过他两次。
一次孟翊带我去听曲儿。
出酒楼时远远瞧见一个布衣在楼下驻足瞭望。
一年前那场婚宴,他当着众人折辱皇后,皇帝一气削了他的爵位。
半年前那场大火,他容貌受损,丢了官位。
再不ŧŭ̀₃像从前锦衣华服,花团锦簇。
但待我下楼,便不见踪影了。
第二次是有人送信来府上。
我和孟翊正出门,瞧了个送信人的背影。
打开信,就一句话:
「年少不识真心贵,错把鱼目当珍珠。」
孟翊拿过去就一声嗤笑:
「二十好几还年少,不要脸!」
撕了个粉碎。
3.
婚后第五年,我的阿萤三岁了。
能跑会跳,十分可爱。
我已经习惯在将军府,上有公婆慈爱,下有子女环绕的日子。
孟翊偶尔还去边疆。
有时边境巡检,一两月就回。
有时战事起,三五月才能归家。
这次去得有些久,从阳春三月,一直到了金秋时节。
一早得到消息,将军府就张灯结彩。
盼着他的凯旋归来。
阿萤等不及,非要我带她去街头等。
上了街,东跑西窜,一时竟不见了踪影。
待找到她时,见一男子正蹲在地上,轻声与她说话。
我心神都在阿萤身上,都没顾上看他是谁。
只觉此人大概过得不太好。
布衣上打满了补丁。
却还给阿萤买了一包桃花酥。
正要过去,见阿萤双眼一亮:「爹爹!」
桃花酥落了满地。
她撒着小腿就往前奔。
我亦看见了孟翊。
「夫君!」
刚刚蹲着那人,身形猛地一顿。
「夫君!」
我路过他,与阿萤一道,扑了孟翊满怀。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身后突然有人掩面哭泣。
我没在意,也没回头。
因为我的夫君正同我说:
「我又学了几道好菜,娘子,回家做给你尝去!」
我握着他的手:
「好呀!」
番外(二)孟翊
1.
孟翊是被揍大的。
将军府只此一子, 老夫人不舍得叫他上战场。
可他偏不爱读书。
撕一本,被老将军揍一顿。
揍着揍着,也不知怎么,就把他揍成了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鬼见愁。
可书没读多少, 道理他还是懂的。
比如「君子一诺, 千金不易」。
他承诺了那个小姑娘,他谁都不娶, 只娶她。
他一直记着呢。
2.
可小姑娘似乎有些怕他。
都怪他,太凶了。
他找人给她送了伤药, 不知她收到没。
他还去威胁了沈家的那个沈方知一顿。
放狠话,他们要敢欺负人小姑娘,他削了他全家的头发!
临去边疆前,孟翊还是不放心。
他找到皇后:「姨母,我瞧老来看你的那个, 沈清清还是沈漪漪来着?日子不大好过。」
「你的人,你罩着点呗!」
其实他记得她的名字。
沈清漪。
可他从小是个混不吝的。
他不想叫人发现他还会对一个人这么上心。
会被人笑话。
3.
好在皇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到南疆没多久就给他来信:
「姨母人在宫中,多有不便。」
「谢家郎君与沈方知交好, 已交代他代为照顾。」
孟翊终于放下心来。
后来每年回京, 他都要去看看他的小姑娘。
他想同她说说话。
他还给她备了许多礼物。
可她见他就跑。
她好像, 不喜欢他。
4.
没关系。
孟翊心想。
没有人生来就讨人喜欢的。
他可以学呀!
他学会了能让人「哇哦」的轻功。
学会了能逗人开心的玩偶戏。
学会了能发出各种声音的口技。
沈清漪的母亲是淮南人。
他还找军营里的淮南兵士,学了一手淮南菜。
他盼了一年又一年。
等着他的小姑娘长大。
沈清漪及笄那年, 南疆有一场硬仗要打。
真是个绝好的机会!
孟翊心想。
他要拿下这场战役。
风风光光地回京。
然后,用他的战功, 求娶他的小姑娘。
哦不,在此之前, 他会让她先喜欢他的。
虽然很多人说婚姻大事,媒妁之言。
许多夫妻婚前连面都没见过。
可他的小姑娘不行的。
万一新婚夜哭破嗓门, 那可就不好啦!
5.
孟翊在心中描绘了许多次。
战役打了几场, 他就描绘了几遍。
他要赢。
然后回京。
用他学会的那么那么多本事,哄得沈清漪乐不可支。
哄得沈清漪喜欢她,同意嫁给她。
然后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用战功换婚书。
要他做举国最风光的新娘!
终于, 他赢了。
他重伤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姨母写信。
可姨母的信, 已经先他一步到了。
「还记得沈清漪吗?」
「当年你无意中一句话, 竟凑成一桩良缘!」
「我已为清漪和谢家郎君赐婚。」
「二人郎才女貌, 不日大婚!」
孟翊看着那封信,怀疑自己在做梦。
可他捶了一下伤口。
没醒。
再捶。
还没醒。
然后他就清晰地感知到,心口处一寸寸裂开。
原来心碎。
是这个样子。
6.
孟翊随意寻了匹马。
不顾军医反对, 执意北上。
他换了一匹又一匹的马。
他也记不清他跑了多久。
可他不想停。
他要回去。
要去问一问。
他说过要娶她的, 她不记得了吗?
为什么……不等等他呢?
他赶到京城时, 正是夜晚。
长安街红绸满布,喜乐冲天。
他脸上是伤,身上是血。
与新郎官擦肩而过。
他看到所有人在笑。
听见所有人都在说「恭喜」。
他回头。
见喜轿轻斜, 新娘子探出脚。
被轻轻握住手。
烟花绽放,新人并肩。
他下马。
寻了个角落。
哭出了声。
7.
孟翊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不再回京。
不再做梦。
不再惦记他的小姑娘。
直到有一日,宫中又来了一封信。
只有三句话:
「天大的好消息!」
「沈清漪与谢臣宁和离了!」
「你还娶不娶?」